馬志倫
《為了忘卻的記念》是魯迅雜文中為數不多的紀實性文章,懷念的是“左聯”五位死難的作家,即白莽(殷夫)、柔石、馮鏗、胡也頻和李偉森,其中詳寫白莽和柔石,略寫馮鏗,胡也頻和李偉森只是一筆帶過。寫馮鏗的一段文字是:“其時他(指柔石)曾經帶了一個朋友來訪我,那就是馮鏗女士。談了一些天,我對于她終于很隔膜,我疑心她有點羅曼諦克,急于事功;我又疑心柔石的近來要做大部的小說,是發源于她的主張的。但我又疑心我自己,也許是柔石的先前的斬釘截鐵的回答,正中了我那其實是偷懶的主張的傷疤,所以不自覺地遷怒到她身上去了?!移鋵嵰膊⒉槐任宜乱姷纳窠涍^敏而自尊的文學青年高明。她的體質是弱的,也并不美麗?!弊謹挡欢?,卻值得尋味:魯迅為何要寫馮鏗,并且是這樣寫馮鏗?
在五位作家中,與魯迅關系頗為親近的是白莽與柔石。李偉森沒有和魯迅單獨見過面,魯迅與之并不熟悉。魯迅與胡也頻和馮鏗的熟悉程度則介于白莽、柔石和李偉森之間。
雖然在《為了忘卻的記念》一文中,魯迅只提到與胡也頻在上海見過一次面,談了幾句天,實際上兩人的交往并非文中所說的那么少。早在1924年,胡也頻在《京報》副刊《民眾文藝周刊》發表《雷峰塔倒掉的原因》一文,就引起了魯迅的關注,而魯迅的雜文《再論雷峰塔倒掉的原因》,就是看了這篇文章有感而發的。從1924年12月至1925年5月,僅《魯迅日記》中就有六次與胡也頻交往的記錄,里面的“崇軒”指的就是胡也頻。相對來說,《魯迅日記》中與馮鏗交往的記載不多,其中有過一次記載是1929年12月31日:“上午寄還嶺梅(即馮鏗)詩稿?!?/p>
照理應該寫胡也頻,無論是魯迅與胡也頻的交往次數,還是胡也頻的作品在當時的影響,都是有一些東西可寫的。舍胡也頻而取馮鏗是因為馮鏗是一位女性,而且是一位為追求真理勇于獻身的“很好的青年”。對于能為追求真理而勇于獻身的女性青年,魯迅向來懷有崇高的敬意。早在1926年,魯迅在《記念劉和珍君》一文中就寫道:“我目睹中國女子的辦事,是始于去年的,雖然是少數,但看那干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曾經屢次為之感嘆。至于這一回在彈雨中互相救助,雖殞身不恤的事實,則更足為中國女子的勇毅,雖遭陰謀秘計,壓抑至數千年,而終于沒有消亡的明證了。倘要尋求這一次死傷者對于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边@可以視為為何要寫馮鏗的一個注腳。
那么為何這樣寫馮鏗,有評論認為該文對馮鏗的描寫由抑到揚,體現了作者自身的嚴于解剖的精神。這樣的說法值得商榷。魯迅在文中如實地描繪了馮鏗的形象,如實地寫出了馮鏗的幼稚與浮躁,也如實地袒露出自己的心跡,這些都是魯迅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和先抑后揚無關。與其把魯迅的自責看成是嚴于解剖,倒不如說是魯迅對于作家的寫作如何能獲得更好斗爭效果的反思。如此寫馮鏗,只在還原現實,同時也不諱飾自己的內心感受。
文中將柔石的硬氣和迂與馮鏗的羅曼諦克和急于事功做比較,表達了魯迅對于踏實創作而不是空談理論或空喊口號的欣賞態度。柔石努力從事文學創作、翻譯并組織朝華社,盡力扶植剛健質樸的文藝,有著高遠的理想。在困難面前表現出頑強的斗志,連最細碎的雜物都統歸自己做了,生前又總相信人們是好的。對于柔石身上體現出來的這種硬氣,魯迅無疑是贊賞的,而對于他身上存在的迂也同樣沒有否定。魯迅曾說過,在唯利是圖的社會里,多幾個呆子是好的。這又可以從后來有人指責與魯迅關系非常密切的胡風時,魯迅竭力為之辯護中得到佐證。胡風為魯迅欣賞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他的努力創作以及做事的勤勉,這些都和柔石有些相似。比如胡風在擔任“左聯”宣傳部長的時候,在宣傳部下設了三個研究會,組織討論會。此外,他又主編出版了一份油印刊物《文藝生活》,并不停地寫文章,參加了1934年“左聯”關于利用舊形式及大眾語問題的討論,1934年底出版了短詩集《野花與箭》。離開中山文化教育館后,他便以寫文章作為職業,寫了幾篇很受好評的評論文字,如《張天翼論》、《林語堂論》等。又從日文翻譯介紹了一些臺灣和朝鮮的作家。此外,和魯迅及聶紺弩合編了《海燕》,既是《作家》編委之一,又編了《木屑文叢》。1936年,還一口氣出了兩本書《文藝筆談》和《文學和生活》。相比較而言,馮鏗的創作實績要單薄得多,留下了十多首抒情短詩以及一部女兵日記的小說,和柔石、白莽以及胡也頻相比,無論數量上還是質量上都不能相提并論。
與此同時,魯迅對于馮鏗的激進但不切實際的想法并不贊成。1930年9月17日,馮鏗參加了慶祝魯迅先生五十歲生日的紀念會,在會上她發表演說,呼吁魯迅做一個普羅作家,領導普羅文藝。史沫特萊在《中國的戰歌》中記載:一個矮胖、短發的年輕婦女談起發展無產階級文學的必要,她在結束談話時,吁請魯迅擔當起新成立的左翼作家聯盟和左翼美術家聯盟——后來成為中國文化總同盟的兩個創始組織——保護者和導師。對此魯迅認為成為普羅作家不可能一蹴而就,沒有經驗過工人和農民的生活、希望和痛苦,也就不可能產生普羅文學,創作只能從經驗中躍出來,并不是從理論中產生出來的。以柔石為例,他的《二月》和《為奴隸的母親》,在內容和藝術上為左翼小說擺脫公式化概念化的模式做出了貢獻,魯迅就曾評論柔石的中篇小說《二月》運用的是“工妙的技術”,刻畫出了蕭澗秋這一典型人物,且圍繞在蕭澗秋周圍的人物也都生動。柔石和馮鏗同居之后,或許是受了馮鏗的影響,在他的作品中多了一些當時流行的革命文藝腔。魯迅主張以文學來幫助革命,但他強調用文學來幫助革命不是徒唱空調闊論,拿革命這個輝煌的名詞,來抬高自己的文學作品。要創作出革命的作品,取得革命的效果,就要先做革命人,而做革命人決非空喊幾句革命口號就能完成的,革命文學也不是只大部頭的作品才能彰顯它的力量,更何況是概念化、公式化的作品?!白髡叩娜蝿?,是在對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給以反響或抗爭,是感應的神經,是攻守的手足。潛心于他的鴻篇巨制,為未來的文化設想,固然是很好的,但為現在抗爭,卻也正是為現在和未來的戰斗的作者,因為失掉了現在,也就沒有了未來?!保ā丁辞医橥るs文〉序言》)魯迅的“疑心”反映的正是他對作家如何用筆進行戰斗的思考。
盡管魯迅對于剛認識的一些神經過敏而又自尊的文學青年會表現出一種“隔膜”,但不會因此妨礙之后同他們的進一步交往。就像白莽第一次見魯迅的時候,向魯迅呈上《彼得斐詩集》后主動熱忱地介紹自己,而魯迅只是平靜地聽他說,問話插話都很少,引起過頗有個性且自尊心強的白莽的不滿,這種讓白莽局促乃至壓抑的感覺所產生的誤會在第二次見面時就冰釋前嫌,兩人終于成為知己。如果馮鏗能和魯迅進一步交往,或許也會和白莽一樣,最后成為魯迅親近的朋友和戰友。
在有限的會面中,盡管馮鏗的形象在魯迅眼里并不出彩,但魯迅已把她引為“自己的同志”——因為她對革命文學的熱情,因為她對“左聯”工作的熱忱。對于馮鏗的死,魯迅表達出難以抑制的悲憤并高度評價:“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薄八上У?,是左翼作家之中,還沒有農工出身的作家。一者,因為農工歷來只被迫壓,榨取,沒有略受教育的機會;二者,因為中國的象形——現在是早已變得連形也不像了——的方塊字,使農工雖是讀書十年,也還不能任意寫出自己的意見。這事情很使拿刀的‘文藝家喜歡。他們以為受教育能到會寫文章,至少一定是小資產階級,小資產者應該抱住自己的小資產,現在卻反而傾向無產者,那一定是‘虛偽。”(《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狀》)
馮鏗的出身不是無產階級,但她能站在無產階級的立場上,替無產階級吶喊并因此獻出自己年輕的生命,由此被魯迅看作是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前驅。《為了忘卻的記念》采用史傳筆法,實事求是地寫出了一個真實的馮鏗以及其他幾位作家,正因為此,使得這篇文章同時具有可靠的史料價值。
作者單位:上海市五愛高級中學(20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