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罕默德·達維什(Mahmoud Darwish 1941-2008),“巴勒斯坦民族詩人”,阿拉伯文學代表作家之一,1942年出生于巴勒斯坦名城加利利附近的一個村莊,1948年第一次中東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的家鄉(xiāng)被以色列非法侵略占領(lǐng),他和家人被迫背井離鄉(xiāng)。在阿拉伯國家及歐洲流亡近半個世紀之后,達維什于1996年返回巴勒斯坦。詩人曾三度被以色列占領(lǐng)當局囚禁,在鐵窗里寫下許多優(yōu)美感人的愛國詩篇。2008年8月9日,穆罕默德·達維什在美國去世,享年67歲。
《身份證》一詩選自他的第一本詩集《橄欖樹葉》,創(chuàng)作于1964年,詩歌表達了巴勒斯坦人民面對流亡和驅(qū)逐的反抗精神,是他最有名的詩歌之一,自其誕生以來從未失去它的力量,2008年7月他曾在約旦河西岸拉馬拉市朗誦此詩。
譯/李暉
巴勒斯坦的情人
她的眼睛是巴勒斯坦的
她的名字是巴勒斯坦的
她的裙子和悲傷 巴勒斯坦的
她的方頭巾 她的雙腳和身體 巴勒斯坦的
她的言語和沉默 巴勒斯坦的
她的聲音 巴勒斯坦的
她的出生與死亡 巴勒斯坦的
贊美詩之三
有一天,當我的詞語
成為泥土……
而我成為麥稈的朋友。
有一天,當我的詞語
成為憤怒
而我成為鎖鏈的朋友。
有一天,當我的詞語
成為石頭
而我成為溪流的朋友。
有一天,當我的詞語
成為一種反抗
而我成為地震的朋友。
有一天,當我的詞語
是苦澀的蘋果
而我成為樂觀者的朋友。
但是,當我的詞語
是甘甜的蜜……
蒼蠅爬滿了
我的嘴唇!
我屬于那兒
我屬于那兒。我有許多記憶。我像每個人一樣出生。
我有母親,一棟有許多窗戶的房子,有兄弟,朋友,和一間
有寒風刺骨的窗戶的牢房!我有被海鷗攫起的海浪,一片
我自己的活動的風景。
有一片郁綠的草地。在我所說的視野深處,我有一個月亮,
一只鳥兒的生計,和一棵不朽的油橄欖樹。
我在那片土地生活了很久,在刀劍將人變成為獵物之前。
我屬于那兒。當天空為她的母親哀悼,我將天空還給她母親。
我哭泣以使回歸的云或能承載我的淚水。
為打破律條,我學會所有要以血磨煉的言辭。
我學會并拆散了所有的詞語,只為自其中抽取一個
簡單的字:家。
身份證
寫上!
我是阿拉伯人
我的身份證號碼是50000
我有八個孩子
第九個將在夏天后出生
你們不樂意?
寫上!
我是阿拉伯人
跟一幫家伙在礦場做工
我有八個孩子
我給他們掙面包
衣服和書本
從那些石頭……
我不會祈求施舍,在你們門前
也不會在你屋外的臺階上,貶低我自己
所以你們生氣?
記上!
我是阿拉伯人
有個沒有頭銜的名字
一個,人民被激怒
國家的病人
我的根
在時間誕生前就已扎下
在紀年之前
在松樹之前,在橄欖樹之前,
在野草生長之前
我的父親……出自農(nóng)耜之家
而非自特權(quán)階層
我的祖父……一個農(nóng)民
沒受過良好教養(yǎng),也沒有好的出身!
在教我識字之前
教給我太陽的榮耀
我的房子像守夜人的棚屋
用樹枝和藤條搭造
我的情況你滿意嗎?
我只有一個無頭銜的名字!
記上!
我是阿拉伯人
你們竊取了我祖先的果園
我耕種的土地
還有我的孩子
而你們什么也沒給我們留下
除了這些石頭……
這么說,是國家要那些
像你們說的?
因此!
在第一頁前面寫上:
我對人沒有怨恨
也不侵犯誰
但要是我被惹惱了
僭奪者的血肉將是我的食物
當心……
當心……
我的饑餓
和我的憤怒!
十四行之五
我觸摸你如孤獨的小提琴觸摸那遙遠地方的邊緣
如河流耐心地索求它那份細雨
而,穿行于詩歌里的明日一點點靠近
如此我背負遙遠的土地而它支撐我于行旅的路途
在你的美德之馬上,我的靈魂迂回
天空全以你的陰影織成,此刻如一只繭
我是你大地上造就的孩子,在你關(guān)閉的花園里
點亮那石榴花朵的我自己傷口的孩子
黑夜之血 自茉莉花上流溢出潔白。你的芳香,
我的脆弱和你的秘密,跟隨我如一種傷口的蛇毒。而你的
頭發(fā)
是繽紛秋日里風的帳篷。我行走并朝著
一位貝都因人講給一對鴿子的最后一個字說話。
我觸摸你如一把小提琴觸摸那遙遠時間的絲綢
而我與你之間長出古老之地的青草一一再一次
譯注:
貝都因人,以氏族部落為基本單位在沙漠曠野過游牧生活的阿拉伯人。主要分布在西亞和北非廣闊的沙漠和荒原地帶。貝都因人靠聰明的鴿子在部落之間傳遞信息。
通行證
他們沒認出陰暗處的我
陰影吞噬了通行證上我的顏色
對于他們,對于一位愛好收藏照片的
游客來說,我的傷口是一種展覽
他們沒有認出我,
啊……不要離去
留下我沒有太陽的手掌
因為那些樹認得我
不要留給我月亮的蒼白!
所有的鳥兒跟隨我的手掌
遠送我至機場的大門
所有的麥田
所有的監(jiān)獄
所有白色的墓碑
所有帶鐵絲網(wǎng)的邊界
所有揮動的手帕
所有的眼睛
跟隨著我
但他們已從我的通行證上脫離
剝奪我的名字和身份?
在我以自己的雙手滋養(yǎng)的土地?
而今,天空中充滿了
活計的抱怨:
不要再對我懲一儆百了!
哦,先生們,先知們,
不要向那些樹索要他們的名字
不要問那些峽谷誰是他們的母親
我的前額進發(fā)出光之綠地
我的雙手噴涌出河流之水
所有人民的心愿就是我的身份
因此,將我的通行證拿走吧!
贊美詩之九
哦超越時間與感覺抵達的玫瑰
哦包裹于群風的圍巾里的吻
以一場夢給予我震驚
夢里我的狂熱將從你退卻
從你退卻
為向你靠近
我發(fā)現(xiàn)了時間
向你靠近
為從你退卻
我發(fā)現(xiàn)了我的感覺
靠近和退卻之間
一塊和夢一般大小的石頭
它既不靠近
也不退卻
你是我的國度
一塊石頭并非我所是
所以我不喜歡仰望天空
也不喜歡死一般平躺在地面
但我是一個陌生人,永遠的陌生人
壁西
這是你的名字——
一個女人說著
消失在蜿蜒的走廊,那里
我看見天堂近在咫只。
一只白鴿的翅膀載著我
飛向另一個童年。我完全沒覺得
我是在幻想。一切都很真實。
我感到我正拋下我自身……
飛翔。我就要變成意愿中的我
在最后的星球。每一樣東西
都是白的。大海懸浮
于白云之巔。虛無是白的
在白色、絕對之天堂。
我似是、而非。在這永恒之白色地帶,
我獨自一人。我先于期限之前到來;
沒有天使現(xiàn)身來跟我說:“你
在這個世界做了什么,要回去?”
我沒有聽到虔誠的召喚,沒有聽到
負罪者的抱怨,在這白色中
只有我一人。我獨自一人
沒有什么傷痛于厄運之門。
沒有時間,也沒有情感。
感覺不到事物之輕,或看法
之重。找不到任何人去問:
現(xiàn)在哪里是我的去處?
死亡之城在哪里
而我在何處?這里
在這無地,無時,
無存在,也無虛無之地。
仿佛我以前死過一次,
我認得這頓悟之景,知道
我正去往無知的途中。
或許我仍活在別的某個地方
并知道我想要什么。
有一天我將變成意愿中的我。
我將成為一個思想,
被帶到蠻荒之地
不用刀劍也不用書本
好似在山頂下落的雨
被一枚茁壯的草葉劈碎,
那里或沒有勝利者的狂歡,
也沒有對流亡者的審判。
有一天我將變成意愿中的我。
有一天我要成為一只鳥,
自我的非存在攫取我的存在。
我的翅膀燃燒得越久,
我離真理越近,真理起自于灰燼。
我是夢中人的對話;我避開我的身體
和本質(zhì),以結(jié)束我最初朝向意義的旅程
那將我灼傷并消逝的意義。
我是缺席。我是天國的背叛者。
有一天我要變成意愿中的我。
有一天我要成為一個詩人。
流水聽從我的洞見。我的語言
是為隱喻的隱喻,因此我既不慷慨陳詞
也不指向某個地方;地方是我的過失和托詞。
我來自那兒。我此處的跨越
從我的腳步至我的幻想……
我是我過去所是和將來所是
的那個人,被無盡而廣闊的空間
制造和殺死。
有一天我要變成我想要之物。
我要成為一株葡萄,
甚至此刻,讓夏日蒸餾我,
讓路人啜飲我的美酒,
被這甜蜜之地的枝形吊燈照亮!
我是消息和信使,
我是那渺小的地址和郵件。
有一天我要成為我想要之物。
這是你的名字……
一個女人說著,
消失在她白色的走廊。
這是你的名字;好好記住!
不要為它的任何一個字母爭辯,
忽略它種族的旗幟,
善待你與大地平行的名字,
攜同活著和死去的人
去體驗它,在陌生的同伴中,
盡力將它正確地
拼寫,并將它刻進
洞穴里的石頭:哦,
我的名字,你將伴隨我
一起生長,你將承載我
如同我背負你;
陌生人是陌生人的兄弟;
我們將請女性以一個母音
奉獻于長笛。
哦,我的名字:此刻我們在何處?
請告訴我:什么是現(xiàn)在?什么是明天?
什么是時間,什么是地方,什么是舊,什么是新?
有一天,我們將變成我們想要之物。
我沒有跟那口井道歉
我沒有跟那口井道歉,我經(jīng)過它時,
從那棵老松樹那兒借來一片云,
并將它壓縮如一只桔子,然后等待一只
傳說中雪白的瞪羚。我命令我的心保持耐心:
要靜如止水就像你不屬于我的身體!就在這時
那些仁慈的牧羊人站在空中,漸漸吹響
他們的笛子,引誘那只雪山鶉靠近
陷阱。就在這時,我跨上一匹馬要奔向
我的星球,接著我飛翔。就在這時
女祭司告訴我說:小心柏油馬路和汽車
行走要跟著你的呼吸。就在這時
我放慢了身影并等待。我揀那塊最小的巖石
呆到深夜。我打破神話自己也崩潰。
我圍著那口井轉(zhuǎn)圈,直到我從自身飛離
到達那不屬于它的所在。一個深沉的聲音對我喊道:
這墳墓不是你的墳墓。于是我道歉。
我誦讀智慧圣書里的詩句,并對井中
那個不知名的人說:當你在和平的土地上被殺死
的那一日,以及你從這黑暗之井活著出來
的那一日,對你行額手禮!
譯注:
額手禮(salaam):伊斯蘭教徒的一種禮節(jié),當向?qū)Ψ街戮磿r,深鞠躬的同時把右手舉到前額上,故稱“額手禮”。
沒有流亡,我會怎么樣?
岸邊的陌生人,像那條河……被流水
系之于你的名字。沒有什么會將我從自由
的區(qū)域帶回到我的棕櫚樹:和平不會,戰(zhàn)爭也不會。沒有
什么,
將我的名字寫在圣約書里。沒有什么,
沒有什么映照那潮起潮落的河岸,在底格里斯河
和尼羅河之間。沒有什么
使我從法老的戰(zhàn)車上下來。沒有什么
給我片刻的支撐,或使我背負一個信念:誓言
不會,鄉(xiāng)愁也不會。我會怎么樣,那么?我
會去做什么,沒有了流亡,沒有一個漫長的夜
望著那流水?
系之于
你的名字
被流水……
沒有什么將我從我的夢之蝴蝶
帶回到我的現(xiàn)在:泥土不會,火焰也不會。我
會怎么樣,那么,沒有了撒瑪爾罕的玫瑰?我
會去做什么,在一個用月亮形石頭
擦亮吟誦者的廣場?我們都變得
更明亮,就像我們遠方的風中的家園。我們
都和奇異的、動物形狀的云朵
成為朋友;在身份之地的吸引力
范圍之外。我們會怎么樣,那么……我們
會去做什么,沒有了流亡,沒有一個漫長的夜
望著那流水?
系之于
你的名字
被流水……
我一無所剩,除了你:你一無所余
除了我——一個陌生人撫摸他情人的大腿:哦
陌生人??!我們會去做什么,用為沉寂的我們,
或?qū)髡f跟傳說分隔的午睡的我們所留下的?
沒有什么會給我們支撐:道路不會,家也不會。
這條路是否還是當初那一條路?
或者我們幻想,在山坡上那些蒙古人的馬群里
發(fā)現(xiàn)一匹母馬,將我們交換出去?
然后我們會怎樣,那時?
我們
會去做什么
沒有了
流亡?
陳德錦的詩(5首)
1970年來香港,1978年獲青年文學獎詩首獎,1981年獲市政局中文文學創(chuàng)作獎新詩及小說獎,一九八二年新亞研究所獲文學碩士。發(fā)起組織香港青年作者協(xié)會并任主席。著作有詩集《書架傳奇》、《登山集》、《秋橘》、《如果時間可以》、《疑問》和評論集《情之理意之象》、《南宋詩學論稿》等十余種。
關(guān)于陰霾
陰霾,沒什么可怕的,
換個名稱,古雅一點,
叫煙霞,你必樂意接受。
就像修身嘛,說穿了,
不就是胖子減肥?
煙,無疑不應多抽,
但丹霞、翠霞、紫霞,
不是既好聽,也好看嗎?
陰霾的成分也不壞:
空氣里有些煤灰,
胡同里人人在炕上過冬;
空氣里有些硫酸,
家家戶戶就有輛小轎車;
空氣里有些塵埃,
可以想象城墻雖毀猶在。
水清無魚是硬道理,
要作科學的探索,
就叫輛的士直奔長城,
沿途細數(shù)一枝枝煙囪,
我們的國民生產(chǎn)總值
難道不是相應地提高?
結(jié)帳時車費才三百元,
在歐盟,相同的路程,
要付一張機票的價錢。
空氣里有些煙霾,
就是一次美的歷程。
忍住咳嗽,戴個口罩吧,
那邊灰蒙蒙的,看,
像不像一幅寫意派,
潑出幾十棵盛開的梨花?
1968年,你在巴黎聽肯警夫演奏舒伯特
鈴蘭的清香吹不到的演奏廳,
一架鋼琴在托腮瞌睡。
你進來時只有寂靜在等候。
瞬息間從天而降,這一首小調(diào)
歡快而輕奮,一組黑鍵追趕著白鍵,
是斯梯爾河的鱒魚
感受到幸福和溫暖,
追趕一片水面的日光?
是急風從山谷奔跑到村舍,
雨水從檐槽灑落在頭上?
你進來時,口中的苦澀未除。
你曾經(jīng)攪動咖啡匙,嘗試釀起
一團存在主義風暴。
深黑的色澤遺留在杯底,
剩下謎一樣的,零的字符。
提包里有一張邀請卡,
呼吁你不要上課、趕快上街,
去延續(xù)野貓式的游行。
呼吁學習應在街頭,實踐也一樣,
但你沒有忘記音樂會。
你低頭聽到一點什么,
吟游詩人的憂愁、無力的抗議?
他當年也相信公義、平等、人性的解放?
音樂慢慢形成,形成獨立的生命,
在你心里,不在琴鍵和指尖。
你低頭,知道要放下一切去迎接,
放下?lián)u滾樂、艾斐爾的陰影、雪鐵龍的咆哮,
放下驕傲和疏離,直至你仰臉說:
我舔著甜甜的雨水;
我是一條溫暖的魚。
放心吧,當你離開演奏廳,
五月的風暴還在你頭頂。
巡游的地方隱約有鼓聲,
咖啡館的垃圾嗆著了德彪西。
殘留的火焰在洗滌一條車胎,
簇新的號外痛擊可恥的道德。
改變世界不在于怎樣去想而在怎樣去做。
當罷工和罷課的理由變得充分,
陽光涎著臉嘲笑墻上仿制的塞尚,
很多波娃和沙特在路上訂定戀愛的年期。
憂郁遠去,
世界回復平靜。
這里不再有河水、琴聲,
甚至肯普夫的白發(fā)。
一百五十年過去,
那時音樂家還很窮,
死于醫(yī)不好的傷寒,
不快樂的時間不算長,
為了房子和食物,
要作很多好聽的歌曲。
夜聽馬勒
你看見霧,你看見
四圍的山脈披上灰衣,
踮起腳跟,像幽靈飄向黑夜。
你聽到風的嗚咽,以及
消失的牛鈴聲。
農(nóng)夫撒下的麥種,
有些生長,更多的死去,
遺下一片敗土和寒冬。
孩子書上鮮麗的色彩,
廚房里沸水變冷、杯碟無聲。
這一切無法改變
命運像黑雨,一步步移近。
用什么去迎接,
作為拒絕的姿勢一一
用號角和管弦、死亡之舞,抑或
僅僅是雪一樣的沉寂?
細雨十四行
細雨飄飄是去歲嚴冬的挽歌,
推土機啃開一層厚硬的水泥,
物色衰減門前花草不再茂密,
理念的池塘枯候著一莖風荷。
須臾間萬千鴉雀在頭上飛過,
行人路險隘似仍看不見高空:
樂觀地打傘那管瓢潑如山洪,
何患不能放舟于湍急的小河?
用沉潛的美滋潤幼嫩的草苗,
浮塵在大氣中比在眼底舒泰。
榮枯有時似朝開暮落的槿瓣,
絆了一腳以后便站穩(wěn)成路標。
此際回頭再踏上起步的臺階,
身上的灰塵對映樸素的衣衫。
放風箏
迎風而起,
逆風時不要助跑。
等云從山外探頭,
觀看這場比賽,
等風勢加劇,
再試探最好的立足點。
抓緊線桄子或收或放,
跟風跳一段華爾滋。
別忘記還有其他來客,
高舉著蜻蜓、彩蝶和蜈蚣,
搖擺一條條長尾巴,
向無垠的澄藍昂首爭風。
也別忘記風勢一變,
高飛的天使也會失足墮落。
看不見的千絲萬縷苦苦地糾纏不休,
成為難解的死結(jié),
你拉我扯互不相讓,
在潔凈的天空留下幾塊瘡斑。
而最好是等到風定時,
趕快收回長線,
釣了一整天松濤和鳥聲,
何必再戀棧云端的高位,
就讓夕陽陪你一起下山。
要是風箏落下來,
可以在樹林那邊找一回,
拉著一條彩線去試探,
也總能走出這迷宮。
也許你會發(fā)現(xiàn)不少紙鷂,
曾經(jīng)飛揚跋扈,
曾經(jīng)指點江山,
如今都掛在亂蓬蓬的樹枝間,
像一群等待永生的垂死的鳳凰。
秀實的詩(4首)
“香港詩歌協(xié)會”會長,香港《圓桌詩刊》主鳊,“香港小說學會”會長等,著有《紙屑》、《昭陽殿記 》、《福永書簡》、《荷塘月色》等十種詩集,《劉半農(nóng)詩歌研究》、《散文詩的蛹與蝶》、《我捉住飛翔的尾巴》、《何達作品評論蒹》等詩歌評論集。并鳊有《燈火隔河守望——深港詩選》(與萊耳合鳊)、《無邊夜色——寧港詩選》(與子川合編)、《風正一帆懸——潮港詩選》(與丫丫合編)、《圓桌詩選》等詩歌選本。
新世相
那些反過來的天空是一種沉默的背書
風云中飄揚的黑發(fā)如流星穿越草坪
城市是流動的花園而歲月是凝固了的塑像
我看到,前方有百鳥被籠罩在春霧中
今夜我又歇息在大道邊緣的旅館內(nèi)
摒棄所有的雜念,專心一致地
為過往的事功和悔疚添加箋注
我沒有忘記圣賢的話,舉世渾濁清士乃見
停止搜索那些無關(guān)要旨的泣嘆和笑語
讓天道去懲罰那些末世中歡樂的人群
案頭的書稿和罪咎一樣愈積愈厚
陽光透進密閉的房間,有我的落拓與枯槁
回避
不必回避那迎面而來的廢墟生活
我背負著的罪孽讓這里有了永恒的冬日
苦棟樹遍植的馬路上,黃昏有一場雨水
把這個孤寂的黑夜引來我枯坐著的窗戶外
沒相干的人在霓虹招牌和綠化樹下穿越
飛鳥以不名命的姿態(tài),歇在檐漏
遠離了的人和事遠離了的和煦春日
棄在一條窮巷里,卑賤如鼓脹著的垃圾袋
所有的都柔軟只余下書寫的力量在
于是一個人的論述開始了
無聲無息地門外有人影佇立,正遲疑著
我已關(guān)起窗門,移好桌椅的位置
我抬頭以畏怯的目光看著門后的你
身后是滿城的風霜而你的眼神如炬
于是,你的三頭六臂忙亂著
但我看到你的血液和我一般地涌動不息
夜間
夜如一個披著黑色頭篷的老者終于蹲在岔路口
我流落在這個小鎮(zhèn)并憐惜著一個溫暖日子的消逝
拋上錢幣換回一些樹枝上的成熟歲月
有葡萄的甘甜香蕉的苦澀與乎雜果治的熱帶情懷
抱著的仍舊是空虛,整個空間仍舊是空洞
不發(fā)一言的睡與醒間,便感到中年身軀的頹壞
如果是游戲那我最終會揚起被褥宣告投降
忽然靜下來的老者,他點起了香煙
我看到夜間的臉孔,同我一樣的蒼老
一個房子
這個村落里有最后一所房屋,
孤零零的,象是世界上最后的房屋。
——里爾克
遙遠記憶里的彩色堡壘己沉落
天空回復了往常的單調(diào)明亮
白天我在不喜歡的藍與白下看影子日漸枯槁
無事可做,日落后寂寞地搭建我的房子
在海邊燃起篝火吸引脆弱的飛蟲
碰擊在晶瑩如夜色的玻璃片上
我日漸肥胖腰部隆起生命羼雜了俗膩
思想更脆弱如落果隨雨漂流受熱腐朽
如一種簡單的信仰堅守著每個悠長夜間
冬季過去又重臨御寒的房子建成
我躊躇滿志,成立了我的教派
每夜關(guān)在房間內(nèi)追逐天窗外永恒的星光
聆聽翅膀的振動和彩虹的破碎
窗欞外渺無人煙也無閃動的眼眸
世界像一條曝光的膠卷黯啞沉寂
只余我這個房子如一顆星體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