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蓀 何偉
古人作文結尾講究言有盡而意無窮。元人喬吉曰:“作樂府亦有法,曰:鳳頭、豬肚、豹尾六字是也。”(《南村輟耕錄》卷8)明人謝榛論詩云:“起句當如爆竹,驟響易徹;結句當如撞鐘,清音有余。”(《四溟詩話》)可見,古人對詩文收束的要求是:要如“豹尾”般簡潔有力,要如“撞鐘”般耐人尋味。
歸有光《項脊軒志》的結尾:“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可稱得上筆意清淡,意韻雋永。吳小如先生對此解讀說:“更使作者不能忘情的,乃是庭前的那株枇杷樹。那是自己最心愛的人臨死前的那一年親手種植的,如今樹已‘亭亭如蓋,睹物思人,人何以堪!文章的精彩處就在于作者并沒有把一腔幽怨、滿腹牢騷傾筐倒篋地和盤托出,只是悠悠不盡之筆淡淡收住,正如蘇軾所形容的那種‘余音裊裊,不絕如縷的回聲縈繞在人們的耳際。這不僅使文章意志遙深,情韻不匱,而且這種寫法似乎更容易扣動讀者心弦,情不自禁地會引起讀者凄婉惆悵的共鳴……”(《古文精讀舉隅》)
《項脊軒志》的結尾,語短而通俗,作者雖沒明寫對妻子的懷念,但它卻留給讀者馳騁想象的空間,留下了無盡的悲傷:那棵亭亭玉立的枇杷樹,珊珊可愛的樹影,妻子隱約的身影,飽含淚水的雙眼,作者的一聲嘆息……一切的一切,朦朦朧朧,似有若無,似無卻現。竊以為,尾段的文字,之所以能撥動讀者心弦,我們似乎還需注意以下幾點。
一是以自然景物的“無情”,反襯人的“多情”。即所謂“以樂景寫哀情”是也。王夫之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姜齋詩話》)古人常用草木繁盛來反襯物是人非,從而達到對讀者情感的最大刺激。比如:“木猶如此,人何以堪?”(《世說新語》)“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杜甫《哀江頭》)“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猶發舊時花。”(岑參《山房喜事》)“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韋莊《臺城》)“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姜夔《揚州慢》)歸有光以茂盛的亭亭如蓋的枇杷樹,表現出自然界的一種生命力的旺盛,祭奠那些年那些美好而珍貴的事兒(“吾妻來歸,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書”),來反襯對正值青春年華的妻子離世的一種悲情與苦楚。
二是化用典故,表現年華易逝、功業未就的愧疚之情。“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世說新語·言語》)多少年過去了,當大好年華如水一般流逝,曾經的理想、曾經的信念……至今,一切仍是浮云,面對妻子所種植的舊物,睹物思人,物“非”人“非”,產生一種無限神傷的喟嘆之情。
三是以景結情,表現對妻子的懷念之情。結尾運用細節描寫,雖寥寥幾筆,卻令人浮想聯翩、回味無窮,具有一唱三嘆之感。“庭有枇杷樹”,樹本來是無情物,但歸有光把他的種植時間與妻亡之年聯系起來,移情于物,情景交融,“道是無晴卻有晴”。這庭院中的枇杷樹,和東坡想象中妻子葬身之地冷月斜照下的“短松崗”(《江城子》),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運用白描,質樸、自然、真切,流露出死別的悲傷,具有很強的感染力。“今已”二字,表明時光在推移,而種植的枇杷樹也顯示著生長的動態。樹長,人亡!物是,人非!光陰易逝,真情永存。作者睹物思人,黯然銷魂,借物抒情,那種又稠又濃得化不開的穿越時空的愛戀,那花兒一般的青春年華,剎那之間在作者眼前浮現,又歸于幻滅;那份愛戀與青春,似乎也在讀者眼前熠熠閃光。
四是虛實相生:一份蒼涼,一份悲傷。“今已亭亭如蓋矣”,似乎實寫,寫了枇杷樹的長勢繁茂;其實,也在虛寫:或許曾經與妻子豪言,或許是家族(祖母)的既定夢想。以歸有光的才華,多年以后,應該會官運亨通,“亭亭如華蓋”,閃現那份振興家族的榮光。但結果卻是:他還是一介書生,一如既往的落魄、潦倒,無法兌現的那一份承諾,在風中飄蕩。
歲月如梭,光陰似箭,結尾似乎在一種幻覺之中:不論是理想中的自我與現實的自我的對話,還是理想中的自我與亡妻的告白,抑或是現實中的自我與亡妻的對白,在恍惚之中,不知不覺間,年華已逝,浮生若夢。但存在的一切,卻證實自己壯志未酬的無奈,而在這份無奈中所留存的,是一份遺憾、一份惆悵、一份悲傷、一份蒼涼。
黑格爾說:“在藝術里,感性的東西是經過心靈凈化了,而心靈的東西也借感性化而顯現出來了。”總之,結尾寥寥數筆,作者以靜態描摹,一份悲傷似乎不可言說,卻無聲勝有聲。因為在這細節中,滲入了作者濃摯的情感。每一個細節、每一句樸實無華的話語,個中萬般深情,盡在其中。
作者簡介:孫蓀,江蘇省揚州市新華中學語文教師;何偉,江蘇省揚州教育學院附屬中學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