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曉歡
摘要:強制醫療是針對實施嚴重暴力行為的精神病人所依法適用的特別刑事訴訟程序。新《刑事訴訟法》中關于強制醫療程序的規定是我國強制醫療程序正當化進程中的一個里程碑,對于公共安全與公民自由之間的平衡具有積極的意義。但從立法價值方面考量,目前的司法實踐中仍然存在著種種問題,亟待完善。
關鍵詞:強制醫療;立法價值;公共安全;公民自由
目前,精神病人實施的暴力侵害事件逐漸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問題。一方面,暴力侵害行為嚴重危及他人生命財產安全,甚至危及到公共安全;另一方面,近年來媒體所曝光的很多案件中,“被精神病”事件1極大地損害了當事人法定權利也阻礙了司法權威的樹立。①這使得如何在保障公眾免受精神病人暴力侵害與保護精神病人本身合法權益之間尋求平衡成為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筆者擬從強制醫療程序的立法價值考量,探尋目前我國司法實踐領域所出現的問題,提出完善建議。
一、強制醫療程序的現行立法建構
2013年1月1日實施的新《刑事訴訟法》對精神病人的強制醫療程序進行了專章規定②,具體可以作如下分析:
(一)適用條件
根據現行《刑事訴訟法》第284條之規定,“實施暴力行為,危害公共安全或者是嚴重危機公民人身安全,經法定程序鑒定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有繼續危害社會可能的,可以予以強制醫療”。由此可見,我國的強制醫療程序的啟動的條件有三:其一是確有實施暴力行為,并且對公共安全與公民人身安全造成了威脅;其二是經過司法鑒定被認定為精神病人;其三是存在再度危害社會的可能性。所以,刑事強制醫療程序并非適用于所有暴力危害行為,其僅僅適用于那些經過司法鑒定被認定為精神病人,并且有可能會繼續危害社會公共安全或公民人身安全的人。如此立法技術可以避免相關當事人被無故認定為精神病人而被限制、剝奪人身自由。
(二)決定主體與啟動程序
根據現行《刑事訴訟法》規定,人民法院是唯一有權決定對相關當事人適用強制醫療程序的機關,這就在立法上統一了強制醫療決定權的歸屬問題③。
關于強制醫療程序的啟動,新法作出了“建議—申請—決定”這種遞進式的規定:其一,“公安機關發現精神病人符合強制醫療條件的,應當寫出強制醫療意見書,移送人民檢察院”;其二,“人民檢察院對于公安機關移送的或者在審查起訴過程中發現的精神病人符合強制醫療條件的,人民檢察院應當向人民法院提出強制醫療的申請”。其三,人民法院可以在人民檢察院未申請的情況下依職權作出強制醫療的決定。可見,公安機關與檢察機關對于強制醫療程序的啟動只有建議權和申請權,其決定權只能歸屬于人民法院。
(三)審理程序
根據新《刑事訴訟法》286條規定,人民法院對強制醫療程序進行審理時,必須遵守如下規定:第一,應當組成合議庭;第二,應當通知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的法定代理人到場;第三,應當在一個月內作出決定。可見,立法完全將強制醫療程序作為一種訴訟程序來對待,而有別于此前的行政審批程序。
(四)救濟程序
根據現行《刑事訴訟法》第287條第二款的規定,“被決定強制醫療的人、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對于強制醫療決定不服的,可以向上一級人民法院申請復議”。可見,立法是將強制醫療救濟權分別賦予了被決定強制醫療人與被害人兩方,而救濟途徑則是申請復議。
(五)解除機制與監督機制
由于被強制醫療的人是否具有繼續危害社會的可能性是不確定的,相應地,強制醫療的期限也就不可能會具有確定性。但是如果不區分具體情況無休止地限制或者剝奪精神病人的人身自由,于法理、人道都不妥當。因此,修訂后的刑訴法的第288條規定了兩種申請解除強制醫療的權利,其一是強制醫療機構依據定期評估產生的申請權,其二是被強制醫療人本人及其近親屬申請權,按照字面理解,這里的申請肯定是需要一定依據的。
同時新法還規定了強制醫療機構與人民檢察院的監督權。該機制的設置目的在于防止權力濫用而損害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其出發點在于平衡公共安全與公民自由。
二、強制醫療程序立法價值考量
法的價值一方面體現在作為主體的人與作為客體的法之間需要和滿足的對應關系,另一方面則體現在對主體有意義的、可以滿足主體需要的功能和屬性。[2]就強制醫療程序來看,其意義莫過于解決精神病人犯罪所帶來的社會問題。就其立法價值考量,有人道主義、司法公正和司法效率等方面,但是筆者以為,關于刑事強制醫療最重要的立法價值就在于對公共安全與公民自由之間的平衡。
人道主義是強制醫療程序設置的核心價值之一,體現的是國家對人道主義的關懷。根據公安部的資料統計,我國精神病人每年實施的危害事件在萬件以上[3]。強制醫療程序被引入到刑事司法領域,一方面旨在保障普通公民的人身財產權利不受侵犯,另外一方面旨在對涉事精神病患者進行約束與治療。
就司法公正與司法效率而言,在刑事訴訟程序中,如果當事人經過法定程序被認定為精神病人,其要么沒有刑事責任能力要么具有限制的刑事責任能力,要求他們承擔與普通當事人一樣的訴訟義務,明顯不公平。另外就司法效率方面來看,強制醫療程序的設置可以有效地防止精神病人再度實施危及公眾利益的暴力行為,有利于節約司法資源和防止公共安全再度被侵害的成本增加。
強制醫療程序之最重要立法價值,在于公共安全與公民自由之間的平衡。從上文所闡述的強制醫療的立法分析開來,其適用范圍上有三個條件的限制,即并非所有實施了暴力侵害行為的精神病人都可以適用強制醫療。從保障公共安全方面來說,對這類人進行強制醫療能夠防止甚至避免肇事精神病人再度危害社會,能夠對社會公共安全起到良好的維護作用;而從保障公民自由的角度來看,立法上設定的限制性條件是為了保障精神病人的人身自由,使其不會輕易地被司法機關無故限制或者剝奪。再從強制醫療的決定權設置、啟動程序、審理程序來看,無一不體現立法機關對于強制醫療程序啟動的審慎態度。
可以將強制醫療程序看成是兩種不同利益之間的博弈,一方是社會公共安全,另一方是公民個人人身自由。回溯我國關于強制醫療的立法與實踐,主要體現在《刑法》第18條第一款④與《人民警察法》第14條⑤中,其實質就是行政機關的審批程序。這樣的程序設置很容易造成對涉案當事人權利的漠視,只要行政機關批準認定是“精神病人”,涉案當事人往往是無法對自己的權利進行救濟的。可見,在現行《刑事訴訟法》相關規定出臺之前,強制醫療這個天平一直都是傾向于維護社會穩定保障公共安全。而隨著一些“被精神病”事件進入到公眾視野之中以及國外先進立法經驗不斷地被援引,2013年1月1日正式實施的新《刑事訴訟法》設立專章對強制醫療程序進行了規定,其每一條規定都能夠體現出立法對公共安全與公民自由進行平衡的考量。
三、我國刑事強制醫療司法實踐中的問題——以公共安全與公民自由的平衡為基點
總體上來說,新《刑事訴訟法》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司法程序領域強制醫療的空白,初步建構起一個強制醫療程序體系,對于促進強制醫療程序正當化的進程有積極的意義。但是仍然存在著種種問題,這些問題的出現往往會導致公共安全與公民自由之間的失衡。
(一)精神病鑒定程序的混亂性
根據目前適用的刑訴法第284條的規定,精神病鑒定程序應當具有“前置性”,只有依法經過鑒定被認定為精神病人,才能適用強制醫療程序。而目前的法律規定首先只提到了鑒定程序,并沒有具體說明公安機關、檢察機關或者是法院如何啟動精神病鑒定程序。其次,缺乏統一的鑒定標準,鑒定結論的權威性受到影響。
(二)被申請人參與程序的困難性
強制醫療雖然不像刑罰那樣具有懲罰性,僅僅是指不代表國家對當事人的否定性評價,不會引起前科的后果,不具有改造犯罪人的目的,[4]但是在于限制或者剝奪人身自由方面,其與刑罰并無不同。通常,在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在接受精神病治療期間,會承受一些治療方法或者是治療手段上的風險,可能會導致其更加痛苦甚至是死亡。因此,在決定是否適用強制醫療時,應當充分尊重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的意思。而目前刑訴法中關于強制醫療的規定中,沒有體現出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參與權,這在一定程度上會導致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可能只是這個制度的一個“客體”[5]。
(三)復議程序的粗獷性
現行《刑事訴訟法》第287條第二款規定當事人及相關利害關系人的救濟權。但是,如此簡單的規定并沒有對復議的次數、時限等等作出具體規定,而且也沒有規定上一級人民法院的復議方式,究竟是書面審理還是再行組成合議庭進行審理,都不明確。這些細節上存在的問題,必然會導致程序缺乏可操作性,影響到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的權益。
(四)執行機構的不確定性
修訂后的刑訴法雖然對強制醫療程序進行了結構性的規定,但是并沒有規定執行機構。在以往的司法實踐中,通常由公安機關管轄的安康醫院來執行強制醫療程序。這對于整個強制醫療程序來說是很荒唐的,的確是由法院來決定是否適用強制醫療程序,但是執行權是掌握的行政機關手中的,究竟如何進行強制醫療就往往由行政機關說了算,這對于被申請人或者是被告人來說,是非常不合理的。
因此我們可以作出這樣的結論:我國立法中關于強制醫療程序的規定,側重于保障社會公共安全,對維護被申請人或者是被告人的人身自由卻有所忽略。因此,在今后的立法與司法實踐中,需要加強對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權利的保障,防止當事人的權益“被讓位于”公共利益。
四、我國強制醫療程序完善建議
基于上述分析可知,我國強制醫療程序的本質在于保障公共安全,而對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的權利保障存在缺陷。如此簡單的法律規定,不能完全涵蓋強制醫療程序中所出現的各種問題。今后的司法解釋,可以在以下幾個方面加以完善。
(一)完善我國精神病之司法鑒定程序
首先,應當將整個精神病鑒定程序納入到強制醫療法律規定之中,使得司法機關有法可依,不至于程序混亂。其次,應當明確精神病鑒定程序的啟動權應該由法院掌握,同時將精神病鑒定程序啟動的申請權賦予當事人雙方、公安機關和人民檢察院。再次,應當明確精神病司法鑒定的時間。精神病司法鑒定程序屬于特別程序的一種,是伴隨整個訴訟程序推進的一個程序,因此必須要在人民法院立案以后才能進行[6]。
(二)強化當事人的參與度
強制醫療程序的啟動攸關各方的利益,因此,人民法院在決定是否適用強制醫療程序時應當充分考慮到有關當事人的意見。因此,應當在立法中規定當事人的出庭程序。某些案件中,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并未完全喪失表達能力,仍然具有一定的認知能力和表達能力,法院應當保障這些人的參與權,并且察言觀色,然后再結合案情來判斷其是否具有刑事責任能力以及是否具有再度危害社會的可能性,而不能僅依據書面的鑒定意見就決定啟動強制醫療程序。
(三)明確向上一級法院申請復議的次數、時限以及方式
當事人一方對強制醫療的決定不服的,其申請復議的程序可以參照刑事訴訟中申請回避復議的程序來開展,即被決定強制醫療的人、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只能申請復議一次,時限為15日,上一級人民法院應當采取合議庭審理的方式。
(四)明確規定強制醫療程序的執行機構
筆者以為,單獨由公安機關管轄的安康醫院執行強制醫療的方式頗為不妥。應當根據不同患者的不同情況,交由不同的機構來執行強制醫療[7]。對于那些具有嚴重暴力傾向,會嚴重危及社會公共安全的精神病人,應當設定專門的強制醫療機構進行康復治療;而對于那些病情較輕,對于那些社會公共安全危害性較小的患者,可以由安康醫院負責對其進行治療與監管。
(五)完善強制醫療程序的配套設施
雖然從立法上對強制醫療程序進行了規定,但是因為相關配套設施的不完善而使得強制醫療司法實踐舉步維艱。據統計,目前我國只有24所由公安機關管轄的安康醫院,長期以來,許多被鑒定為精神病人的當事人并不能全部都會被強制醫療機構收容治療,即使被收容治療,在案件終結后,也必須由家屬將精神病人接回,這導致強制醫療程序的司法實踐處在一個“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窘境。因此,在加強立法的同時,必須督促各級政府機構加強強制醫療機構的建設,加大投入資金的比例。同時,政府機構還需要為本轄區范圍內的強制醫療機構制定相應的規章制度,保障被收容治療的精神病人的權益。
五、小結
我國《刑事訴訟法》中關于強制醫療程序的規定雖然在立法上只是一小步,但是對于精神病人暴力侵害案件的司法實踐來說卻是一大步。這些法條的出臺一定程度上統一了各地對于精神病人暴力侵害案件的態度,對于我國法制社會的進步而言無疑具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其中關于強制醫療程序決定機關、啟動程序、審理程序、救濟程序、解除條件以及監督機制的設定雖然存在著一定的缺陷,但是今后的司法解釋一定會對之進行完善。且現行的《刑事訴訟法》強制醫療程序的立法理念具有時代性與科學性,即切實保障公共安全與公民自由之間的平衡,這對于推進社會主義中國的法制進程以及促進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構建具有重要的意義。(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
注解
①所謂“被精神病”,是指在近年出現的某些案件中,當事人本不是精神病人,而被認定為精神病人而強制送進精神病院進行隔離治療的做法,“被精神病”的當事人往往投訴、申訴、起訴皆無門。典型的事件有有湖北省十堰市網友彭寶泉“被精神病事件”與河南漯河市農民徐林東“被精神病事件”等。
②詳見2013年《刑事訴訟法》第五編“特別程序”中第四章“ 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的強制醫療程序,284條至289條。
③在新刑訴法的相關立法規定出來之前,關于精神病人強制醫療程序決定權究竟屬于誰的問題爭論紛起,大部分學者提出應該歸于司法機關,而司法實踐中的強制醫療決定權往往都掌握在行政機關的手中(典型的就是公安機關)。
④《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18條第一款規定:“精神病人在不能不能辨認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為的時候造成危害結果,經法定程序鑒定確認的,不負刑事責任,但是應當責令他的家屬或者監護人嚴加看管和醫療;在必要的時候,由政府強制醫療。”
⑤《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警察法》第14條規定:“公安機關的人民警察對嚴重危害公共安全或者他人人身安全的精神病人,可以采取保護性約束措施。需要送往指定的單位、場所加以監護的,應當報請縣級以上人民政府公安機關批準,并及時通知其監護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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