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8月,在中共中央書記處討論三線建設問題時,毛澤東提出要準備帝國主義可能發動侵略戰爭,現在工廠都集中在大城市和沿海地區,不利于備戰。工廠可以一分為二,要搶時間搬到內地去。不僅工業交通要搬家,而且學校、科學院和設計院都要搬家。
在毛澤東講話精神的號召下,全國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三線建設運動。成千上萬的有志青年遷徙到崇山峻嶺的最深處,在貧瘠、險要、艱苦的環境里建起了一處處“工業園”,位于皖南山區的上海小三線建設正是其中之一。從1965年選點籌建開始,到1988年調整結束,在前后歷時25年中,上海小三線逐步發展成為全國各省市小三線中門類最全,人員最多,規模最大的一個以軍工生產為主的綜合性的后方工業基地。
上世紀八十年代,三線企業大規模搬遷之后,很多“工業園”陷于封閉和荒廢之中,變成了“工業遺跡”,當年“好人好馬好槍”奔赴上海小三線,二十年多后重返上海兩鬢斑白。文革年代的“工業大遷徙”,成了特殊年代遺留下來的時代標本。
上海秘密的“飛地”
二十世紀六十到八十年代,在安徽皖南山區中有一批機密的軍工企業,這就是上海小三線。從1965年開始,上海小三線在皖南選點建設,分布在安徽徽州、宣城和安慶地區以及浙江臨安,一共13個縣,除去54家工廠之外,還有配套的管理機構,諸如運輸隊、通訊站、變電所、物質供應站、防疫站、醫院、各類學校、農場、干校和計量所等企事業單位27家。
當時從中央到地方極為重視三線建設,強調要投入“好人、好馬、好刀槍”,特別強調人的政治條件,要根正苗紅,視出身為首要,這是政治和路線問題。到小三線要通過政審,當時所謂的“地、富、反、壞、右”及有“港、澳、臺、海外社會關系”等九種人是不可以去的。小三線是正兒八經的軍工廠,是絕對保密的,也是隱蔽的。工廠及通信的郵箱地址都用代號。
小三線的選址與設計要符合“靠山、隱蔽、分散”的戰備要求。建廠選點的首要條件是靠山、近水、扎大營,要求建廠點遠離縣城50公里以上,而且要選高山,當時認為大山下面才能隱蔽。找到高山,先到山腳下,察看是否有水源,能否解決生活、生產用水,然后到周邊觀察地形看是否隱蔽。
從全國范圍看,有些省的小三線是靠山、進山、進洞,把廠建在山洞里。例如,位于重慶市涪陵區白濤鎮,代號為816工程的建峰化工總廠,當時三線工人硬生生在烏江邊的尖子山上開鑿了一個巨大的地下洞體,洞內建成大型洞18個,道路、導洞、支洞、隧道及豎井130多條,最大的一個放置核反應堆的洞跨度達31.2米,有十幾層樓房高。當時考慮到在皖南的洞里生產是不行的,因為這里的山洞水分高,濕氣嚴重,機器設備易生銹,所以上海小三線一般把工廠建在靠近洞的山溝里。
在“分散”的戰備要求下,上海小三線企事業單位分布極其分散,整個小三線企事業單位東西相距263公里,南北相距135公里,相當于半個比利時的國土面積。從位于屯溪的局機關下去,到各單位全部兜一圈要兩個星期左右。
確定建廠點后要開始建設,當時皖南山區基礎設施可以說是什么都沒有,建設中逢山開路,遇水架橋,平整山地,山谷中建廠房。那時,條件很差,沒有機械類設備,都是靠人工炸藥放炮炸山,然后耙出一條路,敲碎大石頭,用小石頭筑路,非常艱苦。很多時候,開山時就已經進場做施工準備了,為了搶時間抓施工建設,頭頂上經常石頭飛舞。在建設過程中,當地安徽民工干最苦最累的活,做出了很大的犧牲,他們的貢獻精神是不能被忘記的。
出于備戰需要,上海小三線對當地人是絕對保密的,建廠有軍代表在旁邊壓陣。小三線即使對的上海職工也是保密的,生產任務具體指標職工并不知情,武器造好后由軍隊負責運出去。實際上,在皖南、浙西一帶的小三線生產的是反坦克火箭筒、火箭彈。就當時來說,生產的武器是先進的。現在講起來是不稀罕了,但那時是非常機密的。
從體制上來講,小三線是上海的“飛地”。上海小三線與當地在體制上是分開的,建設、生產、生活、小社會相對獨立。然而皖南當地也給了小三線很大支援,有了困難,當地很支持,沒有這些支持,上海小三線是無法生存的。
山中崢嶸歲月
上海小三線職工的待遇基本上和上海保持一致,一般情況下人們是樂意去小三線工作的。當時政府幾乎什么都管,小三線用的東西大都是上海供應的,多少魚、多少肉,每個月由上海供應。當地鮮帶魚之類的根本沒有,都是從上海運送過去的。職工在當地買蔬菜,也有自己種的,整個小三線約有5000畝地,大部分是職工整理山地和山坡開發出來的。
小三線與地方的關系大致不錯,這些上海人給當地農村帶來了很多變化,變化體現在經濟、物質文化上。皖南當地一些地方本來沒有通水電,上海小三線建設把電線架起來,自來水也裝起來。以前山溝溝里的農民是很閉塞的,小三線工廠在露天廣場放電影,當地農民翻山越嶺趕來看。為了降低成本,小三線的家屬宿舍都未造衛生間,就在公共區域造幾個公用廁所,農民也可以用。當地原來是沒有廁所的,由此也改變了他們的衛生環境和衛生習慣。上海工人階級認真、嚴謹、負責、守時、兢兢業業、務實的品格精神,對當地也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在當地人看來,上海人就是不一樣。
小三線建設也帶動了當地內需。山區閉塞,交通不便,農產品賣不出去。剛開始的時候,小三線職工給當地農民一點錢,農民會把雞蛋等送給小三線的職工。后來,當地農民逐步做些小商小販。再后來,農民就開始做生意了,開個小店,早上賣早飯。當地人的生活也就由此活絡起來。
小三線也在一定程度上帶動了當地就業。當地農民來小三線廠做小工,他們的工作是挖溝和平山。他們的工資比當地的標準高一點,介于上海和地方之間的標準。本來他們是沒工作的,有了工資他們很開心。
總體來說,上海小三線和當地的關系是不錯的。每當小三線職工的生產生活遇到困難,當地就全力支持,修橋鋪路、醫療衛生等均盡其力;當地人物資遇到短缺,小三線也會傾其所有,安徽急需的設備,小三線就盡力支援。1988年上海小三線撤退回上海時,安徽人對他們的評價非常高。
隨著形勢的發展,小三線的問題逐漸浮現。首先,穩定上海小三線七萬多職工家屬就是個重大問題。那時候去小三線的人都是選了又選,素質非常好的,所謂的“好人好馬好刀槍”,青年人居多。他們都是準備畢生奉獻小三線建設。但是到后來越來越難了,難在其父母在上海生病了,沒人照料,在上海的子女出現各種各樣的學習和生活問題,作為子女和父母在山溝溝里干著急,那個時代要調回來是不可能的。
婚姻問題也是個難題。當時分配過去的青年男女比例尤其是在一些重工業企業中極不平衡,女青年比男青年少34%,青年職工找不到愛人,幾個小伙子追一個小姑娘是常見的事。有的青年在五一節開“追悼會”以示不滿,他們一個月的工資,養不起爹娘找不著婆娘,悲觀失望,孤苦伶仃。為此,上海小三線曾經組織上海各區的婦聯和小三線的組織舉行一些活動,但是效果有限。
在物資供應方面也有很多不合理的現象。例如,待遇問題,在上海16元補助,到了安徽就成了15元。布票補貼有3尺專用券,在小三線則沒有。獨生子女在上海補助5元,安徽補助6元,小三線則又按上海的低標準辦。從1977年到1980年去小三線工作的大學生220人,1981年和1982年分配給小三線58名大學生,實際報到僅5名。此外,住房和孩子戶口也是個大問題,家屬去了一萬多人,孩子回上海、上學都是問題。
到了小三線建設后期,經常有基層單位報告說,某廠某某人今天一早回上海。于是領導馬上派人開車去追。有時員工車都已經開到浙江湖州了,追到了再請他回到安徽。這些職工不是不安心,只是因為家里確有困難。現在可以說這是人的權利,但是當時強調的更多的是犧牲小我為國家奉獻。
面對各種困難,上海小三線的干部職工自力更生,解決了很多生產、生活上的難題。到后來,吃的、用的越來越有改善,不比上海差。職工的文化娛樂活動也日趨豐富,電影、電視和文藝演出也有了。但小三線看似穩定,實際問題很多。多年來領導過問少,無正式安慰鼓勵,無人看望。整個小三線建設去了那么多人,建了那么多廠,就像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問題多、困難多,大家的情緒很不好。
相對于上面的問題,更難的是環境變化導致小三線企業經營出現了問題。在計劃經濟體制下,生產軍工產品很賺錢。上海小三線的軍工產品質量好,服務好,銷路好,總體上賺錢,日子過得下去。比如上海小三線生產的40火箭筒、火箭彈的產品質量很好,出口受歡迎。較之全國其他地方的小三線,上海小三線是全國經濟效益佼佼者之一。但隨著形勢的發展,鄧小平同志講,二十年不會打仗,國防工業大部分力量轉為民品。軍工任務日趨減少,任務不足,全國的三線企業普遍開始出現虧損。
不少地方的小三線嘗試軍轉民品生產,但是上海小三線的情況比較特殊,在山溝里怎么搞民品呢?這里的生產成本太高,信息閉塞,渠道不通暢,有的配件、組件都是從上海運到小三線,在這里只是精加工,加工后又要運出來,這樣肯定虧本是做不下去的。且長期待在山里,人心相當不穩。當時獲悉廣東的小三線先調整撤退了,從山溝里搬了出去,上海小三線職工情緒開始波動了。
1978年到1988年這十年中,上海小三線很痛苦,上海在皖南小三線的12個軍工廠全部轉產民品。軍轉民初期特別困難,如八五鋼廠到1981年才盈利;后方輕工公司,軍轉民之前做炮彈,炮彈的外殼是用沖床沖軋的,炮彈用的沖床很大,后來轉產上海牌手表的表殼,用沖軋炮彈的沖床來沖軋手表的表殼。炮彈多大啊,一個表殼這么小的東西,怎么算都是劃不來的。但是當時別無選擇,這是調整初期的辦法,沒辦法的辦法。
重返上海
小三線是寶貝,還是包袱,爭論不一。1984年3月,國務院審時度勢,提出三線工廠可以從山溝里搬出來,改為民用經濟,以降低成本,增強適應市場的能力。
據時任上海市國防科技工業辦公室原主任任李曉航回憶說,他看到這個講話后,受到很大的啟發,因為他多次去過上海皖南小三線,對那里的現狀深有感受。小三線的很多廠長對他說:“這個地方離上海太遠,可是我們的市場在上海。我們再不調整,越投入越虧損,現在廠房還算比較新的,也不用維修,今后時間一長,廠房破舊就要維修,再加上虧損,麻煩就大了。”由此,李曉航向時任上海市市長的汪道涵報告說:“咱們小三線面臨困難太多了,和湖南小三線差不多。”汪道涵對李曉航說:“你就寫個建議,然后討論決定我們怎么辦吧。”
李曉航到皖南小三線調研了將近一個月,了解到小三線企業之間距離很遠,一個單位到另外一個單位,開車沒半天到不了。廠與廠之間距離遠,運輸生產效率低,加上干部職工家屬將近八萬人,簡直是個無底洞。李曉航和小三線干部職工談話,了解基層情況。他調研回來后就此給汪道涵寫了報告。
汪道涵看了后說:“咱們調整吧。”李曉航說:“建設上海小三線的時候投資將近八個億,咱們要是撤回來啊,八個億就打水漂了。”汪道涵說:“曉航同志,打水漂就打了,再過十年我們就賺回來了,我們得看得遠點。”汪道涵讓李曉航準備一個調整方案,并寫報告給市委。這個報告寫了將近一個月,因為要把整個情況,包括歷史情況、現實情況、回來后的打算、各方面的投資和損失一一表述。
在小三線調整過程中,上海市政府出面與安徽省談判,汪道涵親自參加。國務院1985年4月17日批準上海在皖南小三線的81家企事業單位移交給安徽。安徽省政府和上海市政府簽訂《關于上海在皖南“小三線” 調整和交接的協議》(簡稱 《協議》)并上報國務院。《協議》確定上海將皖南小三線的81家企事業單位的資產無償移交給安徽。安徽接受固定資產凈值5.6億元,流動資金0.79億元。職工愿意回上海的可以回上海,不愿回上海的可以留下,按政策留在安徽的有1568人。按照安徽省政府就地改造利用的原則,上海皖南小三線各廠,均由軍工企業就地改制為民用企業。
小三線企業搬回上海首先要解決職工的安置、工資問題,而當時企業的設備都留給了安徽當地。為解決回上海的資金問題,當時上海市定了一條規矩:企業自己籌錢,組織利用現在的設備搞好生產,誰籌錢籌得多,誰就早回上海。后來群眾為了自己的企業能早回上海,熱情高漲,沒有白天黑夜地加班。
當然,在調整過程中,上海的有些老同志有不同看法:小三線現在稀里糊涂回來了,將來再打仗怎么辦? 李曉航耐心解釋說:“小平同志講了,二十年內不打仗,我說等二十年啊,咱們職工也老了,設備也陳舊了,都沒用了,咱們空等二十年干啥?而且真要打仗的話,小三線企業也不行,真要打仗了,全市的工業企業都要動員起來,生產武器,小三線那么幾個企業怎么承擔得了?第一設備陳舊了,第二力量很小,承受不了將來的戰爭。”
1984年8月到1988年,是上海小三線調整交接時期,也是上海小三線的最后一個時期。七萬多名職工和家屬,經過四百多公里的路途重回上海。重返故土,驚喜之余,上海小三線這些老上海不得不重新開始適應上海的新生活。
追憶好年華
據載上海小三線投資的全部投資7.52億元,但后方基地管理局交給國家的稅利遠超過這個數目。全國各省都有自己的小三線,上海的小三線則是全國規模最大的,貢獻最大的。上海小三線上繳國家稅利9.36億,回收124.5%。上海小三線還是為國家做出了貢獻,特別是40火箭彈和手榴彈,40火箭彈用于反坦克,在珍寶島事件和越南的“援越抗美”中發揮了很大作用。
上海小三線建設,對于加強國防現代化建設和國民經濟發展,都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第一,在皖南和浙西初步建成戰略一個后方國防工業生產和科研基地。第二,局部范圍內調整了歷史遺留的不合理的中國工業布局。第三,推動了沿海和內地經濟文化發展交流和技術水平的提高。
但在建設和發展期間,上海小三線建設受到當年“左”的指導思想影響,加之受到林彪集團的干擾,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許多不易解決或無法彌補的缺憾。一是急促上馬,缺乏科學性。有些項目是邊勘探、邊設計、邊施工,建成投產時因布局不合理不得不進行改建或擴建,造成浪費;有些項目為了追求速度,忽視工程質量,致使成為“豆腐渣”工程。二是顧此失彼,投資比例不協調。沿海老工業基地得不到更新改造投資,影響了其發揮帶動、輻射作用。三是遠離城鎮,依托山區,生產和生活設施不配套。小三線企業為了獨立生存和發展,不得不追求自成體系,撥出資金建設商店、學校、醫院等;同時,加之條件艱苦,管理不善,職工生活中出現的矛盾和困難越積越多,職工難以安居樂業。
是非功過且留給后人評論。李曉航說,自己很想回去看看,但是一直未能成行。有些人回去過,跟他講,現在那里的廠房包括職工住宅全都廢了,有的成了養豬的豬圈,放羊的羊圈,不少職工住宅也壞了沒有人修。對曾經獻身于三線事業的上海人來講,追憶往事如今仍無限唏噓,一代人的青春與熱血,永遠留在了皖南山區的“工業遺跡”中。
(本文內容摘編自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和上海市現代上海研究中心編著, 徐有威主編的《口述上海 小三線建設》,上海教育出版社2013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