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筐
“我關心的是我們的父老兄弟在這場變革中的心態,關心他們的生活受到了什么樣的影響。我不是寫官場小說、職場小說的人。我不關心權力斗爭,生意成敗,一點都不關心”
4月4日,電影《石榴樹上結櫻桃》在全國上映,該片憑著獨樹一幟的黑色幽默臺詞備受關注,比如“油煎豆腐骨頭多”、“抬著汽車拉著轎”、“聾子聽戲啞巴唱歌”等等,這些鮮活的語言方式,成了這部電影爆笑故事之外的另一大亮點。
這部電影改編自作家李洱的同名小說《石榴樹上結櫻桃》,小說描寫的是在權力誘惑面前,人們的自尊、良知受到考驗的故事,它以一種戲謔爆笑的方式展現了一個女人的斗爭史詩。前不久,《方圓》對李洱作了專訪,探尋電影之外的更多故事。
作品反映了鄉村政治的鬧劇
“官莊村是河南一個普通的鄉村,一個叫孔繁花的年輕女子,是這個村子的村長。在中國,村長是最小的官。但你千萬別拿村長不當干部,更別小看了當村長的本事。這不,改選臨近,她得方方面面小心鋪墊,搞定上司,安撫同盟,控制村子,伙同丈夫請客拉票,去村巷街口做親民表演,跟美國總統競選連任一樣忙,一樣是系統工程。誰料越緊張越出事兒,村里一個婦女懷了第三胎偷偷跑了——這可是大事,計劃生育出了問題,村長要下臺,還要兜底查賬,且不得再競選??刹荒茏尭傔x對手鉆了空子??追被ǘ分嵌酚?,一石二鳥,連施妙計,自以為穩操勝券之時,殊不知早已淪成了可笑的螳螂,不動聲色的黃雀在最后一刻現身,秘密接二連三浮出水面:不但村委會班子里的幾個人背著她四處拉選票,而且她最信任的接班人竟然也在背后捅了她致命的一刀……”
這是長篇小說《石榴樹上結櫻桃》的主要情節,是李洱繼《花腔》之后的又一部長篇力作。這次他把筆觸伸向神秘的鄉村權力場,描寫在權力誘惑面前,人們自尊、良知受到的考驗,反映了權力對這片凈土的侵蝕。
在李洱筆下,整個村子喧鬧著臊腥味十足的鄉村欲望:食欲、貪欲、情欲,還有更飽滿的政治情結。人人都在表演,一計套著一計。然而,本該是劍拔弩張的爭斗,因被炊煙繚繞的生活氣息裹挾著,被插科打諢的民間智慧充斥著,作品在沉重中透著輕松與幽默。
“我老家是河南濟源,在讀中學前我一直生活在鄉村,父親是高中語文教師,母親一直在家務農。在兄弟姊妹4個中我排行老大。如父母所愿,我和3個弟弟都通過上大學的方式進入了城市,分別成為公務員、大學教師和外科醫生。”李洱告訴《方圓》記者。
“小時候在農村,很多鄰居、親戚會經常來串門,所以我非常了解他們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狀態。我至今仍然和他們保持著交往?!崩疃f。
李洱認為農民實際上是很樂觀的?!八麄冇幸粋€沉重的痛苦的背景,但他們也有喜悅和快樂,能夠通過反諷從沉重、痛苦中瞬間解脫出來。他們通過戲謔和自我反諷,來減輕自己的重負。如果沒有這一面,沉重和痛苦會把他們徹底打垮?!?/p>
一把打開中國社會大門的鑰匙
在西方讀者眼里,《石榴樹上結櫻桃》被看做是一把打開中國社會大門的鑰匙。剛開始李洱本人也不清楚,德國讀者究竟為什么那么喜歡《石榴樹上結櫻桃》?
后來,李洱從出版社和翻譯那里了解到:“以前大多數德國人對中國農村的了解,是通過那些來過中國的傳教士寫的書,他們對現代中國鄉村完全不了解。因此,當他們看到《石榴樹上結櫻桃》這本書的時候,非常驚訝中國鄉村已經深深卷入全球化進程了,他們想知道這里面到底發生了什么?!?/p>
《石榴樹上結櫻桃》的德文版譯者是夏黛麗(Thekla)女士,在德國慕尼黑講授漢語和中國文學。她喜歡中國文化,更喜歡到中國旅行和購買中文書籍,她還專門給自己起了個好聽的中文名字夏黛麗。
某次北京之旅,夏黛麗無意中買到了李洱的小說集《饒舌的啞巴》,她非常喜歡。她覺得李洱的小說與她看到的大部分中國小說不同,既有純熟的現代小說技巧,又有著強烈的現實精神。她隨后又買到了李洱剛出版的長篇小說《石榴樹上結櫻桃》,更驚異于他對中國農村社會的熟稔,她當時就有急切見到作者的愿望,但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李洱。她問了很多人,最后終于通過中國新聞出版總署的一個朋友,找到了李洱的手機號碼。
接到夏黛麗的電話時,李洱正在鄭州大街上的出租車里。夏黛麗電話里表達了她對《石榴樹上結櫻桃》這部小說的喜歡,她決定先翻譯這本書,在沒找到出版社的情況下,愿意自己先付版稅給李洱,買下了德文版權。
2007年4月,《石榴樹上結櫻桃》在德國DTV出版社出版。DTV出版社又稱口袋書出版社,是德國最著名的出版社之一。與李洱的《石榴樹上結櫻桃》同時出版的,是美籍華裔作家哈金的長篇小說。
《石榴樹上結櫻桃》出版兩個月里,首印的4000冊全部賣完,后來,又加印了4次。在挑剔的德國圖書市場上,《石榴樹上結櫻桃》的德文版很快賣出了一萬本。因為它的暢銷,出版商對他的《花腔》也有了信心。曾經出版余華小說的斯圖加特出版社,以高價買走了《花腔》的版權。
后來,李洱應邀赴德,在柏林換坐地鐵的時候,順便拐進了一家書店。書店門口貼了一張宣傳單,上面有一幅很大的照片,從面相上看是中國人,很熟悉,也很陌生。李洱好奇地走近一看,原來是自己。
對話李洱:一場“中國式黑色幽默”
《方圓》:對于文學名著的改編是有風險的,因為這里頭同時存在“如何忠于原著”和“如何創新”兩個問題。小說《白鹿原》的改編就是個典型的例子,電影上映以后,有些觀眾叫好,但也有些觀眾不買賬,認為電影雖然拍得不錯,但和原著相比單薄多了,似乎改名叫《田小娥傳》更合適?!妒駱渖辖Y櫻桃》在改編過程中是不是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你作為小說原著作者如何看待這次改編?
李洱:電影肯定不如小說原著。越好的小說,越難改成電影。這是沒辦法的事。無法被電影呈現的部分,往往是小說最有意思的部分。
《方圓》:我記得你的《石榴樹上結櫻桃》好像是2005年出版的,它具體寫于什么時間,是什么觸動你完成了這部作品?是腦海里殘存的少年鄉村記憶還是為此做過更細致的田野調查?能給我們談談這部小說的具體創作過程嗎?
李洱:寫鄉村小說,我就不需要調查了,很多故事張口就來,我要做的只是取舍,哪些可以寫進去,哪些不寫進去。小說是以前寫的,但我直到今天還是關心小說中寫到的那些人和事,而且關心那些事,也不僅是為了寫小說。你不能不關心啊,如果你關心中國,你就得關心這個。除非你住在月亮上。住在月亮上,你也得關心啊,除非你認為那個月亮是外國的月亮。
《方圓》:對于《石榴樹上結櫻桃》這本書,還有一段廣為人知的國際佳話,那就是2008年底,德國總理默克爾曾將德文版《石榴樹上結櫻桃》作為國禮送給中國總理溫家寶,并和你有過一次談話。我感興趣的是,究竟是什么讓默克爾對你的小說如此鐘愛?僅僅是你作品本身的魅力還是有更廣闊的社會學意義?比如她把你的作品看成是研究中國當下農村的一個標本?
李洱:她就是一個讀者。她喜歡不喜歡,與作者本人沒有關系。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這部小說的。聊天的時候,沒聊到這個。她問到中國農村的一些問題,醫療衛生制度啊,老百姓關心什么啊,等等,我也把我所知道的給她說了一下。有一次在倫敦,與莫言、歐寧還有英國的幾個文學編輯一起喝茶,一個德國記者還有一個德國作家也去了,德國記者問旁邊的英國人,這個李洱是不是寫過一本小說叫什么什么,是不是那個李洱?我們通過翻譯簡單聊了一會兒,他非常不好意思,非常委婉地提到默克爾。我說,我與她只有一面之緣。外國人對這種事其實不感興趣,他認為在一個作家面前,提到一個作為政治家的讀者,是不太禮貌的事,所以他的問話非常委婉,擔心掃我的面子。
《方圓》:具有中國鄉土背景的經典文學作品有許多,比如《邊城》,比如《創業史》,比如《紅高粱家族》,比如《白鹿原》等等,較之于“烏托邦式的鄉村”和“那些放大了的苦難”,你的作品似乎更關注最底層那些普通人的命運,你用抽絲剝繭的方式試圖還原那些藏在人性深處的細節,你用調侃和反諷的手法把農民的歡樂從沉重中剝離出來,你黑色幽默的講述難道僅僅是為了告訴我們一個中國最基層的權力爭斗的荒誕離奇故事?
李洱:不不不。我寫小說,從來不是要講什么故事。哈,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處理故事的方式。我關心的是我們的父老兄弟在這場變革中的心態,關心他們的生活受到了什么樣的影響。我不是寫官場小說、職場小說的人。我不關心權力斗爭,生意成敗,一點都不關心。對小說敘事而言,我關心的是小說的趣味,小說的語調。
《方圓》:“石榴樹上結櫻桃”原本是河南的方言俚語,你用它作題目所隱含的意思是什么?
李洱:石榴樹上結石榴,這小說就沒有新意了。用這個顛倒話,我當然是有意的。我覺得,顛倒話是一種非常中國化的修辭方式,日常生活中人們常用。有時候,我喜歡寫些打油詩、顛倒話什么的。比如,前段時間我聽說電影終于可播了,就寫了個夾帶著顛倒話的順口溜,作一個紀念:一禁就是多年,總是改個沒完。一輪明月初升,卻有寒星數點。護城河內狗刨,城外旌旗招展。昔有繁花退位,小紅也快到站。鄉土直奔城鎮,都城夢想田園。石榴變成櫻桃,母雞下個鴨蛋。
《方圓》:有意思的是,你的《石榴樹上結櫻桃》在西方被譯成《孔子后裔的故事》,孔孟兩個姓氏是你信手拈來還是別有深意?孔孟后人不再遵循孔孟之道,代之以微小權力面前的明爭暗斗,不免讓人有人心不古、禮壞樂崩的感嘆。我想,你或許還有更多的話沒在小說里表達,除了道德和法律,農村人往往更遵循某種“人心的秩序”,你能從這個層面談談這部小說嗎?
李洱:其實不存在這個書名。是編導告訴我,他們要去參加電影節,我開玩笑地建議他們,片名可以往這方面去想,因為小說寫的就是孔孟后裔在二十一世紀的故事。他們沒用。后來我看了電影才知道,小說中關于孔孟后裔的橋段,在電影中都刪掉了。我喜歡寫些與儒學、儒文化有關的故事。《花腔》中也有這方面的內容,葛任的原名就叫葛仁嘛,只是讀者沒有太留意。
《方圓》:在中國,村委會主任是最小的官。你的小說恰恰是圍繞這個小官的爭奪而展開的。一出鄉村政治鬧劇讓一個個人物輪番上場表演,惟妙惟肖,活靈活現。許多讀者都說,你把這群人寫活了,活脫脫一幅當代鄉村權力人物圖譜,折射出當下農村的許多焦點和矛盾。你能就此談談嗎?
李洱:村委會主任和鄉鎮干部的工作難度,不亞于黨和國家領導人。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難著呢。老百姓,不僅是一般的老百姓,人通常都是這樣的,不相信身邊的領導,而愿意相信比身邊的領導高一級的領導。比如,農民不相信村委會主任,但他相信鄉長;鄉長不相信市長,但他相信省長?;蛟S可以叫“越級信任”,很有趣的現象。我的興奮點其實不在權力關系上面,我關心的是這個網絡里面的人的命運。
《方圓》: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文學創作的?還記得你的第一篇小說嗎?
李洱:上世紀八十年末就開始寫了。很慚愧,寫得很少。第一篇小說,是著名編輯家宗仁發先生發現的,寫的是我出生的故事。
《方圓》:你是一個惜字如金的作家,這么多年也只有《花腔》和《石榴樹上結櫻桃》兩部長篇小說,似乎印證了“文學是一種慢”。但你的每一部作品又都產生了巨大反響。所以讀者特別期待你的新作,能提前透露一下嗎?
李洱:我也想寫得快一點,但就是快不起來。慢慣了,也無所謂了。新作出版后,我一定認真與讀者進行交流。
石榴樹上結櫻桃
李洱的這部16萬字的小說,描寫了有關村級選舉的一個故事:在一個孔孟后人居住的村莊,現任村委會主任孔繁花巾幗不讓須眉,一心為村民謀福利,論功勞論苦勞,都是連任的最佳人選。但就在選舉前夕,橫生枝節――關乎上臺下臺的計劃生育工作出了岔子,一個婦女計劃外懷孕,繼而失蹤。事出突然,孔繁花的部署被全部打亂,她決定將這起事件查個水落石出。就在進展中,秘密接二連三浮出水面:不但村委會班子里的幾個人背著她四處拉選票,而且她最信任的、接班人竟然也“在背后捅她一刀”。最后,孔繁花精心布置的選舉局面,被后輩小紅擊垮,小紅也成功取代孔繁花當上了新一任的一村之長。
實際上,整個故事的主線,就是新老兩代女村主任的斗法,然后以抓一個超生孕婦歸案的情節貫穿始終。有人說,李洱這本書的精妙,在于刻畫了鄉村政治。鄉村社會權力是單線的、強力的,這扭曲了每個人的價值觀,因為除了煽動民意之外,個體沒有辦法和有權者博弈。這激勵著他們發明了一整套動員技巧,謠言、拉派、演悲情、裝豪邁、挑撥離間……在李洱筆下,它們如此生動地展開。每個人都是劇場中的演員,又是劇場中的看客,小空間下,彼此人性是透明的,任何弱點都可能成為死穴,所以大家都在掩蓋著自己,而公用的遮羞布就是道德禮法。
本書妙趣橫生,筆法幽默,中國作家筆下的農村,往往特別生動。他們多有農村生活的體驗,此外,中國社會方方面面還在延續著鄉村社會的特征,從某種意義上看,城市依然是放大的鄉村,在城市人冷漠的外表下,都有一個鄉村夢。
關于這本書,還有一個有趣的軼事:2008年10月,德國總理默克爾來訪中國,送了一本德文版的《石榴樹上結櫻桃》給中國總理溫家寶。本書在德國的廣受歡迎恐怕是李洱事前沒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