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剛 高麗艷
十多年過去了,李健保由風華正茂的小伙子,變成背彎腰弓、滿臉溝壑的“老”乞丐。這些年來,他白天借助饑餓、勞累和病痛阻斷恐怖的記憶,然而一到晚上,十多年前的那個魯莽舉動,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2012年11月初,我接手了一起因婚外情而引發的故意殺人案。
十多年前,在魯西北地區有一個小村子,村子里僅有幾十戶人家,二三百口人,偏遠,閉塞;紅杏出墻的是一位苗條俏麗的農家女,她有著不幸的身世;殺人者是她的丈夫,一個人高馬大的魯莽莊稼漢;被害人是個農村建筑工頭,一個插足他人家庭的第三者。
翻閱著厚厚的卷宗,那些鮮活的人物,凄慘的場景,一個個浮現在我的眼前……
闖關東
二十多年前,山東省慶云縣大壩村有個小伙子叫李健保,二十四五歲,家境貧寒,孤身一人。為了生計,他和幾個鄉親闖關東,來到黑龍江省穆棱縣淘金。
他們住不起旅店,就在朋友的介紹下住在一附近的農戶家。這家農戶父女倆過日子,父親是個四五十歲的壯漢,女兒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小姑娘名叫新鳳,長得水靈靈的,挺招人喜歡。她很不幸,父親早亡,母親改嫁帶著她來到了這里,幾年后母親也因病去世,她就跟著繼父生活。繼父對她不好,經常拿她當出氣筒,稍不如意就打她罵她。
當時繼父為了索要一筆彩禮錢,自作主張,把新鳳許配給當地一個三十多歲的“二懵子”(當地話,用于形容人有點傻、缺心眼)。新鳳嫌“二懵子”年齡大,呆頭憨腦,死活不從,繼父就對她拳腳相加,逼她從命。住在這里的老鄉們看不下去了,就好心相勸。當時李健保還沒有媳婦,老鄉們就給他撮合新鳳。
李健保雖然比新鳳大八九歲,但長得膀闊腰圓,五大三粗,能吃苦受累,也有心計,比那個“二懵子”強多了。新鳳非常同意,繼父沒有辦法,就同意了。
這樣,李健保就不在那里淘金了,辭別了老鄉,領著新鳳回到慶云老家,按照當地農村風俗舉行了婚禮。從此,他們過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園生活。
紅杏出墻
回到慶云的兩口子新婚燕爾,卿卿我我,陶醉在甜蜜的幸福中。農村生活除卻生產勞作,就是吃飯睡覺,單調而又乏味,時間久了,甜蜜的幸福感漸漸消退。
李健保耐不住寂寞,時常喝酒,漸漸有了酒癮。他酒風不好,酒后經常暴跳如雷。他還是個小肚雞腸,只要新鳳和村里的男人們多說幾句話,他就疑神疑鬼,說她勾引人家。這讓新鳳無法忍受。為了增加家庭收入,李健保除了種地,還跟著村里的一個包工頭干建筑活。
包工頭叫馬君宏,三十來歲,長得一表人才,能說會道,頭腦也靈活,能掙錢,家境殷實。新鳳羨慕得很,看到他就心泛漣漪;新鳳長得苗條俏麗,溫柔賢淑,馬君宏對她也頗有意思,為此經常去新鳳家串門子,和她套近乎。
李健保因為跟著馬君宏干活,有意巴結人家,人家每次到來李健保都畢恭畢敬地陪著喝兩壺酒。馬君宏沒酒量,喝點酒就控制不了自己,當著李健保的面和新鳳打情罵俏,動手動腳,這讓李健保醋意大發,待馬君宏走后就數落她,有時還打上幾巴掌,踹上兩腳。為了避開李健保,他們經常到田間、溝邊幽會,每到這時,新鳳就激動不已,和他傾訴衷腸,漸漸地二人有了感情,隔三差五就睡在一起。
一天晚上,夜很深了新鳳還沒回家,李健保就走出家門在村里轉悠。湊巧馬君宏正拉著新鳳的手向他家走來。看到這一幕,李健保頓時憤怒極了,隨手拿起一塊磚頭向馬君宏打去。馬君宏“哎呀”一聲,抱頭鼠竄。新鳳看到事情敗露,沒敢回家,跑到村北的玉米地里,躲了起來。
殺奸夫
馬君宏跑了,新鳳躲了,惱怒的李健保又跑到馬君宏家里,到處翻找,沒見人影,就亂砸一通。隨后,他拿了一張鐵锨,圍著村子轉悠,一直到天亮也沒有看到他們的影子,只得悻悻地回家。
新鳳撇下幾歲的孩子走了,孩子哭,雞鴨鬧,鍋冷炕涼,不能過正常的日子了,李健保又氣又急。他憎恨馬君宏,覺得假若不是他有意勾搭,新鳳不會變心,更不會離家出走;他也憎恨自己,當初馬君宏來自己家好酒相待,簡直就是引狼入室,太愚蠢了。為此,第二日上午,他來到鎮上,在一鐵匠鋪定做了一把匕首,隨身帶著。
2001年9月21日中午,李健保喝過酒后來到鄰村的小賣鋪買煙,正欲離開卻發現馬君宏坐在小賣鋪的里間屋里,他立時朝馬君宏沖過去。在兩人的爭吵拉扯中,李健保掏出匕首向對方頭上捅去。
逃亡他鄉
行兇后,李健保極度恐慌,騎著自行車慌不擇路,四處轉悠。當晚,他打探到馬君宏經搶救無效,一命嗚呼,他不敢回家了,決計遠走高飛。
因為擔心被抓獲,李健保不敢走大路,就走鄉村小道。渴了隨便喝點臟水,餓了找些野果野菜充饑,困了倒地就睡。幾十天過去了,風餐露宿,饑寒交迫,他身上已是破衣爛衫,腦袋上蓬頭垢面,成了一個“叫花子”。那輛破自行車也蹬壞了,不能再騎,帶著又不方便,就把它扔在一個路邊上(公安機關根據車牌號,在利津境內找到該自行車,作為證據已提取);然后,一路逃跑,一路乞討,來到煙臺的海陽市。
這里有山有海,美麗富饒,然而他無戶籍,無身份,沒人收留他。于是他又折回北上,來到東營市廣饒縣。他不想再走了,想找個地方住下來,便來到一個村的磚窯廠。磚窯廠不大,來這里干活的都是出大力、流大汗的苦力。他實在無路可走了,就想在這里混口飯吃,可自己負案在逃,萬一暴露,就徹底完蛋了,為此,他想裝成啞巴,不說話,就沒人打探自己的底細了。廠長看到這個“啞巴”身高體大,肯定有些力氣,就收留了他,讓他干了出窯的壯工,吃住也在廠里。從此,他在這里安頓下來。
他“不會”說話,也“不會”寫字,人們不知道他從哪里來,姓甚名誰,就叫他“啞巴”。“啞巴”挺安分守己,除去干活,就是吃飯睡覺,從不惹是生非,廠長對他十分滿意。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雖然安穩,但他一直提心吊膽。 幾年后,他生病了,心慌氣虛,水腫乏力。他不敢去醫院治療,病情越來越嚴重,最后尿不出尿來了,不得已,他找到一個鄉村郎中,郎中用中藥給他調理,調理了好長時間也沒有多少起色。后來,他的病情時好時壞,體質越來越差,再也做不了力氣活了。
2007年春季,這個窯廠停產,他再度過起了四處漂泊乞討的生活。他實在無法忍受流浪漢的疾苦,就來到一個建筑工地賴著不走,工頭看他是個啞巴,氣色也不好,可憐他,就讓他打下手、看工地。他又在這里混上飯吃。
十多年過去了,李健保由風華正茂的小伙子,變成背彎腰弓、滿臉溝壑的“老”乞丐。這些年來,他白天借助饑餓、勞累和病痛阻斷恐怖的記憶,然而一到晚上,十多年前的那個魯莽舉動,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懊悔不已。他想投案自首,又沒有那個勇氣。
抓獲與真相
2012年9月13日夜,天上下起了雷陣雨,“啞巴”正蜷縮在東營市廣饒縣城那個簡易的小屋子里做著噩夢。正在這時,幾名警察沖上去給李健保戴上了手銬,隨后押上警車,帶回了慶云縣看守所。
被羈押到看守所后,李健保終于開口說話了。當了這么多年的啞巴,剛一說話還不習慣,時常和同監室的人唔哩哇啦,比比劃劃,人們認為他有精神病,都躲著他,防著他。
他急切地打探孩子的訊息,后來通過辦案人員才知道,自他潛逃后兄長收養了孩子,妹妹也盡力幫著,現在孩子已長大成人,結婚生子。他知道這些后心里安然了,能吃能喝能睡。后來,他還聽說新鳳從那以后就遠走他鄉,過起漂泊凄苦的生活,現杳無音信,下落不明。
案件進展還算順利,2012年9月9日,李健保因涉嫌故意殺人罪被慶云縣檢察院批準逮捕。不久,該案到了公訴環節,我作為主訴檢察官承辦此案。
我翻著厚厚的卷宗,審閱著一份份筆錄,核實著一個個證據,然而沒有看到新鳳的證言。引發此案,她是一個關鍵人物;審理此案,她的證言是一個重要證據。沒有她的證言,看不到案件的真相,了解不了案件的來龍去脈,弄不清犯罪嫌疑人李健保因何殺人,在什么狀態下殺人,而這對其定罪量刑至關重要。
我立即聯系警方的辦案人員,詢問新鳳的下落。他們說曾經找過新鳳,但沒有找到。她有家不能歸,居無定所,要找她比大海撈針還難。警方的辦案人員還說,現有證據足以證明李健保涉嫌故意殺人,沒有必要再浪費人力、物力尋找新鳳了。在這種情況下,按照法律規定,檢察機關是可以將該案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的。一旦退查,公安機關需展開偵查,也可能因為忙于其他事務,暫時擱置此案,待上一二個月后,再以經查未果為由,將該案原樣移送起訴,到時仍是無果而終。
為了防止這種情況,我們決定還是自行補充偵查。
2012年11月12日,我們來到黑龍江省穆棱縣,經多方打探,找到新鳳的娘家。她的繼父是個倔強的老頭子。他知道我們的來意后非常惱火,沒說上幾句話就暴跳如雷,大吵大鬧。我對他說:“新鳳跑了,她的孩子還在,她的骨肉還在,找到她,對她的丈夫,對她的孩子,對她那個支離破碎的家庭非常重要。”老頭子看到我們不溫不火,說得合情合理,就沒有多少氣了,激動地說:“檢察官,新鳳出事后確實回來過,因為我心煩,對她沒有好臉色,她氣得跑了,她好似說還回山東來,但保證不回那個家了,其實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
幾天的奔波,終于有了一絲信息。
山東很大,她在哪里?我們到了淄博、濱州、東營……查找了十多個縣市,還給幾十個縣市發去了協查信息,終于在東營的一個小村子的“羅鍋腰”老頭那里找到了新鳳。
出軌女,她的境況也很慘
我和同事驅車來到那里。這是一個偏僻的小村子,小村子后面有處低矮的舊房子,屋子很小,共三間,里間屋是他們睡覺的地方,一張破桌子,一條破凳子,算得上家徒四壁。靠窗那里有一盤土炕,土炕上蜷縮著一個老頭,老頭是天生的“羅鍋腰”,正生著病。“羅鍋腰”的老婆就是新鳳,她正給他喂飯。新鳳看見我們到來愣在那里。她灰白的頭發,爬滿皺紋的臉,一身不合時宜的裝束,這一切告訴我們她生活得非常不好。
我們說明來意,開始詢問。根據詢問,她說十多年前的那天晚上,馬君宏約她來到村后的玉米地里,兩人親熱一番后,又互訴衷腸。夜深了,二人戀戀不舍地分手,然而新鳳從小膽小,怕走夜路,馬君宏就拉著她的手,送她回家,不想被醋意大發正四處轉悠的李健保發現。李健保惱怒了,從地上拾起一塊磚頭向馬君宏頭部用力打去,馬君宏立時頭破血流,抱頭鼠竄。新鳳也嚇蒙了,跑到村子后面的地里,躲了起來。馬君宏跑到鄰村的一個門診,包扎了頭部的傷口,又折回來,在村北的地里找到了正在瑟瑟發抖的新鳳。新鳳不敢回家,馬君宏就把她送到一位親戚家。
躲在馬君宏親戚家的新鳳寢食不安,她想孩子,想家,然而她擔心李健保饒不了她,不敢回去。幾天后,她聽說馬君宏被人殺死了,殺他的正是李健保,李健保跑了,公安人員正在到處抓他。這一訊息猶如晴天霹靂,新鳳震驚了,嚇呆了,害怕了。她不敢待在這個地方了,只身跑回東北的老家。
繼父本來就看不上她,這次惹了這么大的禍,灰溜溜地回來,繼父更加拿她不當人,罵她是喪門星,狐貍精,走到那里,禍害到那里。最后,把她趕出家門。
有家不能歸,她成了沒有墳塋的“鬼”,開始到處流浪,游蕩。她先是撿破爛,維持生計;又到飯館打雜,混口飯吃;還沿路乞討,成為“叫花子”。
后來,她流浪到東營市。一天下午,她饑渴難挨,精疲力竭,昏倒在一低矮的農舍門前。這家主人是五十多歲的老頭,先天性“羅鍋腰”,腦袋也少跟弦,是個老光棍。他把她弄到屋里,給她做了飯吃。從此,她成了這個“羅鍋腰”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