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記安德拉斯·席夫鋼琴獨奏會

畢漢辰

席夫來了！這位與古爾德、圖雷克這些巴赫音樂詮釋權威齊名的鋼琴大師蒞臨上海音樂廳，可是上海乃至中國古典音樂界的一件大事。安德拉斯·席夫曾造訪北京，無奈當時我被學校功課纏身，無法親自到場聆聽。這次恰巧我從朱利亞音樂學校放假回國，有幸買到一張寶貴的音樂會門票，自然是懷著近乎朝拜的心情去接受大師指尖下的音樂洗禮。

初看節目單，音樂會的曲目安排著實讓我有些失望和驚訝，失望的是一向擅長演釋巴赫與莫扎特作品的席夫這次沒有安排一首他們的作品，驚訝的是席夫將演奏舞臺上并不常見的巴托克奏鳴曲和舒曼《大衛同盟舞曲》。仔細品了品節目單，對其中之玄機才若有所悟：除了巴托克與舒曼，席夫還將演奏貝多芬的《黎明奏鳴曲》與《熱情奏鳴曲》，這兩首奏鳴曲在結構上有異曲同工之妙，都為第一樂章獨立呈現，第二第三樂章連續演奏的作品。

不過，一位擅長演奏巴赫與莫扎特音樂的大師能夠詮釋好浪漫主義作曲家舒曼和民族主義作曲家巴托克的作品嗎？正當我這樣想時，席夫已在觀眾的掌聲中閃亮登場，一身黑色的絲質馬褂，看起來既有風度又不失親切。在聚光燈的照耀下，席夫坐在鋼琴前，開始演奏本場音樂會的第一首曲目《大衛同盟舞曲》。“大衛同盟”是舒曼在主編《新音樂雜志》時虛構的音樂盟友會，這首舞曲是舒曼二十七歲時創作的，由十八首富于特色的小樂曲組成，這種創作手法也是舒曼音樂中的一個特色。舒曼是著名的標題音樂作曲家，他不喜歡過于大型的曲式，因為這會讓作曲技法限制住而不能讓他淋漓盡致地抒發感情。“大衛同盟”是當時一個“反市儈音樂，反平庸音樂”的先鋒組織，同盟中有兩位最堅定最忠實的盟友，分別叫“弗羅列斯坦”和“約瑟比烏斯”，這兩個人其實是舒曼的筆名，也同樣代表著舒曼在創作中分裂的人格。在《大衛同盟舞曲》中，每一首小樂曲后都標有F（弗列羅斯坦）和E（約瑟比烏斯）作為音樂性格補充提示，當舒曼以“弗羅列斯坦”的人格創作時，音樂擁有鮮明的節奏、輕快的速度和雷霆般的音效，而以“約瑟比烏斯”創作時，音樂則呈現出溫柔如水的情感和帶著紫羅蘭香味的輕柔音色。如此強烈的反差讓舒曼這首作品的思想感情極其難以把握，而席夫演奏起來卻如行云流水般自如，探囊取物般輕松，此時的席夫仿佛真如“弗羅列斯坦”與“約瑟比烏斯”附身，每一種人格的把握恰到好處，節奏力度張弛有序，音色剔透純凈卻又不失沉著穩重。一曲終了，全場觀眾掌聲雷動。

本次音樂會的一大亮點是匈牙利作曲家巴托克的奏鳴曲和貝多芬的兩首鋼琴奏鳴曲。席夫是匈牙利鋼琴家，匈牙利人演奏巴托克的作品自然是得心應手。巴托克奏鳴曲的大部分片段都是雙重調性，右手一個調左手一個調乃家常便飯。以融合西方古典音樂和匈牙利民族音樂著稱的巴托克，在這首曲子中更將自己的特長發揮得淋漓盡致。席夫對于巴托克音樂的詮釋非常準確，在第一樂章的呈示部與再現部尾聲中，他富于敲擊性的音色與打擊樂般精準的節奏讓我不禁聯想到組曲《戶外》的第一首樂曲《鼓與笛》。我詫異于一向以演奏巴赫時音色行云流水、旋律溫文爾雅著稱的席夫，能在巴托克音樂中表現出匈牙利民族特有的那種活力四射與狂放不羈。在節奏幾乎是隔小節一換的第二樂章中，席夫從容淡定，展現出只有大師才具備的風采，除了節奏無比精準外，因節奏變化而產生的情感變化也獨具特色：凄厲的呼叫，粗暴的踩踏，大雁的哀鳴，野獸的咆哮……整首曲子猶如被樂隊演奏出來一般，音色變化多端，每一次變換節奏時我都能聽到一種由不同樂器演奏出的聲響，真可謂引人入勝。或許是因為匈牙利和古代的中國有什么淵源吧，第三樂章開頭充滿中國風的旋律令人眼前一亮。第三樂章速度很快，技術困難，可席夫的雙手猶如安裝了馬達一般，十根手指仿佛獨立的跳舞機器，在鍵盤上跳著歡快而狂野的匈牙利舞蹈。中段右手高音的口哨聲模仿得唯妙唯肖，配合著左手穩重堅定猶如士兵踏步一般的低音，將樂曲由一人的獨舞推向眾人的狂歡，最終在熱烈的匈牙利狂歡節中，席夫奏出了整首曲子的最后也是最強一音，強大的沖擊力讓他連人帶琴凳都被推后了好些距離。觀眾沸騰了，此時此刻舞臺上的聚光燈猶如狂歡節的舞會篝火一般，圍繞他的掌聲、歡呼聲與口哨聲不絕于耳。

同樣富有特色的還有席夫演奏的貝多芬奏鳴曲，與我聽過的布倫德爾或者安東·庫迪這些鋼琴家所演奏的不同，席夫的貝多芬獨具特色，或許是因為擅長演奏巴赫的緣故吧，他的貝多芬或多或少都能聽到一些巴赫的影子。這絕非貶義，因為貝多芬受巴赫音樂的影響非常大，很多創作靈感都來源于巴赫的音樂，不然他也不會留下“巴赫不是小溪，而是大海”的名言了。聽席夫的貝多芬，所謂“集古典之大成，開浪漫之先河”的“貝多芬定義”似乎不見了，他指尖下的貝多芬更多了些許“個人主義”的神秘色彩，雖然這種“個人主義”在貝多芬晚年才有具體而明顯的體現，但在“黎明”和“熱情”這種中期偏晚的作品中有所表達卻不顯過分，反而使之多了幾分平日并不多見的內涵與深意。席夫演奏的貝多芬猶如打太極拳一般，乍一聽似乎略顯松散，但細細品味絕不失內在的筋骨和韌勁，音樂結構反而因這種外柔內剛的手法而更顯堅強有力。樂曲中的聲部線條清晰可聞，力度控制上既能體現出貝多芬強烈的對比性格但又不顯粗暴。席夫的貝多芬是理性的，每一小節、每一音符都經過大腦理性的計算控制才在鍵盤上流出；席夫的貝多芬也是感性的，每一聲部，每一旋律都有獨立的性格，都有不同的情感，都有鮮明的對比。正是這種特殊的理性與感性存在，才不斷讓每一根音樂線條分解、融合，最終改變、升華為一座宏偉的音樂奇觀……整場音樂會在貝多芬《熱情奏鳴曲》的火焰中結束了，觀眾幾乎是拼了命地鼓掌與叫好，向這位偉大的鋼琴大師致敬，也向他為我們提供的音樂盛宴致敬。

令我吃驚的是，鋼琴大師或許被上海觀眾的熱情感動了，返場一次，返場兩次，返場三次；加演一次，加演兩次，加演三次……足足加演了九首作品！在音樂會結束后，席夫的加演等于再次為我們獻上一場小型演出，作品范圍從巴赫、舒曼、門德爾松一直跨越到肖邦！觀眾起立鼓掌，幾乎是瘋狂地尖叫，舞臺上的席夫依然面帶微笑、不卑不亢地向著觀眾鞠躬致敬，向著他演奏的鋼琴鞠躬致敬。我被他人格魅力之大和作品范圍之廣深深折服了。席夫，這位以演奏巴赫聞名于世的鋼琴家，曾經捧得格萊美大獎的音樂家，卻并沒有停下他在音樂道路上前進的腳步。在加演曲目中他演奏了一首巴赫的前奏曲與賦格，這或多或少緩解了我沒能欣賞到他現場演奏巴赫的遺憾。還是那熟悉的聲音，還是那熟悉的色彩，不變的是那行云流水、溫文爾雅的旋律，但我卻深深地感覺到，此時舞臺上頭發花白的安德拉斯·席夫手下的巴赫，早已和當年唱片封面上那個朝氣蓬勃的席夫指尖下的巴赫不一樣了。此時的他和他的巴赫，更多了一份隨著歲月流逝和時光蹉跎帶來的寵辱不驚與淡泊超脫。席夫是猶太人，他不信耶穌，但當他演奏巴赫時，舞臺上的聚光燈隨著音樂流動，在他身體周圍彷佛形成了一圈光暈。我想，作為圣經中被上帝揀選出的猶太人，縱使不信耶穌，卻依然可以用音樂作為人間使者和上帝溝通交流罷！

走出音樂廳，我不禁有一種逝者如斯夫的感慨，時間的流逝早已讓我印象中這位當年年輕有為的大師兩鬢斑白。斯人已老，可這匹舞臺上的老馬席夫卻沒有放棄千里之行的志向，他依然在不斷精進自己的琴技和音樂素養，擴大自己的曲目范圍，他用身體力行來告訴自己的擁躉和廣大音樂愛好者們，他并不只是一個巴赫音樂的演奏者與詮釋者，他是一個可以駕馭跨越不同時代作品的真正音樂大師。我想，在我們崇拜他演奏技巧和音樂素養的同時，更多需要學習的是這份活到老學到老，并學習不同作曲家、掌握不同音樂風格的執著精神。“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來自匈牙利的鋼琴大師席夫或許不知道曹操這首著名的《龜雖壽》，但他這場音樂會卻很好地對此做了詮釋，并告訴我們：只有心中存著這份進取精神，才能不斷實現超越，鉆出音樂深處的甘泉，發現音樂世界的真諦，在成為“大師”這條千里甚至萬里之行的路上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