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間是個人

吳文蘭

即使在六月的暑天，那青石門檻也透出一股寒氣。輕輕邁過去，便走進了另一段歲月。

這是一座廢棄的老屋，里面空蕩蕩的，從前的農具守著它。打稻機四腳叉立，四處散落的竹籮，空蕩蕩地裝滿了陳年記憶，那是些有關季節和收獲的事。高大的門廳，木質的墻壁，泥土的氣味，木頭的氣味，混合在一起，久遠而濃烈。屋頂正上方是天井，日光直直地傾瀉而下，下面環形水槽里，青青苔痕隱約可見。印象里的老屋，總有一方天井——要有光，天井傳達著神的旨意。隱藏在角落里的昏昧和幽暗在悄悄褪去。

屋里的人，不由自主地，迎著那明亮的日光，仰頭，重新打量外面的世界。

那細密的魚鱗瓦裁剪出一片藍天，直刺刺地鋪展在你面前。小小的四方的天幕之下，魚鱗瓦勾勒出的邊沿是多么的細膩而柔軟啊，藍汪汪的背景，繪有白云的手澤，飛鳥的羽痕。屋梁下面，是誰，在那里栽種了一束花兒？一塊木板，柔婉地嵌入磚石之中，木板上花朵裊娜舒展，撫摸著生活堅硬的棱角。是沉默少言的主人，還是賢淑內秀的主婦，抑或是心思靈巧的工匠？將瑣碎的生活雕鏤成曼妙的詩篇，年年歲歲，永不凋零。

只有站在這樣高大的屋宇下面，你才會仰視吧。在鋼筋水泥的蝸居里，每日行色匆匆，習慣了波瀾不驚的生活，離不開掌中、案上或大或小的熒屏，習慣了將生活的節奏調整得和時鐘一樣準確，在一些數字的增減起伏里盤點成敗得失，如一棵生長在磚縫里的草，局促又糾結。你不記得有多久沒有仰望天空了。

老屋的四方，矗立著四根木頭梁柱，木柱的下方，都有一個圓圓的石墩，江南潮濕多雨，石墩的目的既防止了木柱的腐爛，也使房屋更加堅固。俯身向下，將身體彎曲成九十度角，你才會看得清楚，每一個石墩上雕刻的各種圖案：喜上眉（梅）梢，歲歲（穗）平安（鵪），連年有余（魚），五福（蝠）臨門……有人對你解釋。這里幾乎匯聚著塵世里的所有美好愿望。

老屋，讓你不由自主地高高抬頭，又深深低頭，就在那不經意的俯仰之間，從形而上的詩意到形而下的溫厚，一一盡呈眼底。俯仰，是先人叩問天空和大地的姿勢，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里，在播種收割的季節里，他們無時無刻不在重復著這樣的姿勢。而老屋下的尋常歲月，即便有風雨，有苦辛，詩意和美好也從不遠離，他們將花朵種在空中，將祈愿刻在石頭上，虔誠，堅韌，又謙卑。現代人也會俯仰，更多的時候是仰人鼻息，俯視蒼生。

從天井投射下來的日光，水流一樣落下來，打在你的心上。

這是先人對生活所做的一種別樣表達吧。仰望，記得欣賞生之美麗；俯視，懂得珍惜生活的賜予。俯仰之間，天地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