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向榮
尤多拉·韋爾蒂是正宗的美國南方人,一九○九年四月十三日出生于密西西比州的首府杰克遜市,這個地方在本州正中略微偏西,跟另外一位大作家福克納生活的奧克斯福鎮相距不遠。全州所有的道路都可通往杰克遜。密西西比州位于美國的正南偏東,屬于美國南方的縱深地帶,南端就是與大海相接的墨西哥灣了,最南的城市隔著龐恰特雷恩湖與新奧爾良遙相對望。它的西面是路易斯安那州,東邊是亞拉巴馬州,北邊是田納西州,西北面靠著阿肯色州,密西西比河從西側邊沿縱貫全境,向南流入墨西哥灣。這條河流經美國二十八個州,支流呈樹狀蔓延,不僅養育了沿河的人民,也成為無數作家創作的靈感源泉。最早的南方作家馬克·吐溫年輕時代就曾經在這條河上做過水手,寫下了著名的《在密西西比河上》。美國著名評論家考利曾在一九四九年寫過一篇評論韋爾蒂的文章,他說密西西比雖然在全美人均生產總值和收入、教育機會方面名列較低或者最低,而且文盲、暴力犯罪率居高不下,但是密西西比州卻出產了大量作家,比任何同樣人口的州所產的作家數量都要多。考利質問是什么土地、氣候和社會秩序的因素導致這些作者們克服自己的不利條件,寫下那么多作品呢?考利說也許是密西西比的落后使然,這些作家們處理的是相對穩固的關系體系,無須創造新的價值觀或者判斷標準。
在美國文學史上有“密西西比作家”的說法,然而這樣的稱呼不見得是把作家局限于其指稱的地理范疇內,更多是對作家品質特性的認證。韋爾蒂從來都很清楚,她的想象力與自己的故鄉密西西比的現實生活緊密聯系在一起,她的小說最初的發源地都在故鄉的某個具體地方,而且是建立在對密西西比州和人民的熟悉上。有評論家說,她寫的幾乎每一頁文字中都表達著對自己生活的那個地方的歡樂感。韋爾蒂并不介意被稱為地方作家,她只把自己當作一個描寫人類的作家,跟所有的人一樣正好生活在某個地方,因此,寫的是自己熟悉的事物—生活在任何地方的作家無不如此。她正好喜歡自己獨特的一隅。故鄉是她的靈感之源。其意義還不止于此,地方也是知識的源泉,教給她很多重要的東西,給她掌舵,讓她保持前進,因為地方是自己要寫的東西的規定者和限制者。她說,我對任何過于抽象的東西都不感興趣。韋爾蒂談到自己與南方的淵源時說,“我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南方人,但是,作為一個作家,我認為背景最大的意義在于教你如何觀察周圍的一切,看清那里究竟存在什么,以及它如何深深地滋養了你的想象力。”
尤多拉·韋爾蒂是家里的第一個孩子,還有兩個弟弟,她是唯一的女兒。母親是西弗吉尼亞州人,父親是俄亥俄州的瑞士裔后代。韋爾蒂先后在密西西比州立女子學院、威斯康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商學院就讀,畢業后找工作的時候正值美國大蕭條襲來,所以一九三一年,她又回到了密西西比州,那年晚些時候,父親去世了,她在父親曾經擔任總裁的一家保險公司的小報做了編輯,同時還給杰克遜的一家電臺做文字活兒。一九三三年,她在成立不久的州政府工程發展署工作,這份工作讓她的足跡遍布密西西比州八十二個縣,她隨身帶著相機拍下自己目睹的人和事,這番經歷給她從事創作積累了豐富的生活經驗。一九三六年,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說《流動推銷員之死》發表。此后的兩年內,她在幾家著名刊物如《大西洋月刊》、《南方評論》等均有小說問世,《莉莉道和三個女士》還被收入《一九三八年度美國最佳短篇小說集》,次年《石化人》獲得歐·亨利獎。一九四一年,在作家福德·馬多克斯·福德和凱瑟琳·安妮·波特的幫助支持下,韋爾蒂的第一個短篇集《綠簾》出版,次年,第一部準長篇小說《強盜新郎》出版,同時第二個短篇集《大網》面世,韋爾蒂開始逐漸擁有全國范圍的讀者,作家的聲名開始建立起來。一九四四年,有半年的時間,韋爾蒂還給《紐約時報書評》撰稿,評介了包括福克納、伍爾夫等在內的自己很欣賞的作家。一九四六年,韋爾蒂的第一部完整意義上的長篇《三角洲婚禮》出版,她的讀者群進一步擴大。一九四九年,她的短篇集《金蘋果》出版,無論評論界的判斷還是她自己看來,這部作品被認為是她最好的作品。從此,她收獲的各種獎項洶如潮水。一九五四年,她的《龐德的心》出版后獲得威斯康辛大學的榮譽博士學位。從一九五五年到一九七○年,韋爾蒂只出版過一本兒童讀物《小鞋鳥》(1964),原本是給她的侄女寫的。這其間,她主要照顧多病年衰的母親,很少有時間創作。但是,她心里在醞釀著自己的長篇《敗仗》(1970),這部小說謳歌了大蕭條時代貧窮的密西西比農民家族的堅強和耐心。母親去世后,韋爾蒂開始寫有些自傳色彩的長篇,但最初先于一九六九年在《紐約人》上發表,一九七二年又擴充成小長篇,以《樂觀者的女兒》為名出版。十年后,這個素材又被她改造利用,寫成《一個作家的起步》(1984)。從一九七○年代末期到二○○一年七月二十三日去世,韋爾蒂寫的東西大多匯結成各種散文、短篇、書評集。韋爾蒂不僅是小說家,也是卓有成就的評論家,她的文學評論文章主要收在《故事之眼:散文和評論選》、《作家之眼:書評集》中。韋爾蒂還是頗有成就的攝影家,曾在紐約舉辦過攝影作品展。
韋爾蒂的文學成就給她帶來不少官方的榮譽。一九九四年四月十三日,美國總統克林頓專門給她打電話,祝賀她八十五歲生日。早在一九七三年,密西西比州州長威廉·沃勒宣布,五月二日為“尤多拉·韋爾蒂日”。
毫無疑問,韋爾蒂跟她的密西西比老鄉、同行威廉·福克納一樣,肯定可以同列為美國南方文學復興中的頭面人物,但她的精神氣質與福克納完全不同,而且可能更能代表她所處的時代和南方特色。顯然,如今任何評估二十世紀南方文化發展歷程的批評家都不可能忽略韋爾蒂的成就。她在南方之外短暫的生活反而凸顯了對自己的家鄉和人民的認同,重農思想、城市經驗、種族沖突、愚昧、暴力、地方男女的矛盾沖撞,這些很有南方特色的主題在她的小說中都有反映,而且充滿了同情和真誠的關懷,這使她的文學成就具有某種世界意義。
韋爾蒂是文學意義上的重農主義者,就是說她的小說中體現出對很多重農思想的情感認同。在三十年代,她基本上是在重農傳統中寫作的。她反對那種把個人從集體和精神需求中割裂開來的工業主義。在科學、工業價值觀與人本主義、重農價值觀之間的沖突中,韋爾蒂發現并且展示出自己的地域偏好。她不相信那種所謂持續、進化式的“進步”樂觀思想,建立在現代技術和空間運動基礎上的國家文化而非建立在某種地方感基礎上的傳統文化,對年輕的韋爾蒂并沒有吸引力。她非常理解蘭索解釋“所謂的進步往往意味著破壞”的含義。她曾撰文批評工業化、標準化、過度開發、對鄉村的掠奪、蹂躪,但是從不攻擊“舊秩序”和對老南方的緬懷。閱讀韋爾蒂早期的小說,這個思想背景格外值得注意。《綠簾》中的不少小說,如《流動推銷員之死》、《警哨》、《獻給瑪喬麗的花》,批判的對立面顯然都是工業主義、商業主義、物質主義。韋爾蒂已經看到了紐約和密西西比都存在的工業制度的危機。她已經感覺到,自己的故鄉最終難免要接受工業技術化的生活模式,她這個時期的小說流露出消費社會對農村地區生活質量的影響。
幽默是美國南方文學的重要標簽,在韋爾蒂具有悲喜劇特色的小說中,可以看到內戰前的南方幽默、現代幽默與永遠的關切視角這些要素的愉快結合。這樣的特點在從描寫邁克·芬克荒誕故事的《強盜新郎》到史詩般記錄大蕭條時代密西西比窮苦農民的《敗仗》,乃至具有喜劇色彩的生活方式編年錄的《我為什么住在郵局》、《石化人》、《龐德的心》中,都有鮮明的體現。《三角洲婚禮》和《樂觀者的女兒》是很嚴肅的小說了,但是,仍然透著對階級偏見的幽默、熱辣諷刺,但是這些諷刺背后依然潛藏著韋爾蒂善意的關懷。韋爾蒂的小說是永遠腳踏本地的藝術家取得的輝煌成績,但是這樣的藝術家也經常光顧社區超市去消費。
某些評論家經常責備韋爾蒂的短篇小說對幾種南方文學著重關注的主題表現出漠然和忽視,北方作家覺得這些主題是南方作家絕對應該關注的,比如種族不平等、悲慘的經濟狀況、悲劇和恥辱的歷史負擔。其實在韋爾蒂后期的兩個短篇中,如《聲音從哪里來》、《示威者》就涉及到爭取民權的斗爭,但是她對這種題材的處理多用暗示手法,而且曲折地用性別沖突來展示。她的短篇用詞委婉,意蘊豐富,暗示微妙,盡量不去硬性陳述。她的敘述尺度跟福克納相比要少些威嚴,少些宏大,著迷的是暗示、微妙的氣質。她的短篇經常出現仿佛時間凝滯的瞬間。例如在《靜謐瞬間》中,三個主要人物看到一只白鷺時簡直屏住了呼吸,每個人都覺得這只白鷺是某種充滿感情的個人意義的承載者。這些頓悟的瞬間具有強烈的現代主義特征,同時,對韋爾蒂來說是短篇小說這種體裁的核心標志,也是短篇有別于長篇的特征之一,因為長篇需要通過時間的移換來推動系列事件的發展,而不是停留在單個的瞬間上,一個短篇小說可能只要表現了一個瞬間的事件就能成立,對長篇小說而言,瞬間只是其敘述結構中非常基本的單元。
韋爾蒂從上個世紀四十年代開始,陸續出版過三個重要的短篇小說集,分別為《綠簾》(1941)、《大網》(1943)和《金蘋果》(1949)。后來作者又把這三部集子和《依尼斯弗倫的新娘及其他故事》(1955)連同上世紀六十年代單獨發表的兩個短篇《聲音從哪里來》(1963)、《示威者》(1966)匯編成《尤多拉·韋爾蒂短篇小說集》,于一九八○年出版,這本全集共收四十一個短篇,獲得一九八三年度國家圖書獎。這些短篇單獨看來本身就很有力度,但是如果按照結集的順序,作為整體來閱讀,給讀者留下的印象會更加深刻。韋爾蒂最偉大的文學成就主要體現在她的短篇小說創作中。有評論家認為,《綠簾》和《金蘋果》是美國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文學創作取得的最重要的成就之一。她是樸素幽默風格的大師,擅長用平常的語言寫異常的事物。她的顯著特點就是適度、克制,這使她的怪異和探索都保持在相對正常的想象力和邏輯可控的尺度內,扎實地根植于大地,但是又別具一格和靈動微妙。
《綠簾》共有十七個短篇,這些小說很多都質地黑暗、怪誕,經常出現難以言說的憂傷,但絕無作者個人情緒的多愁和傷感,充滿了對古怪的暴力行為以及性生活陰暗面的描寫,對欲望與毀滅親密關系的揭示,這些方面,韋爾蒂都毫不躲閃。類似主題在《強盜新郎》和《三角洲婚禮》和其他短篇中都有反映,只不過她投去的并非嚴肅的目光,而是古怪的瞥視。評論家們認為,令人吃驚的不是韋爾蒂對情欲黑暗面的關注,而是她那種信手拈來的方式,好像這種黑暗是隨處可見的事實,而不是某種巨大禁忌的發現,福克納和麥卡勒斯對類似題材的涉及都持后一種態度。韋爾蒂在這些小說中表現出對各種事物持簡單質樸的全盤接納的態度,無論美丑,無論失常或冷酷,正是這樣的信念幫助作者創造出諸多面目清晰、扎實有力的人物形象。
韋爾蒂的不少女主人公,如莉莉·道、老艾迪、克萊蒂和拉金太太,在市井者流看來,其行為都可以被毫不猶豫地劃歸到瘋子的行列。韋爾蒂把她的主人公都放置在封閉的物理空間和性別的藩籬中,讓他們從事匪夷所思的活動。而且她創造的空間都多少帶有令人恐懼的幽閉色彩,而且她還喜歡給某種東西和地點賦予傷感的質地,如克拉的鳥籠、莉莉·道的奩匣、魯比·費舍爾想象中的棺材、砸死人的大樹、與謀殺息息相關的吉他盒子、偏遠的小車站、盛雨水的桶等等。她寫的建筑和生活的空間都有輕微的危險性和破敗氣象,如陡然向一側傾斜的房子、小山坡上歪斜的花園、護士室里擁擠的臥室、窄小的貨攤、塞滿東西的小客廳、搖搖欲墜的哥特式老宅等,然而,這些東西又經常與更為體面的人物或者空間聯系在一起,給人造成反差強烈的比照。韋爾蒂在這部集子中觸及了很多隱蔽的生活與社會主題,如家庭的性暴政、所謂女人的得體行為與瘋狂之間的關系、更年輕的女子對年長女性權威的憤怒。
標題小說《綠簾》是韋爾蒂描寫女性古怪行為的典型之作。主人公拉金太太對一座花園的經營和照看幾乎到了癡迷的地步,花園里的植物泛濫式的生長在某種程度上似乎象征著她對死去丈夫難以平撫的思念。丈夫是無意中被他們家房前一棵倒掉的大樹砸死的。她在園子里栽種的草木越來越茂密,完全不考慮設計格局和秩序,好像這種土地夸張的繁衍與她的悲傷和表達或者努力結束這種悲傷感的無望完全相稱。她心中忽然涌起某種對生命沮喪的憤怒感,同時又無助地深感自己的愛無力挽救丈夫的生命,在類似心臟病發作的沖動驅使下,偷偷走到幫自己照料園子的美國黑人男孩后邊,舉起長柄鋤打算打掉他的腦袋。這種完全隨機產生的刻意施加的暴力舉動似乎是對大自然隨機行為的報復和反擊,好像通過有意識的殺戮就可以掌控那個外在世界,人們生活在這個世界,對偶然性和出其不意的死亡完全無可奈何。她在空中舉了很長時間的鋤頭。忽然,天空開始下起雨來,拉金太太忽如其來的怒火化作同樣難以理喻的溫柔。韋爾蒂對滿園雨景那種絢麗和動人心魄的美的描寫,似乎是對大自然忙著應對死亡卻又生生不息的完全無動于衷的美的控訴。
在這些小說中,可以看出韋爾蒂對人物幾近癡迷的熱愛。寥寥數筆,她就勾勒出聾啞人的姿態,在田里勞動的黑人婦女的裙子,精神病院里處于譫狂狀態的兒童。她的妙手取得的成績不完全是得益于風格上的多彩靈動,得益于情節的斟酌選取,乃至對高潮的聰明處理。她的寫作首先不是以智性取勝,她是天生的作家,除了寫作不會做別的。她的藝術可謂得之天然,有種詩意的品質,正是這種品質用天性的標準來衡量形式的必要性。她的小說難以捉摸,嚴謹的技術分析很不好掌握。有個女評論家說,要指出她的小說在形式上的正確性,跟指出一棵大樹在形式上正確一樣顯得多余。
《大網》是韋爾蒂的第二部短篇集,共收八個短篇。除了一篇,其余各篇又構成互有關聯的整體。與《綠簾》相比,這個集子似乎對塑造人物的興趣略有減弱,似乎不想賣力地展現人的個性,但是,敘述散文的質地卻無與倫比,而且用微小的細節來揭示偉大意義的努力卻絲毫沒有減弱。這個集子顯示出韋爾蒂對淡淡的異想天開風格的品味,顯示出對眼之所見的興趣超過耳之所聞,對情緒的客觀化詩意表達和情緒的象征體現的關注比重更大了,顯示出在處理短篇小說這種形式時有了更大的從容和多樣性。她其實對很多風格都運用自如,如冷嘲熱諷的敘述,靜物寫生般的張力,對南方生活中的神經質、墮落充滿幽默感的迷戀,對這些風格的運用顯得既客觀冷靜又輕松隨意。雖然讀者對韋爾蒂某些作品的最終意圖可能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毫無疑問能感覺到她的天才在那里熠熠閃光。在這部集子中,韋爾蒂已經開始不太注重挖掘南方口語的資源,試圖追求語言的詩意化,《初戀》甚至都選擇了一個聾子的視角。但是離別自然主義不見得必然就會造成損失。有書評家指出,讀完韋爾蒂的這些小說,第一印象是感覺自己經歷了一場夢,真實得就像角落里的櫥柜或者穿過大街的送冰人。讀者不僅是在閱讀一個故事,還在體驗這個世界的片斷,縱然這個片斷可能是密西西比生活的某段小小回放。一條魚,一只小鳥,一幢破舊的宅子,一片飛滿蝴蝶的田野,在韋爾蒂手中仿佛都被喚出了靈魂,顯得格外不同凡俗。
這個集子中最被人稱道的《風》,深刻細膩地探索了一個孩子的想象世界,小女孩為自己重新創造了生活中的各種細節瑣事。《紫帽》的故事發生在新奧爾良的一家酒館,這頭是一個胖子,那頭是一個年輕的瘦子。兩個人都在喝著酒。胖子在給睡眼迷離的酒保講著那個戴紫帽的奇怪女子,她每天都到行樂宮來玩賭博游戲。胖子堅信這個女人是鬼魂。他親眼見過這個女人被殺害過,每次被殺都跟那個裝飾著王冠的帶把柄的小玻璃瓶有關。這是個純粹的幻想,純得無法用現實來解釋,事實上完全無法解釋。這篇小說對環境和背景的描寫簡直猶如出自歐·亨利之手,可是漸漸地讓人不知道夢幻在何處結束,真實從哪里開始。當真實與幻想兩條線索開始融匯時,閱讀的快感才算真正到來。標題小說寫的是威廉·華萊士年輕的妻子從他們的小木屋里逃出來,留下一張紙條說她打算跳河淹死自己,威廉和鄰居們借來醫生的大網在河里拉著搜尋,捕到很多漂亮的鯰魚,最后卻發現妻子在小屋里好好的,她壓根就沒有離開。這篇小說微妙地傳達出鄉下的喧鬧和滑稽可笑的氛圍。拒不悔過但身懷六甲的妻子仍然被打了一頓。在這場滑稽的歡宴上,韋爾蒂盡情地揮灑了她的機智和靈巧的手法,還帶著些微溫柔的諷刺。但這不僅僅是一篇可愛和滑稽的故事,其中還蘊藏著對男女的評論。《李維兒》充滿了細節上的真實,講的是一個年輕的黑人姑娘嫁給一個深受敬重、品行無可挑剔的老頭子,他唯一的缺點就是年紀大,所以讓李維兒住在漂亮的房子里,幾乎與世隔絕。這個故事中的辛酸既簡單又富有人性色彩。寫人生的沮喪感,人們與世隔絕的主題至少在三篇中均有出現。《樓梯口》恍若夢幻,卻具有動人的品質,其中有個叫簡妮的女孩成為祖父的囚徒。祖父死了后她才逃出來,那場洪水又把她投進一個年輕漁夫的懷中。《常春花》寫了三個老處女,這三個人又是她們的母親,一個滿懷嫉妒、遭到不公正對待的南方女人的犧牲品。這是一出悲劇,毫無必要和嫉妒的悲劇,強勢蓋過柔順的悲劇,失意的悲劇,最后的結局出人意料,又不無嘲諷色彩。《初戀》寫了一個在酒吧工作的聾啞男孩對在深夜看到的亞倫·伯爾的愛慕,男孩看到神秘、強勢、傲慢的伯爾走進那間黑暗的屋子時,那種不斷的強烈的愛慕之情被作者揭示得既奇妙又不動聲色。這是一篇讀完第一遍后立刻想再讀一遍的小說,想品味那種美,想探究它到底迫不及待地要說什么。不過這幾乎是所有韋爾蒂的短篇吸引人的特質。《靜謐瞬間》顯然是對陌生、純粹、刺心的孤獨的安慰,是有關一個福音傳教士、一個逃犯和藝術家兼博物學家、一只鳥兒的故事。博物學家奧杜勃堅持要尋找整個人生的意義和本質,在這場探尋中執意要殺死那只鳥兒。三個荒野游人都想追求某種完整性:逃犯想殺死所有的人,牧師想拯救所有的靈魂,這是個很奇怪的相遇組合,給他們走的那條艱難小道染上了某種怪誕、奇幻和宗教的色彩。
這些小說對夢幻與時代錯位感的表達,讓讀者在真實與幻想之間的轉換的能力,內容與形式的完美匹配,風格的考究,都非常耀眼,同時又保留了更多的趣味性,具有堅實的民間質地。它們的思想觸及的領域也許很廣闊,很遙遠,很微妙,但是絕對不像云霧般模糊或者猶猶豫豫。韋爾蒂向讀者表明:美和幻想是藝術家自己接近現實的手段,對最基本的真理的探究永遠是個人化的事業。
《金蘋果》總共有七個短篇,除了一個,其他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密西西比一個叫莫甘納的地方,基本上按照時間編年順序排列,跨度涵蓋了將近四十五年,從一九○○年到一九四○年代末期。這些小說中的角色互相串場,而且那些勇敢豪邁、反抗正統習俗的故鄉游子與代表莫甘納社會道德觀念的保守人物經常發生戲劇性的對抗。第一篇小說《金雨》首先引出金·馬克萊這個人物,他讓妻子懷上雙胞胎后就離開密西西比去西部流浪了,其間偶爾短暫地回家看看,直到生命的最后,才又回故鄉居住。這些系列小說每篇都有一個游子與本地道德典范的邂逅。《六月演奏會》寫了本地特立獨行的音樂老師艾克哈特小姐被逼瘋的悲劇故事。《兔子先生》講到金跟本地女人通奸的事情,他們是在跟這個女人的新丈夫打獵時認識的。《月亮湖》講述了兩個年輕的漫游者在夏令營發生的滑稽冒險故事。孤兒女孩叫艾斯特,男孩則是營地的童子軍和保安。這個故事是《金蘋果》中唯一金沒有直接出場的短篇,但是有證據表明,這兩個年輕人可能是金的孩子,而且是散布在馬克萊縣孤兒院和其他各種地方眾多金的孩子中的兩個,如果他不是生身父親,至少在精神上以各種方式與他有血緣關系。《全世界都知道》和《西班牙音樂》(背景在圣·法蘭西斯科)暗示金·馬克萊的流浪與艾克哈特瘋狂的關系,這兩個短篇記錄了金的兩個已經四十多歲的兒子失敗的婚姻。《流浪者》是《金蘋果》的結局篇,主要寫了《金雨》里的敘述者凱蒂太太的死亡和葬禮,視角則是她的女兒維爾吉,也是這篇小說的女主角和艾克哈特小姐最得意的學生。
韋爾蒂基本上是按照物理時間編排這七篇小說的,但更是典型又怪誕的密西西比小鎮人物的精神編年史。這七篇小說在不同的時間發表,每篇又多少自成體系,彼此互相強化或者闡釋對方,七個故事互有關聯,金這個人物幾乎在每篇中以直接或者間接的方式出現。相同的地域背景和金這個角色把這部短篇集串聯成有機的整體。在這個微型編年史中,我們看到年輕人在變老,老人在茍延殘喘或者死去,時間對任何人都寬恕了,但也不輕易饒恕。韋爾蒂用幾近完美的句子,按照自己的目的營造了某種氛圍,構筑了一個小世界,事實上這部小說集就像一個長篇,只是沒有用長篇單純的敘述手法而已。韋爾蒂把眾多不同性格、智力、道德背景和社會地位的人物薈萃在這個虛構的美國南方小鎮,讓他們充分地去活動,展現自己最隱秘的心靈世界。在這部小說集中,有太多的藝術經驗值得關注和體會,如對孩子們的高明處理,把握重要事物細節的眼光,良好的喜劇感,對怪誕的適度掌控,還有語言上令許多人望塵莫及的天賦。
尤多拉·韋爾蒂終生未婚,漫長的一生,把全部時間和精力都獻給了她所摯愛的寫作。與很多高產作家相比,她的作品不算多,但是,她的絕大部分作品都是嚴肅的精品,特別是短篇小說藝術,達到了堪稱大師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