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
在中國的當代文學里,“中篇小說”的合法性毋庸置疑。依照長、中、短這樣一個長度順序,中篇小說就是介于長篇小說和中篇小說之間的一個小說體類。依照“不成文的規(guī)定”,十萬字以上的小說叫長篇小說,三萬字以內的小說叫短篇小說,在這樣一個“不成文”的邏輯體系內,三萬字至十萬字的小說當然是中篇小說。
然而,一旦跳出中國的當代文學,“中篇小說”的身份卻是可疑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常識告訴我們,盡管《阿Q正傳》差不多可以看作中篇小說的發(fā)軔和模板,可是,《阿Q正傳》在《晨報副刊》連載的時候,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尚未出現(xiàn)“中篇小說”這個概念。
如果我們愿意,跳出漢語的世界,“中篇小說”的身份就越發(fā)可疑了。在西語里,我們很難找到與“中篇小說”相對應的概念,英語里的Long short story勉強算一個,可是,顧名思義,Long short story的著眼點依然是短篇,所謂的中篇小說,只不過比短篇小說長一些,是加長版的或加強版的短篇。
那一次在柏林,我專門請教過一位德國的文學教師,他說,說起小說,拉丁語里的Novus這個單詞無法回避,它的意思是“新鮮”的,“從未出現(xiàn)過”的事件、人物和事態(tài)發(fā)展,基于此,Novus當然具備了“敘事”的性質。意大利語中的Novella、德語里的Novelle和英語單詞Novel都是從Novus那里挪移過來的。—如果我們粗暴一點,我們完全可以把那些單詞統(tǒng)統(tǒng)翻譯成“講故事”。
德國教師的這番話讓我恍然大悟:傳統(tǒng)是重要的,在西方的文學傳統(tǒng)面前,“中篇小說”這個概念的確可以省略。姚明兩米二六,是個男人;我一米七十四,也是男人,絕不是“中篇男人”。
現(xiàn)在的問題是,中國的小說家需要對西方的文學傳統(tǒng)負責任么?不需要。這個回答既可以理直氣壯,也可以心平氣和。

我第一次接觸“中篇小說”這個概念是在遙遠的“傷痕文學”時期。“傷痕文學”,我們也可以叫作“叫屈文學”或“訴苦文學”,它是激憤的。它急于表達。因為有“傷痕”,有故事,這樣的表達就一定比“吶喊”需要更多的時間和更大的篇幅。但是,它又容不得十年磨一劍。十年磨一劍,那實在太憋屈了。還有什么比“中篇小說”更適合“叫屈”與“訴苦”呢?沒有了。
我們的“中篇小說”正是在“傷痕文學”中發(fā)育并茁壯起來的,是“傷痕文學”完善了“中篇小說”的實踐美學和批判美學,在今天,無論我們如何評判“傷痕文學”,它對“中篇小說”這個小說體類的貢獻都不容抹殺。直白地說,“傷痕文學”讓“中篇小說”成熟了,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可以從尋根文學、先鋒文學、新寫實文學到晚生代文學那里讀到中篇佳構的邏輯依據(jù)。中國的當代文學能達到現(xiàn)有的水準,中篇小說功不可沒。事實永遠勝于雄辯,新時期得到認可的中國作家們,除了極少數(shù),差不多每個人都有拿得出手的好中篇。這樣的文學場景放在其他國家真的不多見。—中國的文學月刊太多,大型的雙月刊也多,它們需要。沒有一個國家的中篇小說比中國新時期的中篇小說更繁榮、成氣候,這句話我敢說。嗨,誰不敢說呢。
說中篇小說構成了中國當代小說的一個特色,這句話也不為過。
當然,我絕不會說西方的中篇小說不行,這樣大膽的話我可不敢說。雖然沒有明確的“中篇”概念,他們的“長短篇”或“短長篇”卻是佳作迭出的。我至今記得一九八三年的秋天:《老人與海》讓我領略了別樣的“小說”,它的節(jié)奏與語氣和長篇不一樣,和短篇也不一樣。—鋪張,卻見好就收。
所以說,“合法性”無非就是這樣一個東西:它始于“非法”,因為行為人有足夠的創(chuàng)造性和尊嚴感,歷史和傳統(tǒng)只能讓步,自然而然地,它“合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