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定浩
因為無法溝通,傳說中的巴別塔沒有造好,其實也并沒有夷為平地,它停留在半空的廢墟,慢慢變成了我們的大都市。
我想談談上海的半空,并思考一下那些白天黑夜身處半空的人,假若所有高樓的墻面都在瞬間透明,所有的高架橋梁都突然隱形,我們會看到超過一半的上海人,在半空中行走坐立,一些人走在另一些人的頭頂上,而這些人的頭頂上還有另一些人。有時他們還會相互跨越,踩踏,或者擁抱。但他們的眼淚和笑聲都飄落不到地面,就已被吹散。
我在上海的第一份工作,地點是在福州路書城的十四樓。單位里有個乒乓房,兼作休息室,大落地窗朝西,幾個沙發隨意放置,下午有很好的陽光,并能看到日落。我沒事的時候喜歡溜過來抽根煙。在人民廣場一帶,十四樓不算高,外面則是另一片沒什么看頭的高樓,當然它們都不是透明的,所以沒什么看頭。在下方,沿著廣東路一直到西藏中路這段,有一片老式的低矮的上海民居群,無論晴天或雨天,我的視線總是最后落在它上面。那起伏有致的屋頂像一片暗紅色的波浪,偶爾有一只白鴿掠過,讓人憑空會去想象,那一片暗紅屋瓦下它的主人,正在做些什么?
寫字樓里,往往是吸煙室風景最好,因為需要真正的視窗。比如我有一次有事去朋友的辦公室,他在忙,告訴我頂層十五樓有個小吸煙室,我上去一看,真是個好地方。幾平米的斗室擱著一張小圓桌和兩把椅子,雖然逼仄,但坐在那里抬眼就可以見到下面和平公園的綠地,有蓬勃的樹,平展的草地,還有一些運動的人,我從高空俯視他們,不再覺得這斗室的局促,就像我夜晚坐在樓宇間的空地仰望星月。風呼嘯地吹進眼睛。
有一年,我在漢中路的十樓上班。有時會從格子間里跑出去放一會風,站在電梯口一旁的北窗向外望,除了沒有名字的高樓外,唯一生動的,是對面的一個大汽車站。每天進進出出的人和車很多,不過即便只是從十樓的高度望下去,那停車場竟如兒時的天井,那些大巴士就是玩具汽車,而那些進進出出的人呢,仿佛是來自另一個國度—利立普特國,也就是《格列佛游記》普及版里的小人國。我不用去作遙遠而艱辛的旅行,每天在高樓上就可以看到那些利立普特人,遂想著,等自己下班走在這街上,也會成為另一些看客眼中的利立普特人。
我想談談上海的半空,并思考一下那些乘高速電梯直上東方明珠、金茂大廈旋轉餐廳抑或環球金融大廈頂層的人們,以及在溫暖的春日身處錦江樂園摩天輪里相互親昵的人們,還有那些在冬天一點點退守至屋檐樓頂的雪。在上海的半空,他們如何浮現又消失。
某次,搭一個藝術活動的便車,和一個遠道而來的老友在外灘三號七樓頂層餐廳的陽臺上說話。周圍很熱鬧,手上餐盤里盛著各式美食的服務員四下游走,但她視若無睹,并對我說,這些東西都不好吃,她同時視若無睹的,還有對面巨大到絢爛的廣告牌和暗黑色的河流一起構成的、讓這些上海半空中的用餐之所以成為一種奢華的,所謂夜景。
忘記是在哪本小說里,有個人說要去看夜景,另一個人就覺得很奇怪,你去的地方連一點光亮都沒有,看什么夜景呢?那個人說,夜景,不就是夜的景色嗎?
上海如今時常被稱作魔都,這樣的稱謂雖帶有上世紀前半葉新感覺派的舊痕,但也確可印證此時此刻的種種現實,只是我總記得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書末的話:“在地獄中尋找非地獄的人和物,學會辨別他們,使他們存在下去,賦予他們空間。”
我學校畢業后有好幾年的時間,都租住在復旦大學后門外運光新村一帶。在各種以“豪園”、“都城”、“名苑”為名的高檔小區出現之前,新村,這種為解決工人居住問題而大規模興建的五至六層連排水泥住宅,曾是上海人在上世紀后半葉最普遍的生活形態,也是上海作為一個工業重鎮的最大遺跡。如今,雖然昔日的工廠大規模地消失或搬遷,但很多的新村依舊頑固地存活著,它周邊幾十年來慢慢生長出的成熟配套生活環境和相對低廉的租房價格,庇護著那些漸漸老去的原住民,以及很多無力購房的外來戶。
我起初是和幾個原本就同寢室的好友合租,一起生火做飯,喝酒打牌,那感覺好像延期畢業一般;后來就慢慢分開了住,但都還在這一帶。東西向的巴林路、運光路,南北向的輝河路、伊敏河路,構成一個四方形,十分鐘就可走完一圈,我們就散落在這個小小的圈子內,忙時沉寂,閑時走動。這里的小區綠化都不錯,夏天時蟬鳴如雨,小區里有本地居民看見我們拿著一端套著塑料袋的長竹竿威武地在樹下逡巡,便問我們在做什么,答曰抓知了,又問,抓知了干什么?我那個山東同學白了他一眼,義正辭嚴地說了一個字:吃。
騎個自行車,要逛書店的話,就往北,幾分鐘后穿過復旦南區,國權路、國年路一帶的學術書店、打折書店還有舊書店比比皆是,直至如今,我依舊覺得,沒有書店可逛的居處是荒涼的,而當時的我們生活在一片繁華地。往南,穿過中山北路的內環高架線,也就幾分鐘,到了同濟大學本部,那里有一片最熱鬧的足球場,不大的一塊人工草皮,被書包和礦泉水瓶擺成的小門切割成五六塊小場,每個下午都人聲鼎沸,球友不分校內校外,因為場地小,大家都只好走技術流路線,螺螄殼里做道場,倒也非常海派。復旦這些年大興土木,連一塊能夠踢球的空地都容不下,于是,同濟的那塊球場更顯珍貴。
我是在搬離運光路之后,偶然回去看朋友,才驀然驚覺曾在一片曖昧之地住過這么久。短短幾百米的小馬路上散落著六七家足浴店和洗頭房,那些外鄉女孩子在夜色里安安靜靜地坐在玫紅色的玻璃門內,與周圍的五金雜貨店、小飯店、花店以及便利店,與那些陳舊的方塊水泥住宅樓怪異地融為一體,如同人間深河,收藏一切的悸動。
復旦大學正門外的邯鄲路,這些年已經像被“面目全非腳”踢過一般,而后門外的生活,一直沒有什么變化,像是有“還我漂漂拳”的保護。蟬鳴依舊,書店依舊,球場依舊,洗頭房和小飯店依舊。只是當年一起住在這里的我們,如今都已紛紛離去,一直堅守的那個曾在夏天抓知了來吃的朋友,前陣子也在遙遠的寶山買了房。
當最后一個朋友離開這里,我們便不再有什么理由回來,后門外,就會真正成為一種散亂記憶的匯聚所,而不再是看待世界的出發點。
我住在張江已經好幾年了。世博會之前,張江高科是地鐵二號線東向最后一站,之前一站是龍陽路,過了龍陽路地鐵就漸漸由地下升至半空,視野也一下子明亮起來,越過一大片荒涼的田地和破敗的房屋,地鐵盡頭掩映在綠色中的張江就像一塊安靜的飛地。
說是盡頭,又不準確。這從張江高科站外的地面看得比較清楚,那輕軌在張江高科站之后其實又在半空延伸了一小段,還跨過一條小馬路,然后戛然而止,像斷掉一樣。好像小孩子畫圖,畫了一大半,但一下子沒有想好怎么收筆,索性就先放在那里,玩別的去了。我每次下班坐地鐵到張江的時候,總有一種幻想,想它假如剎車失靈停不下來的話,會不會徑直地從那個斷口沖出去。
在張江高科還是終始點站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下班時間企圖從這里下車是一件頗苦惱的事。因為每扇門前已經擠滿了企圖搶到起點站空座以便可以坐著回家的張江男,你如果還要堅持先下后上的習俗,那么對不起,你會在門口遇到一堵由張江男組成的黑色人墻,他們會理直氣壯地把你重新擠回車內,并且告訴你根據堆棧溢出理論推演,搭乘地鐵當然應該先上后下。
吃了幾次苦頭,我就變聰明了。以后下班再坐地鐵回張江,車門打開后,我就坐在位子上按兵不動,等到進出的人潮廝殺完畢,那些擠不過人的女孩子拉著吊環扶手,看著滿是人頭人腳的車廂很愁悶時,我再起身下車,把座位讓給其中的一位,那感覺仿佛圣誕老人一般。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在上下班的充滿理性的洶涌人潮過去之后,張江的馬路,也許是整個上海最爽朗明媚的馬路。
張江的馬路多以科學家命名,要知道一條路的走向,單看名字就可以曉得,中國名字的是東西向,如祖沖之路、李時珍路、張衡路;老外名字的是南北向,如高斯路、牛頓路、伽利略路。馬路都很寬闊,更寬闊的是路旁的綠化帶。在主干道祖沖之路的兩側,有些綠化帶約莫有四五十米寬,并且層次豐富,在行道樹和低矮灌木的后面,每每是大片草地及各種花樹,掩映著諸多園區和學校。在這樣的路上行走是一件愜意的事,不會被各色煙氣、噪音以及迎面而來的人流所打擾,不過,習慣于三五步就有一個便利店的上海人,到這里也會極不適應,假如炎炎夏日你走到這里忽然想買瓶水,很可能走過幾條馬路都不能如愿。
因為沒有什么店鋪,張江的馬路不適合都市人停留駐足,也不能給人留下什么特別的印象,比如食客提到阿娘面館就會想到思南路,文青提到渡口書店會記起巨鹿路,類似這樣的榮幸不屬于張江的馬路,號稱做得出上海最好吃的藍莓芝士的甜品店雖然張江也有,卻是被困在美食廣場里面,不能被路人甲偶然邂逅。
我有印象的馬路,只是我每天都要經過的路。從我住的小區出來,沿著一條小馬路步行到張江高科地鐵站,大概要一刻鐘。在二號線延伸段開通之前,我每天上下班都要在這條路上走,路上很安靜,卻有一種貴氣,因為旁邊坐落著華師大二附中,那是上海最好的幾所中學之一,它的圍欄內側是一片密集的竹林,時常有野貓的蹤跡。路旁還有一個幼兒園,可以透過柵欄看到里面的滑梯。春天的時候,走著走著會見到一大片野草地似的地方突然開出華麗的鳶尾,秋天的時候呢,可以見到路旁別墅區里的大樹上掛滿了柚子,是無人問津的寂寞樣子。
路的另一側,本來是一大片被圍墻圈起來的荒地,據說已經冷落了許久,從缺口處可以見到里面呼啦啦瘋長的野草,晚上經過的時候還有一種蕭瑟。但這兩年,整個張江的造房運動也已經悄然展開了,也許未來的某一天,張江的馬路旁也會遍布店鋪,趁這一天還未到來之際,我先寫下這些。
我要說的,是上海的地鐵,不是北京,也不是成都。前者過于衰老,總會招致沮喪;后者過于年輕,容易引發狂歡。我要說的地鐵,是時值盛年的上海地鐵。
在上海這樣一個地方行走,或者從外地剛剛回來,看見地鐵的標志,你就會覺得安心,如同見到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一般,又仿佛在大海中見到燈塔。即便有車一族,在上海這個地方,也無法保證不誤了你的飯局。無法像坐在地鐵里的人那樣,自由和飛快地穿行于地下和半空,在迷宮般的世界里,唯有他們對目的地和時間都擁有清晰的預判。
雖然尤瑟納爾曾經把地鐵比作冥河,雖然每個人似乎都會背誦龐德的詩篇,“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一般顯現/濕漉漉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但我們要知道那是上世紀初的巴黎,電力還不充足,也許還是瓦數不高的老式白熾燈,搖搖晃晃,沒有中央空調,只有從黑暗深處躥出來的風,也許還有老鼠。但在新世紀的上海,在這樣一個被華東電網乃至全國電網重點保護的都市,所謂陰暗和幽靈其實只生長于地上,生長于每一座高樓的背面,為它們所灌溉,而在地下,總是四季如春,燈光明媚。
這里是散播小廣告者的天堂,他們三五成群呼嘯而過,那些小廣告名片在他們身后慢慢降落,覆蓋在我們身上;這里是流浪歌手的天堂,他們很多是在地鐵通道出口處,抱著吉他靦腆和驕傲,有時他們也會鼓足勇氣闖進地鐵車廂。我就見到過這樣的一對歌手,也許是夫妻,也許是情人,總之,他們在我握著地鐵車廂扶手搖搖晃晃最沮喪難過的時刻,忽然走進來,帶著大功率音響和吉他,開始歌唱新年快樂。對我而言,那是一個非常詭異的瞬間,我看著他們,男的已是中年,其貌不揚,但唱歌的時候整個臉忽然就亮了起來,女的看著柔弱,似乎只是伴唱和收錢的配角,但當她最后獨唱一曲的時候,你知道這歌聲只能出自一個強悍的靈魂。在他們留下的歌聲中,我并沒有就此快樂,卻仍覺得深深的安慰。
在這些偶然的插曲之外,裹挾地鐵的是無聊,而最需要安置的不是雙足,是目光和時間。但現在有很多高科技幫助解決這個問題,比較內斂的,通過手機或電子閱讀器看小說,比較自我的,用PSP打游戲或看電影,更囂張一點呢,則用iPad或筆記本打游戲,當然,前提是他擁有一個座位。更勇敢一點的,是去觀看他人。比如我有一個朋友,就喜歡在車廂里畫速寫。那么多的人,一動不動又各具姿態地坐在那里,還不收費,尤其在那些非高峰時間段里,地鐵里并不擁擠,甚至寬敞明亮,我的朋友就坐在那里,手里拿著速寫本,不動聲色地觀察變幻的面孔,那幸福的感覺,好像置身于圖書館。
當然,我大多時候只是對著車廂玻璃照照鏡子,抑或低頭看看書報。除非有什么超現實可以圍觀。就像有一次,我身旁坐了一位魔方男孩,他嫻熟地將四乘四的魔方玩出六面,然后再飛快地拆散,然后再玩出六面,仿佛只是在做一個最不動頭腦的機械活,我在看書,也能感覺到整個車廂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塊幾乎都要被折騰散架的魔方上。還有一回,我身邊坐了一個中年女人,手上捧著一本贊美詩,我起初以為她在默讀,后來才聽到她是在歌唱,只是那歌聲低微,只有我聽見。
我會在無意間,搜集一些這樣的時刻,仿佛觀看呂克·貝松的電影,從而明白所謂浪漫、溫柔乃至熱情這樣的東西,即便在沒有陽光的地方,也是可以發生的。比如說很多年后我還可以回憶,有一回我們曾并肩坐在地鐵上,都沒有說話。
外面的雪下得真好看。尤其從我現在身處的二樓陽臺看出去。
看出去其實是一個院子,在上海這里,算挺大的。院子里有一大塊草地,前陣子剛剛翻過土,細小的衰草被一律掉轉臉龐,俯向泥土,現在還有些濕土沒有被雪覆蓋,所以白一塊黑一塊。草地邊有幾棵小香樟,還綠著葉子,同樣常綠的還有一株桂樹,不過,香樟的綠和桂樹不同,它的葉子并不是一直不落,只是要等春天新葉長成之后,才會悄悄脫落,所以給人以錯覺。這錯覺,是隸屬于時間的,又讓我想起博爾赫斯在談論時間時引用過的話,一顆蘋果要么還在樹上,要么已經落地,并不存在一個中間狀態,如同我們的生活,或者過去,或者還未來臨,沒有一個純粹的現在。
沒有一個純粹的現在,這么想想,其實是挺好的,可以給人安慰,而同樣可以安慰人的,是說我們的生活永遠只有現在,就像香樟的樹葉,就像我們的身體。
其實草地的對面還有一棵斜斜的銀杏。小時做植物標本時就愛收集銀杏葉,因它的形狀太特別,幾乎永遠都不會和其他樹葉混淆,又有化石的古意,顯得很厲害的樣子。我特別喜歡銀杏葉在暮秋時的顏色,那幾乎是一種嬰兒般的嫩黃,或者鵝黃,這樣的顏色大多屬于春天,“沿街柳鵝黃,大地春已歸”,但銀杏就是能讓秋日也沾染上赤子的氣息。不過此刻是落雪的冬日,我并不想念其他。
那院子里的雪還是下著,細密又堅決,只是在快落地時略有驚慌,遂有些許翻騰,也只是瞬間的事。看久了,就如同電影膠片的快速倒帶,那雪點竟是可以織成一片幕布的,因為背著街道的緣故,更顯得無聲無息,猶如默片。
這個可以靜靜承受落雪的院子,構成我日常生活和工作的一部分,而在上海,這樣的機會其實并不多。在上海啊,有多少人家還有一個自己的院子呢。我只記得小時候曹楊八村的外公家是有一個院子的,我過年時來玩,和鄰居家的小孩慢慢熟了,他在我外公家院子里埋下一個陶瓷小公雞,說是送給我,但要等很多年后才能挖出來。我惴惴不安地答應了,不過等他一走,我記得自己還是迫不及待地偷偷掘出。很多年過去了,那個帶院子的一室戶早已轉手,我的小朋友也沒有再聯絡過,所以也許我是對的。
我把這個院子講給你聽,是因為你永遠都不能和我一起站在這二樓的陽臺上,看雪花的翩翩。
今天上班,在南京西路出站至地面的電梯上,有個人站在我前面,他那兒忽然掉了一個東西下來,就落在他站的那級電梯上,我看見是他手上抓著的雨傘柄,他把雨傘擱在電梯扶手上,這么左右一晃就蹭掉了。他也看見了,盯著看了一會兒,好像不知道那是什么,還用腳去踢了踢。隨后我們都升至地面,他在我前面疾走而去,我看著那個藍色傘柄很可憐地想跟著走,卻被擋在電梯端口。我也走過去了。這時我看見前面那人要打開傘,愣了一下,這便匆匆往回走,從我身邊擦過。我當時覺得這人很可笑,后來走著走著卻有些傷感。
于是想起一句歌詞,“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我經常想起這句歌詞,但不是每次都能想起它的調子,但最近好像能想起來的次數變多了,就一路哼著,也只會哼這么一句。
能想起來調子的原因呢,是因為我們家小姑娘。她有一個玩具,像個小房子,有很多方法玩,我們家小姑娘每種方法都會。其中有六七個琴鍵,每按一個,就會放一段電子音樂,我們家小姑娘最喜歡。她無聊的時候,就把小手指伸過去撳一下,然后音樂響起,雖然是很沒有檔次的midi音樂,我是不要聽的,可她不挑剔,還賤兮兮地跟著節奏一動一動,身段特別好看,她要是會走路了的話,說不定還沒有那么好看。
那天有個老仙女來我們家做客,她是說英語的,可把我累壞了,我一下子回到牙牙學語的年齡,一堆名詞動詞不講語法地就往外直冒。還好有小姑娘在,我們就不用探討艱深的話題。老仙女很會和小姑娘玩,一會用食指中指作爬行狀,篤篤篤地爬到小姑娘身邊,一會又玩盒子藏豆子的魔術(我們大人都是魔術師)。很快就和小姑娘熟了。熟了以后呢,小姑娘也要表示一下,就噌噌噌爬到玩具房子那里,撳了一個鍵,響起來的音樂,就是red river valley。老仙女聽到很驚喜,當然了,這是她們英文系的歌,可是我們中文系現在也很popular這歌了,都進小學課本了。popular這個單詞我還沒忘記,就比劃給她聽,然后我們在這樣popular的音樂中就很釋然,雖然是midi。
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這是一個多么崇高的理想。可以和奧德修斯的理想媲美—
個個挨次安座,面前的餐桌擺滿了各式食品肴饌,司酒把調好的蜜酒從調缸里舀出給各人的酒杯一一斟滿。
也很接近吹牛大王的理想—杯酒在手,高朋滿座。我很久以前寫過一首詩,雖然現在看起來其實不好,但當時寫完以后激動了很久,第一次覺得自己是一個詩人。
假如時光倒流
假如我的赤足能溯向河的上游
假如昨日濺起的浪花
還未及沾上風沙的銹
啊 多好啊
假如
假如你們仍在岸邊
圍坐成一圈
沖我揮動紅手絹
我知道總會有那么一天的。我會走過去,坐在你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