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亮


批判向來就存在,只不過它一直以偽裝的形式出現,而不總是以批判的形式出現—秘密的,公開的;含蓄的,憤怒的;言辭的,武器的—因此,當事先張揚的朗西埃如同一個走穴的法國明星出現在同濟大學講壇上時我不僅沒有感到一絲驚訝,而且不出我之所料,他表現出來的那種“怎么都不好”的刻意批判只不過為了滿足一種人類由來已久的抨擊欲望,被這種永遠對世界現狀表示不滿的傳統欲望所推動的言辭表演如今已淪為國際新左派的一塊老字號招牌。不過十分遺憾,當前這些炙手可熱的學院批判者們似乎從來就不曾意識到,自一百多年前馬克思將解釋世界轉換為改變世界、將哲學批判轉換為政治批判、將言辭批判轉換為武器批判之后,二十世紀的經驗與教訓迫使他們從今往后的所謂批判從歷史巔峰不得已地退回到了柏拉圖洞穴之中。他們既喪失了改變世界的雄心,也無意找回解釋世界的耐心,批判在他們只是一種體制內的職業分工和個人偏好,只是他們所能提供的剩余知識產品;而這一產品之所以還能繼續生產繼續被消費甚至受到一部分言辭消費者的歡迎,完全是由于這一產品雖然可能無益(因為它什么都改變不了)卻也絕無可能有害(同樣因為它什么都改變不了),批判不過是聽眾們的一劑安慰藥,批判不過是講演者的一次過把癮,用雷蒙·阿隆的話來形容,他們的終極目的只不過是“為了抨擊”,因為這個世界總是不讓人滿意或總有人不滿意。
反正這個世界怎么都是錯的—朗西埃在這個被命題為“民主就在今天搞”的演講伊始,即宣布了他要對民主作一種“雙重考察”,先考察那些自稱民主的國家的權力關系與狀態,然后考察如何重新限定民主這一觀念,后者則要看前者的考察結果而定(我當然不會相信他的承諾,我從來不相信)。果不其然,朗西埃的所謂考察不過是一段簡短粗糙的回顧性勾勒,了無新意地將“五十年前開始”的世界政治模式簡化為“民主與集權的對立”兩大陣營(略去了拉美、中東、南亞與非洲),一方面是“西方國家基于議會系統、自由選舉、結社與言論自由和個人自由基礎上的一種治理形式”,另一方面則是“這樣一些政權,國家裝置用一黨專政機構同時威懾公共和私人領域”(主要指蘇聯與東歐),而對“這樣一種對立,使得民主看上去成了諸多治理形式中的佼佼者”這一西方主流描述之臧否,朗西埃并沒有作正面表態,因為他馬上要攻擊的恰恰就是這個“佼佼者”。隨即,朗西埃用援引無往而不勝的馬克思為他鳴鑼開道,“馬克思主義向我們指出,所謂的民主的核心,實際上是自由市場,而自由市場是必然會被資本家階級主導的”,馬克思主義“譴責形式民主掩蓋了主導之現實,將形式民主與真正的民主的觀念對立起來”(馬克思從來沒有講過這樣的話,所以朗西埃聲稱這是“馬克思主義”的看法,所以馬克思很有先見之明,聲明他“不是馬克思主義者”)。很好,西方民主不過如此,民主無非是自由市場,自由市場無非是資本家階級主導,因此必須要“指出”必須要“譴責”,至于“怎么辦”則另說;那么作為西方民主的“那個對立面”呢?朗西埃并沒有按其承諾“考察”前述特別提到的“這樣一些政權”的民主狀況,只是輕描淡寫地給了一句“蘇聯集團倒臺了”,而這一倒臺之后果“似乎是要剔除形式民主與真正民主之間的對立,證明只有一種民主……”我們終于明白了,朗西埃是認為倒臺之前蘇聯集團是有過與西方的形式民主相對立的真正民主的,只是它后來被“剔除”了,難道隱藏在里面的不就是這樣的意思嗎?
如果我們還不至于健忘,當年蘇聯老大哥可是一貫聲稱自己擁有“真正民主”的,年幼如我們者也真誠相信過蘇維埃那里是實現了真正民主的,可是朗西埃先生卻沒有一個字“考察”自稱真正民主的蘇聯之“國家權力關系與狀態”,而這個任務是你自己給自己提出來的……我真的非常厭惡你們老是玩這一套,來勢洶洶虎頭蛇尾,放了個煙幕彈別轉屁股半途就逃跑。對蘇聯七十余年的真正民主狀況(這里不使用西方國家愛用的人權一詞)你們法國知識分子應該比死記硬背歷史教科書的中國大學生更清楚,盡管有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紀德和羅曼·羅蘭,五十年代的加繆和薩特,六十年代的雷蒙·阿隆、梅洛-龐蒂和阿爾都塞,為了彼岸蘇聯鐵幕蘇聯之殘酷真相自家兄弟反目決裂吵得一塌糊涂,為什么還總有許多自命為人類良知的知識分子至今癡心不改地維護作為政治情人的蘇聯形象,連作為主權者的蘇聯人民自己都揚棄了他們參與締造的蘇聯,你朗西埃還對它的夢幻般的嚴酷歷史諱莫如深?
就算我們這里先放過朗西埃一馬,很顯然,朗西埃的重點是要抨擊西方的所謂民主,而且是這個已經剔除了兩種民主對立之后的世界上僅剩的“只有那么一種”,即“那些由代議系統和資本主義市場來統治的國家的民主”,這與我們的真實經驗和觀察實在差別太大,朗西埃在中國同濟大學還好意思揚言“現在世界上只有那么一種民主”!并且這一與自由市場和個人自由相連接的民主還遭到了質疑,我們居然不知道我們已經在奢侈地質疑一種我們并未擁有的東西,但是朗西埃卻肯定地說:不,你們已經擁有了這一來自西方國家的形式民主,這種民主背后的“自由市場統治越來越鉗制了人民的集體力量”!我的上帝啊,我不會聽錯吧,他還在說“我們的集體力量”(如果我們就是人民的話)!
一九六八年的法國和一九六六年的中國曾經有過一點點“形式相似”,卻絲毫沒有“真正相似”過—一九六八年的法國學生運動并非法國總統或天主教大主教所發動,一九六六年的中國紅衛兵則聽從“最高指示”,按照黨的“決議”和“中央文革”的部署而走上街頭,他們絕不是被學院教授鼓動起來的。這就是兩者體制最根本的不同。四十五年過去了,朗西埃要么還是將昨天紅色中國誤認為昔日紅色法國,要么居心叵測地故意混淆今天這兩個國家曾經在“爭取人的解放”意義上的“形式相似”,我認為無論是誤認或是混淆都不可接受—朗西埃為什么不與時俱進地談談發生在今天的“形式民主的自由市場”和“真正民主的自由市場”的根本差別?如果“形式民主的自由市場”主導者是資本家階級,那么“真正民主的自由市場”主導者就不僅沒有人民的影子也沒有實質上的資本家階級,恐怕只有國家官僚階級了—形式上的極左派往往同時是骨子里的極右派,這樣的韜晦人物在法國歷史上并不少見。朗西埃當然成不了邁斯特,朗西埃不過是將信將疑地、曖昧地、歪曲性地空談盧梭的人民主權論,這一主權論不過是煽情的政治浪漫主義,它的政治最高理想是占領劇場進行言辭表演(盧梭不過反對劇院的道德墮落罷了,是羅伯斯庇爾為盧梭佩戴了沾血的利劍)而不是議會中的辯論、談判、協商和妥協;可能是為了暗中模仿盧梭,不然朗西埃對占領公共空間的特殊喜好是難以理解的,這一占領既不是通過武力,比如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的街壘;也不是通過學生的身體,比如夢幻般的一九六八年的巴黎院?!饰靼?诳诼暵曬R克思主義,卻閉口不談馬克思的剝奪剝奪者,不談馬克思的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朗西埃既然沒有勇氣重復馬克思“失去的只是鎖鏈,得到的將是整個世界”的革命號召,你朗西埃就沒有資格嘲諷只有馬克思敢于嘲諷的一切合法地在自由主義市場經濟制度下謀求的改良與變革,包括提出改良性方案或替代性方案—所有這些都需要通過一系列繁雜的、技術性的、專業化的甚至十分平庸的近乎討價還價的瑣碎程序來完成—你對自由市場的批判不僅無效,在實踐中也根本不可能被采納,因為你們的所謂全民性的真正民主只存在于你們的無知與想象當中。
與你們的斷言相反,政治民主和政治自由必須與經濟自由相連接,沒有經濟自由的保證,一切政治民主與政治自由都將無從談起。你們竭力反對的那個資本主義制度,恰恰是你們得以自由地批評它的制度保證,一旦你們所夢想的消滅了自由市場同時當然也消滅了私有制的集體烏托邦真的實現,你們最引以為自豪的批判天才不僅將歸于無用,而且你們的一切異端思想也將永不見天日—奇怪的是,這樣的悲喜劇曾經在世界上發生過,而且是大面積長時段地不斷發生;你們,或者你們的老師,其中有些人還閉著眼睛為之謳歌,請記住,你們或者你們的老師,居然在你們賴以為生的、很不名譽的自由主義市場中,用屁股對著發生在異國的人道災難與聳人聽聞的日常事實,卻仰著腦袋在虛構另一個子虛烏有的可能性,可能性就是你們用來反對真實性的一面幌子。你們用一個不曾存在的理想集體世界衡量現實世界,你們非但不必為實現那個理想集體世界所付出的流血代價買單,反而忘恩負義地將你們所寄生的、平庸的與斤斤計較的將個人利益和個人權利放在首位的世界說得一無是處,但是如果你們不生活在那里或根本無法在那里體面地生活,我們又怎么能夠認識你們這些來自卑鄙虛偽的資本主義國家的先天下人之憂而憂的知識分子大人物,你們的莫須有名聲,不就是你們所厭惡的自由市場送給你們的遠低于你自以為的實際價值的一份微薄回報。假如你們中的任何一位有幸成為集體烏托邦的一員,因為消滅了私有制取締了所謂的私人知識產權,你的寫作即便出版了將不被署名,甚至你連寫作的可能性都要被徹底剝奪,除非你愿意為真理服務而你的名姓將成為真理部的一個編碼,就像喬治·奧威爾在《一九八四》所描繪的那樣。為什么不呢,按照辯證法,有烏托邦就必有反烏托邦,朗西埃完全可能會有另一種可能性,在真正民主的集體社會中他是否會榮幸地被編為某個宣傳系統中的神秘號碼,這就要看他的運氣了。
反正世界都是錯的,只有朗西埃才是對的……很奇怪,為什么他總是對的呢,他什么時候為我們證明過他的正確?朗西埃,還有朗西埃的那些西方學院新左派同事,他們那種平等烏托邦主義的夸夸其談、那種“理論中的階級斗爭”以及義憤填膺的文字游戲,其正確性從未被實踐證明過。他們似乎并不懂得或拒絕懂得這個世界是由各種不同的人通過眾多巨大、復雜而偶然的社會過程才共同地將這個世界變成今天那個樣子的,世界從來不是由一個完善的計劃所造就。因此,這樣的一個世界注定了永遠是有缺陷的,因為人總是有缺陷的和會犯錯誤的,而在人所有缺陷和所有犯下的錯誤中,最大的缺陷和最大的錯誤莫過于人相信自己能夠達到完善和完美,并且將這一旨在建立完善與完美之烏托邦平等社會的計劃納入他們所主導的、不可抗拒的和無人得以幸免的社會行動。人類共同生活的前提是建立彼此能夠共同生活的基本原則,而絕不是由一小撮自以為通曉了所有必然知識和獲悉了未來發展秘密規律的哲學家為這一個由各種各樣有不同意志、偏好與缺陷的人組成的共同體制定一份無所不包的宏大計劃。
朗西埃講演中多處提及的“資本主義”一詞顯然被他烙上了不可洗刷的原罪印痕,似乎無人能為其進行辯護,但朗西埃自以為他已經理解的資本主義與我所理解的資本主義毫無關聯。歷史表明資本主義是政治自由的必要條件,雖然這不是一個充分的條件。經濟安排對權力集中或分散權力具有重要影響,作為獲得政治自由的手段之一,就必須提供經濟自由的組織即競爭性的資本主義,歷史上它的出現明顯促進了政治自由,其秘密即在于:競爭性的自由市場資本主義能把經濟權力和政治權力分開,從而使一種權力抵消掉另一種—這是一個可以反復觀察到歷史現象和現實狀況,除非朗西埃先生能夠提出完全相反的例證。
然而這并不能阻擋朗西埃繼續不屈不撓地批判資本主義的堅定步伐,因為確實,資本主義既不是自由與民主的充分條件,更不是人類能夠想象的最完美圖景。資本主義的缺陷就是人的缺陷,所以很容易解釋朗西埃為什么總是能夠抓住資本主義的問題,因為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的制度安排就是按照人的人性弱點以及人類行為邏輯設計的—等價交換,追求卓越—前者使一切公平交換和貿易得以正常確立與運行,后者使一切勤奮與創新得以源源不斷。不過,人性無所謂善與惡,人性兼有善惡,等價交換的反面是斤斤計較,追求卓越的反面是欲壑難填。十八世紀以來的浪漫主義詩人最不喜歡的不就是平庸市民的斤斤計較與資本家的貪得無厭,對近代市民社會和資產階級的辛辣批判不正是從浪漫主義詩人開始的嗎?
莫非朗西埃教授的前世是一個十八世紀末的德國浪漫主義者,隨心所欲信手拈來是這一特殊浪漫主義者的習慣,任意抹煞政治與詩歌的界限,主張哲學可以對經濟學越俎代庖,主張文學想象可以恣意描述世界并且還有可能改變世界。難怪朗西埃在這個所謂的“民主就在今天搞”講演后回答提問者關于“如何看待馬克思‘以往哲學家的任務是解釋世界,現在的問題則在于改變世界這一重要思想”時,會不假思索地辯解說“解釋世界就是改變世界”(不免有點輕?。?。朗西埃喜歡把馬克思主義作為一面幌子(不再是一面旗幟),他無意將馬克思主義看作是政治實踐的武器,而只不過是他個人在學院舞臺上進行“言辭表演”時必備的“堂吉訶德斗篷”。朗西埃的言辭表演不具有現實顛覆性,考慮到這一點,朗西埃在中國學院特別是藝術院校的巡回講演備受歡迎就不難理解了—他的對民主的解釋與“民主今天如何搞”的解釋通通不是直接政治的而是藝術的,朗西埃的“解釋”可能“改變”了一些天真的中國學生們甚至包括某些對他盲目崇拜的中國教授們有關政治與藝術的混亂觀念,并且使他們那些本來就很混亂的觀念變得更加混亂。如果說呈現在頭腦里的觀念世界可以等同于現實世界(按照馬克思的定義這只不過是一個被倒置了的世界),那么朗西埃的“解釋世界”或許就真的可以解讀為“改變世界”了。
即便朗西埃完全有權利有理據修正馬克思的重要思想,針鋒相對地認為“解釋世界就是改變世界”,那么我們這些或許同樣很認真很好奇的“唯物主義者”就會忍不住請教:你朗西埃對這個世界又發表過哪些驚世駭俗的解釋,它們在何時、何地、以何種形式與何種程度改變了世界,哪怕只是改變了這個悲慘世界的一個小小角落?綜觀你的講演,我看不出你可能有過任何驚世駭俗的言論,也看不出你具備這種驚世駭俗的潛能,你的才能與膽魄同你貌似十分崇拜的馬克思相差十萬八千里,只有馬克思才驚世駭俗。如果僅僅滿足于做一個浪漫派詩人,馬克思就不會走上他那條艱險的批判與武器批判之路,那我們還不如去讀天才的諾瓦利斯,“世界成為了夢想,夢想變成了世界,而且人們相信這一切已經發生……”多么迷人的詩句啊,然而諾瓦利斯從來不談政治,也從來不認為他的詩句能夠解釋世界,更遑論改變世界!
當代批判理論所標榜的重大主題仍然是“人類解放”,無論著力于今天的解釋或是未來的改變,據說都是為了這一偉大的未竟事業。不過,人類解放能否指望通過反諷式的言辭表演而獲成功,顯然是一個具有自我反諷意味的譫妄計劃。作為政治批判的浪漫反諷不再有效,尤其當這一反諷常常不甘于僅限于詩學領域之內的大展鴻圖,嘗試著離開主觀性,卻依然主觀性當頭地縱論客觀世界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缺乏勇氣與正視世界復雜經驗的能力,事實上這一早已過時的十九世紀浪漫主義的世界政治想象已經倒塌了。對這一切,也許朗西埃心里是明白的,所謂“人類解放”,所謂“真正的民主,”用一句古代中國智者的話來自我勉勵,叫作“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所謂巡回演講形同表演,所謂言辭改變不了世界,則可用另一句中國成語來自我安慰,叫作“不了了之”。
朗西埃一邊把哲學的任務從馬克思的“改變世界”回撤到傳統哲學的“解釋世界”(其實只是倒退到了德國浪漫派的“抨擊世界”),一邊把他對“真正的民主”與“人民”這兩個概念的理解回撤到了浪漫主義的盧梭(其實更接近于普魯東的憎恨與巴枯寧的無政府主義)。前者,我們不妨借用諾瓦利斯的同代人施勒格爾的一段話形容,朗西埃和他的以“人類解放”為最終服務目標的學院同事,對他們而言“作為目的的存在僅僅是一種表象,它是生成,或抗爭的邊緣,只要抗爭達到目的,這一目的就無影無蹤,一個新的目的又再出現……”這是想象性的詩學或美學的永恒動力,而不是實踐性的政治的永恒動力;政治的動力與目的并非是在“惡與善”之間進行絕然對立的唯一生死抉擇,而是在“爭取更好,或避免更壞”之間進行具有非必然性的選項抉擇。
至于后者,有關所謂“真正的民主”,讓我們立刻想起杜勃羅留波夫的“真正的黎明何時到來”,正如杜勃羅留波夫沒有定義什么是真正的黎明卻描繪了黎明前的黑暗,朗西埃也沒有定義什么是真正的民主卻描繪了形式民主的黑暗。不過與一百多年前充滿憎恨激情的法國人普魯東相比,朗西埃對形式民主的黑暗描繪實在太蒼白太缺乏力量了,讓我們聽聽普魯東怎么說,“整個傳統都沒用了,所有的信仰都被消滅了,新的程序還沒有被創造出來,還沒有出現在大眾的意識中,對此我稱之為解體。這是一個社會最為殘酷惡劣的時刻,所有的東西都結合起來一起折磨人類,良心被踐踏、平庸植物甚囂塵上、真假混淆、出賣原則、激情被貶低、道德風俗衰敗、真理被壓制、謊言受到鼓勵……我很少抱有幻想,我也不期待明天看到在我們國家一下子產生出自由、對權利的尊重、公眾的忠誠、坦率的意見、報紙的良好信譽、政府的道德性、資產階級的理性以及大眾的良好常識。我們還看不到新時代的產物,我們在黑夜里作戰,我們應該承擔起建立這種不再悲慘的生活的責任。讓我們相互幫助,讓我們利用每一個出現的機會在陰暗中呼喚正義……”
斗轉星移,差不多都兩百年過去了,今天的世界黑暗也已經完全不同于當年的黑暗世界,所以朗西埃的批判不僅遠不如普魯東那樣悲憤,反而有那么一點點兒猶豫、不確定和俏皮勁頭了。我們注意到,朗西埃在否定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的時候絕不會忘記順手加上一個不敢肯定的詞“似乎”,在貶低西方式民主時又常常拗口地加上一個不太引人注意的借用他人的注解或頻繁使用模糊政治語匯,譬如“自由市場的統治‘似乎越來越鉗制了‘人民的集體力量”,這個“似乎”究竟意味著什么?什么又是“人民”?再譬如,“民主的自由選擇遭到譴責,‘被認為是對好的治理構成了威脅,甚至還會破壞人與人之間的‘一般關系。”遭到“誰譴責”?“被誰認為”?為什么不干脆說你朗西埃認為?因為你這樣認為你就要提出理由,聲稱“被認為”就不需要你來證明;什么叫作“破壞人與人的一般關系”?謾罵一個具體的資本家可能會涉嫌侵犯個人名譽,攻擊抽象的資本家階級最多就是攻擊“資產階級一般”,所以“破壞人與人的一般關系”并不是實際上的民事侵權破壞而是文學性的抽象破壞,你朗西埃的這些所謂的批判也因為它的無指向性而佯裝成了一種徒有其表的批判的游戲。

但是既然是在談民主,還揚言是在談今天的民主,而且主張民主就在今天搞,朗西埃在粗糙、簡化和謬誤叢生地評價了所謂“五十年以來的世界民主從兩種變為一種”的進程之后,就不得不從歷史轉向了現實。他提出了兩個概念,一個是作為“民主就在今天搞”的歷史新主體,即被“自由市場背后的資本家階級鉗制”了的人民集體,朗西埃稱他們為“無名的人民”,“沒有份也要有份的人”,同時還借用了托尼·內格里的“認知工人”,這三種稱呼可以分別對應勒龐的“烏合之眾”、政府救濟的“貧困者或失業者”以及文化研究者所謂的“白領階級”;另一個概念則是所謂的民主政治新空間,人民是歷史主人也是歷史舞臺上的演員,民主是人民的盛大節日;為了真正的民主他們必須擁有歷史空間與舞臺空間,朗西埃給人民指出了他們的這一“政治/藝術”的雙重空間就在全世界的城市中,就是那些通過集體占領將平時的空間轉化為“與國家所結構的空間相對立”的公共空間—朗西埃把抗議者沖到大街上日日夜夜待在那里的行為高度浪漫化了,他表彰一群人待在一起就是一個“共同體”,還將這一注定不會持久的“共同體占領”描述為“顛覆某個地點的日常使用”。朗西埃不加區別地將阿拉伯之春、西班牙憤怒者運動、突尼斯驅趕總統與美國的占領華爾街運動混為一談,不屑于分析這些國家的不同歷史、不同的社會矛盾與沖突、不同的偶然事件和不同民眾的具體訴求,他看到的只是一群人,而且是持續地有一群人持續地占領了一個公共空間,這個空間和所謂的“國家所結構的空間”相對立,興高采烈的朗西埃想起了法國學生在一九六八年的占領往事,他似乎完全忘記了還有一九六六年紅衛兵運動乃至現代中國真正的民主運動(包括“五四”運動和“一二九”運動)所占據的那個可歌可泣的廣場;被朗西埃高度褒揚的華爾街抗議者口號“我們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原創根本就不屬于美國,而在華爾街的抗議者中一度非常流行的寫著“米爾頓·弗里德曼:全球痛苦的傲慢之父”的T恤,也把攻擊的目標弄錯了—美國左翼陣營一直試圖將弗里德曼及其自由貿易、低稅收和放松監管與二○○八年的全球金融危機聯系在一起,經濟學家斯蒂格利茨指責以弗里德曼為首的芝加哥學派為資本主義自由市場提供了一個看似合理的理論基礎,認為市場能夠自我調節,政府最好無為而治。但是引起次貸危機的原因事實上正好相反,弗里德曼反對二十一世紀頭十年美國政府大肆擴張的凱恩斯主義財政政策,他厭惡住房抵押貸款公司房利美和房地美恰恰是因為它們都是政府的影子企業。
次貸危機不是資本主義在根本上不可克服的問題,更不是通過人民的集體占領行動就能獲得解決的問題。當然人民擁有自由表達異議甚至抗議的天賦權利,無論這個人民是無名者還是什么都沒有份的人,是認知工人還是學院教授—不過人民在行使這一天賦權利之前必須先獲得這一法律確定之權利,你朗西埃不看時間、地點和對象,心血來潮想搞民主就搞民主,照樣會吃不了兜著走。西方學院左派一向不愿意與經濟學家為伍,他們恥于聽取經濟學家的觀點,更不屑于了解經濟學家們的實踐經驗,這種莫名其妙的傲慢毀滅了他們對真實世界的認知,他們似乎一點都不知道或者假裝不知道這一百多年來的經濟學家們對世界的重大貢獻,而在這份名單上就有多位重要人物會令志大才疏的左翼學院達人十足難堪,如果還不至于是憎恨的話。
基于朗西埃對政治的浪漫化理解和對經濟學的偏見與無知,我愿意指出,既然朗西埃的志向其實并不在真正的政治行動,那么他的活動范圍應該被限制在當代藝術領域,因為在當今世界,只有當代藝術和當代批判理論才堪稱一對當代文化中的孿生兄弟,或者當代藝術與當代批判理論可以互為“對趾人”。既然朗西??梢詫⒔忉屖澜缗c改變世界混為一談,他當然就順理成章地把口頭民主與民主行動混為一談。我至今認為馬克思的邏輯力量無人可以企及,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是一條顛撲不滅的真理,不過在今天這個至少可以“藝術就在今天搞”的中國,朗西埃講演給我的啟發則是—批判的游戲可以代替游戲的批判,“批判的游戲”即當代批判理論,“游戲的批判”當然就是指當代藝術了。一個是另一個的影子,一個是另一個的“對趾人”。

說明:二○一三年五月間,雅克·朗西埃教授先后在杭州、北京、成都和上海等地多所院校巡回演講,所講主題皆為當代政治與藝術問題。本文依據的是他于五月十九日下午在同濟大學所作《民主就在今天搞》演講的錄音記錄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