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偉
二○一一年六月,《人民日報》高級記者凌志軍的力作《沉浮—中國經濟改革備忘錄(1989-1997)》(下稱《沉浮》)在人民日報出版社重新出版。算上二○○八年七月湖北人民出版社的第二版,人民日報出版社版已經是這本書的第三版了。此書初版,是由我就職的東方出版中心于一九九八年出品,距今正好過去了整整十五年。在此期間,這本書引發了一場公案,不但導致這本書命運多蹇,也讓一些人受到不該有的連累。凌志軍先生在最新版的《沉浮》后記中,對當年因出版此書而受到不公待遇的編輯和相關人士,表達了他真誠的歉意。其實,受到不公待遇最多的還是作者凌志軍本人。這種起于青萍又消失于無形的事件給當事人帶來的傷害,最終只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去。也許,當代中國的每一次類似的事件最后總會是無言的結局,但不可理解的是,只有被這些事件牽連的人,才記得歷史的錯誤,還承擔著錯誤的后果,而事件責任人卻遁形于天地之間,再無交代。十五年后此書再度由作者就職的人民日報出版社予以再版,這至少表達了對作者地位和《沉浮》書稿質量及其歷史價值的最終肯定。既然如此,給予“《沉浮》事件”應有的回顧和反思,我認為是必要的。
一九九七年的深秋,我的朋友吳芝麟先生給我打電話:《交鋒》看過沒?我說,看過,寫得很好。芝麟接著說,你想不想出版他的第二本書,是關于中國經濟的內容,當然,還是《交鋒》的寫作風格。他繼續說,作者凌志軍先生人就在上海,他很愿意認識你,并希望同你認識和交流。我說,當然愿意。然后,我們相約第二天晚,在上海丁香花園一起用餐。當時一同就餐的有,吳芝麟夫婦、凌志軍和趙曉東夫婦,還有幾位文化界的老朋友。因為好久沒見面了,席間隨意聊的更多是文化圈的事。
席間,凌志軍話語不多,倒是趙曉東很活躍,因為我們都在新聞出版界,所以有許多相關的話題可以交流。飯后,凌志軍把書稿交給我時,特地對書稿作了些簡單的說明。他強調了兩點,一是希望我能盡快審閱書稿,并作出判斷是否愿意出版。同時,他也簡單跟我交代了關于他的《交鋒》出版后引起的爭議和麻煩。《交鋒》是馬立誠與凌志軍先生合著,也是凌志軍改革三部曲的第一部。《交鋒》于一九九八年一月,由北京今日中國出版社出版。該書出版后,因書稿內容對“文革”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運動,作了真實的回顧和清理,因此,在文化思想界有很大的反響,受到學術界的追捧。想不到,此書出版不久就受到上級主管部門個別領導的責難,起意想封存《交鋒》。封存意見報到中央,被中央主要領導婉轉否決。中央領導表示的大意是:我們經過“文革”極左時期,有過許多慘痛的教訓,因此,以后不要在一本書或一部戲上輕易表態。這種明智,讓提議封存此書的人自討無趣,隨后就遷怒于作者,自然,作者新出的書就成了此人進一步泄憤的靶子。凌志軍向我交代這個背景,是善意的,希望我考慮到這一層風險,雖然他真誠地表示不希望我為難,但我還是果斷地把書稿留下了,我的理由很簡單:就書論書,書稿質量是唯一的標準,而書稿之外的原因,基本不予理會,也理會不了。更何況,那時的我滿腦子理想主義的激情,遇到這種有思想的書,是沒有理由不出版的。
回頭看來,或許那時的我確實有點“意氣用事”。記得我的一個識時務的領導曾告誡我說,“到我們這個份上,看上去是做出版業務,其實質是搞政治。”我當時不以為然。事實證明,他的這個判斷是符合中國國情的。以后多年我們各自的政治命運和人生軌跡,基本證實了他的判斷。在中國,許多不學無術的大大小小的“公務員”,憑借著庸俗政治學觀點以及政治攀附和斡旋能力,能保持官位穩固和一帆風順。而我卻秉持著學術理想和文化理想,并一直引以為傲,卻難以抵擋被人抵牾和誹謗的結果,事實上,《沉浮》事件曾不斷被別有用心的人多次利用,一度成為阻斷我個人發展的冠冕堂皇的理由。雖然,我本不在乎所謂的仕途,但這個事件畢竟折射出某種人生和時代的悲劇。
《沉浮》是凌志軍先生改革三部曲之一。前有《交鋒》,后有《變化》。三本書先后在北京、上海、廣州出版。作者選擇上海作為《沉浮》的出版地,既因為作者想與我合作出版此書,同時也是看重上海作為中國的經濟重鎮的地位。
如果說《交鋒》是以“文革”結束后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思想解放運動為寫作背景,那《沉浮》就是繼《交鋒》之后,以九十年代的經濟改革為重點,力圖真實記錄這個重要的時代拐點而創作的。作為《人民日報》高級經濟記者,敏銳的職業習慣和負責任的專業思考,促使作者在參加各類高層經濟活動和相關的專業討論時,都會做筆記,事后再作整理和完善。這是他堅持多年的職業習慣,真實記錄以便備忘,同時也成就了這本具有歷史價值的《沉浮》。
《沉浮》的特殊價值,是從國家層面和歷史的角度,記錄了一九八九至一九九七年,這九年中國非同尋常的經濟轉型和變革的全過程。寫實加思考,是作者基本的寫作態度。當時,一場“政治風波”剛結束。這是改革面最大、問題最多、難度最大的九年,也是朱镕基出任副總理、總理后,展示其威信的九年。這個歷史時期需要真切解決鄧小平提出并基本成為全黨共識的、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方針的歷史合法性的問題,需要以歷史的實踐性的結果證明經濟、國力提升,改善人民生活是當務之急。而且,也是經過“文革”后,社會需要價值重塑和信念重建的重要時期,同時,需要進一步解決共產黨執政的合法性和正當性問題,并為后鄧小平時代提供可持續性的歷史經驗和遺產。事實上,這一階段的執政成就,為一九八九后的十年乃至今天的社會發展奠定了基礎,也解決了后鄧小平時期中國該選擇什么樣的道路的問題。描述、出版這樣重大題材的圖書,無論是作者還是編輯,都知道身上的擔子,必須采取嚴謹和慎重的態度。
由于題材特殊且敏感,因此,《沉浮》作者的敏銳和嚴謹,不但體現在寫作態度上,也充分體現在這本書的寫作方式上。全書以紀實方式寫作,緊扣經濟發展主線,將宏觀觀察與微觀分析相結合,在經得起歷史考據的基礎上,追求個人思想觀點的表達和史實的真實描述。為了更加真實地再現那個歷史時期的政策和環境的變化,避免一些無法預料的麻煩和責難,全書建立了兩個寫作原則,一是按時間順序,并盡量寫真,描述事件時,時間地點要準確;二是引用材料,必須引用真實、一手的歷史資料和權威數據,并作如實引用。可以說,從書稿寫作開始,作者就已經充分預設了風險,對困難和將會遇到的麻煩,都作了十分嚴謹的處理。為了使書稿更能符合出版要求,我們還特請時任中國社科院副院長的劉吉先生審讀并作序。劉吉先生在首版序言中有如下表述:
“此書不但忠實地記錄了一段歷史,而且具有無可爭辯的學術價值。”
劉吉先生似乎有預感,他在序言中強調:“把自己當成真理的化身是極其可笑的,也是十分危險的。如果一個新觀點出來,就以我為標準判斷是與非,采取行政措施,那么許多新觀點,特別是年輕人的創見就會被扼殺,許多本可以成為一代大師的青年就會被窒息在搖籃里,當年顧準、孫冶方同志提出社會主義商品和市場經濟觀點,被批判、被整得家破人亡……這個付了血的代價的教訓是應該認真記取的。”作為學者和文化界的領導者,劉吉先生是明智而有膽識的,他的直言不諱,他對思想學術界的包容,以及對容許思想層面的正常交鋒的呼吁,讓我們深感溫暖。
無論是出于一個出版人的職業敏感,對好書的天然嗅覺與追求,還是出于必要的歷史責任感,都讓我無法拒絕這樣一部有思想、有歷史價值的好書。當然,我也知道這本書內容敏感(說它敏感,是當時出版界對某些情況約定俗成的認知),是源于書之外的一些復雜原因。因此,我用了整整三天時間,非常認真仔細地通讀了全稿,結果與我事先預感的完全一樣—這是一本應該出版的書。但由于上述復雜原因,我改變了一般圖書常規出版的流程,將這本書作為重點圖書立項,并專門向時任東方出版中心總經理的喬友農和常務副總編輯施偉達先生作了匯報。我在匯報中如實介紹了書稿的基本情況,以及作者的上一本書《交鋒》出版后遇到的麻煩,我強調了兩點,一是書本身的質量和價值,二是其背后的一些復雜情況,并提出了我準備編輯出版此書的基本意見。我的意見得到了領導們的支持,尤其是施偉達總編輯,還進一步就書稿出版中需要注意的問題,和我作了深入的交流。為了保證書稿高質量出版,以及有效的市場運作,出版社專門配備了精通業務的編輯、發行人員,為《沉浮》的問世作了完善的準備和安排。
當此書的選題得到確認并準備出版時,我受上海市委宣傳部安排,赴澳大利亞La Trobe 大學攻讀MBA學位。因此,我把出版《沉浮》的后期工作移交給了我十分信得過的雷啟立,我告訴他,在書稿內容處理上要十分嚴謹和小心。雷啟立也確實是按我們商定的意見實施,而且很得體,二審三審,可以說一個比一個嚴謹。書稿在出版社各個環節都受到重視,并在一九九八年八月順利出版,首印七萬冊。當年十月,我從澳大利亞回國時,此書銷售一路飄紅,走勢很好,社會評價也相當不錯。可是,不該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
《沉浮》出版才幾個月,即一九九八年的年底,我們突然接到一個上級有關部門的電話通知,要求《沉浮》停發。電話大致內容是:接上級有關部門通知,《沉浮》暫停發行。沒有停發的具體內容,只給了一個抽象含糊的說法:書稿政治傾向有問題。當我們進一步詢問問題具體出在哪里時,沒有聽到任何人給出說法。隨后也就一直沒接到來自官方正式的電話或文件通知,就書稿的所謂政治傾向問題作出明示。只是通過某些民間的渠道聽說,所謂的政治傾向有問題,是指《沉浮》第一○二頁,“十一月:兩種聲音日漸分明”章節中,作者就歷史上出現的各種事件,引用了當時的兩位領導在不同場合的講話。一個是主題為“要求高級干部關心意識形態問題”的講話;另一個是主題為“緊緊抓住經濟建設中心”的講話。作者引用這兩個主題的講話,是為了證實由于領導講話的環境和對象不同,會產生意見的多元性。最后定調的是中央“用改革的精神來解決經濟生活中的問題”。實際上這些講話均是引自《人民日報》。不知是決定停發《沉浮》的人本身就不自信,還是書稿根本就沒有什么問題,這么一個電話通知后,就再沒有下文。
當時,我們感到既不解,也很憤懣。浸透了這么多人的勞動和思想的書,就因為這么一個沒頭沒腦的電話通知,將被打入冷宮?此時,恰好新聞出版總署的一位領導出差在上海,我們在向他匯報工作的同時,就此事向他詢問處理辦法,他幽默地說:哪個領導說有問題,就把有問題的那一頁撕掉,繼續銷售,以免資源浪費。他的這番幽默,倒讓我們寬慰許多。畢竟時代進步了,很多文化出版界的領導人還是有自己的判斷和底線的。
今天看來,這部書稿能在十五年后重見天日,說明它根本沒有什么政治傾向問題。對當時下達這個指示的人作評議已經沒有意義。但就我們經歷的這個禁書過程來看,卻隱含著許多值得玩味的地方。好在歷史終將進步,如今人民日報出版社以再版《沉浮》的方式,總算為這段公案畫上了句號。不過對于很多當事人來說,結果雖令人欣慰,過程卻仍然難忘,仍然令人感到悲哀和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