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燕

《魏書》第一篇《武帝本紀》是曹操的傳記。曹操沒做過一天皇帝,“武帝”是他兒子稱帝后追封的,但他是魏國的實際創建者、開出三國歷史局面的最重要的人,同時,他又是歷史上最具爭議的人物,一個有故事的人。
曹操的故事,要講起來實在很多。首先,他的出身就頗不尋常,他祖父曹騰原是西漢相國曹參的后裔,在講究家世的漢代,也算很不平常,可是曹騰少年時就當了宦官,曹操的父親曹嵩是他養子,曹操真正的祖上是誰,因此成謎。陳壽為曹操寫傳的時候,距曹操去世不過五十余年,他也許聽到過諸如曹操姓夏侯、不姓曹之類的傳言,可是提及曹操的身世,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只寫下“莫能審其出生本末”幾個字。我們看以前司馬遷在《史記》里講漢高祖劉邦的出生,說他母親在一個大湖之畔休息,“夢與神遇”,當時電閃雷鳴、天際如墨,他父親趕過去,只看見一條蛟龍和他母親糾纏,而后他母親便懷孕生下他來。再看以后袁宏在《后漢紀》里寫漢光武帝劉秀的出生,那天晚上,也是紅色的光焰照徹夜空,屋子里一片透亮。然而,這種“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式的開國神話套路,陳壽都沒有用,不知是不是由于曹操死前僅封魏王,離稱帝仍差一步,又或是他的身世本來糊里糊涂,不便深究。
宦官在漢末的名聲極壞,他們近水樓臺裹挾皇帝,惹翻眾怒,士人們尤其討厭他們。盡管在《后漢書》里,曹騰還是被網開一面,范曄說他侍奉四位皇帝,前后三十年,沒有做過什么違規的事情,可是談到曹嵩,就不客氣地指出他是靠了行賄才做上太尉的。這說明宦官及其后代享有很大的特權,他們也確實有惡劣的行跡。所以,當人們把漢代亡國的原因歸咎于宦官與外戚相繼操弄權力的時候,曹操便要無可避免地承擔起宦官之后的壞名聲,就像清代學者趙翼憤憤然所說:“東漢壞于閹,而操本閹人曹騰之后,竟移漢祚!”(《甌北詩話》)這就是說,曹操沒有稱帝的資格,是他宦官后人的身份決定的。
要論出身的話,曹操是沒有奉天承運的資格,但時勢造英雄,他硬是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成了“治世之奸雄,亂世之英雄”。他一生活了六十六歲,他一死,四百年漢家王朝也告結束。他的死,陳壽倒是記得清清楚楚:漢獻帝建安二十五年(220)初春,他死于洛陽,遵照遺令,遺體被運回鄴城,二十天后,葬在他指定的高陵、西門豹祠附近。
鄴是當時冀州首府,在今天河北臨漳縣與河南安陽市中間,是曹操的大本營。自建安九年(204)從袁紹的兒子袁尚手里奪下,曹操在這里先后受封為丞相、魏公、魏王,在這里修起宗廟,并且建造了有名的玄武池和銅雀、金虎、冰井三座高臺。鄴城,是見證他這一路南征北伐、蕩平天下的地方,葉落歸根,所以他死后要葬在這里,而不是回到家鄉亳州的曹氏家族墓地。
曹操一生簡樸、務實,也不希望在身后事上奢侈鋪張,他的遺囑里因此有“因高為基,不封不樹”的話,就是說墓地上不要加封土,也不要種樹。這句話的意思本來明白,無非是曹操仍然把自己當一個普通人,不愿享受特殊待遇。可問題是他已經不是一個普通人,在帝王將相普遍厚葬的世風之下,他這種懷有平常心的做法,反而招來接二連三的猜疑。
最有名的便是“七十二疑冢”的傳聞。據說宋代王安石有一次在安陽參拜曹操遺址,見到“銅雀臺西八九邱”(《將次相州》),以為那就是曹操墓地。后來南宋的范成大到了鄴城西面的曹操講武城,不知怎么也就說那城外“有操疑冢七十二,散在數里間”(《攬轡錄》)。等到了明代,像“曹操疑冢在講武城外,凡七十二處。森然彌望,高者如小山,布列直至磁州而止”(《明一統志·彰德府志》)這樣的傳言,都被記在地方志里,幾乎變成一種常識。
為什么會有這“七十二疑冢”的傳聞?當然,多半由于曹操的個性。曹操的個性,如陳壽所說,“少機警,有權數”,是一種天生的機敏靈活。同時,他又精通兵法,他為《孫子兵法》作的注釋,到今天都在流傳,他打仗時,也最善用奇計,以少勝多。呂布就常提醒人:“曹操多譎,勿入伏中。”田豐也警告過袁紹:“操善用兵,變化無方,眾雖少,未可輕也。”以后唐太宗對他佩服歸佩服,但在這一點上還是有所保留,說:“朕常以魏武帝多詭詐,深鄙其為人。”(《貞觀政要》)而趙翼比較“三國之主”的用人策略,對“曹操以權術相馭,劉備以性情相契,孫氏兄弟以意氣相投”(《廿二史劄記》)看得就更清楚一點。幾百年積累下來的印象,都是說曹操慣用權術、詭計多端,他在自己后事的安排上面,難道就沒有用一點點陰謀?南宋的俞應符于是斷定他“生前欺天絕漢統,死后欺人設疑冢”(陶宗儀《輟耕錄》引其題曹操疑冢詩)。《三國演義》小說講他之所以要設疑冢七十二座,是怕被人掘了自己的墳墓(第七十八回)。清代的蒲松齡也寫過一個《曹操冢》的短篇小說,那里面說曹操墓在許昌城外大河旁的崖洞里,洞里放了一個轉輪,“輪上排利刀如霜”,夏天在河里游泳的人,一不小心,“若被刀斧,尸斷浮出”(《聊齋志異》)。
這些傳聞多少年來家喻戶曉,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以來,考古學家經過發掘,才證實那所謂曹操講武城外的七十二疑冢,實際上是一個分布在河北磁縣的北朝貴族墓葬群,真正的曹操墓,據河南省文物考古所二○○九年宣布,則是位于河南安陽縣安豐鄉的西高穴村。從目前發表的考古報告看,在經歷多次被盜之后,曹操墓里還剩下數百件器物及兩塊頭骨和部分骨骼。這些器物,包括寫有“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魏武王常所用挌虎短矛”等字樣的石牌,也包括寫有“魏武王常所用慰項石”的石枕,還有不少泥質素面的灰陶與少量的銅飾、鐵鏡、金紐等。而經過鑒定,其中一具人骨為六十歲左右的男性,現在很多人懷疑他就是曹操。
陳壽記錄曹操的遺令,說:“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未得遵古,是指不要被過去的喪葬禮節所約束,循規蹈矩。曹操對自己的身后事考慮周詳,布置得非常仔細,比如他要求大家在葬禮結束之后馬上脫下喪服,各就各位,將士不離軍隊,官員不離值守,又比如他囑咐給自己穿些平常衣服就好,也不需要金玉珍寶作陪葬品。曹操墓的發掘,一度掀起軒然大波,專家學者夾雜新聞媒體爭執吵鬧,是真是假,兩種意見針鋒相對,不過墓中器物的樸素,大體印證了保留至今的曹操的一些遺令,反映出他既詭譎善變、心機頗深,也確實豁達大度、襟懷坦蕩。章太炎稱贊他“信智計之絕人,故雖譎而近正”(《魏武帝頌》),不是沒有道理,因為有很高的智慧、很大的胸懷,盡管也是詭計多端,但歸根結底不失正派。
曹操的出身以及他的墓在哪里,固然是談論不盡的話題,但是真正使他成為爭論焦點的,還是他對待漢代宗室的態度。無論稱帝與否,挾天子以令諸侯、結束四百年漢家王朝的人是他,從此中國陷入數十年的分裂,這樣一段歷史,應該如何評說?他到底是有功還是有過?
建安十八年(213),漢獻帝以曹操有“定天下之功”,封他為魏公。在表彰他的貢獻已經遠超古代的伊尹和周公時,公布了他的十一大成就。這些成就是:第一,率先領兵戰董卓,忠于本朝;第二,戰勝黃巾軍;第三,討伐亂政的韓暹、楊奉,遷帝都于許昌,恢復王室秩序;第四,擊敗妄自稱帝的袁術;第五,擒殺呂布、張楊,征服眭固、張繡;第六,官渡之戰,殲滅“逆亂天常”的袁紹;第七,殺袁譚、高干,平定黑山;第八,北征三郡烏丸;第九,南征荊州劉表;第十,征馬超,撫定戎狄;第十一,使鮮卑、丁零重譯而至。
據說曹操三度謙讓,等到大臣們也紛紛來勸說,一致表示他在“天下崩亂,群兇豪起”之際,“奮身出命以徇其難”,誅二袁、滅黃巾,沐浴露霜二十多年,建立了“書契以來”所未有的卓越功勛,他這才“悚懼受詔”。他再三推讓,當然屬于規定中的行禮如儀,因為早在建安十五年(210)他就公開說過,有人懷疑他心存“不遜之志”,讓他很不舒服,“每用耿耿”,他自己本來并沒有更高的野心,“身為宰相,人臣之貴已極,意望已過矣”,更何況認真說起來,他也為漢家王朝立下了很大的功勞,“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所以,等到三年后封魏公,就不僅是公眾、也是他自己意料中的事,是時勢所趨。對此,呂思勉有一個評價,他說曹操還是守住了“封建時代的道德”的,他不肯廢漢自立,“對于漢朝,已經是過當的了”(《三國史話》)。這是同情曹操的說法。
陳壽為曹操寫傳,大體上是遵循漢獻帝的定論,以上述十一項功業為基本線索,按照史書“本紀”的書寫要求,逐年逐月記述下來的。這也反映出在漢末到西晉的大約半個世紀,對于曹操的評價,還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當初曹操被封魏公,劉備等人十分不滿,馬超、許靖他們就上書漢獻帝,痛責曹操是“竊執天衡”、“剝亂天下,殘毀民物”。劉備除了對自己“雖糾合同盟,念在奮力,懦弱不武,歷年未效”也表有一點慚愧,更多的還是講他對曹操“侵擅國權,恣心極亂”的擔憂。上述與曹操同一代人的看法,尤其是號稱漢帝的劉備的看法,作為蜀國舊人的陳壽并非沒有見聞,可是在《魏武帝本紀》里,他最終采用的依然是漢室的意見,這一點,頗值得玩味。
我們知道東晉以后,輿論調轉,越來越多的人接受了劉備他們的觀點,而對曹操有所質疑。像袁崧在《后漢書》里就說:漢獻帝這個人天性慈愛,身處崎嶇危亂之中,對人卻沒有一點戒備,曹操就是鉆了這個空子,趁火打劫,“始于勤王,終至滔天”,“回山倒海,遂移天日”,他實際上是一個竊國之賊(《獻帝紀論》)。而后來像南宋的朱熹就連曹操在詩中經常提到周公都看不慣,諷刺他“做得個賊起,不惟竊國之柄,和圣人之法也竊了”(《朱子語類》)。這些看法,都是站在漢王朝不可移易的立場,認為漢王朝的存續是唯一合法的選項,只能維護,不可改變。由此來看,曹操自然是一個漢王朝的奸臣、一個歷史的罪人。
東晉、南宋都是漢族王朝偏安一隅,這反而激發了當時人很強的爭正統的意識,并影響到他們的歷史觀。在回看三國這段歷史的時候,他們以漢王朝為正統,越發強調劉備才是合法繼承人,曹操則是無功但有過。這一觀念根深蒂固,在普通人當中尤其有市場。我們看《三國演義》第三回寫曹操剛一出場,就做了一件濫殺呂伯奢全家的大壞事,他那“狼心狗行之徒”的忘恩負義形象,立刻被定型下來,就像在傳統京劇《群英會》里面,曹操這個角色,一定是要勾一張代表大奸大惡的“白臉”。
現代人當然不需要堅持這一套正統觀、歷史觀。有意思的是,一九五○年代,因為毛澤東多次表示欣賞曹操,對“反動士族”影響下的民眾把曹操當成“白臉奸臣”很不滿意,決定“這個案要翻”,于是發動了當時郭沫若、翦伯贊等幾乎所有的頂尖歷史學家,千方百計地證明曹操如何是“一位民族英雄”。在半年間即達百余篇論文的轟炸之下,曹操“臉上奸臣的白粉”當然被擦掉很多,何茲全就曾樂觀地說道:歷史事實是一個客觀存在,只是一經人心反映、人手敘述,一個事實變成多個,如秦始皇、曹操都只有一個,歷史家手下的秦始皇、曹操卻有多個,不過對他們的認識都會逐步接近于“一”的(《三國史·序言》)。是不是能夠趨近于“一”呢?既然在曹操身上折射的是我們自己的歷史觀、是非觀,也許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

讓我們來看一看陳壽的歷史觀,看他對曹操是怎么評價的。《武帝紀》的最后有一段評論,說:
漢末,天下大亂,雄豪并起,而袁紹虎標四州,強盛莫敵。太祖運籌演謀,鞭撻宇內,攬申、商之法術,該韓、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矯情任算,不念舊惡,終能統御皇機,克成洪業者,惟其明略最優也。抑可謂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這里面值得注意的有兩點:一是在陳壽眼里,曹操確是一位能夠輔佐君主成就大業的朝臣,一個杰出人才。二是在寫曹操傳的時候,陳壽的心里,很明顯有一個無時不在的參照對象,就是袁紹。
在《魏書》中,陳壽也寫有袁紹的傳記。他寫袁紹的家庭背景、社會地位,乃至個人的容貌、修養,從外到內,這種種條件都非曹操所可比擬。袁紹生在豪門,他家“四世居三公位,勢傾天下”,他母親去世時,趕到汝南來參加葬禮的就有三萬人之多,他自己也很善于結交海內人士,有“威榮器觀,知名當世”。但是據陳壽說,他也有一些像“外寬內忌,好謀無決,有才而不能用,聞善而不能納”之類的致命弱點,當漢末動亂之際,他因此經常錯估形勢,比如鼓動何進引董卓入京,比如擁立幽州牧劉虞為帝,還有如圍攻許都、逼迫曹操攜獻帝遷都-城,等等,他是一步錯,步步錯,直到在官渡也就是今天河南中牟東北這個地方,與曹操相對壘,最后滿盤皆輸,軍敗而憂死。
但曹操很不一樣,他年少時就知道自己“本非巖穴知名之士,恐為海內人之所見凡愚”,頭上沒頂著光環,所以要從最基層做起,不怕犧牲,一步一步建立名譽。還在初平元年(190),袁紹、曹操等同時起兵聲討董卓,且以袁紹為盟主的時候,袁紹問曹操:如果失敗,你到哪里去呢?袁紹是早有以河北為基地的打算的:“吾南據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眾,南向以爭天下,庶可以濟乎?”曹操卻回答:“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無所不可。”完全不曾想要給自己留一點后路。他戰董卓,手里的兵力少得可憐,根本不是對手,只憑著“一戰而天下決矣,不可失也”的勇氣,一馬當先。他打黃巾,也是在舊部少而新兵缺乏訓練的情況下,“被甲嬰胄,親巡將士”,以鼓舞士氣。他處事不猶豫,孤注一擲,敢作敢當,從不像袁紹那樣患得患失。袁紹立劉虞為帝時,也想過要拉攏曹操,曹操根本不理會他的小算盤。陳壽說當時袁紹“嘗得一玉印,于太祖坐中舉向其肘,太祖由是笑而惡焉”。笑而惡焉,把曹操輕蔑和厭惡的態度寫得活靈活現,因為曹操已經看得很明白,“累世受國重恩”的袁紹不僅貪心,而且愚蠢。
這樣到了興平二年(195),漢獻帝從長安逃回洛陽,曹操親自去洛陽迎接獻帝建都許昌,獻帝委任曹操為大將軍、袁紹為太尉,袁紹不愿居曹操之下,“公乃固辭,以大將軍讓紹”,到了這個時候,曹操完全清楚袁紹已不足以為威脅,能與自己相抗衡的只有劉備。陳壽在《蜀書》的劉備傳中寫他這時從容與劉備飲酒,說的就是:“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數也。”后來袁紹圍攻許昌,人人看他都是勢不可擋,唯獨曹操不以為然,果斷駐軍官渡,說:“吾知紹之為人,志大而智小,色厲而膽薄,忌克而少威,兵多而分畫不明,將驕而政令不一,土地雖廣,糧食雖豐,適足以為吾奉也。”第二年,曹操預備東征劉備,人們又提醒他能與之爭天下的是袁紹,應當加以防備,曹操說:“袁紹雖有大志,而見事遲,必不動也。”果然等他打仗回來,劉備敗逃、關羽投降,這其間,袁紹紋絲不動。
在保衛許都的官渡之戰中,曹操的兵馬和糧草本來都遠遜袁紹,他是在“以至弱當至強”的形勢下,堅持數月,艱苦卓絕打敗對手的,從此贏得“天下莫敵”的稱號。袁紹一年后“發病嘔血”致死,他卻是回鄉立廟祭祀祖先。過了許多年,他回憶起與袁紹相對抗的那些日子,還說袁紹當時“據河北,兵勢強盛,孤自度勢,實不敵之,但計投死為國,以義滅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紹,梟其二子”,語氣依然平和,姿態依然很低。
荀彧認為袁紹和曹操是典型的強弱之勢對轉,他比較這兩個人,一個忌刻多疑、猶豫難斷、法令不立、好收名譽,一個唯才是用、應變無方、法令嚴明、誠心待人,當然曹操必勝,勝在度、謀、武、德四個方面。如果說荀彧是曹操的謀士,評論不免有所偏向的話,涼州刺史楊阜的分析也許更能說明問題,他說:“袁紹寬而不斷,好謀而少決;不斷則無威,少決則失后事,今雖強,終不能成大業。曹公有雄才遠略,決機無疑,法一而兵精,能用度外之人,所任各盡其力,必能濟大事者也。”這些都是當時人的觀察和判斷。
袁紹最初想借曹操之手殺掉他不喜歡的楊彪、孔融等人,曹操不愿意,告訴他當今天下土崩瓦解,群雄并起,正是“上下相疑之秋”,此時殺人,誰不自危、不哀怨?“高祖赦雍齒之讎而群情以安,如何忘之”?袁紹以為曹操這是在假托“公義”,心里頭攢了很多怨氣。他是完全不了解曹操的心胸、抱負。曹操打敗袁紹,占領許都,發現很多人過去寫給袁紹的信,他不計前嫌,統統銷毀。等他拿下鄴城,又不念舊惡,跑到袁紹墓前憑吊,“哭之流涕”。這都是讓陳壽相信他確實是“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的地方。
評價歷史人物,只有進入到人物所處的歷史環境,方能得到一種“了解的同情”。當我們把曹操和袁紹放在一起,將這兩個最有可能在漢末歷史上發生重大作用的人并列來看,他們的品德操守、他們的能力作風,孰高孰低,誰有功誰有過,就比較容易看得清楚。而按照錢穆在《國史大綱》里的說法,漢朝最后的分裂,是由于東漢王室自己走上黑暗的道路,民眾、士大夫都與它隔絕,漢末的名士如袁紹、公孫瓚、劉表等都不再忠于統一的國家,各自割據一方。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在對待漢代宗室的態度問題上,曹操也真是一點過錯都沒有的。
在與袁紹對決的官渡之戰前,荀彧獻計給曹操,說“今與公爭天下者,唯袁紹耳”。打敗袁紹,在陳壽看來,也是曹操一生中最重要的轉折點,他在《武帝紀》中寫到這里的時候,因此忽然宕開筆墨,插入一段故事并發表議論說:
初,桓帝時有黃星見于楚、宋之分,遼東殷馗善天文,言后五十歲當有真人起于梁、沛之間,其鋒不可當。至是凡五十年,而公破紹,天下莫敵矣。開國神話終于在這里出現,仍然是冥冥之中,一切都由天來注定。曹操這一年四十五歲,他恐怕也意識到天降大任于斯,從此以天下為己任,一邊打仗,一邊著手建設。這年他回到家鄉亳州,看見“舊土人民,死喪略盡,國中終日行,不見所識”,“凄愴傷懷”,心里很難過,于是下令授土田、給耕牛,安定民生,以促進經濟發展。他還責成各地恢復辦學,恢復祭祀先人,使民眾精神也有所安頓。建安十五年,他又下令招納天下賢士,宣稱“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曷嘗不得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天下者乎”,明明白白已是在以“中興之君”自期。
當公元三世紀末,陳壽撰寫《三國志》的年代,許多人因為能夠看到曹操的這些遺令以及他的各種遺物,包括他留下的詩歌,會產生一種相當親切的感覺,也多少能體會到他的用心和感情。所以,不只是蜀人陳壽在綜觀他的一生之后,給他以“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的評價,吳人陸機讀到他遺令里的經國之略、隆家之訓,也“慨然嘆息傷懷”,寫下一篇傳世的《吊魏武帝文》。在這篇哀悼和紀念的文字中,陸機一面贊揚曹操的雄才大略,是所謂“摧群雄而電擊,舉勍敵其如遺。指八極以遠略,必翦焉而后綏”,一面又為他在遺令中表現出的兒女情長而感動不已。這些情意綿綿的遺令,有如寫給兒女的:
吾在軍中,持法是也,至于小忿怒,大過失,不當效也。
也有如交待給后宮的:
吾婕妤妓人,皆著銅雀臺。于臺堂上施八尺床繐帳,朝晡上備脯之屬,月朝十五,輒向帳作妓。汝等時時登銅雀臺,望吾西陵墓田。
陸機說,他沒想到曹操對兒女是那么通達,對身邊的女性又是那么纏綿。
銅雀臺是建安十五年所建,在鄴城的西北角,臺上曾有一只大銅雀,“舒翼奮起,勢若飛動”(郭茂倩《樂府詩集》)。曹操生前,有時春天攜家人登到臺上,極目遠望,逍遙度日,他兒子曹丕、曹植都奉命寫過記述登臺之樂的文章,而在關于銅雀臺的這一則遺令中,也可以看到曹操對過去愉快的登臺時刻有一種難舍的眷戀。“銅雀臺”后來也變成文人們最喜歡配樂歌詠的一個題目,南朝有名的詩人像謝朓、何遜、江淹都寫過以它為題材的作品,到了唐代,像王勃、高適、李賀等人都還繼續在寫,所以,南朝梁陳之際的作家徐陵就說:“昔魏武虛帳,韓王故臺,自古文人皆為詞賦。”(《與李那書》)“魏武虛帳”,用的正是上述銅雀臺遺令的典故。而在歷代吟詠銅雀臺的詩里,江淹的一首最有味道:
武王去金閣,英威長寂寞。雄劍頓無光,雜佩亦銷鑠。秋至明月圓,風傷白露落。清夜何湛湛,孤燭映蘭幕。撫影愴無從,惟懷憂不薄。瑤色行應罷,紅芳幾為樂。徒登歌舞臺,終成螻蟻郭。
它呼應著曹操的遺令,曹操在遺令中要求他身邊的女性按時辰朝向他的墓地奏樂歌舞,以消除他離開人世的寂寞,江淹卻在詩里代這些女性寫道:沒有了武王的世界,才是寂寞的世界。
曹丕曾記他父親“雅好詩書文籍,雖在軍旅,手不釋卷,每每定省從容,常言人少好學則思專,長則善忘”(《典論》),讀書和寫作,都是曹操的至愛,而當稍早年代的人能夠通過文字和器物等多種媒介看到他較多面向的時候,也都推崇他文武兼備,如東晉咸康三年(337),國子祭酒袁瓌等上疏建議設立國學,就以他為榜樣,說:“昔魏武身親介胄,務在武功,猶尚息鞍披覽,投戈吟詠,以為世之所須者,治之本宜崇。”同時庾亮在武昌置學官,也援引他的例子,而給以很高的評價說:“魏武帝于馳騖之時,以馬上為家,逮于建安之末,風塵未弭,然猶留心遠覽,大學興業,所謂顛沛必于是,真通才也。”(《宋書·禮》)
這也許都是有根據的。據說曹操“晝則講武策,夜則思經傳,登高必賦”,因此,他除了自己留下像“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步出夏門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短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蒿里》)、“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苦寒行》)這樣的名作,用清人吳淇的話說,就是“武帝制作,無不精妙,故銅雀臺,后世得其片瓦,猶值百金”(《六朝選詩定論》),意思是他的作品就像古董,越久越值錢,除此以外,他的兒子曹丕、曹植以至他的孫子曹叡,都在他的影響下,寫作了很多詩文,使后來的人一旦想起他們,就覺得“魏氏三祖,風流可懷”(《宋書·樂志》引王僧虔語)。而在他們周圍,還聚集有一大批如王粲、陳琳、劉楨這樣的文士,或者隨他們輾轉征戰,或者伴他們讀書作文。像王粲在建安二十年(216)就曾隨曹操西征張魯,返回時,他寫下一首《從軍詩》:
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所從神且武,焉得久勞師。相公征關右,赫怒震天威。一舉滅獯虜,再舉服羌夷。西收邊地賊,忽若俯拾遺。陳賞越山岳,酒肉踰川坻。軍中多妖嬈,人馬皆溢肥。徒行兼乘還,空出有余資。拓土三千里,往返速若飛。歌舞入鄴城,所愿獲無違。這首詩寫隨軍的艱苦與快樂,顯得極為樂觀自信,昂揚激越的風格,多少受到曹操的感染。而曹丕也曾在一首詩里,這樣描述他們的夏日聚集:
夏日饒溫和,避暑就清涼。比坐高閣下,延賓作名倡。弦歌隨風厲,吐羽含徵商。佳肴重疊來,珍果在一旁。棋局縱橫陳,博弈合雙揚。巧拙更勝負,歡美樂人腸。從朝至日夕,安知夏節長。在這種歡快的聚會上,往往還會拈出一些題目,如神女、槐、迷迭香、愁霖、喜霽等等,由大家分頭去寫詩文,作競賽,這在應玚的《公宴詩》里也有記錄:
巍巍主人德,嘉會被四方。開館延群士,置酒于新堂。辯論釋郁結,援筆興文章。穆穆眾君子,好合同歡康。生在一個動蕩的也是轉折的大時代,這一批漢末建安時的文士,受曹操父子的激勵,“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個個都如一鳴沖天的飛鳥,“骨勁而氣猛”(劉勰《文心雕龍》),在文學上也競爭也合作,創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格局。這是大時代里的大格局,用宋代嚴羽的話說,它是“全在氣象,不可尋枝摘葉”,也就是被我們稱贊備至的“建安風骨”(《滄浪詩話》)。
曹操自己不曾稱帝,他開創的魏國也只存在了四十五年,但是,由他引領的一時風氣、一代文化,卻似乎比他以及他的子孫能夠掌握的政治權力延續得更久遠。杜甫有一首《贈將軍曹霸》的詩,是寫給曹操后人的:
將軍魏武之子孫,于今為庶為清門,英雄割據雖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這首詩講的就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