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美芬
左興家的石磨傳到他當家時,已經傳了四代。也有說已經傳了五代的。左興也是小鎮上小有名氣的人物,不是因為有錢,不是因為霸道。更不是因為出身名門。而是因了家傳的一盤石磨,還有他額頭上一條一寸多長的醒目的疤痕。
農耕時代。石磨是老百姓用來加工糧食的普通工具,有啥稀奇的?中國可謂大矣。可是不管在江南還是塞北。在海邊還是高原,石磨是村村可見,寨寨皆有。左興從小就聽爺爺說過,這盤石磨可是左家的傳家寶。在左家最困難的時候,就是靠這盤石磨磨出的包谷、豆子甚至是曬干的野菜粉讓他們走出了困境。任何時候都不可以把石磨送人,更不許丟棄。這盤石磨護佑了左家多年,所以,左家的子孫后代都要保留住這盤石磨。至于石磨是怎么護佑左家的,祖上傳下來的話都有些神神秘秘、模模糊糊。左興只記得,從小就看到家里的石磨總是被擦洗得干干凈凈。每年五六月份包谷成熟的時候,家里常常蒸又泡又軟的包谷漿粑粑吃。家里幫工的兩個壯漢去大石磨上磨包谷漿時。左興最愛在旁邊瞎湊和。左興就愛看漿汁從石磨中間慢慢流下來的樣子。先是一條條細流,漸漸地,隨著加進磨管芯的包谷慢慢增多。細流變成了蓋滿下磨盤四沿的乳白色瀑布。這時的左興總愛守在石磨旁,一會去抓一把洗好的包谷添在磨管芯里面,因為人小,夠不著,他就要大人抱起來去加包谷。一會又去攪攪磨盤口下面木桶里的漿汁。總之,石磨轉動的時候。就是左興玩得最開心的時候。左興特別愛吃剛出蒸籠的包谷粑粑,雖然人小,可是一次能吃掉手巴掌大的兩個粑粑。冬至節前后是做咸菜的最佳時節。那時的大石磨又開始忙碌起來。要磨黃豆瓣做豆豉,要磨黃豆漿做豆腐,豆腐是準備腌鹵腐的。有時,爺爺會站在石磨前默默沉思。還會不時用手在石磨上摩挲來摩挲去。左興認為爺爺摩挲石磨時的心情,一定像是摸著左興的頭頂時的心情是一樣的。要不。那一刻的爺爺為什么會顯得那么慈愛、可親呢。
在左興的記憶中,他們左家不管把家搬遷到哪里,確實都沒有丟棄這盤石磨。從他記事起,他們搬過四次家。一次是在他還很小的時候,那時他大概四五歲吧,也搞不清楚是哪一年。反正左興只知道那時他們家很有錢。家里有好幾個幫工,男的劈柴、守夜、喂馬,女的煮飯、掃地、洗衣服。還有背槍的家丁看家護院。常常聽到家里家外的人講話時總是會說到土司,土司的。那時的左興才不管什么土司不土司。他只要有人帶他玩,玩得高興就行。
收糧食的季節到了,就會有人用送來的糧食把糧倉填滿。等糧倉填滿后,家里會搞一次大宴會,說是嘗新米飯。嘗新米飯那天,也是左興最喜歡的三條大土狗的節日。等豐盛的飯菜擺滿桌子,全家入座,開吃之前都要先完成一件事。那就是要讓狗先飽吃一頓大白米飯。狗吃飽了。人才能動筷開吃。給狗喂飯是左興小時候最愿意做,也是做得最開心的事。左興問過奶奶,為什么要讓狗先嘗新米飯?奶奶說,古時候,人只是吃樹葉、果子活命,是狗用嘴抬來谷種,給人帶來了可以吃的糧食。人不能忘本,要感謝狗。所以每年第一次吃新米飯。就要先讓狗吃飽,人才能吃。
左興的奶奶那時已年近花甲,但是,說話做事依然很干練。奶奶最喜歡的一樣東西是她的玉手鐲。左興每次坐在奶奶膝頭上聽她嘮叨“黃金有價玉無價”時。也會用圓潤的小手去摸那綠瑩瑩的翡翠鐲子。奶奶的翡翠手鐲瑩潤通透,鐲子里的綠色看起來就像要滴出水來一樣。奶奶說,這支手鐲是土司大人賜給他們家的,是左興的祖母傳給她的,玉手鐲以后也要傳給左興的阿媽。再往后就該傳給左興的媳婦。翡翠手鐲只能傳給媳婦,不許傳給嫁出去的姑娘。奶奶還常常愛說有錢難買玉如意等等。反正說到值錢,說到寶貝,奶奶都會用玉如意,玉白菜什么的來打比方。慢慢的,左興的腦子里也留下了天下最值錢的莫過于翡翠。天下最難得到的莫過于精品玉器的思維定勢。
左興的爺爺那時也七十多了。有一段時間,左興家里總是人出人進,鬧鬧嚷嚷。他不知道是什么大事讓這些人都聚到他的家里來,只是聽到寬敞的大客堂里不時有人說到“三鄉裁歸”,“隆城邑。左三村、谷波羅”等這些他聽不懂的話和他不知道的地名。過了不久,爺爺就說他們要搬家了。搬家時,爺爺最關心的就是那盤石磨,就連大門口那對威武的石獅爺爺都說不搬走了,讓它們留在老宅繼續看門。為了那對石獅,左興還糾纏了爺爺好幾天,可是一向無限度滿足左興的要求。疼愛左興的爺爺這次卻不理睬他的哭鬧和眼淚,只搬走了石磨。留下了那對在老城中赫赫然。雄視一方的石獅。為了讓石磨在新宅里有個好的安身之位,爺爺去新宅左看右看,在新蓋的規模比原來的大院小了很多的新家里。在院子的西南角選了一小塊地盤,還讓工匠蓋了個小亭子。說是要把石磨放在亭子里。全家人都覺得爺爺的做法有點可笑,有點夸張,但是,也沒有人敢說出反對的話。所以,一進左家大院。人們都會看到一座很精致的小亭子里安放著一盤石磨的異景。
其實。在小鎮人看來,左興家的石磨和別人家的石磨相比,確實也有不同之處。首先,左家的石磨是小鎮上最大的石磨。別人家的石磨一個人就能推得動。有的小石磨。連10歲左右的孩子也能幫媽媽磨豆子,磨包谷。可是左家的石磨就不同了,一個壯年男子用盡全力推起來也只能勉強緩慢地轉動幾下。左興就清楚地記得,每當家里吃蒸嫩包谷漿粑粑。冬天磨黃豆做豆豉的時候。都得讓兩個男幫工去推磨。其次,左家的大石磨,石頭打磨、雕琢做工也很別致。別人家的石磨就是掛鏨完事。左家的石磨可沒那么簡單,掛鏨上還有花鳥魚蓮雕刻,而且雕工很精細。就連石磨的推把也是光滑如玉。其三,別人家的石磨,用著用著就不知弄到哪里去了,左家的石磨卻一傳再傳,跟著左家人走過一年又一年光陰。
隨著年歲的增長,左興漸漸知道了自己的家世。原來,他家祖上和云南明朝洪武十五年被朝廷任命的蒙化州土知府的左土司是一個本家。說直接點,和大土司是有血緣關系的一家人。土司就是土皇帝。邊遠之地,山高皇帝遠,皇上的圣旨可能會打折扣,土司的話卻是必須一字不差照著去做。土司家族的人在當地那就是皇親國戚了,所以,左興家也是當地名聲顯赫的真正的高門大戶。蒙化州土知府是云南土官承襲制度最長的一家土知府。史書記載中稱之為云南最大的三大土知府之一。另外的兩大土知府是麗江納西木氏土知府和元江傣族那氏土知府。后兩大土知府都在明代中期就先后改土歸流了。只有蒙化州土知府一直保留到解放前。隨著社會的動蕩、安定,再動蕩、再安定。左興也逐漸明白了世事變遷。滄海桑田。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山不轉水轉等等的社會哲學、人生哲學。爺爺去世前,給全家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不要把石磨弄丟了,摔壞掉。”奶奶閉眼前,把那支珍貴無比的翡翠手鐲塞到左興阿媽的手里。看著左興阿媽把翡翠手鐲戴在手腕上之后,說了一句:“記住了,黃金有價玉無價,不要把家傳的玉器弄丟了呀。”說完,安詳而逝。
第二次搬家時,左興的爺爺奶奶早已去世。風云變幻,改朝換代。高高的古城樓上,掛上了五星紅旗。小鎮的石板街上,背槍的已經不再是民團,而是穿著土黃色軍裝的解放軍。左興的父親因為家產大,家里還請有幫工,又出租了田地給佃農,剝削農民的血汗,更可怕的是和土司有血緣家族關系,所以,在無數次的訴苦、批斗中被斗死了。左家的房產被沒收。左興家四合五天井。三坊一照壁的院子里,住進了政府安排的土改戶,貧雇農。左興全家人被趕出左家大院。政府給他們找了一處絕嗣后四倒八塌的的破房子安身。搬家時,已無東西可搬,值錢能用的都被一抄而光。左興的阿媽傳給左興媳婦的翡翠手鐲也被強行從手腕上褪下來沒收了。為此,左興媳婦哭了無數回,并常常對左興說,家傳的翡翠手鐲沒有了,怎么向祖宗交待呀?左興無話可答,只是不停地嘆冷氣。左興那時還不到而立之年。看著破爛不堪的“新家”里,找不到一件像樣的家具,更找不到一樣能留有左家大院昔日輝煌痕跡的物件。左興坐在破房門前的石坎沿上,把頭埋在兩膝間。奔涌的淚水一滴滴落在腳下的灰土里。
一天,左興從左家大院前經過,房子依舊,院落依舊,可是住在里面的人,已經由左氏一家,變成了三個姓氏九家共46口人的大雜院。左興沒敢走進大院。只是在經過高大的門樓前的幾秒鐘內。不由自主向大院內匆匆瞥了一眼。左興一眼就看到了那盤依舊擺放在亭子里的大石磨,只是石磨上堆放了很多雜物,如果不是因為太熟悉,幾乎都看不出大石磨的輪廓了。左興的心急促地跳了一下,他記起了爺爺說過的話:“這盤石磨可是左家的傳家寶,任何時候都不可以送人,更不許丟棄。”一個念頭讓左興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去向政府要回這盤左家的石磨。
當左興結結巴巴。忐忑不安地說出想要回自家石磨的要求時,那位平常總是黑著臉,很嚴厲的農協主席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哈哈大笑起來。農協主席的大笑讓左興滿臉通紅。越發結結巴巴地小聲說。石磨……家家都……有。反正也……不……值……錢,沒有……人要,我……我……現在的家里沒有……石磨,搬……搬到我家里……還……還……可以用用。看到左興的窘樣,農協主席揮揮粗糙的大手說:我以為你想要回你家的什么東西呢。要回石磨可以,想要回別的不行。你想要就去搬走。
得到同意,左興回到左家大院,說明要把石磨搬走,九家住戶中沒有人出來說不準搬。畢竟都把人家掃地出門了,鳩占鵲巢,還要怎么樣。九戶人家中。有八個在家里的壯漢也出來一起動手。加上左興,九個大男人累得紅汗白流,才把那盤大石磨挪到了左興破爛不堪的家里。左興找不到給石磨遮風避雨的地方,只好把石磨安放在墻角落。從此,石磨在墻角風吹日曬,霜打雨淋。這盤石磨來到左興的破家里,也確實幫助他度過了最困難的日子。在最缺糧的三年中,左興家有一半時間的口糧就是靠石磨磨出的包谷面、蠶豆面等雜糧甚至是仙人掌面來湊數充饑的。因此,左興每次看到日漸斑駁的石磨,心底總會涌起絲絲暖意。畢竟,石磨上承載的是左興對家的想頭啊。
左興家沒有了土地,沒有了房子。可是日子還得過下去。不會種田,不會手藝,全家人怎么活下去呢。政府是不會看著有人餓死不管的。因為左興讀過書。還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也算是和文化沾點邊,就安排他去圖書館搞衛生。左興媳婦也識字,雖然認識的字不多,但是在那時的女性中也算是難得了,就安排她去幼兒園工作。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也去學校上學了。這樣的安排,左興兩口子感到很滿意了。
以后的歲月里。雖然不時有風暴降臨,或是疾風或是驟雨。左興和家人都小心翼翼。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插一句嘴。日子就在謹小慎微、察顏觀色中一天天地緩緩過去。不管多么小心,左興家的兩個孩子還是受到了左氏家族的影響。猶如暴風雨降臨時,就算你關上門窗,就算你撐開雨傘,你同樣能感受到狂風的寒冷、可怕。雨水一樣能淋濕你的腳,躲是躲不過去的。左興的兒子高中畢業后,考試成績第一,可是政審卻過不了關,不能升學。只好回家待業,后來又隨下鄉的知青隊伍去一個偏遠的,不通公路的山寨當知青,一去就是五年,等所有的同伴都回城了。他才終于被當時沒有人愿意去的煙草公司招工,回到小鎮上來。女兒連高中都沒上。初中剛畢業就進了藥廠。做了一名片劑工人。
在黑白顛倒的年代,為了石磨,曾發生過一件差點讓左興丟掉性命的流血事件。左興一家因為特殊的身世。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就逃不脫“特殊”的待遇。在接受了造反派無數次的審問,批斗后,一天下午。左興拖著跪得麻木的雙腿剛回到家里。一群紅衛兵又闖進家來。為頭的是一個尖嘴猴腮的愣頭青。他用手指指著左興的腦袋大聲喝問,你這土司的狗崽子,家里一定藏著不少財寶,快點交出來!你不交出那些財寶,想要藏著等待翻天嗎?左興無奈地說,我家里哪里有得起財寶?所有的家產在土改時都被抄走、分完了。我連家都搬到這點破房子里來了,祖上留下的東西一樣都沒有了。尖嘴猴腮一聽火冒三丈,命令身后那群闖將:“搜,我就不信搜不出一樣東西來。”十多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闖將把左興家三間破爛不堪的屋子翻了個底朝天,還真是一樣值錢的東西都沒有找到。一伙人罵罵咧咧來到院子里。
就在這群闖將就要悻悻離開的時刻。一雙鼠眼在院子里瞅來瞟去的瞬間。鼠眼看到了在墻角落躺了多年的灰頭土臉的大石磨。也許是這盤石磨特別大,也許是石磨灰頭土臉中隱隱約約顯露的精美雕刻,也許……反正,鼠眼和尖嘴猴腮嘀咕了幾句,那些已經邁出破門檻的前腳又折回了破院。左興一家剛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不明白這些人又折回來的原因。
只見尖嘴猴腮來到石磨前左瞧瞧,右看看,鼠眼的小黑眼珠也不停地左轉轉右轉轉。尖嘴猴腮斜著眼睛問左興。這盤石磨哪點來的?左興不敢撒謊,老老實實回答,是老祖公留下的。鼠眼一聽是祖傳的。把小眼一瞪就罵道,狗土司,你又說一樣財寶都沒有。這盤大石磨是你家祖傳的東西。要搬走充公!左興一聽就急了。聲音也提高了八度:不能搬走!這盤石磨是土改后政府同意留給我家的唯一的一件東西。我家所有的家產都被沒收了,只留下這盤無用處的石磨做個想頭……住嘴!狗土司,你還敢說要留下一個想頭,你就是賊心不死,就是想著翻天!不等左興說完。尖嘴猴腮就大聲呵斥左興。一面罵,一面就對那群闖將一揮手:搬走!把石磨搬出院子,無用處就搬出去砸爛!要讓這些壞人徹底死心,砸爛他們翻天的狼子野心。一伙愣頭青一擁而上就去搬大石磨。左興一看家族留下的唯一想頭就要被毀。一直以來被壓抑的情緒。被憋在心里的愁苦。猶如偶然被觸動了的扳機。勇氣、膽量無法遏制地噴射而出。左興兩步跳到石磨旁,一下就把整個身體撲倒在石磨上,聲淚俱下地哭喊著,不許搬石磨,那個敢來搬,我就和他拼命。我也不活了,我活夠了。不許搬石磨!不許搬石磨!
那群愣頭青一看,為了一盤石磨,竟然還有比他們更愣的人,都停下不敢再動手。尖嘴猴腮一看左興不要命的架勢也愣住了。可是,革命小將怎么能輸給這些被打翻在地的狗土司呢?不行。革命不能退縮。上,給我搬。把這個壞蛋拖開,搬。幾個闖將又擁上前來拖左興。左興整個身子死死趴在石磨上。兩只手死死扳著磨盤邊沿,任憑幾個愣頭青又拖又拽,左興死也不松手。尖嘴猴腮和鼠眼一左一右。去扳左興的手指,左興一面哭喊,一面掙扎。左興的妻子和一雙兒女在旁邊哭得涕淚橫流。經過近10分鐘的較量。左興寡不敵眾。眼看就要被那伙闖將拖下石磨,左興一咬牙,用盡力氣把手臂往石磨上一按,身體往上一拱,大叫一聲。我也不活了!整個身子往上拼命一掙扎,竟然掙脫幾個愣頭青的手。可是,因為失去了拉拽,突然失去力量支撐的整個身體往前撲下去。只聽“嘭”的一聲,左興的前額撞在了石磨上,鮮血從兩寸多長的一個大口子里涌出來。隨著噴涌而出的鮮血,左興也昏迷過去。左興的妻兒哭喊著撲上來。那群愣頭青一下子被嚇住了。闖將們一看為了一盤毫無價值的石磨,要是真的出了人命那也是難以交代的。鼠眼向尖嘴猴腮使了個眼色。對著左興罵道:你想用死來嚇唬革命小將嗎?革命是嚇不倒的。你等著,以后再來和你算賬。走!一揮手,這些革命小將又去別處尋找革命對象去了。
看到血流如注的左興。妻子趕快到門外路邊的草叢中找到一大把苦蒿葉。揉碎后按在傷口上止血。又讓孩子快去叫人來幫忙送左興去醫院救治。左興在醫院住了半個月才回家慢慢調養。醫生說因為流血過多,要是送得再遲一些。也許就沒救了。幸好傷的是前額,要是傷到后腦勺就非常危險了。后來的歲月中,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只要觸碰到額上的疤痕。左興的眼前總會閃現出石磨的樣子。后來一提到石磨,小鎮的人都會說起左興要石磨不要命的事。有不少人都問過他,老左,你不后悔為了石磨差點丟掉老命的做法嗎?左興從來就沒有后悔過自己的行為。他說自己沒有能力為家族的興旺做什么轟轟烈烈的大事,不能為自己的妻兒創造更好的生存條件,唯一能證明他的家族來源的想頭只剩下一盤石磨了,要是連這么一塊石頭都留不住,自己還有什么臉去對別人說自己是左氏家族的后人呢?
時光荏苒,左興該退休了。在圖書館這么多年,左興憑著一手好字,憑著和藹謙下的笑容,憑著任勞任怨的工作態度,贏得了全館員工的信任和好評。館長換了一個又一個,館員調走一茬又來一茬。左興也從人們口中的左興變成了老左。不過,老左始終沒有離開圖書館的工作崗位。在歷史得到公正的評判后。老左的身份也從工勤人員變為圖書管理員。當新任館長征求老左想去哪個部門時,老左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去古舊藏書室管理圖書。古舊藏書室很清靜,平時少有人去借閱那些線裝書,直排書。老左卻很愿意和那些看上去陳舊甚至破損的古書為伴。整理,翻閱那些藏書,老左感覺自己就是在和古人溝通,和歷史對話。也因此,這些年來,老左幾乎翻遍了每個書柜里的藏書。特別留心詳細閱讀了《南詔圖傳·文字卷》、《蒙化府志》、《蒙化志稿》、《蒙化鄉土志》、《土官底簿·云南土司》、天啟《滇志》、《南詔野史》、《蒙化左土官記事(抄本)》等史志。老左特別關注《土官底簿·云南土司》、《蒙化左土官記事(抄本)》這兩本書。老左對這兩本書,那可是細讀、精讀,還摘抄了不少內容。對大約2萬字的《蒙化左土官記事(抄本)》更是用他漂亮的蠅頭小楷全文抄錄下來,有空就專心研讀、揣摩。在研讀、揣摩的過程中,老左終于搞清楚了自己的家世來歷。
蒙化(今巍山)土官歷經元代晚期和明清兩代,先后承襲17世,歷任知府18人,前后經營蒙化514年。老左的祖上曾經跟隨土司多次出征。左土司帶兵出戰,不要朝廷軍餉,自備軍糧,自帶兵器,屢立戰功,多次得到朝廷的封賞。老左想,祖上和土司是本家。土司得到的封賞。他們家也一定分到不少吧,要不,當年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宅子,那么風光的歲月。只是那時的老左還太小,只知道玩。他也沒見過家里擺放著特別金貴值錢的物件,就連老左的父親也從來沒有說過家里有啥寶貝。現在,他們家唯一的傳家寶就是那盤大石磨了。難道是祖上把值錢的賞賜都換成錢揮霍掉了嗎?老左的疑問只能放在心里,他能對誰去說呢?
老左第三次搬家已經是改革春風開始吹起來的時候,老左退休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舉全家之力,重新蓋一個新家。老左拿出了省吃儉用一輩子攢下的錢,再加上兒子、姑娘的支持,在老城的西門外買了一座破舊的小院,拆掉舊房,重建新家。建房時,老左堅持不許蓋鋼混結構的房子,他要蓋土木結構。前面出廈的老式房子,房向一定要坐北朝南。在老左心里,有了坐北朝南的大主房,那才像個家的樣子。蓋好了房子,老左又在小院一進門的左邊墻腳順墻沿用石棉瓦蓋了一片廈。大家都認為這一片廈影響了小院的整體視覺,太難看,老左一定要蓋。說是要給石磨留個安身之所。全家人都和老左爭論起來。把石磨搬來做什么?難道還要磨包谷、豆子?現在想吃什么都能買到,還要那盤笨重的大石磨做什么?不是說老水牛也會有發飆的時候嗎?像老水牛一樣好脾氣的老左這次可真是發飆了。他生氣了,罵全家人說,你們都忘本變質了。連老祖公都不要了。左家留下的唯一一樣東西就是這盤大石磨。你們不要我要,你們嫌丑我不嫌丑,你們要洋你們去洋,我老左不嫌土,不怕人家笑。我就是要把石磨搬來!一看老左怒紅的臉,全家也沒有人敢再反對,請了一輛大板車,請了幾個壯漢。把石磨請進了老左的新家。
就像爺爺當年一樣,老左也喜歡凝視、摩挲這盤大石磨。每當站在石磨前,幼年時有關左家大宅院中的許多記憶總會在老左的腦海里不斷閃現。石磨在老左的凝視里悄無聲息地傳遞給老左一些有關左氏家族的信息。這些信息是模糊的,跳躍式的一些碎屑。雖說連不成片,可是,其中的點點滴滴卻也很清晰。
在圖書館多年的工作中,在翻閱了不少古舊藏書后。老左覺得歷史的線索、記載有時很清晰,有時又很模糊。有的史料記載,初初一看,有根有據,有來龍有去脈,細細一推究,又往往讓人陷入難解的歷史謎團困惑之中。老左一直都沒有想明白。左氏土司前后經營蒙化514年,可是現在的老城中。土司府的一切已了無痕跡,也沒有人能準確說出土司府的位置以及建筑規模,只聽說土司衙門很氣派,是五進大院。可是誰也沒見過,也沒留下確鑿的圖片文字史料。僅有一個老城西北角的村子——土官村,還能讓人們想起曾經的土司府和土司府曾經的輝煌。難道歷史也是可以被抹得不留蹤影嗎?猶如和唐朝相始相終的南詔國一樣,雄霸一方三百多年,卻給后人留下了不少的難解之謎。十三代詔主葬于何處,魂安何方,無人能知,無人能曉。
風水輪流轉,今日到我家。日子一天天過去,老左一天天老去。歲月不饒人,時光催人老。漸漸地,老左的背也駝了。說話也嘮叨起來。老左的兒子當年迫于無奈。被煙草公司招進公司。沒想到后來的煙草公司越來越吃香,越來越紅火,工資一漲再漲,福利一加再加。老左的兒子憑著過硬的業務能力。又有公司老員工的資歷,因此被提拔做了公司的中層領導。中國人手里有錢了,首先想到的就是起房蓋屋。老左的兒子也不例外。有了經濟實力做后盾。老左兒子在開發區買了半畝地,他要蓋一院氣氣派派的大房子。老左知道兒子的計劃后力勸兒子。做人要低調。不要過份招搖,樹大招風等等。話說了不少,無奈老左的話動搖不了兒子的決定,只好作罷,隨他去了。
一年后,兒子的新家全部完工準備搬新家了。搬家前,兒子特意請父母雙親先去看看還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老兩口到了新家這里看看,那里看看,看了樓下看樓上。說不出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老左雖然不喜歡住鋼筋水泥的房子,但是,現在的地皮那么金貴,還去蓋老式房子,那誰買得起那么多地呀,所以,和老伴看完房子后,點頭說,蓋得不錯,好,好。兒子也高興地說,二老的住房留在二樓,又向陽又通風。
老左背著手在小院轉了一圈,院子雖然不大,設計卻很精致。有微縮版的小橋、流水,假山、魚池。花草樹木的搭配高低錯落,比起老左那座老房子來那真是舒心、養眼多了。不過,在小院中看來看去,老左卻看得皺起了眉頭。老伴瞅了瞅他緊皺的眉頭,拉拉他的衣角說,你還有什么不滿意?不要生怪方了。老左悶悶地不回答,只說要回老家去了。
回到老家后,老左并沒有去睡覺休息,而是站在石棉瓦下面的石磨前發呆。老左輕輕嘆了一口氣,伸出蒼老的手去輕輕摩挲著石磨的磨盤,推把。不知站了多久,老伴來到老左身邊說,舍不得這盤石磨嗎?難道你要把石磨搬到新家?別搬了。搬去用到哪點?石磨不要了。有人要就送人。無人要就扔掉算了。什么?你要我扔掉石磨,你忘了祖傳的話了?忘本!你死了都上不了祖墳!說到后面,老左有點氣急敗壞了。老伴看他真是氣壞了,也不敢再答應,只說一句,我要休息了,隨你。
老左一夜沒睡,在床上翻來覆去。早上起床后出去吃了一碗肥肉餌絲就去找兒子了。老左要把想了一晚上的決定和兒子說說。
軟軟的布底鞋踏在青石板鋪成的小街上,走起路來悄無聲息。老左先去位于小城西北角的大公園里逛了一圈。在公園里遇到好幾個溜鳥的老哥們。這些老哥們、老朋友的最大愛好是養鳥、下棋。每早太陽出來前,公園的樹上就掛滿了大小不一,造型各異的各式鳥籠。鳥的主人或站或坐,聊的話題除了鳥,還有不少小鎮新聞。各種小道消息。老左不養鳥,但是他喜歡來公園里聽聽鳥鳴,看看老友,順便也可以聽到小鎮上不少的軼事。可以說,每天早上到公園溜一圈,是老左退休后最喜歡做,也幾乎是必做的一件事。告別了老哥們,老左順著古街往北門外走去。兒子的單位在北門外茶馬古道紀念碑旁不遠處,老左去找兒子,也順便把古城的步行街走了一遍。早上八點左右的古街很熱鬧,人來人往。有匆匆忙忙趕著上班的,有早鍛煉結束后悠閑漫步在石板街上的。有挑擔的菜農急急忙忙趕往菜場的。有穿紅著綠的打歌隊說說笑笑穿城而過的。老左從身邊走過的人的臉上,看到的,感受到的是安詳、恬靜。小地方的生活就是讓人氣定神閑、不急不躁。
老左兒子看到父親親自找到單位來。不敢怠慢,連忙把老左請到辦公室坐下,忙著去給老左泡茶。老左說,茶別泡了,我找你說個事,說完我就走了。兒子問,你要說什么事?你可以打電話,也可以等我下班后去老家你再和我說嘛。老左停了一會才說,這件事我昨晚上想了一夜,一定要給你說。兒子一聽,覺得老父親要說的一定是什么大事吧。就對老左說,爸爸,那你說吧。老左頓了頓,放慢說話的語速,一字一頓地說,你要你媽和我搬到你蓋的新家,我們很高興,這也是你的孝心。我昨天看了新家的規劃,真是沒有不好的地方。只是,我和你媽搬到新家了。我們左家祖傳的那盤石磨怎么辦,把它丟棄在老家嗎?搬到新家又放到哪里?我不想把左家傳了幾代的這盤磨在我能看得見的時間里丟棄掉。至于我死后,傳給你了,你要不要那就不是我做得了主的事了。那時候就隨你怎么處置它了。如果石磨不能搬走,要留在老家里面,那我也留在老家,讓你媽和你們搬到新家。老左的語調是平靜的。情緒卻是激動的,因為老左在說這幾句看似波瀾不驚的話時,額上的疤痕卻明顯地漲紅了。說完這幾句不多的話,不等兒子回答,老左站起身來就走。
一位歷經風霜的髦耋老人斬釘截鐵地說出這樣的話。兒子還能說什么?只好去請建筑師來院子里設計一個既能讓石磨安身,又不破壞花園整體格局的妙招。建筑師左看右看,最終還是用了70多年前老左的爺爺已經用過的辦法——在院子角落蓋一個小亭子來容納左家那盤大石磨。只是這次蓋亭子的材料用的是防腐木,造型也很別致,所以,亭子不僅沒有對院子景觀造成破壞,反而顯得別具匠心。蓋好了亭子,兒子請老左去看看滿意不滿意。老左和老伴看到那座別致的小亭子,都滿意得只點頭,連連說,好,好,可以了。兒子看到老父老母滿意的笑臉,就接著說,那我明天就請人去搬石磨吧。老左答應一聲,好啊,明天我早起一點,把石磨擦洗干凈。
第二天,老左早早起床。早點也不吃,端了一盆清水,找了一塊干干凈凈的抹布就去細心地擦洗石磨。老左先用清水沖洗一遍石磨,后用抹布擦洗。看看擦洗過的石磨,老左還是不滿意,又去端來兩盆清水沖洗,再把抹布揉洗干凈,扭干水滴,把石磨的上磨盤,下磨盤,推把都細細擦一遍,把水全部擦干。看著被擦洗得光潔一新的大石磨,老左輕輕舒了一口氣。老左想,把石磨搬到了兒子的新家,也算是把左家的傳家之物交到了兒子的手里了。以后進了祖墳也可以向老祖宗有個交代了。
已經日上三竿了。兒子才帶了四個小伙子來搬石磨。兒子遲遲不來,老左本來就等得有點不高興,一看只來了四個人,火氣就冒起來了。對兒子說,四個人夠嗎?也不多叫幾個人,肯定搬不動的。幾個小伙都笑了說。我們四個都是大力水手呢,大爹不用急,我們肯定把石磨搬到新家,你等著看吧。老左連忙說,我是怕你們力氣不夠。萬一抬不動掉在地上摔壞了怎么辦?小伙們都哈哈大笑起來,石頭還怕摔地上嗎?老左急了,我們左家的石磨不許摔到地上,這可是我們左家的傳家之物。老左的兒子和小伙們一看老左的情形。連忙說。不會。不會。絕對不會摔掉到地上的。您老人家放心好了。一面說一面動手去搬石磨。
五個人上手試了一下。石磨確實很重。十只手在上面用力,可是石磨紋絲不動。幾個人面面相覷,這才知道這石磨的確不是那么好搬的。商量了一下。他們決定先把石磨上部帶推把的上磨盤搬出去,再來搬下磨盤和底座。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上磨盤搬到了平板車上。看著更加龐大的石磨底座,幾個人心里也有點發怵,可是現在也只能咬緊牙關,搬吧。五個人都把全身的力氣用到手上,大喊一聲一、二、三、起,石磨底座被抬起來了,可是石磨底座剛剛放上板車。還沒擺放穩當。一個小伙挺不住了,手一沉。石磨的重心向一邊傾斜下去,只聽“嘭”的一聲,石磨底座從車上翻下來向地面砸去。一看石磨被砸了個底朝天,老左的心里“咯噔”一下。會不會把石磨摔壞!連忙蹣跚著跑過來。不過嘴里還是先問,傷到人沒有?一面用手去撫摸砸在地上的石磨。幸好小伙讓得快,沒傷到人。老左看看砸在地上的磨盤,連連說,還好,沒有摔壞。幾個人去把俯躺在地上的磨盤翻轉過來,想重新搬起來運走。老左看見在磨盤四邊雕花的石槽上沾了不少灰土,就用手去撣。沒想到,灰土撣掉了。下磨盤上半部份的一個地方卻出現了一個極小的裂口。這個裂口雖然很小,很小,可是在老左眼里卻很是觸目驚心。整塊石頭雕出來的石磨上怎么會出現裂口呢?老左叫兒子過來看看,他懷疑自己老眼昏花,看不真切了。兒子一看,肯定地說是裂紋。小伙們也過來看看,你一言我一語地說,拿一樣東西來掏掏看就清楚了嘛。兒子就去找來一把薄薄的小刀,順著裂縫往里一插。沒想到,小刀還真是插進去了。兒子又去換了一條堅硬的鋼條,插進裂縫往兩邊拉動,裂縫更大了。現在可以肯定,下磨盤的上半部是把一個下磨盤分為兩部分。用非常精準的咬合小槽嵌合在一起的。因為每個極小的縫隙都鑿得天衣無縫地扣合在一起。石磨也從來就沒有被翻轉過,以至這么多年來,誰都沒有看出這鬼斧神工。兒子看著老左,眼神分明在問,撬開石磨看看吧?幾個小伙更是好奇,都說,一定可以撬開,撬開石磨看看里面有什么。老左的心里七上八下。想了想,老左說,撬起來看看就看看,一個石頭里面能裝什么東西呢。
得到老左的許可。幾個人找到一個裂縫口子把鋼條插進去。朝一個方向挪動磨盤。隨著磨盤的挪動,一個藏寶的石盆呈現在眼前。四周雕著花草魚蓮的下磨盤,中間卻是一個掏空的石洞。石洞有一個小臉盆大小,里面放著一對玉如意,一對環形玉佩。一只和老左奶奶傳下來的鐲子一模一樣的手鐲。還有一顆袖珍玉白菜。兩串瑩潤的珍珠項鏈和幾錠黃燦燦的金元寶。玉器全都是用翡翠雕琢而成。從玉器的水色,雕工可以看得出來,這些精品不是普通的民間玉器,應該是來歷不凡的物件。
看著眼前的這些寶物。老左驚呆了,老左的兒子驚呆了,幾個小伙子也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