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正和
我在一塊神秘的巨石前久久徘徊。巨石坐落在漾濞江東岸、點蒼山西坡,被村人敬稱為“仙人下棋處”。又因巨石頂端狀如草帽,或稱“草帽石”。巨石是有些來歷的,甚至被人們奉若神明,頂禮膜拜。民間故事說:某日一牧童牧牛路經此地,見兩位仙風道骨的老者在巨石上對弈,遂立足觀之。春秋交替,暑來寒往,一盤棋竟下了不知幾年幾月。待牧童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早已成為蒼眉皓首的老叟……
千百年來,牧童在此玩耍歇息,村人上山砍柴做活有時也在此躲風避雨。有棧道從山間通過,南來北往的旅人征夫行商,甚至文化人。對它肯定不會陌生——人們可謂司空見慣,只是不知其價值罷了。
巨石有畫,哀牢夷先民作的“畫”,三千年后人們才“發現”它。1994年10月,村中一位文學愛好者覺得這畫神奇,又無法解開個中之秘,遂報告文化部門。縣文化館文化工作者們隨即前來查看,披露于新聞媒介,引起專家學者關注。經實地考察考證。確認是迄今為止發現的漾濞江流域第一幅古崖畫,定名為“漾濞蒼山崖畫”。
數年后我拜謁了這幅崖畫。雖然經過數千年風雨剝蝕,時光消磨,畫面仍清晰可辨。崖畫內容豐富,人物眾多,場景氣氛熱烈奔放,簡易的房屋構成最初的村落,村落其實就是一個部落或部族。祭祀、宰牲、放牧、采集、狩獵、踏歌娛樂、男歡女愛等意蘊表達明確。一只巨大的牛頭占據了畫面上端居中位置,俯視蒼生,主宰一切,充分體現了牛在原始生產中的重要地位。
據《南詔野史》、《滇史》等地方史料記載,以及近年來劍川海門口考古發掘證實。早在史前,蒼山半坡就有人類繁衍生息,隨著人類生產活動的不斷發展,畜牧業和采集業成了主要的生產生活手段,進而形成了“隨畜遷徙,毋常處。毋君長”的原始部落。新石器時代,洱海地區的河蠻和哀牢夷先民已經能使用石斧石刀石錘石墜子之類簡單的生產工具,從事原始農業生產。已經能夠建蓋簡易木屋,并逐漸形成較大的村落。“哀牢”,古哀牢夷語,意為“安樂”。住有居所、食有谷粟,珍有魚蝦,歲足年豐,才能“安樂”。漾濞江峽谷與洱海僅一山之隔,同為洱海區域。這里依山傍水,點蒼山為人類棲居的天然屏障,峽谷、巖洞、石屋自然成為人類的天然棲居之所,漾濞江、順濞河、西洱河給人類提供了豐富的水產品。漾濞江峽谷的野生核桃是極好的堅果。還有許多鮮果可供食用。因而這里成為哀牢夷先民繁衍生息、生產生活的最佳選擇。
終于。我們的大智大勇的部落頭領帶領著他的子民,從點蒼山巖洞中走出來。從原始森林中的窩棚中走出來。青壯年們壘土作墻,伐木為梁,蓋起房屋,開墾土地。婦女們圈養牲畜,養豬養雞,栽種谷粟,采摘野菜。漾濞江峽谷煙火騰騰,人丁興旺……江邊石板棧道上行人日漸增多。西去東來。問或有商人帶著部落里沒有見過的物件。一頭牛換把青銅刀,十斛粟換把鐵鋤、三只羊換把鐵斧或換只鐵鍋,一堆鐵核桃換半砣鹽。石刀石斧退居二線,慢慢被人遺忘。婦女們脫下草裙樹葉衣,男子們丟掉獸皮“披風”。青年人裹上葛布麻布,立時容光煥發,青春亮麗。青銅器進入部族生產生活中,時間的腳步立馬加快了……
拂去歲月的塵埃。揭開石刻和崖畫的神秘面紗,三千年前洱海區域、漾濞江流域早期氏族部落生產生活場景清晰地展現在我們眼前。
巨石的神奇應該從一個特殊的秋天說起。
那該是一個讓人熱血沸騰、激情澎湃的秋天吧?漾水清清,濞水清清,蝦蟹在淺水灘扎堆,水獺在江邊用著精美大餐。群魚在深水中嬉戲,首尾相銜,弓身一躍,更上層潭,肥碩的身軀擊起浪花朵朵,給后人留下“魚跳龍門”奇觀美談。點蒼青青,云霧繚繞,梨果甜了,核桃裂了,群猴群熊群豬盼來了盛宴。為了領地與利益,狗熊與野豬有時會展開一場大戰,雙方勢均力敵,難分伯仲,直攪得飛沙走石,聲震峽谷。樂壞群猴們,攀上高高的核桃樹。一邊津津有味地嚼著鐵核桃果。一邊作壁上觀。等的就是這一刻!獵手們伏在暗處,等候多時。梭鏢飛出。響箭射出。總有幾只倒霉的狗熊或野豬被獵獲,人獸間也會有一場生死搏斗。獵歸時的陣勢讓人心花怒放,那日的晚宴,豐盛得難以描述,男子們爛醉如泥,女子們徹夜激動。新糧裝滿倉廩,獵物掛滿柵欄。牛羊豬馬膘肥體壯,在江邊田疇間曬太陽。老阿媽精心釀造的醪糟散發著醉人芬芳。少女們在江邊浣洗麻布“衣被”。一個個秀發飄飄,體態妖嬈。耕耘和捕獲是男子的天職,何況是在秋天里。雖然小有斬獲,決不能“小獲則滿,小富則安”,更不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要連續作戰,再接再厲,奪取更大的勝利!”小頭領的弓箭擦拭得熠熠生輝。小伙們把梭鏢磨礪得鋒利無比,決心乘勢而上。大干一場!
在這個豐饒安樂的季節里。部落酋長受了神靈旨意,決定舉行首次祭祀盛典。沒有先例可依,沒有典章可循,一切都是創造性的。牛皮大鼓掛在祭祀場中央鼓柱上,一頭雄壯高大肥胖、挺著威風凜凜犄角的騸牛被縛在栗木樁上。獸皮裹住碩大的頭顱。“蒙牛頭”習俗一直沿襲到現在。在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的意念里。殺牲有悖道德。因而屠牛時要用一方麻布遮蓋往牛頭,讓它看不到天地人,看不到咄咄逼人的大刀。不清楚是人讓它死亡。而是上天的意志……剽手灌下一葫蘆瓢濃釅釅的陳醪,舉著寒光閃閃、吹發可斷的青銅大刀,靜靜地等待酋長的號令。山也肅穆,水也肅靜,風也肅然。時間停滯,天地凝固。男女老幼聚集于祭祀場,屏住聲息,靜靜地等待著動人心魄的最莊嚴最偉大的時刻。
酋長穿戴一新。焚香凈身。左手搖響五彩法鈴,右手煽動五色祭旗,口中念念有詞,溝通人與天界的聯系。少頃,威嚴莊重地宣布:“一祭天地——!二祭祖先——!三祭神靈——!開——祭——!”聲若洪鐘,震蕩山谷。
話音未落。剽手肩頭反扛大刀箭也似的從牛脖下躥過,刀鋒不見半點血跡,牛一惚悚,殷紅的鮮血噴涌飛濺。“噢吼——”眾人雀躍,山呼水應,狂野的部落歌舞隨即在大銅長號牛皮鼓聲中隆重開場……
這是一個扣人心弦的場面。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時刻!此時,又是受了神靈的啟迪,或者祖先的昭示,抑或是被這亙古未有的盛大場景所感召,智者出場了。他是酋長、首領,還是其他什么人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指揮我們的先民。用滾燙的牛血和著采自點蒼山的什么礦物質。在巨石上揮灑才智,把眼前這幅氣勢磅礴的場景描述下來。不要評說線條簡單、構圖樸素、筆意樸拙,談不上什么藝術水準。仔細閱讀品味。畫的內涵十分明確——客觀再現了這場盛況空前的大典。率性而為、毫無功利動機的即興涂鴉。三千年后成為不可多得的民族文化遺產。
感謝先民們為我們留下了這份珍貴的原始生活畫卷!歲月悠悠,滄海桑田。“盛筵難再……梓澤丘墟。”多少顯赫的人事具隨湯湯漾濞江流而去。崖畫經三千年日月風霜雨露,仍留存于巨石之上,生輝于哀牢夷的編年史中。
誠然,學者初步推斷崖畫成畫年代為西漢元封年間,主要是從洱海區域進入農耕文化年代的角度進行論證的。但是近年劍川海門口考古發掘結果表明,新石器時代,洱海區域就有粟物出現,這從一個方面推翻了農耕文化在西漢時期由中原進入云南的結論。從崖畫的線條技法比較,滄源崖畫運筆精細。接近于美術作品,而漾濞蒼山崖畫線條樸素甚至笨拙,更體現草根風貌。因而我們認為,漾濞蒼山崖畫應該是青銅時代的作品。
學術問題提倡百家爭鳴,只要言之有據。盡可得出不同的結論。而且關于漾濞蒼山崖畫的研究還將進一步深入。還可能會得出更權威更切合實際的結論。歷史問題由歷史學家去研究吧。我們無法解答那些深奧的歷史命題。作為一名業余作者,我只能用文學的眼光去解讀崖畫,認知崖畫。我要說的是漾濞蒼山崖畫所反映的社會生活內容。明顯帶有青銅文化的印記。或者換個說法,早在西漢元封年之前。蒼山洱海間的河蠻部落已經進入了農耕時代,牛已經在生產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其地位甚至是至高無上的。先民們已創造了藝術,載歌載舞,抒發對生活、人生和大自然的豐富感情。漾濞蒼山崖畫是哀牢夷先民早期生產活動的客觀反映,是三千年前漾濞江流域自然風貌的真實寫照,是洱海區域人類早期活動的藝術再現、是“蒼洱文明”源頭之一……
凝望著巨石上不朽的畫面,作為哀牢夷的不肖子孫,我虔誠地跪下,雙手合十,深情長拜,耳邊仿佛又傳來了三千年前酋長聲震峽谷的祭祀祈禱:“一祭天地——!二祭祖先——!三祭神靈——!”
我的偉大的先民們啊!
編輯手記:
大理,是歷史悠久、文化燦爛、底蘊深厚的文獻名邦。本期所選的幾篇文章,以新穎的視角、優美的文字,寫出了對大理的獨特感受。每一篇文章都情真意切,蘊涵豐厚,“情、理、辭”自然融合,渾然一體,如醇香美酒,細細品味,余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