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選》是蕭統編纂的一部重要文學選集,對后世文學的發展具有極大的影響。李密的《陳情表》也被歷代文學評論界予以高度評價。蕭統選入此文,一方面符合其《文選》選文的標準,另一方面與蕭統個人因素相關,同時也與當時的社會時代潮流相合。文章試圖結合具體的歷史、政治、文化進行深入探究,將其選錄宗旨的多方面性盡可能地展現出來。
關鍵詞:《文選》;《陳情表》;蕭統;社會風氣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9324(2013)47-0091-03
《文選》是我國現存最早的一部文學總集,其中收錄的文學作品時間跨度從周朝到蕭統生活的梁代,匯集了大量的優秀文學作品,對經典文學的傳承起到了重要作用,為歷代文人研讀上古文學提供了較好的范本,對于《文選》的選錄宗旨的考察一直是《文選》學研究的重要課題。《陳情表》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一篇優秀的散文,對后世影響頗深。本文擬以李密《陳情表》為例,通過對其選錄原委分析,試對《文選》選錄宗旨的多方面性進行一番剖析。
一、從《文選》文本看選錄宗旨
1.文體的代表性。《文選》將文體分為三十七種,以文體為依據收錄作品,表現出明顯的辨析文體的選錄宗旨。這一點與當時文壇的文體界線不明有關,劉師培在《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中認為:“文章各體,至東漢而大備。漢魏之際,文家承其體式,故辨別文體,其說不淆。”[1]P22傅剛在其《〈昭明文選〉研究》一書中談到:“六朝時期,文體界線不清,常致混淆。”[2]P177古時文體也已與當時有所差異,“至於今之作者,異乎古昔。古詩之體,今則全取賦名。”[3]P2魏晉南北朝時期各種文學體裁都已出現,但是對各種文體的具體使用范圍的界定并不是很規范。蕭統面對“眾制鋒起,源流間出”[4]P2的文體,本著“集古今之清英,便來學之省覽”[5]P10原則進行文章的選錄工作。歷代對晉代李密的《陳情表》評價頗高,李密自如地駕馭了“表”的文體特點,確為“表”中之上乘,是我國古代應用文的典范之作。《陳情表》也常被后人與諸葛亮的《出師表》共提,論其文體。明代吳納《文章辨體序說》說:“按韻書:‘表’明也,標也,標著事緒使之明白以告乎上也。三代以前,謂之敷奏。秦改曰表。漢因之。竊嘗考之,漢晉皆尚散文,蓋用陳答情事,若孔明《前后出師》、李令伯《陳情》之類是也。唐宋以后,多尚四六。”[6]P37而這二者皆收錄于《文選》之中,可見李密的此篇文章實為“表”之典范,值得收錄以供后來者瀏覽學習。由此觀之,類聚區分以作為學習者的依據是《文選》選錄宗旨之一。
2.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的代表性。《文選序》又有云:“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很多學者認為此為《文選》選錄宗旨。此說最早由清代阮元提出,在他的《書昭明太子文選序后》云:“昭明所選,名之曰‘文’。……必‘沉思’、‘翰藻’,始名之為‘文’,始以入選也。”[7]P75-84王運熙先生在《<文學>選錄作品范圍和標準》中認為:“《文選序》‘事出于沉思’二句,正是說史書的贊、論、序、述篇章,不論敘事、評論,都能以深沉的構思、運用華美的駢文語言表現出來。”[8]P258
由此可知《文選》對所錄之篇的內容以及文采是有要求的。在講辭藻的魏晉,《陳情表》以“情盡乎辭”[9]P253的風格獨存其中,并影響其后表文。其以駢散結合的語言、言之有物的內容、至真至孝的情感、情信辭巧的藝術特征入選《文選》也是情理之中的。
二、從蕭統個人因素看選錄宗旨
1.蕭統的儒者身份。《文選序》:“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11]P2蕭統雖不選經書之文,但卻對“孔父之書”推崇至極,認為其作是不可“芟夷”、“剪截”的,可見在蕭統心里孔子的地位不會低于《文選》中入選的任何作家,更應該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段文字把“孝”、“人倫”作為他評價孔子書籍的關鍵詞,亦可知人倫之情、孝道在其心中的分量。蕭統自幼受到儒家文化的熏陶,據《梁書》本傳:“太子生而聰睿,三歲受《孝經》、《論語》,五歲遍讀五經,悉能諷誦。……八年九月,于壽安殿講《孝經》,盡通大義。”[12]P165對于深通《孝經》的太子來說,自然對同樣以“孝”動人的《陳情表》注重有加,除了《陳情表》之外,諸葛孔明的《出師表》、束皙的《補南陔白華詩》皆收錄于《文選》之中,文中對君主的忠、對親情的重視,也可謂是“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清代梁章鉅在其《退庵論文》中稱三者:“為千古言忠存者之職志。”[13]P29雖不能選儒家經典入其所編,優選思想與儒家相通的文章也是蕭統選錄宗旨之一。
2.蕭統的孝子身份。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蕭統對孝道也是身體力行,記載其孝行的文獻資料俯仰皆拾。前文已提到蕭統“三歲受《孝經》”,《隋書·經籍志》著錄:“梁有皇太子講《孝經義》三卷,天監八年皇太子講《孝經義》一卷。”[14]P934蕭統通過講義的方式來傳播孝道,可知其不僅在思想上跟隨儒家,在實際行動上也積極踐行著儒家所倡之行。蕭統上朝時總是對梁武帝蕭衍孝謹至極,蕭綱在《昭明太子集序》說蕭統:“問安寢門之外,視膳東廂之側,三朝有則,一日弗虧,恭承宸扆,陪贊顏色。”[15]P248史書也記載:“太子孝謹天至,每入朝,未五鼓便守城門開。東宮雖燕居內殿,一坐一起,恒向西南面臺。宿被召當入,危坐達旦。”[16]P169蕭統也是個至情至性的人,對自己的長輩的孝心也著實感人撼人。《梁書》記載:“七年十一月,貴嬪有疾,太子還永福省,朝夕侍疾,衣不解帶。及薨,步從喪還宮,至殯,水漿不入口,每哭輒慟絕。”[17]P168《陳情表》中:“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余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李密真情陳述,誠實感人。[18]P1695兩者相較確實有很多相似之處,李密的真情觸動了蕭統這一性情中人,選擇此篇入《文選》也貼合蕭統本人的思想情感與個人喜好。
3.蕭統的太子身份。蕭統編選《文選》并不只是為了滿足其個人觀覽誦讀的需要,更希冀此書能為他人瀏覽、揣摩文章提供事半功倍、免除勞倦的幫助,即“集古今之清英,便來學之省覽”。[19]P10對于書籍所面向的讀者群以及此書面世后帶來的影響,蕭統應該都是能預測到的,或者說他也想通過《文選》來傳達一些觀念,以期達到他想要的社會效果。《文選序》中有載其一段自述:“余監撫馀閑,居多暇日。歷觀文囿,泛鑒辭林,未嘗不心游目想,移晷忘倦。”[20]P2作為梁朝的儲君,蕭統很明確地知道“監撫”才是其主要任務,太子應承擔的政治責任、所作所為應考慮到它的政治、社會等效應。事實證明,后人也受《陳情表》影響頗深。宋代趙與時的《賓退錄》中引用安子順的言論:“讀諸葛孔明《出師表》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忠;讀李令伯《陳情表》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孝;讀韓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友。青城山隱士安子順世通云。”[21]P116身為一國的太子,雖愛好文學,但文學評論與政治目的對比應更側重于后者,其當務之急還是為日后的登基做好準備,思想引導也是蕭統考慮的選錄宗旨。
三、從社會風氣看選錄宗旨
1.詠世德、誦先人之風。陸機《文賦》曰:“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22]P761在閱讀魏晉時期的文人許多作品時,我們能充分感受到他們親人之間濃濃的情誼。例如:束皙的《補南陔白華詩》、王羲之的《稱病去會稽郡自誓父母墓文》、潘岳的《家風詩》、陸云的《祖考頌》等作品都表達了作者對已逝先人的懷念或者對在世父母的一片孝心,皆為頌揚祖德、孝敬父祖之文。再如:讀陸云《兄弟酬贈詩》能感受到他對同輩兄弟的情誼,讀謝靈運《酬從弟惠連》則深受謝靈運對謝惠連深厚情誼的感動。《晉書》將李密入《孝友傳》,稱其“以孝謹聞”。孝名赫赫的李密所著之文選入《文選》也是符合當世文學風向的。
2.文學的自覺之風。余英時先生說:“魏晉南北朝之士大夫尤多儒道兼綜者,則其人大抵為遵群體之綱紀而無妨于自我之逍遙,或重個體之自由而不危及人倫之秩序者也。”[23]P287關于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風,魯迅先生認為這是一個文學自覺的時代,所謂“文學自覺”就是文學開始自覺探索自己發展的規律與道路。秦漢之前,文章的主體乃是經、史、子,集類作品并沒有獲得完全獨立的地位。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那些有感而發、抒發內心情懷,描寫個人生活境況、個人內心情感、山水景物等主題的作品漸漸受到文人墨客的喜愛與注重。李密的《陳情表》正是這樣一篇表情達意為本,抒發作者情懷為主,展現自己真實想法,至真至性的文章。受到當時文人的重視自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此,關注當世文風之走向也是《文選》的選錄宗旨之一。
日本學者清水凱夫提倡的“新文選”說:“通過探討《文選》中被選錄的作品,歸納出其中內在的編者的思想與意圖。”[24]P182筆者本著這一宗旨,試以李密《陳情表》為例,考察多方面因素,認為該文不論是文章體裁還是文筆辭藻抑或是主旨內容皆符合《文選》編撰的出發點、蕭統個人的志向目的以及當世之風氣,因此得以入選。通過對這一案例的分析,以期對《文選》選錄宗旨的多方面性有進一步了解。
注釋:
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版《文選》記《陳情事表》,后附《文選考異》言:“袁本、茶陵本無‘事’字。”
②關于《文選》作品的分類,根據石樹芳的《<文選>研究百年述評》載《文學評論》2012.3.15期,總結有三十七類說,即《文選》收錄的作品劃分為賦、詩、騷、七、詔、冊、令、教、策文、表、上書、啟、彈事、箋、奏記、書、檄、對問、設論、辭、序、頌、贊、符命、史論、史述贊、論、連珠、箴、銘、誄、哀、碑文、墓志、形狀、吊文、祭文三十七類。此外還有黃侃、駱鴻凱、顧農所持的三十八類說以及曹道衡等資深學者關注的三十九類說。本文參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文選》,該書編錄共三十七體。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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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鄭懿倩,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研究生,專業:中國古典文獻學,古代典籍與文化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