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理論中的“小資產階級”概念變遷

在中共理論中，小資產階級（以下簡稱“小資”）這個概念的涵義從最初的指涉社會階級、階層，演變成一種特定的思想意識，而這種意識又是與“無產階級意識”相背離的。因此，作為革命階級之一部分的“小資”成了不得不被改造的對象。“小資”涵義的擴展，是在中共政治、思想變遷的歷史語境下形成的，也是構成“小資”成為被“清除”的對象的緣由之一。

一、“小資”概念的擴張

“小資”一詞是“資產階級”一詞在中文世界里已有相對穩定的譯名之后而形成的，其英文譯名為“Petty bourgeoisie”。“Petty bourgeoisie”曾經被表述成“小紳士閥”、“小紳士階級”、“小有產階級”等，大約在1920年代，“小資”這一指代中國社會中某一階層的漢字符號，已得到中國思想理論界廣泛的認可和使用。

早在1920年，陳望道在他翻譯的《共產黨宣言》中，就把“小資本家”、“小資本階級”作為“Petty bourgeoisie”的對等詞來使用①，這是“小資”在中國使用的早期雛形。在中共的文獻中，較早完整地使用“小資”這個詞，是在1922年6月發表的一份文件中，在對“好政府主義者”提出批評時，指責他們說：“你們這種妥協的和平主義，小資產階級的和平主義，正都是‘努力’、‘奮斗’、‘向惡勢力作戰’的障礙物。”②在以后的年代里，用“小資”來表達一種特定的社會階級或者階層的用法就基本固定下來，這是與中共強調的“中國的工人、農民和小資產階級要建立一條民主主義的聯合戰線”③的理念分不開的。

處理階級關系并不像辨認中國象棋非紅即黑那么分明。在中共革命實踐中，時時都需要正確處理與其他階級的關系。在這個過程中，中共著重強調提高無產階級意識，這樣，“階級”概念從指涉以政治、經濟因素來區分的社會階層，上升到了思想意識層面，“小資”的概念由此得到了擴展。

1928年，中共在一份工作指南中提到：“須知城市與鄉村革命運動若不能配合發展，農民小資產階級意識只有日益擴大，暴動政策便沒有實現的可能。”①此處的“小資意識”提法，蘊涵了“小資”已經不僅僅指的是社會階級或階層，而是一種思想意識的代名詞。此后，作為一種“非無產階級意識”，“小資意識”時常以一種被清除的對象頻頻出現在中共的文獻中。直至延安時期，這種現象尤為嚴重。1938年，中共黨內就曾有“工人階級中所遺留的狹隘觀念、宗派主義、小資產階級的意識”②的說法，這里的“小資意識”，是與狹隘觀念和宗派主義并列的，也就是說，“小資”已經明確指涉為一種思想意識。至此，在中共的階級理論中，“小資”完成了從一種社會階層實體向某種“意識”或者“思想”的轉換，“小資”概念內涵被泛化了。

二、中共早期關于“小資”的評論

“小資”作為一個獨立的社會階層代表，既不屬于資產階級，也不屬于無產階級。在中共早期，即“小資”尚未明確劃入革命階級主體前，中共黨內對“小資”的評論褒貶不一。也正因為如此，“小資”始終是一個困擾中共的難題。

在中共黨內，陳獨秀曾對“小資”進行大量論述，一方面，他認為“應該提攜中立的小資產階級，引導他們上革命的路，增加革命的勢力”③；另一方面，他又意識到“小資”“本沒有經濟的基礎，其實不能構成一個獨立的階級，因此他對于任何階級的政治觀念，都搖動不堅固，在任何階級的革命運動中，他都做過不少革命的功勞，也做過不少反革命的罪惡。”④可以看出，陳獨秀對“小資”的態度是猶疑的。

也許，陳獨秀的觀點僅僅只能代表他個人看法。然而，1927年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告全黨黨員書》則表明了中共的態度，認為“小資產階級必然是動搖猶豫，徘徊于互相斗爭的階級及革命與反革命之間”、“但是，小資產階級動搖猶豫的程度，大部分由于革命階級運動的力量而決定的。”⑤在中共看來，“小資”是與“動搖猶豫”、“徘徊”聯系在一起的，無疑體現了中共對“小資”這個階級的不信任感。1928年中共六大作出的《政治議決案》中也認為：“城市的上層小資產階級，極大部分是和封建的土地關系有密切的聯系，并且和外國資本相關聯。”因此，他們是容易“動搖而背叛革命”⑥的。這表明中共此時對“小資”在政治上是持否定態度的，至少對其政治可靠性不放心。1930年代初，李立三曾對“小資”進行了分類與分析，得出“小資”不可能產生一個革命政黨的結論。他指出：“小資產階級是一種中間階級，即是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間的過渡階級，他在經濟發展的過程中必然要向兩級分化；一部分漸次發展成為資產階級，大部分破產失業成為無產階級。”在李立三看來，“小資”有上層和下層之分，“小資產階級的上層和下層，更必然發生極明顯的分野，反革命的必然跟隨資產階級的思想跑，而與資產階級混合起來；革命的只有擁護無產階級的思想，兩者之間，決難發生一個中立的思想”。⑦因此，不可能單獨地出現一個“小資產階級的革命政黨”，這也就意味了“小資”無法擔當起革命的重任。

從以上可以看出，中共早期對于“小資”革命性的懷疑是時時存在著的。但是，從中共的歷史也可以看出，“小資”又是革命階級中很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那么，面對“小資”，中共該何去何從呢？

三、“小資”：階級實體與階級意識的沖突

從中共的各項政策和指示中可以看出，由于國內外形勢的日趨緊張，大約從1931年起，中共在政治上對“小資”這個階級實體的態度逐漸緩和，并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把“小資”看作革命階級的一部分。然而，隨著階級意識在黨內的擴張，中共黨內力圖在思想上保持“布爾什維克化”的純潔性，“小資”意識就成了危害這種純潔性的思想根源之一。尤其在延安時期，中共經常強調要清除黨內的“小資意識”。一方面肯定小資產階級的革命性，另一方面卻又強調要清除其意識，那么，在中共看來，“小資意識”究竟是怎樣的呢？

1942年2月，毛澤東在《反對黨八股》一文中也認為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和黨八股，“這些東西在我們黨內，是小資產階級思想的反映。”①1943年《解放日報》的一篇社論也指出“小資”出身的文藝工作者帶來的思想后果：“他們的自由主義的思想，他們對于外國的和舊時代的文藝作品的偏愛，他們的強調文藝特殊性的成見，他們的片面的提高技術的錯誤主張，影響了文藝運動，以至于在抗戰以來，特別是在延安這樣后方地區，在許多文藝工作者中發生了脫離實際政治斗爭的偏向。”②這些著眼于對“小資意識”的論述，反映了當時人們認為“小資產階級思想”的真實存在，因為這種真實存在，在可預見的范圍給實際工作帶來了負面影響。“小資”的意識在“思想”與“影響”之間形影相隨，以至于史學家范文瀾不得不承認，“當我們這一群所謂知識分子沒有參加共產黨以前，我們只有一種意識，即小資產階級意識，只有一個立場，即小資產階級立場。”③這種自供式的“小資意識”，在作家丁玲的心中也同樣存在，她曾說：“我們從什么地方來？不可否認的我們是小資產階級出身。當我們還沒有肯定自己要為無產階級服務，要脫離本階級，投身到無產階級中來以前，我們的思想言行是為小資產階級說話的，養成了本階級的一種情緒。……然而要真真地脫去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衣裳，要完全脫去舊有的欣賞趣味、情致是很難的。”④“小資意識”在延安這批中共知識分子身上，似乎無處不在，所以，毛澤東才會說：“中國是一個小資產階級成分極其廣大的國家，……他們都不免或長或短地拖著一條小資產階級的尾巴進黨來。”⑤

顯然，在以上的“小資意識”，并非作為一個社會階層意義上小資產階級的意識，而是被看成是與無產階級意識相背離甚至相沖突的思想意識，這正是“小資”作為一種實實在在的社會階級與作為一種階級意識相沖突的地方。既然革命注定了要與“小資”建立統一戰線，而中共也無法改變“小資”這個階級的構成，那么，作為無產階級政黨的中共，就不得不采取各種辦法試圖去克服這種意識，而其中最為常見的辦法，就是對“小資”進行改造，使其思想“無產階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