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件事發生之后,我成了一個頗富同情之心的人。
那事發生之前,我順風順水,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中三年級,一直做班長,一直成績第一。中考后我上了人羨人慕的中師。中師三年,我又做班長,畢業前三天,被通知留校工作。
這樣的上學、工作之路真令人羨慕。老天爺似乎也看不慣我這樣一帆風順,要讓我經點事兒,嘗嘗生活的滋味,于是在我回家等待上班的暑假里,那件事適時地發生了:我的母親病逝。母親是在我的眼前閉上她關愛我的眼睛的,那會兒,她40歲,我18歲。
霎時間,世界對我來說不一樣了。 我立馬成了一個善于回憶往事的人。
我當時就想,如果“文革”10年我家不連續遭受歧視和沖擊,我母親會得病而亡嗎?即便母親有一天會得病,也不會得病這么早。她,作為一個貧農家庭出身的人,嫁到一個富農家庭來,她哪里會想到其后十年里遭受的罪。首先是安身的房子被沒收拆掉,一大家人分成幾小家住到人家的廂房去。房子的磚頭被刨下來運走鋪路,在房子的地基上,挖了一個老大老大的化糞池。出這樣主意的人是為了讓村里的人齷齪這里,永遠瞧不起這里,讓這里原來的富農家庭永世不得翻身
我當時還想,如果我不曾是富農的孫子,小學三年級學校成立“小紅花宣傳隊”那會兒,我會在一開始被拒之門外嗎?后來我父親找音樂老師他的小學同學講情,音樂老師請示過校長開恩讓我進去了。我進去了,但只能學唱歌和跳舞,不得學樂器。我納悶問老師,音樂老師告訴我,校長說了,你不得學樂器的,因為你爺爺是富農,富農的孫子我們要擔心他們破壞樂器,所以不能讓你學樂器。我想我一個班上做班長的人,一個考試每次都考第一的人,我學樂器會故意或偷著破壞樂器嗎?這是什么邏輯?我才10歲啊,我懂什么貧農富農的,我是富農的子孫我更不敢亂動啊。
其時,這樣的事情一件件立馬閃進我的腦海。盡管荒唐的歲月那時已過去,盡管黨中央也已經發文完全否定“文化大革命”,但從這時起我對“文革”的怨恨起了,對往事的回憶再也壓不住了,那一件件事情又多與我識字不多、無辜遭罪的母親有關。我想,沒有“文革”,母親鐵定是可以等我參加工作有一份工資享享福氣的,可是現在她卻不甘地閉上眼睛走了。這就是人說的“子欲養而親不待”嗎?我沒有想到這樣的古話會落到我的身上,可是現在它成了事實。
我怨誰呢?那個建議將村里的化糞池建在我家地基上的人還活著。他已不做生產隊長,沒了原來的威儀。他每次見我都客氣得不得了,一點沒有早前對我祖父兇神惡煞的樣子。我能怨他嗎?我只能怨那個不正常的時代吧。
那個不正常時代帶給我的直接結果就是過早地吞噬了我的母親。
對18歲的年輕的我來說,失去母親的悲傷,是徹心徹骨的悲哀和悲涼!我是男孩,男孩無淚,男孩的傷很深。
這男孩又讀過幾年正規的書,不日要做團的工作。男孩就不免胡思亂想:學校團的工作就是政治工作的一種,既然是政治工作,就來不得半點的馬虎。正確的政治工作會關愛人,錯誤的政治工作會傷害人,我會永遠做正確的政治工作,而不做一點錯誤的政治工作嗎?
男孩當時被自己的反問問住了。男孩深思熟慮之后得出的結論是:他不可能永遠不犯一星半點的錯誤,所以他只能將這無可避免的小錯犯在其他事上,而千萬不能落在政治工作中,所以他最好別干團的工作了。
再者,他一個小小年紀失去母愛的人,心腸已變得特別柔軟,特別容易傷感,特別容易動情。相反,就特別不容易堅持原則了,所以他已不適合做團的工作了。
如此這樣想了兩年后,男孩終于將他的團的工作交給一個合適的人去做了,他到學校的語文組去教書了,其時他考上了師范學院中文專業的本科函授。
男孩在教書和函授學習之余,癡迷地閱讀傷痕文學作品,他喜歡《靈與肉》《大墻下的紅玉蘭》《天云山傳奇》《蹉跎歲月》那樣的小說;他沒有像其他留校的同事一樣大多去進修教育或政治的課程,他進修了文學課程,他覺得文學作品、文學的氣場會慰藉他破碎的心靈。
這樣的男孩當然還是我!我已變成與學生時代完全不一樣的我。這樣的我喜歡舔舐自己的傷口,同情別人的不幸。
這樣的我到語文組教書一年之后,聽到了讓我深深同情的事兒——我們中師一屆200人中,有兩人自殺。
這兩人都自殺成功,一個用了農用鐮刀割腕,一個用了柴油澆身自燃;一個亡于載去縣醫院搶救的機帆船上,一個滅于減輕痛苦的水之邊。這兩人雖不與我同班,但我認識他們,我與他們打過籃球。
我想,他們為什么要走上絕路呢?
我想,當我們六年前拿到中師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在農村,我們是人羨人慕的對象,可是三年后,當200人中有3人留校,197人全部回到鄉鎮和農村教書時,他們遇到的生活情形又怎樣呢?
一方面,三年前不如他們的初中同學讀了三年高中有人考上了重點大學,這些人在一個個往外面飛,往大城市飛,而他們呢,在接受了三年的師范教育后卻又往回飛,又飛回原點,他們心中的落差有多大呀,他們該都后悔中考時的正常發揮吧——這可真應了“聰明反被聰明誤”那句話。
另一方面,由于那時的教師地位還不高,做教師的還不如供銷社、糧站里的人受人敬重,所以男同學回鄉后找對象成了大問題。至于女同學,‘她們的婚事還不愁,一般都會在一兩個學期后,被紛紛說給當地有權或有錢的人家做兒媳。但男同學們的情形就差了,同做老師的女同學們不愿意嫁給他們,鄉鎮上吃供應糧的女孩也瞧不上他們,這些女孩愿意與供銷社、糧站里的小伙處對象,不愿意與老師談。
至于同是老師的筆者本人,倒有一件事說來讓人難以置信。就在我們的女同學不愿意與下鄉的男同學處對象時,我的一個女同學卻想與我談一場戀愛。
如果這同學是我的中師女同學,那還好理解,她分鄉下,我在城上,她與我談,有將來想上城的意思。可是怪了,這同學不是我的中師女同學,而是我的初中女同學,更蹊蹺的是,她已是在上海讀大二的大學生。
溯根求源吧,我這女同學在初中時是全鎮女生中本年級的第一名,三年中皆是如此,而我則是全鎮所有學生中本年級的第一名,三年中也概莫能外。如果說,當時她這個第一名還“心儀”我這個第一名,還好理解;可是現在是此一時彼一時也,她已是大都市的一名女大學生,而我只是小縣城里的一個中師畢業生,這是哪碼對哪碼呢!依其時鐵桶一般的人事管理制度,我不可能調到或竄到大城市去工作,她也不可能大學畢業后回老家縣城工作,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這是鐵一般的硬道理。
于是我回信對她說,這是寫給她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我暗示她,實際也是明示她,由于我們沒有有幸一起讀中師或一起上大學,我們的人生軌跡不可能相交了。在寫下這樣話語的同時,我的內心,有陣陣的遺憾。我想到的是,我與她,如有婚戀之事,恰是十分地般配,我與她的智力,我們的身高、身材和長相,都十分般配,我在中師的班上都沒有遇到這樣合適的人選。我心中想是這樣想,可是我給她的信中還得那樣說,這是我寫給她的最后一封信。
那刻兒我明白,由于我幾年前中考的正常發揮,我已沒有可能擁有如此般配的愛人了。
現在回憶年輕時的往事,好生感慨:在年輕人那里,這樣的理性考慮又很難經受住感性潮水的沖擊,任何理性思量落在感性的漩渦中,都有可能被拋遠遁形,盡管那樣的感情漩渦也只能維持一段時間,一俟漩面趨平,理性還會卷土重來。
但那時候的理性已是由感性激發而來的理性,這正如我其后走在女同學的大學校園里,傍著身旁意氣風發的女友,我暗下決心,此生一定要進全日制大學好好學習幾年,不管我未來的愛人是誰。
如我預想的那樣,初中女同學做了我幾個月的女友,我們在老家、縣城、都市三地同行,引起多人的詫異和不解,就像不該發生的戲劇。
經歷了母親的離世、同學的死亡、女友的遠走之后,我想寫一點小說,中師畢業后我也一直在閱讀那時的傷痕小說和反思小說,我想自己也試著寫寫看。我想寫一寫我記憶中倒霉的富農爺爺,寫一寫我中年病逝的母親,寫一寫感性與理性互相絞殺的年輕人的愛戀。可試行之下,我發現,我寫自己家族的故事總是寫不好,完不了稿,反倒是寫別人的故事,寫起來比較順手,且完稿了即能發表,至今已有小說《亞梅》發表于文學雙月刊《西湖》(杭州市文聯主辦)1999年第6期,小說《誠實的鐮刀》發表于文學月刊《芒種》(沈陽市文聯主辦)2000年第6期,小說《青蘋果》發表于文學月刊《海燕》(大連市文聯主辦)2001年第10期等等。
筆者的這篇文章,試著梳理了自己寫作小說《誠實的鐮刀》時的心理基礎。在寫作這篇小說之時,我已是—個對人對己之不幸極富同情之心的人。年少之時,我就‘能找尋到說服自己推掉行政工作的原因,所以我后來對任何事總能采取一種探尋的思維去觀照之。可以說,在寫《誠實的鐮刀》等小說時,探尋故事情理已成了我寫作的某種動力。就《誠實的鐮刀》所涉及的原型而言,我的兩個中師同學,他們也許念叨過此生他們離不開鄉鎮,讀不成大學了,但他們肯定想過他們可以退一步,找個滿意的老婆過日子啊。可是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他們在當時難如己愿。而由于他們青春期感性泛濫的原因,他們又可能會與某個或某幾個并不稱心的女孩有接觸,有的甚至與之有深層次的接觸,這就可能會把他們引向意愿、理想的反面而回不了頭,只能走上絕路——稱心的女孩、滿意的老婆,本是他們聰明反被聰明誤返回鄉村的最后一根稻草,假如連這根滋潤他們生活的稻草都保不齊,他們還活個什么勁呢?于是他們不約而同地,在21歲的那一年,以不同的方式了結了自己的生命。
我現在想,如果我的兩個中師同學本出生于城市,他們就不需要跳農門。以他們的智力去讀高中而不念中師,他們其后至今的人生會怎樣呢?再者,如果我的祖父不是富農,我的母親沒有去世,我中師留校后會推掉校團委的工作嗎?然而,人生沒有假設,人生沒有如果,有的只是已發生的事情和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
由此,人的出身真的很不簡單。一個人一出生,他的一生就基本只能在他出身所限定的圈子里打轉了,這事兒過去這樣,現在如此,將來還是如此。只不過過去的出身主要與成分、城鄉有關,現在和未來的出身主要與權勢、金錢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