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瀟瀟
(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北京 100026)
在當前的學術研究生態中,各種范式轉換幾乎構成了新近哲學研究的一場運動。如果以馬克思主義哲學為例,我們會發現有 “文本學”范式、“后形而上學”范式、“后哲學解讀”范式等各種哲學研究范式,其中尤以“文本學”范式的盛行最為引人注目。但不無感慨的是,只要認真讀一讀馬克思的著作就會發現,此種主張“回到文本”、“回到馬克思”的研究范式在馬克思那里其實并不存在。這不由使我們想起阿爾都塞的一種說法:“有些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為了讓別人起碼能聽得下去,不得不把自己喬裝改扮起來……他們把馬克思裝扮成胡塞爾、黑格爾或提倡倫理和人道主義的青年馬克思,而不惜弄假成真的危險。”①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8頁。實際上,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談到的是:“在思辨終止的地方,在現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證科學開始的地方。關于意識的空話將終止,它們一定會被真正的知識所代替。對現實的描述會使獨立的哲學失去生存環境,能夠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過是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這些抽象本身離開了現實的歷史就沒有任何價值。”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6頁。至此,面對“范式革命”與經典思想間所存在的這種異質性,文本與現實的關系問題、割裂問題以及轉化問題被推到了前臺,這個問題的實質就在于,實現何種學術研究范式的轉換以及如何實現學術研究范式的轉化才是合理的、進步的、有效的。
“范式”這一概念是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中提出的,基于對科學發展的歷史階段分析,他認為,每一個科學發展階段都有其特殊的內在結構,而體現這種結構的模型即“范式”。“范式”通過一個具體的科學理論為范例,表示一個科學發展階段的模式。③參見托馬斯·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80年版。庫恩的這一主張在哲學科學化的過程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在一些哲學家看來,哲學發展的過程也有著類似的情況,即哲學發展的過程也是一個“范式”不斷發生轉換的過程。因此,他們借鑒了這一概念。應該說,借鑒這一概念來解釋哲學發展的歷史過程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伴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概念在我國哲學界卻被泛化了,使得范式的概念超越了其原來的意義而演變為一種“標準”。隨著諸如“回到馬克思”口號的提出,范式的“標準”又進一步演變為“文本”的“標準”。但這一“標準”的形成卻禁錮了研究范式的轉變,使研究往往停滯于文本的表面而無法深入到思想的深處。
此種現象在當前的研究中隨處可見:有些學者或者刻意借用一些特定的術語來比附馬克思,或者將馬克思重構在用西方哲學的概念構成的框架中,或者在某種自我意識哲學的術語中個性化重釋馬克思,把馬克思哲學的獨特性與西方哲學完全混淆。可以說,這不僅會導致我們對馬克思思想貢獻的低估,還會導致我們完全背離馬克思所要關注的問題。因此,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和創新并不在于過多地花樣翻新,因為“如果文本學研究可以脫離馬克思的思想核心和問題邏輯,這種孤立的知識考古也只具有孤立的意義;如果單向度的命題演化可以開辟出馬克思哲學的獨立的研究領域,這種離開馬克思的思想整體的碎片化研究也只能在某個局部顯示出微弱的價值;如果從每一個研究主體的自我意識出發都可以構造出一種馬克思哲學的學術范式,那么這本身就等于宣布了馬克思哲學研究的危機”[注]參見孫輝:《馬克思哲學的學術傳統與問題意識》,《哲學研究》2009年第3期。。如果我們用這些范式去討教馬克思,不禁使我們想起馬克思當年回答俄國民粹派米海洛夫斯基把《資本論》的某些結論當作“一般歷史哲學”時所說的:你給了我過多的榮譽,同時也給了我過多的侮辱。[注]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6頁。這啟示我們,需要對文本與現實的關系問題提出反思與拷問,以把握好文本的現實化和現實的文本化之間應有的張力。
從根本上講,文本與現實的關系問題,并不應該是一個棘手的問題。但在研究過程中,人們將其對立了起來,甚至于過分夸大兩者的內在對立。由此導致的結果是:人們要么執著于現實,對現實只是作表象的剖析;要么執迷于文本,只是在理論層面進行思辨分析,從而人為地在兩者之間“挖掘了一條峽谷”,可以說,這種學術研究的思維模式已經影響到了中國學術理論創新的進程。在我們看來,任何一種思想的產生都有其豐富的時代背景,因此,要真正理解這一思想,就必須深入到思想產生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就必須透徹地理解這一思想產生時期的各種理論思潮。同樣,正是因為任何理論都是具有時代性的,所以,要挖掘和彰顯思想的當代價值,豐富其內涵,賦予其以新的生命力,文本就必須面對現實,面對已經變化了的現實。對于中國的學術研究而言,當前最大的現實就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就是在這一建設中我們所遭遇到的各種現實問題,如何回答好這些問題,正在考驗著全體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者。
一切哲學研究的對象來源都應該是現實本身而非經驗性的判斷,也就是說,問題應該來自于現實。經驗基礎上的哲學思維離不開發現問題的實踐性眼光。陳先達先生指出,哲學中的問題只有來自問題中的哲學才是有生命力有現實性的哲學問題。馬克思哲學“最為突出的不是研究哲學中的問題,而是問題中的哲學”。因此,馬克思主義哲學家不能是單純以注經釋義為最高意旨的哲學家,而應該是以自己的哲學參與改變世界的實際活動并從中提煉哲學思想的哲學家。[注]參見陳先達:《哲學中的問題與問題中的哲學》,《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2期。
馬克思主張用哲學方式研究“時代的迫切問題”。這一命題包含著兩層意思:一是研究“時代的問題”,每個時代都有屬于它自己的問題,要在對具體的時代問題的把握中運用和發展馬克思哲學;二是“迫切的問題”,馬克思哲學關注的是那些切中時代脈搏的深層問題和重大問題,并基于對深層問題和重大問題的把握而成為哲學的典范。換言之,馬克思哲學視域中的問題不是抽象的,也不是任意的,而是具有極強的時代性和現實性。馬克思哲學的問題意識是與它所處的時代緊密相連的。馬克思下面的說法我們已經耳熟能詳:“一個時代的迫切問題,有著和任何在內容上有根據的因而也是合理的問題共同的命運:主要的困難不是答案,而是問題。因此,真正的批判要分析的不是答案,而是問題。”[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03頁。
以馬克思的研究來看,資本和勞動的關系是馬克思所處的時代的“迫切問題”。正如恩格斯所言:“資本和勞動的關系,是我們全部現代社會體系所圍繞旋轉的軸心。”[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89頁。馬克思站在時代的制高點上指出,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礎上,雇傭工人、資本家和土地所有者構成了現代社會的三大階級。[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87頁。那么,這種階級結構得以形成的關鍵因素是什么呢?對于這一問題的探究,馬克思早在1844年左右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中就已經涉及,即在唯物史觀創立的理論準備階段就已經開始啟動了。馬克思通過分析闡明,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形成過程即是勞動、資本、土地三種要素分離的過程。在此過程中,資本和勞動之間的矛盾運動形成了,并具體表現為資本家與雇傭工人的矛盾對立關系。一方面,資本和勞動緊密結合在一起;另一方面,資本和勞動又是直接對立的。因此,馬克思深刻揭示了這一矛盾運動的實質是資本主義條件下資本和勞動關系充分表現為深度的“異化”,構成了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不可消除的緊張關系和相互對立的經濟基礎。
與馬克思發現問題以及研究問題的方式不同,當前學術研究中存在功利性研究或叫做實用主義研究的傾向,即以現有的經典文本來套用現實而非解釋現實。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到今天,為什么變得如此難以走進現實,為什么變得如此缺乏學理?究其根本,是因為我們的研究范式出了問題。在研究范式上,邏輯主義的方法把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禁錮在概念的框架中,無法把現實的問題提升到應有的理論高度,結果造成了現實問題和理論問題的分離,其關鍵所在是理論研究單薄,整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懸置在本體論、認識論等抽象思辨的層面上,沒有去建設與現實密切相關的政治哲學及其方法論,這就阻塞了理論通向現實的道路。
應該承認,我國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已經呈現出發展和繁榮的局面,但其中有些問題也是不容忽視的。這里,我想特別指出的是“文本”本位的問題。有一些學者在研究重大問題時,僅僅套用經典文本或西方文本的框架,甚至僅僅套用其中的一兩個基于歷史事實或西方事實所得出的結論,就對當前的重大現實問題作出判斷或妄下定論。比如,在政治學學科,我們常常看到以奧斯特羅姆的“集體行動邏輯”來分析中國公共治理問題的文章,從而得出多中心的結論。如此結論,或者大而化之,或者與中國實際嚴重不符,不但不具備基本的科學性,更不具備任何可行性,甚至會隱射出不同的意識形態特征。由此可見,此種從孤立文本出發來進行現實研究的做法是十分危險的。
實際上,對于文本的研究與分析是必要的,但其屬于相關研究的學術史研究范疇,這里應該有一個“度”的問題,這包括條理性和必要性兩個方面。這個度的問題不僅反映了學術規范的意義,而且反映了對學術研究基礎本身的尊重和重視。這種文獻梳理是學術研究的起點,但不能視為學術研究的全部。
任何學術研究都離不開文本,文本承載著思想。因此,對文本的解讀實際上就是與偉大的思想家對話。但目前我國的學術研究出現了這樣一種現象:學者們將大量的精力集中在對文本的研究上,文本研究變成了文本的考據與考證。由此導致的結果是,被研究者的思想在研究者的文本考據中碎片化,思想反倒被淹沒。不可否認,文本的考證和考據在學術研究中具有重要的價值。但是,學術研究是否應當就只是考據和考證?在我們看來,任何文本都承載著作者對其時代和問題的關注,都記錄著思想者的心路歷程。因此,文本研究尤其是對西方學者文本的研究,不應當只是簡單地翻譯和介紹,而是應深化問題意識,通過文本來彌補我們思想資源的欠缺,但不能拘泥于文本,要跳出文本,要在文本思想資源的支撐下對中國的問題作出解答,以形成新的文本,實現學術的創新與發展。更重要的是學術研究要關注現實,在思想中把握現實的必然性,將現實置于理性的觀照下,并將現實問題提升為學術研究的命題和對象。現實不是事實的堆積,而是社會發展具有本質性的維度,將現實文本化將有助于引導學術研究,并在思維中把握我們的時代。
學術研究既在于學問的積累,更在于思想的創造。由此,學者就可以劃分為學問家和思想家。學問家,學富五車,只是從事專業領域的研究。思想家,在思想資源積淀的基礎上,不僅對本專業有著深入的研究,而且對跨專業尤其是對現實中的諸多問題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在一個“學術凸顯、思想淡出”的時代,呼喚學者要做思想家意義重大。試想,一個民族,若無思想的高度,怎樣與世界對話。尤其是在當下西風勁吹的情況下,我們不能簡單地拘泥于對西方學術的介紹,更不能跟在西方學術的背后亦步亦趨,唯西學馬首是瞻。這就要求我們凸顯思想的價值,要讓中國的學者講述自己的“故事”,而不是把講中國人“故事”的權利交給西方學者。不可否認,中國學術依然處在“學步、模仿”的童年,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要一直這樣下去,我們要認真對待成長中的缺陷,從一開始就給予思想創造以至高的地位。
在前一個問題提出的基礎上,我們不免要追問,出現此種現象的成因究竟是什么呢?我認為,這是學術研究量化評價所造成的功利主義行為的一種表現。當前學術研究衡量的量化趨向有其值得肯定的價值,但不能否認的是這也造成了研究成果的批量生產和堆積,而忽視了學術成果價值本身的意義;“思想淡出,學術凸顯”這一流行的標志性口號,實際上造成了思想和學術的雙重淡出。如果只在文本的意義上進行研究,那么何談思想,何談學術,更何談學術創新與演進?僅限于文本框架所進行的研究必然無法具有有價值的學術研究目標。
在談到當前學術研究的目標性缺失以及學術研究的價值性質疑等問題時,我想以不同學科的幾篇有針對性的評論作為例子引出需要討論的問題。
方福前在《新時期如何對待西方經濟學》[注]方福前:《新時期如何對待西方經濟學》,《學術月刊》2006年。一文中針對那種不加分析、不顧中國的實際簡單套用西方經濟學的經濟研究路數,提出了西方經濟學“中國化”以及如何“中國化”的問題。作者指出,即便撇開制度差別和其所包含的意識形態因素,西方經濟學也是根據發達的市場經濟國家的實踐和經驗寫成的,也是以發達國家的經濟條件和經濟問題為背景產生和發展起來的。我們必須結合中國國情,對西方經濟學進行分類研究,重新審視西方經濟學中的哪些內容是反映了市場經濟的共性和一般規律?哪些結論是和發達國家的現實經濟條件聯系在一起的?哪些觀點包含了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因素?在此基礎上,我們要進一步明確:西方經濟學中的哪些內容是可以直接采用的?哪些內容是需要改造的?哪些內容是目前我國經濟條件不具備、不成熟而暫時不宜用的?哪些內容是應當擯棄的?我們研究西方經濟學,不但要掌握其結論和方法,而且還要把握具體的理論賴以產生的假設前提、邏輯結構和經濟背景,還要注意不同的經濟制度(或體制)、經濟條件和風俗習慣所造成的經濟主體(消費者、生產者、政府)的動機和目標的差別。這些差別和不同就可能導致這樣的結果:在西方是正確的結論在中國現階段可能是不正確的;在西方有用的理論和政策在中國現階段不一定有效。作者認為,中國經濟學的創新和發展需要走“三化”之路,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現代化,西方經濟學“中國化”,中國經濟問題理論化。
周憲在《“合法化”論爭與認同焦慮》[注]周憲:《“合法化”論爭與認同焦慮》,《南京大學學報》2006年。一文中則直截了當地提出了當代中國文論的“失語癥”問題。作者指出的一種“范例”是:中國當代文藝理論基本上是借用西方的一整套話語,長期處于文論表達、溝通和解讀的失語狀態。中國文論嚴重他者化是其合法性危機的根源。作者試圖以文化多元主義的理念,在肯定差異性的前提下,承認不同文化及其價值的合法性。
奚廣慶在《政治學原理“西主中附”的教學布局亟待改革》[注]奚廣慶:《政治學原理“西主中附”的教學布局亟待改革》,《社會科學報》2006年8月31日。一文中,對作為高校21世紀政治學系列教材的《政治學導論》提出了批評。該書講述的內容基本上是西方的政治學說和政治實踐,而中國的政治發展和政治文明成果只是零散地論及。僅從引文就可以看出西主中附的布局。全書引文310余條,有關中國文獻的引文不過30條,基本上是西方的引文。該書所列參考書目44種,西方學者的論著占到80%以上。那么,西方的政治學說是否就是政治學的普遍原理?是不是應該把西方國家的政治發展規律和模式作為世界各國社會政治發展的普遍規律和唯一模式來闡述?作者提出了走出政治學原理西方中心論的誤區和創建現代中國政治學的任務。
此外,關注的焦點還體現在社會轉型議題上。鄭杭生在《當代中國社會轉型的實質:新型社會主義的成長——對新布達佩斯學派中國版的學術剖析》[注]鄭杭生:《當代中國社會轉型的實質:新型社會主義的成長——對新布達佩斯學派中國版的學術剖析》,《中國社會科學內刊》2007年第2期。這篇3萬字的論文中指出:近年來,新布達佩斯學派中國版極力表明:正如蘇東等前社會主義“轉型國家”或“轉型社會”一樣,中國社會轉型就是從現代社會主義向現代資本主義的轉變,中國的“真問題”就是如何通過這個轉變成為資本主義的新成員,“中國經驗”就是這個轉變過程出現的一系列特點,簡單地說,就是在原有政治體制和意識形態背景束縛下形成權貴資本主義。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意味著,中國社會轉型加速期基本是按照新布達佩斯學派的構想運行著,中國社會學的研究逃脫不了為新布達佩斯學派的預言作論證的命運,中國社會學家的“中國研究”和“中國經驗”只是為新布達佩斯學派的研究又增加了一個案例而已。顯然,中國社會學正面對著自有史以來最為嚴峻的一場分歧。因為,這一分歧即“社會轉型論”與“轉型社會學”之間的分歧,涉及兩種根本不同的社會學觀點和理念的分野:中國社會轉型是像絕大多數中國社會學家和社會學工作者所主張的,是中國的社會生活和組織模式即社會實踐結構不斷從傳統走向現代、到更加現代和更新現代的變遷過程,還是像新布達佩斯學派中國版所謂轉型社會學所主張的,社會轉型是蘇東前社會主義國家以及中國、越南等向資本主義的轉變,中國社會轉型是“自下而上”地由現代社會主義向現代資本主義的過渡。鄭文證明了:“中國版”不僅在意識形態上有許多誤導,而且在學術的主要方面也是站不住腳的,“中國版”在范式或話語方面、學術立場和價值立場上、在理論邏輯和研究策略以及事實研究等方面全面復制了新布達佩斯學派。
從中國社會科學所面臨的挑戰、機遇和危機來看,我們應該秉持一種怎樣的學術理念這個問題必須被提上議事日程。僅僅從目前學術產出的方式和數量這一個視角來看,中國學術研究的規范性和合理性都出現了一定的偏差。由此,我們常常會有一種學術憂思,這種憂思包含著兩個層面:一是中國學術自主性的憂思;一是中國學術研究的目標性缺失的憂思。
這些年來,中國的學術研究中文本主義盛行,尤其是囿于西方文本釋義、止于西方文本的解讀,基本上是西方學術話語的轉化和延伸,經院化、個性化研究取代了對現實問題的思考,轉述、復制和大量的直接引用代替了總結分析實踐經驗基礎上的學術原創,將所謂規范性研究當作創造性思維本身,其結果是中國學術始終走不出幼稚的童年,造成了中國學術的“失語癥”。應該承認,這是一種學術職業化的傾向,這種學術職業化的傾向與功利主義具有一種支配性的邏輯,學術研究指標化,只求成果量的積累和完成既定的規劃,并以這些成果追求所謂“核心期刊”發表,而忽略的恰恰是學術之生命的問題意識;“思想淡出,學術凸顯”,這是一些新潮理論家的口號,事實上,凸顯的只是學術的形式,淡出的卻是學術的靈魂。知識分子淡漠了批判意識,抑制了艱苦獨自探索的精神沖動,又何以真正站在時代的制高點上思考問題,又怎能通過精神力量推動和影響歷史與社會發展的實際進程?
當前,一些學者的研究止步于“文本”解讀或重構,尤其是對西方學術和文本的盲目引入與崇尚,其結果只能造成中國學術的“失語癥”。不可否認,當代學術是由張一兵的《回到馬克思》引出了有關馬克思文本解讀的問題。在《回到馬克思》中,張一兵把“應該”與“是”之間的對立及其調解作為馬克思理論進展的主要動力,并由此區分出馬克思思想歷程的三個主要階段或制高點,這些制高點代表著不同的認知范式或邏輯公式。從完整的過程看,由于終點上表現為一種完成的科學,而起點上表現為倫理要求,這兩者構成一種對立,所以馬克思的思想歷程就具有非連續性特征。這個特征的理論意義在于清除馬克思主義哲學認知中的教條主義,教條主義喜歡在馬克思的文本中尋找現成的結論,它假定馬克思從一開始就自覺地并且始終朝向馬克思主義。所以我們再也不能簡單地把馬克思不同時期的文本視為同質性的。在馬克思思想變遷過程中,政治立場與理論立場之間復雜的沖突和協調使得馬克思的文本(特別是創作時間相近的文本)具有明顯的內在連續性,承認這一點,我們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解過程中就會更加謹慎地深入理論的邏輯,而不是浮在表面的結論上。從這一角度看,對理論自覺、連續性的強調,無非也是強調一個傳統解讀原則:必須從馬克思的思想發展歷程來看待單個文本,不能將其孤立化、片面化甚至教條化。他在闡述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多樣性解讀模式時還提出了一個“防御性原則”,這一原則一是表明對多樣性學術研究生態的尊重,而這正是為了保護多樣性本身;二是維護馬克思哲學的一個核心,即對現代社會的解釋力,強化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力量;三是為了在持久的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中推進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注]參見胡大平:《馬克思最初遭遇生產力問題的語境、理論邏輯和意義——兼論馬克思文本解讀的若干原則》,《人文雜志》2005年,第9頁。
文本解讀會否導致對馬克思哲學的質的不同的理解?其可能性空間是什么?筆者認為實現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范式的轉變,在推進“文本研究”的同時,更應注重“問題研究”、“中國現代化道路及經驗的哲學基礎研究”、“中國傳統哲學思想的當代價值研究”。就是說,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不僅僅應有“文本學派”,還應當有“問題學派”、“(中國)經驗學派”以及“傳統學派”(匯通與中國傳統哲學文化的關系)。
當代中國學術歷經30多年的成長過程,必須破除束縛學術獨立性和創造性的教條主義,我們要從歷史經驗中吸取教訓,包括打破兩個教條,即盲目迷信馬克思主義這一教條和盲目迷信西方學術這一教條。
用發展的眼光和態度對待馬克思主義,內在地包含用批判性的眼光和態度對待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正是在不斷的自我批判中注入了不竭的發展動力。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發展動力,一方面來自實踐和時代提出的實際問題,另一方面來自對理論自身的批判意識。這兩種動力所形成的合力決定了馬克思主義是不斷變化和發展著的,馬克思主義的這種演進性的理論品格決定了其不可能是一個完全封閉的孤立發展的理論體系,而其所反對的正是那種所謂理論達到頂點而成為萬人追捧的所謂絕對精神。
需要肯定的是,我們應該引進和借鑒西方學術對人類文明的貢獻,尤其是那些具有貫通性的科學思想。但必須同時看到問題的另一面:如果我們不加區別與批判地接受西方那些帶有濃厚意識形態特征和利益訴求的思想理論觀點,不管其產生的社會制度性質及其與政治形態和經濟形態的同根性,不假思索地全部搬來使用,僅僅從自在的文本中得出一些所謂具有現實性的判斷,那么,這種復制西方的學術方法所造成的后果,就是令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延展出一種附屬性特質。對一些重大現實問題的爭論,如果只能借助西方的理論資源加以解說,只能從西方的理論視角觀察問題,就會遮蔽真正的中國問題。
學術可以注解經典,對其中蘊涵的知識僅進行回顧性研究;也能夠只是對其意思進行“翻譯”,而完全不顧其價值指向;當然,也可以完完全全地封閉在“象牙塔”中,在無知之幕的遮蔽下進行空泛的思考。但這樣做的弊病在于,我們要讓理論得到發展,要實現社會變革,就不能只從歷史而需要面向未來的問題來展開我們自己的探索。
毫無疑問,西方馬克思主義與 20 世紀的一切重大歷史事件都存在著內化的聯系。作為一種熱門學術思潮,其每一個流派、每一種新思想的誕生都有著深刻的歷史根源和現實根基。例如,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和科爾施的《馬克思主義和哲學》是對歐洲革命失敗的反思;正是由于科技革命所帶來的變革,科學技術批判成為了法蘭克福學派社會批判理論中最引人注目的部分,等等。因此,有人說,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形成和發展是與當代世界的一切重大社會歷史問題聯系在一起的,他們的思想并不是“象牙塔”中毫無根據的空想,雖然他們提出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角度有時顯得難以令人接受,但思想與現實問題本身是不可否定的,因而思考這些問題就是非常有價值的。也許正因為如此,在當前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研究中,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與現實的關系就顯得撲朔迷離起來。在很長一個時期以來,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在中國的研究已成為一種“奧秘”學科,它所使用的艱深術語,足以說明其已遠遠脫離現實(政治)。由于缺乏與現實問題的聯系,中國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們不僅對現實缺乏關注,且對彼此之間也缺乏關注,從而產生了一定程度上的“象牙塔”現象。當然,我們需要關注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發展的最新態勢,更重要的是要實現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與國內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有意義對接。一方面,應拓展視野,把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納入整個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另一方面,應積極吸收和借鑒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的理論資源,轉變傳統的研究范式。此外,還要注重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與當代中國現實研究的結合。開展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目的是為了回答和解決當代中國的重大理論和現實問題,更好地推動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因此,應努力實現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與當代中國現實研究的有機結合。
當前,在世界各國,馬克思主義仍然是眾多學者關注的焦點,它仍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其中有馬克思主義者,也有非馬克思主義者)關注馬克思主義是從當今全球化過程中的實際問題著眼的。他們大都力圖從哲學的高度說明問題,因而十分關注馬克思主義哲學。他們很關注發展中國家的現實,其中包括發展中國家如何運用馬克思主義解決自己特殊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問題,也關注馬克思主義在這些國家特別是在中國的發展。但他們對中國馬克思主義(包括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成果了解得并不充分,因而對我們取得的成果感到“驚奇”。從這些情況看,我們的馬克思主義(包括哲學)研究的主要任務不是去構造這樣那樣的體系,而是從全球化的大背景和我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實際出發,提煉出既有民族特色又有世界意義的問題,提出自己的獨特見解,促進馬克思主義的發展。與世界各國馬克思主義研究者保持經常的對話和交流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只有這樣才能在觀點的互相碰撞中達到互相理解,才能開闊我們的學術理論視野,擴大中國學術的世界影響。
西方學術在其產生和發展的土壤中有其自身的歷史合理性和學理科學性,但這并不意味著就能夠普遍地適用于不同的歷史環境。何況資產階級的學術代表總是聲稱自己理論的永恒性,自覺地為其賴以存在的社會制度進行辯護,以特殊價值充當普世價值的文化戰略更是霸權在學術領域的表現。
對于西方社會對人類文明的貢獻以及產生于西方社會的具有科學內容的學術思想,我們應該學習和借鑒。但問題的另一面是,如果我們毫無保留地接受西方一些具有強烈意識形態特征和利益表達的學術思想,不顧其產生的制度背景以及與政治形式和社會形式的關聯,不加分析和鑒別地照搬照用,從西方的文本中引申出現實的結論,那么,這種直接套用西方的理論與方法的結果,就會使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表現出依附性特征。對一些重大現實問題的爭論,如果只能借助西方的理論資源加以解說,只能從西方的理論視角觀察問題,就會遮蔽真正的中國問題。
我們不能武斷地說,是文本現實化趨向成就了畸形發展的“文本學”范式,亦或是“文本學”范式的盛行助長了文本現實化的功利性生長,但有一點毋庸置疑,那就是學術研究如果繼續限于文本的現實化而不重視現實的文本化,必將不利于其發展與創新。那么,何謂現實的文本化?簡單說來,就是從問題中提升理論,即面對紛繁復雜的現實問題及社會現象,從中總結出規律、趨勢與走向,從而針對問題,凝練出具有普遍價值的、一般意義的、嚴謹科學的學術概念、學術理論乃至學術體系。
總的來說,就是要從嚴格的經驗事實出發,從來自于事實的問題本身出發,為解決實際問題提供具有方法論意義的思維框架和解釋框架。任何文本、文獻和思想本身,都并不是提供現成的具體問題的解決方案,也不是根據某種需要可以隨意選取的解釋工具,理論成果成為一種認識工具,要在實踐中不斷生成和發展,成為一種歷史辯證法,這種歷史辯證法反對任何從一般原則出發的獨斷論。那么,如何從事實出發來發現問題、思考問題、解決問題,從而實現現實的文本化呢?我們認為,要轉換當前流行的文本式的學術思維范式,這種轉換的實現可以從三個層面予以展開:提問方式的轉換、研究進路的轉換、實現方式的轉換。
學術研究只有關注現實社會才不會被歷史所拋棄。正是基于此種現實性品格,學術思想才能始終成為一個時代的靈魂,才能在社會現實的發展過程中不斷地嬗變和完善自身。那么關注現實是否僅僅流于空泛的觀察或無奈的關懷?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面對現實,旨在提出問題,繼而解決問題,必須避免一切走向膚淺或天真的瀏覽式的表述。要有問題意識,而且這個問題必須是來自于現實需要的實踐中的真問題,而不是限于文本的概念演繹式的問題。
面對社會、思考現實、提出問題,絕不僅僅是觀察、記錄和敘述這么平面,也絕不僅僅是獲得一些間接性的文本經驗這么簡單,不能只是充當一個局外人的角色,而是必須親身介入和參與到社會實踐當中,才有可能尋求真理性的問題答案。從這個意義上說,是否真正地觸動現實并啟發問題,才是衡量現實研究是否深入的重要標準。
當然,社會現實的復雜性決定了其現象紛繁復雜且本質難辨,不同的人處在不同的時空會對其有不同的理解和感受。既然如此,那么社會現實究竟有沒有“客觀性”呢?答案是肯定的。實際上,馬克思恩格斯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問題。歷史經驗告訴我們,同樣面對社會現實,同樣思考現實問題,結論總有膚淺與深刻、片面與全面、表象與客觀等等的差池和分野。馬克思恩格斯在注意到這一情況后,特別提出要對不同狀況作出厘清和甄別。作為《德意志意識形態》第二卷的補充,恩格斯就曾以卡爾貝克的《窮人之歌》[注]Karl Beck: Lieder vom armen Mann, Leipzig, 1864.為例剖析過作為“真正的社會主義”思想表現的詩歌和散文為什么會在反映社會現實時走向了膚淺和天真。
問題意識是學術研究的核心,只有強化問題意識才能推進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研究的進步和繁榮。什么可稱之為問題?問題不是漂浮在空中的主觀認定或概念推演,其來源只能有一個——現實生活中的矛盾沖突。意識本身不能作為現實判斷的根據或支撐,意識是來自于客觀現實的、由“苦惱的物質利益”所產生的,因而只能從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邏輯關系中去尋求理解。揭開神秘的面紗,以事物的本來面目或現實存在來理解世界,一切玄虛的學術體系都能找到本源的可理解的現實土壤。由是,如果我們拋開現實去“制造”問題,我們所面對的就只能是偽問題或者空洞的問題。
問題與現實的邏輯關系可以這樣表述:“人類始終只提出自己能夠解決的任務,因為只要仔細考察就可以發現,任務本身,只有在解決它的物質條件已經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成過程中的時候,才會產生。”[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3頁。可見,問題不僅在現實中,而且與產生問題的物質條件相聯系。離開產生問題的物質的歷史的條件,問題只是沒有實質內容的虛懸的理論。馬克思曾經說過:“一個時代的迫切問題,有著和任何在內容上有根據的因而也是合理的問題共同的命運:主要的困難不是答案,而是問題。因此,真正的批判要分析的不是答案,而是問題。”[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03頁。馬克思所說的正是問題在現實中的時代表達。
通過對學術史的考察我們看到,重要的學術成果和學術發現無一例外地來自于對現實的關切和考察。中國18世紀的思想大師袁枚曾經說過:“學問之道,當識其大者。”[注]袁枚:《與托師健冢宰》,《小倉山房尺牘》(卷三)。這里的“大者”指什么呢?我理解,就是人與自然的關系及規律、人類社會的發展及規律。因而,若要發現和總結規律,我們就必須從社會現實出發去觀察社會變遷的現實脈絡和走向。
樹立問題意識,轉變提出問題的方式,讓我們研究的問題來自于實踐而非文本,是實現文本現實化的第一步。那么,如何發現問題和關注現實呢?這就牽涉到第二個轉變:研究進路的轉變。實際上,我們反觀馬克思恩格斯關注現實的方式,或許就會從中獲得裨益。
下面從哲學視角來談一談關注現實的研究進路。馬克思強調哲學要面對現實,而最大的現實就是生產力生產關系的現實,它對于政治和意識的結構具有基礎性的決定作用。不研究經濟學,不了解社會的經濟結構,不理解以經濟為基礎的社會分層,就無法準確理解社會思潮的形成,也就不可能理解社會現象的實質。“沒有經濟學理論的支撐,哲學永遠浮在社會的表層,不能進入社會的深處。”[注]參見陳先達:《馬克思主義哲學關注現實的方式》,《中國社會科學》2008年第6期。因此,透過經濟問題、經濟理論與現實對話,在與其他非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的明辨中彰顯馬克思主義的現實性和有效性,是馬克思哲學得以實現的基本方式。
馬克思深刻揭示了他所處的時代“資本和勞動的關系”這一時代問題,這一高度概括仍然適用于我們所處的時代。但是,如同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為馬克思主義的產生提供了深厚的土壤一樣,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影響與實踐活動也促成了資本主義的不斷修正與自我“完善”,由此改變了“資本和勞動的關系”的具體表現形式,并在很大程度上掩蓋了植根于資本主義結構之中的剝削關系。因此,透過經濟理論、經濟問題與現實對話,不是抽象的理論演繹,而必須從當下的實際出發,從當下的經濟事實出發。具體來說,資本主義在經歷了幾百年的發展后,不論在微觀層面的企業或公司結構與運作,還是在宏觀層面的經濟機制與運作上,都呈現出與馬克思所處的時代不同的面貌。當代的馬克思主義者必須從對當下經濟事實的觀察與把握出發,才能真正堅持馬克思主義、發展馬克思主義,才能使馬克思主義在新的時代煥發出新的活力。
從微觀層面看,所有制結構與治理機制的發展在一定程度上給資本主義穿上了“社會主義”的外衣,同時也對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性和現實有效性提出了新的考驗。就所有制結構而言,產生于18世紀歐洲、19世紀后半期以來廣泛流行于資本主義各國的股份制及其發展在促進資本積累、掩蓋階級剝削關系方面的運行機理與現實影響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問題。馬克思早已指出股份制在形成資本集聚方面的強大威力:“假如必須等待積累使某些單個資本增長到能夠修建鐵路的程度,那么恐怕直到今天世界上還沒有鐵路。但是,集中通過股份公司轉瞬之間就把這件事完成了。”[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724頁。資本主義的全球擴張,經濟全球化的現實進程,不僅在廣度和深度上加劇了資本的積累,而且使得不同性質的所有制經濟通過股份制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合所有制。如何認識和評價這種改變,不僅是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必須面對的問題,而且是馬克思哲學研究者必須關注的問題。
從宏觀層面看,資本主義經濟在全球化、虛擬化和“生態化”三個維度上的發展與相互交織共同增強了資本主義經濟的滲透性和吞噬性,也使得當代馬克思主義者面臨著更為嚴峻的批判任務。資本主義經濟的全球擴張是由其內在的擴張性所決定的。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指出:“資產階級時代不同于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就在于不斷擴大產品銷路的需要,驅使資產階級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須到處落戶,到處開發,到處建立聯系。一句話,資本要奪得全球作為它的市場,現代資產階級社會要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一個世界。”[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6頁。跨國公司的迅速崛起與擴張,新自由主義思潮在全球范圍內的蔓延,進一步從物質載體和意識形態兩個方面為資本主義的全球化提供了武器。在位12年的世界銀行高級經理戴維森·巴德霍在離職時坦言:“我們自1983年以來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基于這樣一種使命感:不惜一切代價將南方國家私有化。為了實現這個目的,我們卑鄙地把拉丁美洲和非洲變成了經濟上的瘋人院。”[注]李其慶:《全球化與新自由主義》,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7頁。資本主義對全球市場的開拓,肩負著雙重的使命,“一個是破壞的使命”,即消滅既有的社會——封建主義的或社會主義的;“一個是重建的使命”,即為創造服務、從屬于資本主義的社會奠定物質基礎。當下,經濟全球化所裹挾的跨國資本主義正在深刻影響著全球范圍內幾乎所有國家的生產結構與生產關系,并改變和影響著全球的階級結構與階級意識。
如果說全球化在廣度和深度上形塑著資本主義的面貌,那么,虛擬化則在性質上重塑著資本主義,并伴隨其全球性的擴張積聚、放大了資本主義內在的缺陷。在知識經濟時代,“資本”和“勞動”都在獲得新的表現形式,這無疑為我們正確理解“資本和勞動關系”增加了新的難度。在馬克思所處的時代,傳統經濟注重的是有形產品的制造與規模的擴張,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與揭露也主要是針對以制造業為代表的實體經濟——盡管馬克思早已對證券等本身沒有價值但卻能夠產生某種剩余價值的“虛擬資本”提出了批判。而當下信息技術的發展,尤其是網絡的全球鏈接與(電子)貨幣的全球流動,為虛擬經濟的迅速膨脹創造了更為便利的技術條件。在虛擬經濟形態下,生產過程往往與消費過程同一。因此,鼓勵消費勝于財富積累、金融產品創新重于規模擴張。以美國次貸危機為例,“窮人消費的是次貸,中產階級消費的是品位,富有階層消費的是意境”一說形象地揭示了當前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虛擬化、符號化。然而,引發次貸危機的根源恰恰在于,在消費主義激發窮人消費欲望的同時,資本家對工人的持續剝削并未停止。正如馬克思所揭示的:“一切現實的危機的最終原因,總是群眾的貧窮和他們的消費受到限制,而與此相對比的是,資本主義生產竭力發展生產力,好像只有社會的絕對的消費能力才是生產力發展的界限。”[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48頁。對當代馬克思主義者而言,揭示虛擬經濟形態下資本的增殖過程和資本家聚集財富的新途徑,顯然是時代賦予的新的理論使命。
當代中國學術不同于以往的獨特主題,正在于其實現學術理念的現實途徑。下面以馬克思主義哲學為例來談這個問題。馬克思指出:“理論只要說服人,就能掌握群眾;而理論只要徹底,就能說服人。所謂徹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但是,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頁。馬克思哲學對哲學身份的改變是通過對形而上學的批判和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批判得以完成的。正如馬克思所說:“哲學把無產階級當作自己的物質武器,同樣,無產階級也把哲學當作自己的精神武器!”[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5頁。這表明,馬克思哲學是無產階級的頭腦,馬克思哲學是為科學社會主義創造理論基礎和邏輯論證的。
可以清楚地看到,馬克思的異化勞動理論對勞動在資本主義制度特殊狀態下的性質作了深刻揭示,闡明了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根源和實質。因此,消除資本主義制度在根本上必須消除異化勞動,或者說消除異化勞動必須以消除資本主義制度為前提。而由資本主義的生產創造出來的無產階級,即承擔著消除異化勞動重任的社會階級,必然“要求利用這種財富和生產力來為全社會服務,以代替現在為一個壟斷者階級服務的狀況”[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96-597頁。。在這種歷史邏輯之下,“自主活動”作為人的理想生存圖景被提出來了,這是一種對異化狀況的矯正、是對人的片面性生存方式的超越。
“自主活動”的思想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得到了較為系統的闡述。馬克思指出,未來社會全面發展的可能性及基本特征蘊含于資本主義的片面發展之中,但這種可能性只有通過實踐方式才能真正成為現實,只能在現實世界中使用現實的手段才能夠實現。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雖然將人從自然中解放出來,卻也使人陷入到新的依賴形式即商品拜物教當中。在這種資本占支配地位的權力結構中,消除資本對人的活動的全面控制是人的“自主活動”得以實現的重要前提。可見,馬克思是從社會形態演變的高度來理解人的“自主活動”的,即資本主義被更符合人的獨立自由活動這一理想的新社會形態即共產主義社會所揚棄。“共產主義和所有過去的運動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推翻一切舊的生產關系和交往關系的基礎,并且第一次自覺地把一切自發形成的前提看作是前人的創造,消除這些前提的自發性,使它們受聯合起來的個人的支配。”[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2頁。馬克思的這一看法表明,共產主義的社會形態是對私有財產的積極揚棄,是人從自我異化向人自身、向社會的復歸。用馬爾庫塞的話說,在揚棄了異化勞動的非壓抑性文明中,“人類生存將是消遣,而不是苦役,人將在表演中而不是需要中生活”[注]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144-145頁。。當然,自主活動的意義不僅在于社會關系的層面上,全面發展的個人把其社會關系作為他們共同的關系,并使其服從于他們共同的控制;而且包涵著人與自然的關系層面,意味著“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讓它作為一種盲目的力量來統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變換”[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28頁。。馬克思特別強調,要避免把“社會”當作抽象的東西同個人對立起來,要看到“由每一個新的一代承受下來的生產力的歷史,從而也是個人本身力量發展的歷史”[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4頁。。
在馬克思一生對超越私有制、實現人的解放的理論向度與現實運動的孜孜以求中,他始終堅持從現實出發,從當下的經濟事實出發,真實呈現了資本統治下工人被奴役的現實境況以及人的普遍異化。正是在將人作為“從事實踐活動的社會歷史中的人”的前提下,馬克思將人拉回到現實生活中,并使得哲學主題從探究世界何以可能轉向探究人類解放何以可能。
可以說,對德國古典哲學的揚棄、政治經濟學批判和科學社會主義三位一體的理論結構共同構成了馬克思哲學變革的完整涵義。不翻轉黑格爾的唯心辯證法并確立辯證唯物主義的根基,不為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注入以“實踐”為核心范疇的歷史辯證法;不確立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實證基礎,不把人的現實性及其得以展開的條件納入經濟學意義中去理解;不經過科學社會主義的現實運動以及在這種運動中進行理論創造,不從社會主義運動的歷史意義上擴展和豐富對人的現實性的理解,就不可能真正地站在時代的高度上科學理解人的本質的哲學含義,也就不可能形成超越本身需要解釋的所謂歷史唯物主義的“解釋原則”,也就不可能產生世界觀和歷史觀意義上的“哲學革命”。
中國社會科學的研究若想站立在時代的應有位置上,就必須用中國自己的方式來深層地表達那些現實中具有前沿性的問題,同時還要通過實現自己的復興去為世界文明進步提供經驗。為了這個實現這個目標,就需要在人類社會發展和進步的歷程中,及時掌握我們這個時代的品質和定律,同時還要在文化的繼承和相互交流中去掌握當代學術的理論品質和源流考辨。我們已經不只一次地談過,當代中國正處于社會轉型之中,我們正在進行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和改革開放正是社會轉型與變革的集中反映。在這一進程中,形成了兩個基本的事實,其完全奠定了當代中國社會科學研究的根基:其一,形成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成果,這些成果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是一脈相承的,同時又是與時俱進的,其對中國社會發展的重大意義在于回答了一個極其重要的理論和現實問題——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怎樣建設社會主義。其二,這些理論成果都切中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基本問題,這些基本問題既是對時代精神的中國訴求,也是中國馬克思主義研究必須始終關注的命題。
談及當代中國社會科學的發展,我們不免羅列一系列亟待解決的、極其繁瑣的困境。但就本質而言,主要是要在研究路徑的選擇上處理一些關系問題。
堅持馬克思主義指導地位,是哲學社會科學發展的基本要求,是中國近代以來歷史發展的必然要求,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本質要求。這三大要求歸結到一起,其政治與階級基礎就在于,馬克思主義是與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以及中國實現民族獨立、國家富強、人民幸福的內在要求相一致的。堅持馬克思主義指導地位,必須關注兩個方面的邏輯關系:其一,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是要堅持體現其科學精神和本質原則的那些核心思想。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以來,不僅完全超越了西方資產階級思想的桎梏性,對中國社會的發展和建設產生了根本性影響,而且最終確立為中國主流意識形態。此外更重要的在于,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后創造性地實現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但現在有一種很不正常的學術傾向,那就是提及馬克思主義,都認為這不是學術,不具有學術性,反而是看到西方學者的文章和觀點就趨之若鶩,認為其極具學術性、理論性和相當的研究價值。筆者認為,這真是中國學術的悲哀!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在于:一是立場觀點有失偏頗,在思想上出現了倒退,成為了西方學術的奴隸;二是這些學者不了解馬克思主義,也不了解西方學術,由于其自身的局限,形成了盲目崇拜西方的種種觀點,可這種對西方理論的生搬硬套,只能起到嚴重妨礙中國學術進步的消極作用。其二,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就必須在反對各種形式的教條主義中使理論在獨立創造的基礎上成熟起來,使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在與各種思想體系的交流與交鋒中更加具有中國特色,從而把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原理真正融入中國的時代發展之中去。我們的研究者要始終關注時代前沿問題,準確把握時代特征,及時反映時代要求,這樣的馬克思主義才能更具有時代性,才能更好地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提供理論支撐和智力支撐。
中國學術應如何應對西方學術霸權呢?筆者認為,社會科學的中國形態就是“中國社會科學”,“中國社會科學”必須以全球語境中的中國問題作為主要研究指向。如果中國學界毫無主見和創見,只是一味地崇尚西方學術思潮,甚至生吞活剝,那這就是一種非理性的學術理論傾向。不幸的是,除了這種露骨的“借鑒”方式外,中國學界還有一種研究方法:將有關的研究成果和方法統統建立在西方學術的研究框架和邏輯框架之上,或將有關中國問題的研究轉化為西方學術話語和西方表達范式,這種“隱晦”的“借鑒”方式更徹底地使中國的社會科學失去了中國形態和中國特色。這樣的研究方式和研究方法正在使中國的社會科學知識體系、理論體系和研究體系失去其獨立性和創造性。當然,我們并不是絕對拒斥西方學術和研究方法,因為構建和實現中國社會科學的自主性,也需要吸取和借鑒西方學術的成熟的研究結果。
中國學術要想從合法性危機中走出來,就應該把“本土化”作為核心理念和自覺追求。“本土化”亦即“中國化”,是指包括馬克思主義在內的世界文明成果的中國化。這里的“中國化”并非一種理論抽象或特質,也非一種簡單的學術羅列或歸類,而是一種理論(學術)照進現實的方式。馬克思說過,理論在一個國家的實現程度,決定于這個國家對理論的需要程度。關鍵點是研究者們的理論旨趣或學術追求是否以此為指向。同時,其學術理論水平是否達到了現實需要的高度和歷史發展的訴求,我們認為,這是一個中國學者所應自省的角度同時也是其所應擔當的使命。
當前,社會科學必須在“全球化”和“中國化”兩種現實境遇中去研究問題。毋庸置疑,目前新自由主義已經導致了諸多現實問題和社會危機,其根源在于新自由主義的許多理論假設的基礎是不準確和不全面的,而這些假設沒有經過現實的檢驗和批判就被我們全盤接受了。這樣的謬誤告訴我們,研究者需要一種綜合式的眼光來判斷和研究我們所處的現實。學科是分化的,但問題卻是綜合的。這就是說,全球化時代我們發現一切學術問題(植根于現實的真問題)都是綜合性的問題,因此只在一個學科框架內很難找到問題的答案和解決途徑。具體到中國問題,在中國現代化的進程中出現了大量亟待解決的問題,解決這些問題需要社會科學的綜合式研究,同時也昭示了中國社會科學研究的發展方向。這種動向直接推動了跨學科研究的發展,當然,這種研究是以問題為中心的。這種研究的價值和意義還同時體現在推動各個學科的發展上。
當前的馬克思主義研究,一方面面對著種種“終結論”、“過時論”、“困境論”、“懷疑論”以及馬克思主義“只是對未來社會的一種倫理沖動”這樣的嘲諷;另一方面,一些研究者則忽略學術傳統與中國現實,或僅從當代西方學術中尋找靈感,用西方哲學的特定概念制造種種“不在場”的馬克思,或僅僅陷落在對馬克思文本的細微發現與解讀中,用各種新發現的所謂“隱匿”文本來構建一個“完整”意義上的馬克思。雖然我們不能否認西方“解釋學”等思潮所提供的學理借鑒,也不能否認馬克思經典著作之于我們的根基性意義,但如若止于認同或解讀,那就是對馬克思主義已經實現了的哲學變革的重新倒退。實際上,“文本”之爭從來就不是資料占有之爭,也不是“解讀”正確與否之爭,而是價值觀(選擇性)與方法論(框架)之爭。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上,文本解讀、話語霸權本質上都是意識形態問題,只依靠解讀是解決不了意識形態問題的,最終只能依靠實踐。正如馬克思所言:“凡是把理論導致神秘主義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因此,我們必須在思想和現實的雙重維度上展開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的研究與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