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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達傳播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史實勘誤(之三)
——關于李達是否翻譯過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考辨

2013-04-07 04:03:13汪信硯
山東社會科學 2013年9期

汪信硯

(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李達是中國馬克思主義的啟蒙大師和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在上世紀20、30年代,他曾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作出了獨特的重要貢獻。要正確地評價李達在中國傳播馬克思主義的貢獻,就不能不全面地考察他在哲學社會科學的多個領域中對于國外馬克思主義論著的譯介。然而,正如筆者在《李達傳播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史實勘誤之一——關于李達是否翻譯過考茨基〈馬克思經濟學說〉的考辨》和《李達傳播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史實勘誤之二——關于李達是否翻譯過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考辨》中所說,迄今為止學界對李達著譯和思想的研究還很不充分,人們甚至尚未完全弄清李達在傳播馬克思主義的過程中到底作了哪些譯介和有些什么譯作①參見汪信硯:《李達傳播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史實勘誤之一——關于李達是否翻譯過考茨基〈馬克思經濟學說〉的考辨》,《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2年第6期;汪信硯:《李達傳播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史實勘誤之二——關于李達是否翻譯過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考辨》,《江漢論壇》2013年第4期。。這一點,不僅表現在學界關于李達曾翻譯過考茨基的《馬克思經濟學說》和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謠傳上,而且也表現在人們對于李達曾翻譯過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之說的輕信上。作為對李達傳播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史實進行勘誤的系列文章之一,本文擬對李達到底是否翻譯過波卡洛夫《世界史教程》的問題作一考辨。

一、關于李達曾翻譯過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廣泛訛傳

我在考證李達是否翻譯過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一書時曾經指出,現存于武漢大學檔案館的李達檔案材料中,有一份封面上標明編寫于1964年10月的《李達著作目錄(初稿)》,分“專著部分”和“報刊文章部分”開列了1919年至1963年間李達公開出版和發表的著譯,并附有“翻譯書、文目錄”、“現存手寫稿目錄”和“未發表過的講稿或報告稿目錄”三份材料。其中,“附一 翻譯書、文目錄”又包括“譯書部分”和“譯文部分”。與目錄主體部分(含“專著部分”和“報刊文章部分”)的內容一樣,附件一“譯書部分”在列出李達諸譯著時一般都標明了原著者、字數、出版地、出版年月、館藏地及索書號,但其最后所列三部譯著除書名外卻沒有提供任何其他信息①汪信硯:《李達傳播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史實勘誤之二——關于李達是否翻譯過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考辨》,《江漢論壇》2013年第4期。,其中一部是“世界史教程”②《李達著述目錄》,武漢大學檔案館,檔號RW75 1966-3。。

這份《李達著作目錄(初稿)》未標明編寫者,但其內頁上寫道:“由于目前能找到的有關資料很少,已編成的這個目錄還只是一份不完整的初稿,現在把它打印出來,為的是使已經收集到的資料不致散失了,以待有機會再慢慢補充。”這段文字表明,該李達著作目錄并非李達本人所編,也沒有經李達本人訂正。同時還可推定,編寫者所說的“已經收集到的資料”中不可能有《世界史教程》的譯著文本,否則該目錄不會不標明這部譯著的有關出版信息。

上世紀80年代初以來,絕大多數李達研究者包括曾勉之、王炯華、宋鏡明、丁曉強諸先生,都在有關論著中斷定李達曾經翻譯過波卡洛夫的《世界史教程》。1982、1985年,曾勉之先生先后發表了《李達著譯目錄(初稿)》和《李達著譯要錄》,其中均列有這樣一部李達譯著:“世界史教程(譯著)③曾勉之:《李達著譯目錄(初稿)》,載《中國當代社會科學家》第2 輯,書目文獻出版社1982年版,第136頁;曾勉之:《李達著譯要錄》,載中共湖南省委黨史資料征集研究委員會編《湖南黨史人物傳記資料選編》第2 輯,1985年12月編印,第141頁。。1988年,王炯華先生發表了《李達著譯年表》,首次明確了李達這部譯著的詳細出版信息。他在記述李達1938年的著譯活動時寫道:“4月,與人合譯波卡洛夫等《世界史教程》一書由上海筆耕堂書店出版,分五冊裝訂?!雹芡蹙既A:《李達著譯年表》,載王炯華著《李達與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國》,華中理工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331頁。幾年之后,王炯華先生在其《李達年表》中寫到李達在1938年的著譯活動時大體上重復了這段話:“4月,與人合譯卡洛夫等《世界史教程》由上海筆耕堂書店出版,分五冊裝訂。”(見王炯華:《李達年表》,載王炯華等著《李達評傳》,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03頁)其中的“卡洛夫”疑為“波卡洛夫”之誤。王炯華先生的這一記述,基本上為后來的李達研究者如宋鏡明、丁曉強等人所采信。其中,宋鏡明先生在此前發表的《李達年表》、《李達主要著譯書目》和《李達年譜》中均沒有提到李達的這部譯作⑤宋鏡明、劉捷:《李達年表(1890-1966)》,《江漢論壇》1981年第3期;宋鏡明:《李達主要著譯書目》,《圖書情報知識》1985年第4期;宋鏡明:《李達年譜》,載宋鏡明著《李達傳記》,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而在此后的《學界泰斗 一代宗師——論李達同志的學術地位與作用》一文中則改稱李達有這樣一部譯著:“20年代末至30年代,他又親自譯出12 部經典著作和馬克思主義理論書籍”,其中包括“《世界史教程》(合譯)”⑥宋鏡明:《學界泰斗 一代宗師——論李達同志的學術地位與作用》,載宋鏡明編《李達與武漢大學》,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72頁。。同樣,丁曉強等人也轉述了王炯華先生的記載:“一九三八年 世界史教程 李達與人合譯,筆耕堂書店4月出版,分五冊裝訂?!雹叨詮?、李立志:《李達著述年表》,載丁曉強、李立志著《李達學術思想評傳》,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版,第244頁。近30年來,上述關于李達曾與人合譯過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說法被國內外學界廣為轉述和引用⑧這一說法甚至也流傳至國際學術界并為國外學者所引用,見Nick Knight,Li Da and Marxist Philosophy in China,Boulder:Westview Press,1998,pp.114-115.,李達等人對該書的翻譯似乎是一種不容置疑的事實。

為了弄清關于李達曾翻譯過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傳言是否屬實,筆者曾在國內外圖書館和各類文獻數據庫中對民國時期的出版物進行了長時間的大面積搜尋,但卻沒有發現任何能證明李達曾翻譯過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有效證據或信息,既未找到李達這部譯著的原始文本,也未見到任何對它的引證、介紹或評論??紤]到李達在中國馬克思主義傳播史上的特殊重要地位和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對中國史學研究曾經產生過的重要影響,如果李達確曾翻譯過波卡洛夫等著的《世界史教程》,出現上述情況根本就是不可想象的。要知道,即使是那些比傳說中的李達與人合譯的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出版時間更早的該著中譯本,也是不難從國內外有關圖書館或文獻數據庫中找到的,并且還曾有過對于它們的各種具體記述、引證、介紹或評論。有趣的是,為紀念李達誕辰120 周年,湖南省有關方面于2010年編輯和出版了一部《李達畫傳》,書中赫然刊載了人們傳說中的李達與人合譯《世界史教程》的封面照片,這張古色古香的照片上只有“世界史教程”的書名,而沒有標示原著者、譯者和出版機構⑨陳光輝主編:《李達畫傳》,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02頁。,乍一看還真以為它就是民國時期李達與人合譯的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原始文本的封面,但它終究不過是編者在找不到該著原始文本的情況下不得已而為之的張冠李戴。只要翻開這部《世界史教程》一看就會發現,雖然該書確為波卡洛夫(該譯本譯為波查洛夫)等人所著,但它實際上是由許侖音翻譯并由北平全民報館駱駝叢書出版部刊行的原書第二冊。根據上述這些情況,筆者只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根本不存在一部由李達與人合譯、由上海筆耕堂書店1938年4月出版的波卡洛夫等著的《世界史教程》,人們關于李達曾與人合譯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說法不過是一種訛傳。

二、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在中國的傳播情況

人們訛傳中的李達所譯波卡洛夫等著的《世界史教程》是一部極為重要的馬克思主義史學著作,它在上世紀30年代初一出版就受到中國思想界的高度重視,并曾對中國史學研究產生重要影響。

人們訛傳中李達所譯的這部著作,原名為《階級斗爭史教程》(或譯《階級斗爭史教科書》),由蘇聯歷史學家波卡洛夫(L.A.Botcharov,亦譯為波克諾夫、波查諾夫或鮑恰羅夫)和雅尼夏尼(A.Z.Yoanishiani,亦譯為約尼西亞)合編,由本遷諾發(L.A.Bentzianova,亦譯為本遷諾伐)、波克西卡林(A.G.Bockshchanin,亦譯為波克西卡寧)、愛幾托夫(N.M.Ezitov,亦譯為愛集托夫)、愛哥洛夫(P.V.Egolov)等執筆撰寫,是為中等學校(工業學校、工人學校、蘇聯黨校等)編寫的教科書。原書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為資本主義以前的歷史,是后來補編的,分2 冊于1931年7月首次出版;第二部分是資本主義的歷史,原書名為《十八世紀——二十世紀的階級斗爭史教程》,比第一部分的編寫要早好幾年,至1931年3月第5 版時分3 冊出版。兩部分綜合起來,構成一部自原始社會至帝國主義時代的完整的世界歷史,共包括5 冊:第一冊《古代東方及希臘羅馬》、第二冊《封建時代》、第三冊《資產階級革命時代》、第四冊《資本主義時代》(上)、第五冊《資本主義時代》(下)。上述5 冊于1931年出齊后,很快就引起了中國思想界的關注,并于30年代出現了兩種中文譯本:一是方天白等人的譯本(《唯物史觀世界史》第一、二、四冊,波卡洛夫、雅尼夏尼合著,方天白等譯,神州國光社1933-1936年出版)。該譯本系由日本白楊社早川二郎的日譯本轉譯,原計劃由王禮錫、張時進、徐翔穆、張宏英、胡雪、彭信威、彭芳草、賀費陀、方天白、朱仲謙、王亞南、梅雙彬、胡秋原諸人合譯。其中,第一冊《唯物史觀世界史——從原始社會之崩潰到階級社會之發生(原始時代——五世紀)》由方天白、徐翔穆、張時進合譯,并于1933年3月由神州國光社首次出版。第一冊出版后,原譯者們因事分散,譯稿也都散失。1936年春,神州國光社約請方天白繼續翻譯該著,方天白便將他個人翻譯的第四冊《唯物史觀世界史——從資本主義之發生至成熟(十八世紀至十九世紀)》交神州國光社于1936年2月先行出版,后又從存稿中清理出第二冊《唯物史觀世界史——從封建制度之發生至成熟(五世紀至十五世紀)》,由神州國光社1936年5月出版。這樣,神州國光社出版了方天白等人翻譯的《唯物史觀世界史》第一、二、四冊,即只翻譯和出版了原書五冊中的三冊。

方天白等人在《唯物史觀世界史》第一冊即《唯物史觀世界史——從原始社會之崩潰到階級社會之發生(原始時代——五世紀)》的“譯序”中寫道:唯物史觀“為歷史科學奠定堅實的基礎了”,“應用這新史觀于具體的歷史研究,自馬克斯恩格斯樸列汗諾夫梅林考茨基藍寧等等以來,留下無數光輝的文獻,但一直到今日,還缺乏一部以世界為范圍的唯物史觀的具體而廣泛的歷史研究”,“尤其是在美國文化熏陶之下的中國文化界,談到歷史理論,最高的就是魯濱孫;至于一般教科書,正不過是西方的流水賬簿,更多是威爾士的世界史綱。沒有一本正確的教科書來滿足新時代的青年,是中國歷史教學上的一個重大缺陷”,而“這一部書的譯出,可以說不僅足以填補這兩個缺陷,而且也是一個更大的世界全史的雛形”。①波卡洛夫、雅尼夏尼合著:《唯物史觀世界史——從原始社會之崩潰到階級社會之發生(原始時代——五世紀)》,方天白、徐翔穆、張時進合譯,神州國光社1933年3月初版,“譯序”第1-2頁。他們指出:“這是一部建設的歷史”,它“應用唯物史觀于具體研究,充滿豐富的資料與明快的解析”;“這是一部批判的歷史”,“足以鍛煉讀者批判自希羅多特至威爾士的歷史之才智”;“這又是一部啟蒙的歷史”,“無論是自修參考或作教科書,均絕好無二”;“最后,這又是一部革命的與實踐的歷史”,它“在階級矛盾中看歷史的變遷的發條,對于在帝國主義時代的我們,給與正確的實驗之指標”。②波卡洛夫、雅尼夏尼合著:《唯物史觀世界史——從原始社會之崩潰到階級社會之發生(原始時代——五世紀)》,方天白、徐翔穆、張時進合譯,神州國光社1933年3月初版,“譯序”第3-4頁。

二是許侖音(原名蔡思誠)等人的譯本(《世界史教程——封建社會史》,波查洛夫、約尼西亞合著,許侖音等譯,北平全民報館駱駝叢書出版部1934年8月刊行)。該譯本根據日本白楊社1933年8月再版的早川二郎日譯本轉譯,它實際上只是原書的第二冊,參加翻譯的除許侖音外還有孟辰、易適、徐溯、鳴梧、葆光、力夫、肖漢、希凡、雪鴻等人。原書的章次按全卷五冊編目,其中第二冊為第四編第七至第十一章,該譯本因單獨出版故改為第一章至第五章。該譯本所附“駱駝叢書出版預告”還曾預告過原書其他幾冊的翻譯和出版,但這一計劃后來并沒有得到實現。

《世界史教程——封建社會史》書前有陳伯陶所作“譯序”。該“譯序”首先引述了列寧關于舊的歷史理論的兩個主要缺陷的觀點,然后寫道:“汗牛充棟的已存在的封建社會史,都不能具體分析封建社會的經濟機構,不能正確把握封建社會的發展法則,不能正確指出構成封建社會史內容的民眾活動之各種條件”;“歷史家的任務不光是‘蒐集’、‘敘述’、‘羅列’歷史的事實,同時是說明歷史的事實,把握歷史的發展法則,具體地闡明歷史的合法則性。過去的歷史家并不能滿足我們這個要求”,“能夠滿足這個要求的,我們敢推薦本書。這,也可以說是這一群新進的史學研究者迻譯本書的主要動機之一”①波查洛夫、約尼西亞共著:《世界史教程——封建社會史》,許侖音等譯,駱駝叢書出版部1934年8月版,“譯序”第1-2頁。。該“譯序”還指出:“對于封建制度之正確的認識,在封建制度還相當殘存著的中國,有更重大的意義”,因為“要了解中國封建制度的特殊性,非先了解封建制度的一般性不可!特別是在中國社會史的論戰在展開的現在,一般封建制度之正確的認識,更迫切地要求著每一個現代的中國人”;“本書,不獨能夠給我們以正確的封建制度的認識,而且對歷史的方法論,給我們以很大的啟示。這,是這一群新進史學研究者迻譯本書的第二個主要動機”②波查洛夫、約尼西亞共著:《世界史教程——封建社會史》,許侖音等譯,駱駝叢書出版部1934年8月版,“譯序”第2頁。。

雖然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兩個中譯本都不是全譯本,但從上述譯序對它的介紹中,我們足已看出該著在馬克思主義史學史上的重要地位以及這兩個中譯本對于在中國傳播馬克思主義史學觀的重要意義。即使是這樣兩個并不完整的中譯本,也在當時中國思想界產生了重要影響、受到人們的高度重視。例如,在評論許侖音等譯的《世界史教程——封建社會史》時,有人寫道:“這部教程是自原始社會以至帝國主義的世界史的全部過程寫得最好的一部書”,“我希望讀者不要忽視這本書理論的價值,但同時更希望將這理論作為研究中國社會之鎖鑰”③敬:《世界史教程——封建社會史》,《讀書生活》第1 卷第2期,1934年11月。。著名歷史學家何干之在1937年也曾稱贊過該著:“世界史一類的書,在蘇聯,以大眾為本位而寫的,有《唯物史觀世界史教程》,是波查諾夫和約尼沙尼所主撰的。這書中國已有了譯本(日譯本一共有五分冊,中譯本只出了三分冊)。這本書對原始共產制的發生、發展及其沒落,階級社會的發生、東洋古代社會、希臘、羅馬古代社會(第一分冊);對于西歐封建社會,近東封建社會、中世封建社會的城市及其內部對立(第二分冊);對于封建制度的沒落和資本主義的發生(第三分冊);對于資本主義的勃興(英國產業革命、美國獨立、法國大革命、德意統一、俄國農奴解放),對于資本主義的最新階段,對于國際社會運動(第四、五分冊),都有很概括很明確的分析,的確算是一本空前的歷史讀本?!雹芎胃芍?《研究中國社會史的基本知識》,載《何干之紀念文集》,北京出版社2006年版,第75頁。

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在中國的傳播,并不僅限于上述兩個中譯本及其產生的影響。在20 世紀30年代的中國學人中,很多人還曾閱讀過這部著作的日文全譯本并由此對其有更完整的把握。例如,呂振羽的《史前期中國社會研究》、李達的《經濟學大綱》都曾多次引用過日本白楊社早川二郎的日譯本《世界史教程》。魯迅先生在1933年致徐懋庸的信中也曾推薦讀日譯本的《世界史教程》⑤魯迅:《致徐懋庸》,載《魯迅文集全編》,國際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第2286頁。,并于1934年在雜文《隨便翻翻》中寫道:“日譯本《世界史教程》”“比我歷來所見的歷史書類說得明確”⑥魯迅:《且介亭雜文》,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12頁。。由此也可以看出,波卡洛夫等著的《世界史教程》對馬克思主義史學觀在中國的傳播,其影響遠遠超出了史學的范圍。

上述關于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在中國傳播情況的考察,雖然并不能為我們關于李達未曾翻譯過這部著作的結論提供直接證據,但卻能夠證明上述筆者的這樣一個看法,即如果像人們所訛傳的那樣李達確曾與人完整地翻譯過這部著作,它不可能在中國思想界沒有產生任何反響,以致從未有過任何對它的引證、介紹或評論。

三、關于李達曾翻譯過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訛傳之源

雖然李達實際上并未翻譯過波卡洛夫等著的《世界史教程》,但上述關于李達曾與人合譯過這部著作并由上海筆耕堂書店出版的廣泛訛傳也并非全然是空穴來風。盡管誰都無法找到或出示李達與人合譯的波卡洛夫等著的《世界史教程》的原始文本,但某些李達研究者或許會拿出他們斷言李達曾翻譯過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重要證據,這就是20 世紀30年代筆耕堂書店的出版物所登載的“筆耕堂書店書目”,而它們也正是所有關于李達曾翻譯過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訛傳之源。

1932年,李達通過夫人王會悟以“王嘯鷗”的名義向當時上海英租界當局申請注冊了筆耕堂書店。此后幾年中,筆耕堂書店先后出版了《政治經濟學教程》(俄國拉比拉斯、渥斯特羅維查諾夫合著,李達、熊得山合譯)、《反杜林論》(恩格斯著,吳理屏譯)、《黑格爾與辯證法》(沈志遠著)、《辯證法唯物論教程》(蘇聯愛森堡等著,李達、雷仲堅合譯)、《新哲學辭典》(沈志遠編)、《社會學大綱》(李達著)等傳播馬克思主義的著作。

與20 世紀20、30年代的其他出版商一樣,筆耕堂書店出版的每部著作后面都登載有其出版物的廣告——“筆耕堂書店書目”。不過,筆耕堂書店的出版廣告與1928年冬李達、熊得山、鄧初民、張正夫、熊子民等人共同創辦的昆侖書店的出版廣告稍有不同。昆侖書店的出版廣告包括“昆侖書店出版書目”和“近刊預告”兩個部分,已出書目與未出書目分得清清楚楚;而筆耕堂書店的出版廣告卻只有一個“筆耕堂書店書目”,只不過已出書目標有價目或“已出版”字樣,而未出書目則標有“編譯中”(“譯述中”)、“印刷中”(“排印中”)等字樣。

筆耕堂書店出版的第一部著作當是《政治經濟學教程》上冊(俄國拉比拉斯、渥斯特羅維查諾夫合著,李達、熊得山合譯,筆耕堂書店1932年6月30 日初版)。該書后附“筆耕堂書店書目”包括《反杜林論》、《黑格爾與辯證法》、《辯證法唯物論教程》、《政治經濟學教程》、《中國現代經濟概論》(祝伯英著)、《哲學小辭典》、《唯物史觀世界史教程》(李達、盧愛知合譯)等7 部著作,其中,《反杜林論》、《黑格爾與辯證法》、《辯證法唯物論教程》后的“備考”欄中均標明“已出版”(但實際上,三者分別于1932年7月、8月、9月首次出版),《中國現代經濟概論》后的“備考”欄中標明“印刷中”,《哲學小辭典》后的“備考”欄中標明“編譯中”(這部辭典即上述沈志遠編《新哲學辭典》,1933年9月出版),《唯物史觀世界史教程》后的“備考”欄中則標明“譯述中”。這里所謂的“《唯物史觀世界史教程》(李達、盧愛知合譯)”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波卡洛夫等著的《世界史教程》,它是關于李達與人合譯該書的首次預告。

此后幾年中,筆耕堂書店每一出版物所附“筆耕堂書店書目”也都含有大體相同的出版信息。值得特別注意的是,1935年至1938年期間,“筆耕堂書店書目”中出現了一些對李達與人合譯的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相互矛盾的出版預告。例如,《辯證法唯物論教程》第3 版(蘇聯愛森堡等著,李達、雷仲堅合譯,筆耕堂書店1935年6月1 日出版)所附“筆耕堂書店書目”的預告是:“波卡諾夫等著 李達等譯 世界史教程一、二、三、四、五冊 印刷中”;《社會學大綱》(李達著,筆耕堂書店1937年5月初版)所附“筆耕堂書店書目”的預告卻是:“李達等譯 世界史大綱 編譯中”;《辯證法唯物論教程》第5 版(筆耕堂書店1938年4月1 日出版)所附“筆耕堂書店書目”預告道:“李達等譯 世界史教程一、二、三、四、五冊 印刷中”;《社會學大綱》第3版(筆耕堂書店1938年5月出版)所附“筆耕堂書店書目”卻又預告道:“李達等譯世界史大綱編譯中”。我們之所以說“筆耕堂書店書目”的這些預告是相互矛盾的,是因為根據這些預告,李達等譯的《世界史教程》1935年6月就已在“印刷中”,1937年5月卻還在“編譯中”,1938年4月又在“印刷中”,1938年5月卻仍在“編譯中”,并且譯名也在不斷地變化。

分析“筆耕堂書店書目”的這些預告及其他相關史實,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首先,筆耕堂書店決沒有像前述人們所訛傳的那樣于1938年4月出版了李達與人合譯的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否則它就不會在1938年5月又預告說該書尚在“編譯中”。其次,“筆耕堂書店書目”關于“波卡諾夫等著 李達等譯 世界史教程一、二、三、四、五冊 印刷中”的說法是不可信的。這一分別見諸于《辯證法唯物論教程》第3 版(1935年6月)和第5 版(1938年4月)所附“筆耕堂書店書目”中的出版預告肯定不符合實際,因為一本著作前后印刷了近3年卻仍然還沒有印完是完全有悖常理的,況且《社會學大綱》第3 版(1938年5月)所附“筆耕堂書店書目”又預告說該書還在“編譯中”。再次,“筆耕堂書店書目”多次聲稱的李達與人合譯的波卡諾夫等著《世界史教程》(《唯物史觀世界史教程》或《世界史大綱》)在“譯述中”(或“編譯中”)也不是事實。從1932年至1938年,“筆耕堂書店書目”預告該書在“譯述中”或“編譯中”長達6年之久。許多人都知道,李達譯書的速度很快,他的其他譯作一般都是在幾個月內完成的;如果1932年李達等人真的已開始翻譯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即使是因為這部著作的部頭較大(共五冊)、翻譯起來耗時費力,那也不至于在6年之久的時間內仍未譯完。事實上,1938年5月以后,我們再也見不到筆耕堂書店的出版物登載“筆耕堂書店書目”以及對于李達等譯《世界史教程》的出版預告①從現存資料看,1938年5月以后筆耕堂書店的出版物只有《社會學大綱》第4 版(1939年4月)和《辯證法唯物論教程》第6 版(1939年7月),但書后均未見有“筆耕堂書店書目”以及對于李達等譯《世界史教程》的出版預告。。因此,可以斷言,李達最初確曾有過與他人(盧愛知)合譯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計劃,但這一計劃始終沒有真正付諸實施。有意思的是,我們在查找有關盧愛知的信息時發現,人們從沒有提到他曾有過與李達合譯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經歷,倒是說他曾與李達合譯過《資本論》第1 卷和《自然科學與辯證法》②中外名人研究中心編:《中國當代名人錄》,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16頁。,這顯然也是訛傳。

在20 世紀20、30年代的中國出版界,像筆耕堂書店那樣反復登載關于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出版預告而最后并沒有出版的情況是很常見的。僅就“筆耕堂書店書目”作過出版預告的書目而言,除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外,也還有好幾部著作的情況都是如此。例如,上述筆耕堂書店出版的第一部著作《政治經濟學教程》上冊所附“筆耕堂書店書目”,曾預告說祝伯英所著《中國現代經濟概論》在“印刷中”,但實際上這部著作始終都未出版。再如,1937年5月首次出版的李達的《社會學大綱》所附“筆耕堂書店書目”曾預告說李達著《經濟學大綱》在“排印中”,其“備考”欄注明“全書共分四部,第一部本年六月出版”;還預告說李達著《貨幣學大綱》在“編輯中”,其“備考”欄也注明“全書分上下二卷,上卷三十萬言,本年八月出版”。并且,1938年5月出版的《社會學大綱》第3 版所附的“筆耕堂書店書目”,又一字不差地照搬了這兩部著作的出版預告。但實際上,李達的《經濟學大綱》在建國前從未出版,其《貨幣學概論》也直到1949年7月才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作為“新中國大學叢書”之一種出版。

“筆耕堂書店書目”對于李達與人合譯的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不實預告,或許與筆耕堂書店的運作方式有關。對于李達創辦的筆耕堂書店的具體情況,至今人們所知仍然甚少。一種流行的說法是:筆耕堂書店只是一個“掛名書店”或“空殼書店”,“編輯、出版、發行只有李達同志一個人”,“他自己出錢、自己買紙、自己找人代印,然后署上筆耕堂書店這個空名,再找人把進步書籍推銷出去”③《宋鏡明自選集》,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84頁。。但是,這種說法的可信性甚小。李達1932年6月就已離開上海,先是到泰山為馮玉祥講學,緊接著又赴北平大學法商學院任教,僅在1937年“七七事變”后回上海暫住月余時間④參見《李達自傳》(1956年3月10 日),載中共湖南省委黨史資料征集研究委員會編:《湖南黨史人物傳記資料選編》第2 輯,1985年12月編印。。既然李達根本不在上海,他又如何一個人完成上海筆耕堂書店的全部編輯、出版和發行工作、甚至還“自己買紙、自己找人代印”?同時,如果筆耕堂書店的“編輯、出版、發行只有李達同志一個人”,那么,筆耕堂書店的出版物所附“筆耕堂書店書目”是不可能出現上述那類相互矛盾的出版預告的。此外,1937年5月首次由筆耕堂書店出版的李達所著《社會學大綱》的書后曾登載了這樣一則“編輯室啟事”:“著者在序文中,曾經聲明要做一篇跋文,說明‘關于本書編纂的經過,及所用參考書名稱’。但據著者家人來函,稱著者‘近患清恙,一時不能執筆’。本店因此書丞須發行不及久待,著者的跋文,只好等到將來插入。特此聲明,并向著者及讀者道歉。”⑤李達:《社會學大綱》,筆耕堂書店1937年5月初版,后附“編輯室啟事”。從這則“編輯室啟事”的內容看,筆耕堂書店也不像是編輯、出版、發行只有李達一個人的那種“皮包公司”。上述情況說明,在李達本人已離開上海的情況下,上海還有某種形式的機構即所謂的“編輯室”在替他運作筆耕堂書店。而上述“筆耕堂書店書目”對于李達與人合譯的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不實預告,或許就是由原計劃翻譯該書的李達與上海筆耕堂書店運作機構之間的信息不對稱造成的。

至于李達原本計劃翻譯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而后來并沒有翻譯該書,則有著多方面的原因。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因為該書已經出現了中譯本。正如上述,李達與人合譯的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出版預告首見于1932年6月30 日首次出版的《政治經濟學教程》上冊所附“筆耕堂書店書目”中。這說明,李達是在1932年6月30 日以前萌生與人合譯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計劃的。那時,波卡洛夫等著的《世界史教程》尚無任何中譯本。1932年6月至8月,李達離開上海赴泰山為馮玉祥講學。大體上也就是在這一期間,他與雷仲堅合譯了蘇聯愛森堡等著的《辯證法唯物論教程》(筆耕堂書店1932年9月15 日初版)。1932年8月,李達赴北平大學法商學院任教,先后講授社會學(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政治經濟學、貨幣學、社會發展史等課程,并撰寫四種講稿①這四種講稿分別是:《社會學大綱》,1935年由北平大學法商學院作為教材印行;《經濟學大綱》,1936年由北平大學法商學院作為教材印行;《貨幣學概論》,原計劃由筆耕堂書店分兩冊出版,后來直到1949年7月才由三聯書店出版;《社會進化史》,1935年由國立北平大學法商學院作為教材印行。。由此可見,李達到北平大學法商學院任教后異常繁忙,短期內是不可能抽出時間來翻譯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至1933年3月,神州國光社出版了方天白與人合譯的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第一冊,即《唯物史觀世界史——從原始社會之崩潰到階級社會之發生(原始時代——五世紀)》。鑒于神州國光社只出版了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第一冊,吳承仕在創辦《文史》雜志時曾決定約請人續譯這部著作,并在1934年5月出版的《文史》創刊號“編輯后記”中預告下兩期將刊載“劉亞生君所譯的波卡洛夫的《唯物史觀世界史教程》第二分冊”②《吳承仕文錄》,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04頁。。然而,吳承仕旋即又改變了想法。他在1934年6月出版的《文史》第一卷第二號“編輯后記”中寫道:“創刊號預告中,有續譯波卡洛夫世界史的計劃;近聞全書不久出版,故將譯稿閣置下了。下期擬翻譯《世界原始社會史》,這是《社會主義世界史叢書》的一部分,是與布哈林齊名的波克洛夫斯基所主編,利用人類學考古學土俗學諸范疇中的成果。從物觀出發而撰成一種權威的著作,實足以補正莫爾根恩格思的名著所不及。我們覺得在歷史研究的濃厚空氣中有參考世界名著的迫切需要,故委托李達君呂振羽君等于短期內譯出”③《吳承仕文錄》,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07-108頁。。吳承仕在這里所說的波卡洛夫世界史“全書不久出版”,當是指前述北平全民報館駱駝叢書出版部關于該書的出版計劃,因為盡管它于1934年8月出版的僅僅是由許侖音等譯的該書的第二冊,但許侖音等人的譯本所附“駱駝叢書出版預告”也曾明確地預告該書其他幾冊即將出版。既然吳承仕主編的《文史》雜志因聽說波卡洛夫等著的《世界史教程》全書不久出版而甚至將其約請劉亞生續譯該書的譯稿擱置不刊,轉而約請李達、呂振羽翻譯波克洛夫斯基主編的《世界原始社會史》④事實上,李達、呂振羽并沒有翻譯波克洛夫斯基主編的《世界原始社會史》。后來該書由盧哲夫于1934年底開始翻譯,并于1935年11月由上海辛墾書店出版。,那么,在這種情況下,李達肯定也不會再去實施他早先萌生的翻譯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計劃。

總之,盡管筆耕堂書店的出版物反復登刊過關于李達與人合譯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出版預告,甚至多次聲稱該書已在“印刷中”,但李達實際上并沒有實施其翻譯該書的計劃。關于李達曾翻譯過波卡洛夫等著《世界史教程》的訛傳該更正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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