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淑君
(中國浦東干部學院 教學研究部,上海 201204)
1840年鴉片戰爭是中國與西方的一次遭遇戰,傳統中國在西方現代性挑戰面前第一次敗下陣來。晚清面臨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實則是前現代性面臨現代性的挑戰所帶來的前所未有之“變局”。鴉片戰爭后,伴隨一次次的戰爭失敗、割地、賠款和不平等條約的簽訂,那個古老、龐大而羸弱的清王朝的“天朝上國”夢幻被擊碎,同時中國傳統精神世界中的華夏中心世界觀也逐漸徹底崩塌,中國傳統文化的優越感在列強“堅船利炮”面前逐步喪失,古老中國不得不接受來自西方的現代性“器物”、制度和文化。為實現富國強兵,清政府開始接受給自己帶來深重災難的“現代武器”,于1860年代開始創辦洋務運動。早期的洋務運動主要集中在軍用工業企業的創辦,清政府雖然也希望振興工商、求富圖強,但已經無力出資大規模興建民用企業,若要振興商務,就不得不向民間商人籌資以設立公司企業。但出于不希望放棄對社會經濟控制權的心理,以及對股份公司這種經濟組織一經發展起來難以控制的擔心注中國史學會主編:《洋務運動》第4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14頁。,晚清政府便重拾歷代王朝慣用的“官督商辦”、“官商合辦”等發展經濟之手段,并將該種手段直接嫁接到股份公司這一現代企業組織形式上,從而創造出 “官督商辦”公司。官督商辦的實質其實是不承認民間自由從事新式工商生產的權利,是現有傳統體制下采取的權宜之計:一方面希望接受西方現代性“器物”,一方面又不愿意接受全新的現代性工商制度,以“中體西用”的模式意圖實現王朝“中興”的重要舉措。
甲午戰爭的失敗徹底宣告了洋務運動和“官督商辦”公司發展模式的失敗,這也是清王朝面對現代性挑戰作出的一次應對嘗試(這是一種希圖固守“中體”,僅在器物層面嘗試現代化的嘗試)的失敗。在這種情勢下,清政府開始將其經濟政策調整為“以籌餉練兵為急務,以恤商惠工為本源”注徐衛國:《論甲午戰后清政府經濟政策的變化》,原載《歷史教學》1998年第3期,轉引自中國人民大學復印資料《中國近代史》1998年第5期。。政府放寬了對民間投資辦廠的限制,一部分地主、商人、官僚受資本利潤的吸引,又痛感民族危機深重和國家力量貧弱,提出了“設廠自救”、“回收利權”和“商戰”的呼吁,使甲午戰后出現了一個興辦實業的高潮,民族資本創辦公司有了較大的發展。1898年是晚清政府最終決心促進現代商業的發展的關鍵之年[注][美]吉爾伯特·羅茲曼主編:《中國的現代化》,國家社會科學基金“比較現代化”課題組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18頁。。1898年8月,清廷在北京設農工商總局,該局雖不具備統一管理全國農工商事務的權力,但卻是清政府第一次設立的新型經濟部門,是在政府機構層面因應現代性挑戰的創舉。總體來看,甲午戰后之初清政府采取過某些振興工商的措施,但基本上停留在個別的、具體的政策層面上,尚沒有一個全面制度性的變革。
社會經濟發展到20世紀初期,中國境內已經在包括航運、紡織、機械制造、化工、礦業、鐵路等新型的工商領域中出現了數量較多的公司企業,清王朝的傳統經濟生活中已經較多地出現了具有現代性特質的經濟因素,但晚清的傳統法律架構沒有為20世紀初國內工商經濟的發展提供任何有效的制度空間。無論是國內華商公司,還是外商在華的公司都迫切需要一種現代的法律架構為其明確法律地位、厘清交易關系、提供糾紛解決機制和權利保護機制。其時,商辦公司企業的設立仍舊需要“擬定章程,奏準開辦”[注]史際春:《企業、公司溯源》,載《商事法論集》第1卷,法律出版社1997年版,第40頁。,才能獲得“合法”的地位。晚清洋務運動中的民用企業雖然稱之為“公司”,但由于沒有公司法,公司賴以生存壯大的一些基本因素依然缺失。由于沒有法律的明確規定,公司股東的有限責任制度始終沒有在晚清早期的公司實踐中得到貫徹。這種局面嚴重阻礙了晚清新式工商經濟的發展,阻礙了晚清財政收入的增加。為了適應時局需要,贏得商戰,在內外交困的壓力下,晚清政府于1901年被迫實行新政。1902年3月光緒帝頒布“修律”詔書;1904年1月21日,晚清修律運動中第一部具有現代意義的法律——《商律》(包括《商人通例》、《公司律》兩個部分)獲諭允,并正式頒布實施。可見,《公司律》等具有現代意義上的法律制度的頒布,一如當初晚清開始接受并生產槍炮等現代武器,是在被動應對西方各種挑戰的背景下進行的,其實質是落后的前現代性在先進的現代性挑戰面前不得不做出的應對之策。但不管怎樣,面對現代性的挑戰,傳統中國還是突破了僅在“器物”層面作出應對的局限,開始在法律制度層面作出應對,并向現代性目標邁出了堅實一步。[注]許世英:《 論清末商法的實施及其效果》,《政法論叢》2011年第2期。
需要明確的是,為了收回被西方褫奪的法律主權,廢除領事裁判權是晚清《公司律》等一批現代意義上法律制度出臺的直接歷史動因。1902年9月5日《中英續議通商行船條約》的簽訂標志著列強明確要求清政府引入公司法等西式商事法律制度的正式提出。隨后,美國和日本都與中國簽訂了類似的條約。晚清政府通過商約談判,與西方列強達成了以中國整頓律例為條件,列強放棄其在華治外法權的交易。可見,《公司律》等一批具有現代意義上的法律制度的推出,也是晚清政府因應西方現代性挑戰,在法律層面上作出的重要舉措。
光緒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五日(1903年4月22日),光緒帝發布先行編訂商律的上諭:“通商惠工為古今經國之要政,急應加意講求,著派載振、袁世凱、伍廷芳,先訂商律,作為則例,俟商律編成奏定后,即行特簡大員,開辦商部。其應如何提倡工業,鼓勵商情一切事宜,均著載振等悉心妥議。”[注]《大清新法令·法律》,轉引自帥天龍:《清末的商事立法》,載徐學鹿主編:《商法研究》(第一輯) ,人民法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118頁。1904年1月21日,(光緒二十九年十二月初五日)《商律》獲諭允,并正式頒布實施。欽定大清《商律》包括《商人通例》9條和《公司律》131條。大清《商律》的主體——《公司律》是中國法制史上第一部公司法,也是中國法律現代化的開篇之作。
《公司律》出臺后,晚清商部(后改組為農工商部)在對公司注冊審查時,總起來講還是能夠按照《公司律》和《公司注冊試辦章程》進行的[注]張忠民:《艱難的變遷——近代中國公司制度研究》,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251頁;徐立志:《清末商事立法研究》,http://flwh.znufe.edu.cn/article_show.asp?id=3070,訪問日期:2010年3月30日。。根據《商務官報》第一期至第十期的記載統計,1906年5月至1908年5月兩年間,因為以下原因未能注冊者達到118家。這些原因包括:未按法律規定備其注冊所需手續;所報公司性質與《公司律》不符;未按《公司律》規定將股本落實;所訂章程與《公司律》不符等。[注]有關實際例證參見徐立志:《清末商事立法研究》,http://flwh.znufe.edu.cn/article_show.asp?id=3070,(訪問日期:2010年3月30日)。同時需要說明的是,在當時的公司呈請登記中,除了予以正式注冊的以外,還有一類因為各種原因,暫時只能作為“先行準予立案”的情況,并在完備有關手續和材料后,即可正式注冊。[注]參見《批職商孫鐘偉請注冊呈》,載《商務官報》1906年第2期。晚清政府工商部曾于1908年和1909年分別編訂過《農工商部統計表》,分別就《公司律》規定的四種公司類型進行了分類統計,這充分說明了農工商部非常重視公司注冊登記制度和《公司律》的實施情況。另有實例表明,晚清商部也較為重視敦促商人對《公司律》的執行。如1907年,楊宗翰發起創辦的無錫業勤紗廠,經營卓有成效,“惟積習相沿,并未按商律辦事”,“經理人從未報告賬目”,因此引起許多股東的不滿,上訴到商部。商部為維護股東利益,責令該廠另立章程,公布賬目,按《公司律》行事。[注]參見《商務官報》1907年第24期。
但是,我們應該清楚地認識到,晚清政府雖然認識到變法新政的重要性,但是一部《公司律》的頒布并不代表晚清政府已經真正走上了法治之路,真正的經濟自由和經濟民主絕非一蹴而就的事情。因此,《公司律》實施中雖然有注冊嚴格、按律辦事的實例,但也有各級官僚拋開“依法維護”于不顧,屢屢對商辦公司進行“官督”,直接干預公司內部事務。“據統計,在1903至1907年的5年間,全國有15個省份先后創立了18個鐵路公司。……各省鐵路公司的總理或總辦,即主持人,除廣東潮汕、新寧、粵漢三路公司是由股東推選的外,其余都是由各省紳、商公舉,由商部奏派的。[注]楊勇剛:《中國近代鐵路史》,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版,第57-58頁。在路政問題上,清政府更是屢屢違背自己出臺的法律。1906年,湖南紳商奏請自辦湘境鐵路,商部認為“鐵路系軍國要政,仍應官督商辦。”[注]《清實錄·德宗》卷561,第6頁。1910年9月,郵傳部更以“鐵路決非尋常商業公司可比,不能將普通《公司律》附會牽合”[注]《大清宣統新法令》,第20冊,第3頁。為借口公然將《公司律》棄置一邊。1911年,清政府進一步自行否定前律,擅自宣布:“所有宣統三年以前各省分設公司集股商辦之干路,延誤已久,應即由國家收回,……其以前批準各案一律取消。”[注]《宣統政紀》卷52,宣統3年4月11日上諭。清政府這一強制推行鐵路國有的政策,既違反了《公司律》和《鐵路簡明章程》,同時又公然與民眾對立,成為辛亥革命爆發和晚清覆滅的直接原因。
《公司律》給予商辦公司以合法地位,因此,各商辦公司希望通過依律注冊公司,獲取法律之保護。《公司律》和《公司注冊試辦章程》頒布后,不僅新設立的公司陸續呈文到商部呈請注冊給照開辦,一些先已設立的公司也開始紛紛要求注冊。1904年《公司律》出臺后,《申報》上經常出現商辦公司的招股廣告,每每打著“根據《公司律》”或“根據商部核準”等旗號公開招股,這說明,時人已經認識到法律所具有的保護和權威功效。商辦公司經注冊登記,獲得合法的地位后,已經出現能夠按律設立內部組織機構,召開股東會議,通過公司內部決策機制解決經營中出現的問題的新氣象。自《公司律》頒行后,新創辦的公司一般已經能夠按照《公司律》的要求在創辦之時即及時召開股東大會。不少公司在股東會議召開前都能在一些主流報紙(如《申報》等)事先刊登股東會廣告,有些還事先發布進行股東權利掛號(股權登記)廣告。[注]如1909年7月31日《申報》刊登《招商局股東掛號處第六次報告》:“上次報告掛號書目25244股。此7日來續又掛號1500股,連前共計26744股。公議股東大會定期月30日。外埠掛號于6月15日截止。過期不掛,自棄權利。發起人不擔責任。謹此報告”;1909年11月2日《申報》同時登載兩家公司的股東會廣告:《漢鎮積極水電公司開第二次股東會廣告》、《中國圖書公司定于9月20日開股東常會廣告》等。還有一些公司能夠依據《公司律》提供的制度規則,解決經營中碰到的問題。如1909年上海龍章機器造紙有限公司,因經營不善積虧192300兩,董事會便依據《公司律》第76條的規定,召開特別股東大會,討論并制訂出解決方案,待各項措施實施后,該公司逐漸度過了難關[注]詳細內容參見:《申報》1909年4月12日、5月30日。。
但是,在《公司律》頒行后,商界對《公司律》在認知和遵守仍存在較大的缺陷。經濟史專家們認為當時社會還存在已經比照公司組織運營,但是未經呈報注冊的公司,而且這些公司數量要遠遠大于業經正式登記注冊的公司數。[注]張忠民:《艱難的變遷——近代中國公司制度研究》,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253頁。《公司律》頒行后,并非象人們想象的那樣,出現了公司注冊的熱潮。事實上,“并未有蜂擁前往注冊公司的情況發生,一些最大的商人還像以前那樣,依靠自己及其家庭的資金,同時也得到一小群合伙人的資助。在一個開放的市場上籌集資金的概念還需要凝固。直至進入民國還沒有做到這一步。”[注]科大衛:《公司法與近代商號的出現》,《中國經濟社會史》2002年第3期。同時,公司運行中漠視《公司律》的現象也屢見不鮮。預備立憲公會、上海商學公會等于1909年編成的《商法調查案理由書》就列舉了一些當時商人不遵守《公司律》的現象,特別是《公司律》關于新式財務管理制度的規定,在當時更是少有執行[注]張家鎮等編著:《公司律調查案理由書》,載《中國商事習慣與商事立法理由書》,王志華編校,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46頁。。
可見一種制度的引進頒行,遠比頒行人和商人們真正能理解這種制度并將這種制度內化為自覺的行為要簡單得多。制度移植到本土以后,要真正變成本土的商業慣行,還需要長期的實踐積淀。對于《公司律》頒行后公司運作的情況,梁啟超在《敬告國中之談實業者》一文中進行了總結歸納。其中特別談到了“股份有限公司必在強有力之法治國之下乃能生存,中國則不知法為何物”;“股份有限公司必責任心強固之國民,始能行之而寡弊,中國人則不知有對于公眾之責任者也。”[注]梁啟超:《敬告中國之談實業者》,載《梁啟超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事實上,這是梁啟超對晚清政府缺乏現代法治意識、商辦公司股東缺乏股權意識的深刻認識。
19世紀中國早期現代工商業是在無現代法律可依的狀態下運行的。洋務運動中的工商企業的設立和運作全依賴清政府的特許和洋務官僚的意旨,毫無規則可言。其時,中國工商業者沒有自由設廠、開辦公司的權利,他們只能或“附股洋商”,或委身“官督”得以特許設廠,因此,當時的工商業者沒有獨立的社會地位,只能以一種“依附”的狀態艱難生存。20世紀初,清政府不僅再三諭令各級官吏保護和鼓勵華商投資興辦近代企業,而且制訂了《公司律》,第一次確立了華商從事工礦交通運輸業等現代工商業的合法性;第一次確立了華商自由設立現代工商企業的自由;第一次賦予華商投資設立的公司企業以合法地位。《公司律》還確立了兩項平等權利:商辦公司與官辦公司享受“一體保護之利益”(即《公司律》面前各類公司一律平等);無論官股還是商股,各項利益與權利“一體均沾,無稍立異”(即股權平等原則),這是晚清政府從限制官股和官辦公司特權的角度體現了對一般商股權利和商辦公司的保障。晚清《公司律》給予商辦公司和工商業者明確的合法地位,為現代工商業者獨立品格的形成打下了制度性的基礎。同時晚清政府在“通商惠工,為古今經國之要政”思想的推動下,大力推行“重商”國策,從“抑商、困商”到“獎商、恤商”,甚至連續發布獎商章程,以“封官加爵”來獎勵經營實業卓有成效的工商業者,一掃數千年賤商之陋習。在政府的大力倡導下,重商、尊商的社會風氣開始形成,工商業者的社會地位和社會影響力得到提高。
有了法律保護的工商業者,還獲得了政府承認的“結社權”。1904年初清政府頒布了《商會簡明章程》,勸諭成立商會。商部還專門設立了商會處,擬訂了《接見商會董事章程》,“商會處專為商會而設……冀通聲氣之路”。“各業中如有體面巨商,欲進謁本部堂憲而面陳議論者,即自行來署。先赴商會處呈明來意,由商會處隨時回堂接見,絕無阻礙。”[注]《商部接見商會董事章程》,《東方雜志》1904年第1卷第11期。不久,各省及通商大埠的工商業者紛紛成立商務總會,府、廳、州、縣紛設商務分會。商會的成立,一般是由商部奏請朝廷諭準,然后由商部頒發關防鈐記,從而得到官府承認和保護。商會為“眾商業之代表”,是聯結工商各業的統一組織,從此之后,工商業者有了真正代表本階層利益的組織機構。通過商會,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次將分散在各行業的工商業者凝聚成為一個相對統一的整體,成為近代中國社會變遷進程中絕對不可忽視的社會集合力。1907至1909年期間,在上海預備立憲公會、上海商務總會和上海商學公會的倡導和組織下,工商業者召開了兩次商法大會,并擬訂了《商法總則草案》和《公司律草案》,呈請清政府在修改公司律時予以采納。清廷農工商部將該兩草案稍作修改后,即定名為《改訂大清商律草案》,呈資政院審議,后因辛亥革命爆發該草案被擱置。但在民國初年,塵封不久的該草案又被北洋政府稍作修改以《商人條例》和《公司條例》的面目問世,并就此成就了中國法制史上卓有功效的一部公司法。晚清兩次商法大會以及商法草案的擬訂,標志著中國工商業者開始以團體的力量參與國家的商事立法和法律改革。在這場政府與商會的商事立法互動中,工商業者以及商會的集體性立法建議得到了清政府的重視和認可。
《公司律》的頒行事實上宣告了“官督商辦”這一商辦公司運作形式的出局,以及“官督”公司管理模式的歷史終結。1904年的《公司律》并未提及“官督商辦”,在規定各種類型的公司均一律平等時,該律的提法為:“無論官辦、商辦、官商合辦等各項公司及各局(凡經營商業者皆是)均應一體遵守商部定例辦理。”可見,在清政府的官方語言中,“官督商辦”已經沒有了地位。而同時,公司法對公司的法律地位、股東權利以及公司運作機制進行了全面的規定,這些法律規定的存在,啟發和推動了洋務民用企業中商股股東的公司化思維,開啟了他們擺脫“官督”、自由經營的“商辦”思想,更重要的是它為商股股東行使股東權利、抵抗官權的干預、主張商辦提供了法律依據。
《公司律》第44條規定:“附股人不論職官大小,或署己名、或以官階署名,與無職之附股人,均只認為股東,一律看待;其應得余利暨議決之權,以及各項利益,與他股東一體均沾,無稍立異。”這一規定,有助于增進官商之間的經濟合作。許多官商合辦公司的章程中,都有“官股、商股一律享受利益,不稍歧異”的規定。[注]李玉:《晚清公司制度建設研究》,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25頁。《公司律》第30條規定:“無論官辦、商辦、官商合辦等各項公司及各局(凡經營商業者皆是)均應一體遵守商部定例辦理。”該條規定事實上也確認了當時存在的三種公司類型(以股東身份為標準進行區分的):官辦、商辦、官商合辦。有研究表明,《公司律》頒布后,“官款以股份形式同商股合作的事例較前增加了”[注]李玉:《晚清公司制度建設研究》,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26頁。。這一方面與清政府振興商務、以資金支持工商企業設立的政策有關,另一方面也與《公司律》明確了官股、商股一律平等,以及“官辦、商辦、官商合辦等各項公司及各局(凡經營商業者皆是)均應一體遵守商部定例辦理”等制度的確立不無關系。
《公司律》施行后,“官督商辦”公司紛紛依律轉歸商辦公司。如“官督商辦”的漢陽鐵廠、大冶鐵礦、萍鄉煤礦等三廠在盛宣懷的推動下,完成了商辦注冊。事實上,1904年《公司律》出臺后,“原來的官督商辦企業也逐漸地或收歸國有,或改歸商辦,宣告了官督商辦形式上的終結。”[注]豆建民:《中國公司制思想研究》,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7頁。
隨著《公司律》的頒行以及晚清政府保商、獎商等重商政策的推行,在舉國“振興商務”熱潮的大背景下,繼洋務民用公司熱之后,中國近代又一次出現了“公司熱”[注]當時的報紙曾這樣描寫:“我國比年鑒于世界大勢,漸知實業為富強之本,朝野上下,汲汲以此為務于是政府立農工商專部,編纂商律,立獎勵實業寵以爵銜之制,而人民亦群起而應之……不可謂非一時之盛也。”見《中國最近五年間實業調查記》,載《國風報》第1期第1號。,中國民族工商業在20世紀之初獲得了迅速發展。在這次“公司熱”的浪潮中,到晚清政府工商部辦理注冊、申請給照營業的新設公司數量增長較快。據經濟史專家統計,到1911年全國約有各種華資近代企業2300多個,資本總額約在3億2000萬元左右,大約相當于1900年華資掌握的企業數額和資本總額的四倍半,平均每年增長百分之十四到百分之十五。[注]樊百川:《二十世紀初中國資本主義的發展概況與特點》,《歷史研究》1983年第4期。“1904至1911年間,真正以公司名義注冊登記的企業應該是410家左右”[注]張忠民:《艱難的變遷——近代中國公司制度研究》,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250頁。,而事實上“社會上總是存在一些雖已經創辦或已經營業,但是并沒有及時向有關部門登記注冊的公司”。[注]張忠民:《艱難的變遷——近代中國公司制度研究》,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252頁。另外,需要說明的是,中國商人向來注重保密,崇尚“商業神秘主義”,因此,《公司律》頒行后,雖未辦理注冊登記,但事實上從事現代工商業經營的企業,應不在少數。
晚清《公司律》“草創之始,難語完備。”[注]張家鎮等編著:《公司律調查案理由書》,載《中國商事習慣與商事立法理由書》,王志華編校,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84頁。,該律雖然存在體裁不齊、結構混亂;內容簡略,不適于用;缺乏對中國傳統商事習慣的調查、融合及改造,“致多拂逆商情”等諸多缺陷,但《公司律》的頒行“椎輪篳路、厥功至巨”,其在中國近現代立法史上具有特殊的歷史地位。
《公司律》是晚清修律推出的第一部現代意義上的法律,是中國法制現代化的開篇之作,是中國因應現代性挑戰作出的最具現代意義上的因對措施之一,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從此,中國開始了政治、法律、經濟以及社會全方位的變革,中國現代化進程自此真正開始。就連20世紀初期的商人也認為《公司律》的出臺是“由事實而漸進于法律,椎輪篳路,厥功至巨。”[注]張家鎮等編著:《公司律調查案理由書》,載《中國商事習慣與商事立法理由書》,王志華編校,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84頁。1904年之后,中國法制現代化的努力從未停歇,
中國的現代化進程肇端于政府將經濟活動自由歸還給社會民眾。1904年初,以《公司律》、《商人通例》、《商會簡明章程》等為代表的一系列現代法律的相繼出臺,宣告了公司設立的“特許主義”制度開始被“準則主義”制度所替代,經濟自由、平等的理念和制度開始走入中國經濟社會。首先,《商人通例》正式宣告國人有從商的權利。該通例第二條規定:“凡男子自十六歲成丁后可為商(按年月計足十六歲)”。這是中國法制史上第一次以國家法律的形式賦予國人以“商事權利”,是中國人享有的第一個現代意義上的權利;其次,《公司律》的出臺標志著公司作為一個經濟組織獲得了合法地位,標志著商辦企業取得了國家法律的認可和保護,華商從此可以自由設立自己的公司。在此之前,清政府一直未在法律上確立華商自由投資興辦工礦交通等近代化企業的權利,更談不上給予切實保護了;再次,《公司律》及其配套經濟法律的出臺,確立了經濟平等的觀念和制度。《公司律》第30條規定:“無論官辦、商辦或官商合辦各項公司及各局均應一體遵守商部定例辦理。”1904年頒行的《公司注冊試辦章程》規定:“無論現在已設立與嗣后設立之公司、局、廠、行、號、鋪店,一經注冊,即可享一體保護之利益”。[注]《商部奏定公司注冊試辦章程》,《東方雜志》1904年第1卷第5期。《公司律》還確立了股權平等原則,該律第44條規定:“附股人不論官職大小,或署己名,或以官階署名,與無職之附股人均只為股東,一律看待,其應得余利暨議決之權以及各項利益,與股東一體均沾,無稍立異。”上述規定,確立了商辦企業同官辦、官商合辦企業地位平等,官股與商股平等原則。
《公司律》的出臺,第一次在中國確立了這樣一些基本的現代法制理念和制度:公司是國家認可的法定工商經濟組織形式;公司類型法定主義;公司設立準則主義;公司自由注冊制度;公司的有限責任;以股東會、董事會和查賬人為核心的公司治理機構;現代財務會計制度;迥異于我國傳統商業神秘主義的信息披露制度;以及公司解散與清算制度等,這些制度基本上涵蓋了公司法律制度中的主要方面。《公司律》開啟了中國新式工商企業制度的新時代。
《公司律》確立了我國法制現代化進程中的第一個私法性質的權利——股東權利。出于自身利益的驅動和自我保護的本能,股東權利意識很快在當時最具現代意識的商人中形成,甚至出現為維護股東權利不斷抗爭的實例。如1910年清政府為了出賣路權,革去了立憲派代表人物湯壽潛的浙江鐵路公司總理之職,浙路公司眾商股股東為挽留“公舉”的總理湯壽潛,以《公司律》和保護股東權利為依據與清政府郵傳部進行斗爭,認為浙路總理的任替,須由股東會公決,不應由朝廷定進退,以“剝奪人民應享之權利”[注]《浙路總理湯壽潛革職后余聞》,《東方雜志》1910年第9期。。可見,雖然出于挽回時局的需要,晚清政府被迫出臺了《公司律》,但其對商辦公司或官商合辦公司的股東權利從來沒有真正地尊重過,及至1911年,清政府強制推行鐵路國有政策,違背了自己頒行的《公司律》,嚴重侵害了鐵路公司的商股股東權利,激發了商股股東維護自身權利的意識,激起影響全國的“保路運動”,并最終引發辛亥革命,導致清廷覆滅。
綜上所述,晚清《公司律》雖然還是相當粗糙的一部法律,但這部法律第一次承認了商人自由設立公司企業的權利,極大激發了國人發展工商經濟的熱情,同時一個代表現代性的工商階層開始出現,商會作為這個階層的重要組織力量起到了聯縱工商人士、通達晚清政府的積極作用,這是千百年來在古老中國大地上出現的最具積極意義的群體組織,對近代經濟社會的發展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人是社會發展決定性的力量,現代中國30年改革開放,首先是賦予了市場自由發展的空間,極大激發了國人發展經濟的熱情,從而取得了重大經濟成就,中國的經濟總量目前已居世界第二位,中國崛起已是不爭的事實。從經濟層面看,中國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實現了百年來幾代人共同追求的“求富”、“求強”的夢想。但我們的現代化還在路上,我們從百年之前的前現代性社會(傳統社會)向現代性社會轉型的歷史使命還沒有完成,現代性積累和現代文明秩序的建構還遠未完成,我們須完成這一轉型,才能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