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海文 朱軍利
( 山東大學 文藝美學研究中心,山東 濟南 250100;山東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周易》由經、傳兩部分構成,《易經》成書“在西周初年”①高亨:《周易古經今注》,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6頁。,《易傳》是先秦儒家解釋《易經》的文獻。《易經》“以解人世之安危為其主旨”②曾繁仁:《中國古代生命論美學及其當代價值》,《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5 期。,是中國古代農業文明時代巫官文化階段的重要典籍。農業文明時代最重要的問題莫過于人與自然的關系,順應自然,按照自然運行的節律安排人類活動,成為人類活動成功、人類生活獲致幸福的關鍵。在巫術、宗教時代,先民主要靠卜筮等巫術活動去經驗和體會人與自然的關系,人對待自然的經驗、人對自然萬物的親和敬畏之情只能以巫術“話語”來言說。因此,我們可以通過《易經》卦爻的排列組合和卦爻辭的象喻、論斷去認識和把握先民在悠遠的農業文明發展中積淀而成的生態觀念和審美智慧。到了《易傳》時代,中國文化已經走出原始蒙昧,彌漫在《易經》中的不自覺的生態觀念和審美智慧得到了哲理性的表述和形而上的升華。由于儒家在中國文化思想中的主體地位和《周易》作為“群經之首”的崇高地位,《周易》的生態哲學與生態審美智慧對中國文化思想、文藝審美觀念產生了其他文化經典無可比擬的深遠影響。
從現代生態哲學看,《周易》首先值得重視的是作為其核心思想的“生生”之學。“生生”之學是《周易》對包括人類在內的自然萬物的生命存在與生命活動之規律的揭示。在《周易》看來,包括人類與自然萬物在內的宇宙整體是一個生命不斷生成發育、洋溢著無限生機的大化流行的世界。《周易·系辭上》“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③下文凡引《周易》,只注卦名、爻題及《易傳》篇名。,是對從自然到人類的生命創生過程的描述。《周易》賦予了“太極”以“強烈的生命意志”,④譚德貴:《〈周易〉政治思想及其影響——中國文化傳統尋根之二》,《山東社會科學》2004年第3 期。“太極”即天地未分時的元氣,“兩儀”即天地。《周易》將天地視為自然與人類的創生者,所謂“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有天地然后有萬物”(《序卦》)。《周易》以乾、坤兩卦象征天地,“乾,天也,故稱乎父;坤,地也,故稱乎母”(《說卦》);“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乾·彖》);“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坤·彖》);“乾知大始,坤作成物”(《系辭上》)。天地是萬物的生命生成之根源,萬物始于“天”而生于“地”。天地創生萬物,是一種“天施地生,其益無方”(《益·彖》)的生命過程。“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是以廣生焉。”(《系辭上》)天地不僅生成萬物,而且養育萬物。《頤·彖》指出:“天地養萬物”;《說卦》亦云:“坤也者地也,萬物皆致養焉”。因此,在《周易》看來,天地最偉大的功德就在于生成和養育萬物,是所謂“天地之大德曰生”(《系辭下》),而且這種生成和養育是生生不息、恒久而無間斷的,是所謂“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系辭上》)。
《周易》認為,天地之生養萬物,是陰陽二氣“合德”之結果。“乾,陽物也;坤,陰物也。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以體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系辭下》)。“陰陽合德”以生成、化育萬物又是“二氣感應以相與”的過程,是所謂的“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咸·彖》),“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系辭下》),“天地相遇,品物咸章”(《姤·彖》)。陰陽二氣交感施受,始終處于對立轉化之中,天地生成、化育自然萬物正是通過陰陽二氣“剛柔相推而生變化”實現的,這就是所謂的“一陰一陽之謂道”(《系辭下》)。
在《周易》看來,由天地陰陽所創生的自然萬物始終處于永恒的運動變化之中,“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恒·彖》)。這種運動變化是有規律的。《豫·彖》指出:“豫順以動,故天地如之”,“天地以順動,故日月不過而四時不忒”。所謂“順以動”,是指天地萬物是按照一定的秩序、節奏變化發展的。《革·彖》:“天地革而四時成”;《節·彖》:“天地節而四時成”。《周易》通過對天地四時運動的論述揭示出天地以“生生”之德為核心的變化發展的規律性,其突出表現即以“消息盈虛”為標志的“天行”。《蠱·彖》:“終則有始,天行也”;《剝·彖》云:“君子尚消息盈虛,天行也”;《豐·彖》:“日中則仄,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損·彖》:“損益盈虛,與時偕行”。“消息盈虛”,指的是構成自然萬物生成、變化的陰陽二氣的消長變化。這種消長變化表現出“終則有始”、循環往復的規律性。《周易》泰卦九三爻辭“無平不陂,無往不復”,其《象傳》云:“‘無往不復’,天地際也”。《復·彖》云:“‘反復其道,七日來復’,天行也。”因此,在《周易》看來,生命活動,生命的生成、發展并非盲目的自然沖動,而是有其自身節律的。
蒙培元先生指出:“‘生’的問題是中國哲學的核心問題,體現了中國哲學的根本精神”,“中國哲學就是‘生’的哲學”,而“‘生’的哲學”的基本涵義就是生命哲學與生態哲學,“生生之謂易”則“是對‘易’的根本精神的最透底的說明”。①蒙培元:《人與自然——中國哲學生態觀》,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117頁。《周易》“生生之謂易”的生命哲學既構成了其生態哲學之根本,同時也是生態審美智慧的根源。在《周易》生命哲學影響下,中國美學始終將包括人類在內的天地萬物看作永恒地鼓蕩、洋溢著生機和活力的有機的生命整體,它不僅本身就是美的存在,而且是文學藝術的審美價值的生命根源。中國美學提倡文藝作品表現“陽剛之美”、“陰柔之美”乃至“中和之美”,追求“氣韻生動”(謝赫《古畫品錄》)、“生氣遠出,不著死灰”(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的審美境界,都是《周易》生態審美智慧的體現。
《周易》生態哲學的典型形態無疑是其“天人合一”的生態整體觀。“天人合一”論的核心是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對“天人合一”論的探討,“應該回到歷史語境,先確認其本義”。②王先霈:《善意誤讀的弊與功》,《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5 期。馮友蘭指出,中國古代的“天”有“物質之天”、“主宰之天”、“命運之天”、“自然之天”、“義理之天”五個義項。③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03頁。顯然,并非所有“天人合一”論都具有生態哲學意義。即使就儒家來說,“孔子所言之天為主宰之天;孟子所言之天,有時為主宰之天,有時為命運之天,有時為義理之天;荀子所言之天,則為自然之天。此蓋亦由老莊之影響也”④馮友蘭:《中國哲學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16頁。。但荀子通過對“自然之天”意義的揭示,在天人關系中更強調“天人相分”。《周易》則立足于“生生之為易”的生命哲學,最早揭示出“天人合一”論的生態哲學主旨。
首先,《周易》所言之“天”或“天地”主要就是指人類與萬物生長于其中的自然界,其義為“自然之天”。《周易》八經卦所象征的天、地、雷、風、云、日、山、澤以及日月、四時等都與自然萬物的生長、發育有直接關系。根據《序卦》,由“夫婦”、“父子”、“君臣”、“上下”、“禮義”所構成的人類社會也是由天地所生,是自然整體的組成部分。這體現了《周易》的人與萬物一體觀念。同樣,人也以由“乾道變化”所稟持的“性命之理”參與天地化育萬物的進程,“保合大和”,達到自然整體的和諧。可見,《周易》是在“生生之為易”的生命哲學和“天人合一”的生態整體論的前提下思考天人關系、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的。
其次,《周易》通過六十四卦的有序排列建構了一個符號化的、象征性的宇宙整體圖式。《周易》六十四卦由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八卦“因而重之”(《系辭下》)構成。八卦象征著決定自然萬物生成、化育的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八種自然事物,六十四卦則象征著自然萬物之間的復雜關系。六十四卦的卦與卦之間通過爻的陰陽變化而相互轉化,而爻的變動則象征著自然萬物因陰陽二氣之或剛或柔的推蕩而發生的變化。所謂“剛柔相推而生變化”(《系辭上》)、“爻也者,效天下之動者也”(《系辭下》)。根據《序卦》的論述,《周易》的卦序是有著內在的有機聯系的。六十四卦以乾坤創生萬物為始,至既濟而達到自然整體的和諧完滿狀態,再由未濟開始新的創生歷程。因此,《周易》六十四卦建構了一個既具整體性又具開放性、既內在聯系又相互生成、始終處于動態和諧狀態的宇宙整體圖式。這個宇宙整體圖式“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與天地相似故不違”,“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系辭上》),是對天地萬物的生成、化育的“生生”之道的摹擬和概括。
再次,《周易》所建構的宇宙整體圖式本身就具有整體聯系、動態和諧、生成轉化的生態整體意味,其所摹擬、概括的天地“生生”之道也成為人類達到與自然和諧所應遵循之“道”。人是與天地萬物一體的,天地之道與人之道在根本上是相通的。《系辭下》指出:“《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材而兩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材之道也。”《周易》一書兼備天、地、人“三材之道”,“三材之道”又具備于六十四卦之中。《說卦》指出:“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周易》六爻分上中下三組,分別像“天道”、“人道”、“地道”。可見,“三材之道”之義涵雖各有不同,但在作為“性命之理”上卻是一致的。而《周易》則成為人類體認天地之道并在生命活動和社會行為中自覺地遵行天地之道、正其“性命”、始終保持與天地萬物處于和諧狀態的關鍵。這就是“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是興神物以前民用”(《系辭上》)。《易》之制作就在于通過對人的行為的指導,使人的生命活動“順性命之理”,達到人與自然的和諧。這種觀念在《周易》中可以說處處皆是,如“天地以順動,故日月不過而四時不忒。圣人以順動,則刑罰清而民服”(《豫·彖》);“天地養萬物,圣人養賢以及萬民”(《頤·彖》);“天地節而四時成。節以制度,不傷財,不害民”(《節·彖》);“天地變化,圣人效之”(《系辭上》)。《系辭上》指出:“《易》曰:‘自天祐之,吉無不利。’子曰:‘祐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順,又以尚賢也。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也。”這意味著,人作為自然整體的組成部分,只有尊重并遵行自然整體的規律,始終保持與自然的和諧,才可能成功并獲致幸福。《乾·文言》指出:“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這無疑是人與自然和諧的最高境界。“與天地合其德”,不僅是指人自覺、主動地順應天地之道,達到與自然的和諧,而且還指“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泰·彖》),促進自然生態整體的和諧。這也就是下文所要談到的“繼善成性”的問題。
《周易》的“天人合一”的生態整體論蘊含著非常深刻的審美智慧。中國美學自先秦開始就將人與自然的和諧視為理想的審美境界,中國古代的詩、文、繪畫、園林、建筑等藝術始終將親近自然、回歸自然、融入自然作為創作“母題”,涌動和洋溢著對自然萬物的親和感和家園感、對天地造化的尊重敬畏之情。這些都在很多程度上來源于以《周易》的生態整體觀為代表的中國哲學“天人合一”論的生態審美智慧。
“天人一體”是《周易》生命哲學和生態整體論之要義,但《周易》并未將人類視為自然生態整體的普通成員,也沒有將人與自然的關系僅僅限定在人自覺地、主動地順應和遵循天地之道上。這涉及《周易》對人在自然生態整體中的地位及其對自然萬物的倫理責任問題的看法。
在中國思想史上,老子可以說最早在天人關系上提出了人的地位問題。《老子·二十五章》指出:“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的地位高出自然萬物,雖然低于天地,但也是自然整體中“四大”之一。這一思想到了《周易》就發展為《易傳》的“三材之道”。根據《系辭下》、《說卦》的論述,《周易》一書兼備天、地、人“三材之道”。天、地、人構成了自然整體的三個最重要的組成部分,這也就是所謂“六爻之動,三極之道也”(《系辭上》)。《說卦》稱“立人之道曰仁與義”,“仁與義”作為“人道”的內涵不僅適用于人的社會生活,而且體現在人對自然萬物的關系上。《系辭上》云:“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盛德大業至矣哉!”“仁”作為“盛德”的意義在于“鼓萬物”。《乾文言》論“元亨利貞”之“四德”云:“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合義,貞固足以干事”,“利物”也是“義”的基本要求。因此,作為“人道”的“仁義”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就是順承天地“生生”之道以化育萬物。《無妄·象》云:“天下雷行,物與無妄。先王以茂對時育萬物”。程頤解釋道:“對時,謂順合天時天道生萬物,各得其性命而不妄。王者體天之道養育人民以至昆蟲草木,使各得其宜,乃對時育物之道也。”①程頤:《周易程氏傳》,《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823-824頁。朱熹亦云:“天下雷行,震動發生萬物,各正其性命,是物物而與之以無妄也。先王法此以對時育物,因其所性,而不為私焉。”②朱熹:《周易本義》,《朱子全書》第1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12頁。所謂“育萬物”,就是實踐“乾道變化,各正性命”的“生生”之“大德”。《坤·彖》云:“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其《象傳》亦云“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君子”法坤之“厚德”以“載物”,其目的是使“品物咸亨”,也就是使自然萬物“各正性命”,使其生長繁育亨通暢遂。《泰·象》:“天地交,泰。后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程頤論曰:“財成,謂體天地交泰之道而財制成其施為之方也。輔相天地之宜,天地通泰則萬物茂遂,人君體之而為法制,使民用天時因地利,輔助化育之功,成其豐美之利也。”③程頤:《周易程氏傳》,《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754頁。
《周易》的“三材之道”和“育萬物”思想到《禮記·中庸》發展為“參天地,贊化育”說。《中庸》指出:“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所謂“盡物之性”,也就是秉承天地“生生”之德以“贊天地之化育”。對人來說,只有“贊天地之化育”,才“可以與天地參”。而“盡物之性”、“贊天地之化育”同時也就是“盡人之性”。正如《周易·說卦》所說,“圣人之作《易》”的目的就是指導人類“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因此,“盡物之性”、“贊天地之化育”不僅是完成人對自然生態的責任,而且是成就“人之性”的必然要求,是其“性命之理”的題中應有之義。用《系辭上》的話來說,這就是“繼善成性”:“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所謂“繼之者”,即以人道承繼天地之道;“成之者”,即以人道成就萬物,使自然萬物“各正性命,保合大和”。這才是“善”,是人對自然真正意義上的倫理責任。《系辭上》的“成性存存,道義之門”,《系辭下》的“天地設位,圣人成能”,《乾·文言》的“圣人作而萬物睹”等,只有在“繼善成性”意義上才能得到真切的理解。蒙培元先生指出:“所謂‘生’的目的性,是指向著完善、完美的方向發展,亦可稱之為善。善就是目的。但是,自然界的目的是潛在的,只有實現為人性,才是‘現實’的。因此,人才是自然目的的‘實現原則’。這就是中國哲學所說的‘繼善成性’的問題。”④蒙培元:《人與自然——中國哲學生態觀》,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頁。
先秦以來的中國古代文獻有著非常豐富的按照自然界四時運動的節律安排農時和提倡自覺保護自然生態的觀念,儒家由此發展出“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民胞物與”(張載《西銘》)等觀念,《周易》的“繼善成性”說可以說已經從生命哲學和人性論高度提出并闡述了這一問題,表現出非常鮮明的“生態自覺”⑤參見于冰:《論生態自覺》,《山東社會科學》2012年第10 期。,代表了一種“古典形態的‘生態人文主義’精神”⑥曾繁仁:《試論和諧論生態觀》,《社會科學戰線》2012年第2 期。。這可以說是《周易》生態哲學最具當代價值的內涵。
《周易》的生態哲學不僅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而且以自然生態整體的和諧為最高、最理想的審美境界。《乾·彖》云:“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所謂“乾道變化”,實即天地“生生”之道的“變化”。天地既賦予自然萬物以生命,又養育萬物,而且使萬物各得其“性”,各自生長發育其“性”,各得其“性命”之正。這種天地萬物“各正性命”、各順其自然“性命之理”生長發育的整體和諧境界就是“大和”。
從思想史的發展來看,《周易》的“大和”思想有兩個來源。首先是西周末期史伯的“和實生物”說。《國語·鄭語》載,史伯云:“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以同裨同”是同類事物的累積,“以他平他”則意味著事物的多樣性統一。“和實生物”,是說只有多樣事物的統一才能達到事物的生長、繁茂。《周易》的“各正性命”指的正是生態整體中的自然萬物各得其天地賦予的“性命”,各自發育成長其“性命”。《文言傳》云:“利者,義之和也”,“利物足以和義”。這也體現了“和”的狀態是最有利于自然萬物生長繁育的“和實生物”思想。其次則是老子的“沖氣以為和”說。《老子·四十二章》:“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韋昭注《鄭語》“和實生物”云:“陰陽和而萬物生”①《國語》,吳·韋昭注,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所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16頁。,朱熹釋“大和”云:“大和,陰陽會合沖和之氣也”②朱熹:《周易本義》,《朱子全書》第1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90頁。,都受到老子的影響。《周易》強調天地之生養萬物是“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的結果。因此,所謂“大和”即構成自然萬物的陰陽二氣之融合、諧調的理想狀態。要達到這種理想狀態,在《周易》看來,最重要的是要保持天地陰陽之氣的交感。《泰·彖》云:“‘泰,小往大來。吉,亨’,則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泰卦象征著天地之氣的交感,自然萬物的生長發育由此而得以亨通、暢遂。與此相反的則是否卦所象征的“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否·彖》),因此,“天地不交而萬物不興”(《歸妹·彖》)。《禮記·樂記》云:“地氣上躋,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如此,則樂者天地之和也。”此段文字明顯受到《周易》的影響。《樂記》認為“樂”是“天地之和”的表現,只有“陰陽相摩,天地相蕩”,才能使“百化興焉”。
按照《周易》“生生”之學和“天人合一”論,人不僅要通過自覺、主動地順應天地之道達到與自然和諧的境界,而且要“贊天地之化育”以“繼善成性”,達到自然生態整體的和諧。因此,人在促進自然生態達到“大和”境界中起著關鍵作用。而在《周易》看來,人在發揮這種關鍵作用之時也遵循著“中和”原則。《周易》坤卦六五爻辭“黃裳元吉”,《文言傳》釋為:“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發揮于事業,美之至也。”六五居坤上卦之中位,黃是天地之中色,所謂“黃中通理,正位居位”指的是“君子”處位中正,得其“性命之理”。而“發揮于事業”,則意味著“君子”在“通理”、“正位”的前提下“贊天地之化育”。《禮記·中庸》對這種理想境界有經典表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從“天人合一”思想發展來看,《中庸》的“致中和”無疑是《周易》“保合大和”思想的發展。
《周易》“保合大和”觀所力圖達到的生態整體和諧境界是其“生生”之學的生態審美智慧的充分體現,對后世中國美學有非常深刻的影響,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無疑是《禮記·樂記》的“大樂與天地同和”思想。在《樂記》看來,“和”是“樂”的本性,最高的藝術審美境界也就是最為和諧的境界,這種境界與天地自然的整體和諧境界是相通的,這就是所謂的“大樂與天地同和”。而這種生態整體和諧的審美境界也是最能夠保證生態整體中每一事物“各正性命”,各按其“性命之理”生長繁育的理想狀態。《樂記》由此云“和故百物不失”,“和故百物皆化”。《樂記》還認為,以“和”為本性的“樂”也有其“贊天地之化育”之功:“夫歌者,直己而陳德也。動己而天地應焉,四時和焉,星辰理焉,萬物育焉。”不僅如此,《樂記》還對人以禮樂“參天地”、“贊化育”所達成的生態整體和諧的審美境界作了極富詩意的描述:“是故大人舉禮樂,則天地將為昭焉。天地欣合,陰陽相得,煦嫗覆育萬物,然后草木茂,區萌達,羽翼奮,角觡生,蟄蟲昭蘇,羽者嫗伏,毛者孕鬻,胎生者不殰,而卵生者不殈,則樂之道歸焉耳。”“大人舉禮樂,則天地將為昭焉”與《乾·文言》的“圣人作而萬物睹”含義相近。《樂記》將生態整體和諧的境界稱之為“樂之道”,不僅是其“大樂與天地同和”思想的體現,而且揭示了《周易》“大和”境界的審美蘊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