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建輝
(山西晉中學院 化學化工學院,山西 晉中 030600)
自漢代“蒲陶”一詞出現以來,在文獻中出現了“蒲陶”、“蒲桃”、“蒲萄”、“葡桃”、“葡萄”等不同的文字表達,如《史記》中寫作“蒲陶”,《漢書》中寫作“蒲桃”,《后漢書》中寫作“蒲萄”。對于“葡萄”一詞的來歷有不同的說法。有學者認為[1-2]是源于希臘文“botrytis”;也有學者認為[1-2]是來自波斯文“budawa”。而李時珍《本草綱目》認為[3]“葡萄漢書作蒲桃,可造酒,人酺飲之,則醄然而醉,故有是名”。“酺”是聚飲之意、“醄”是大醉之態。按李時珍的說法,之所以叫葡萄,是因為這種水果釀的酒能使人飲后陶然而醉,于是取“酺”與“醄”字的諧音,將其叫作“蒲桃”、“蒲陶”或“葡萄”二字。此說法在我國各種葡萄酒書籍和網絡媒體上廣為流傳,似乎已成定論。但通過歷史的分析,并結合山西介休等地的方言推斷,“葡萄”這一名稱是來源于波斯語“budawa”的音譯,而不是來自希臘文“botrytis”的音譯;至于李時珍所著《本草綱目》對“葡萄”這一名稱的釋義,不足為據。
中國史書中,最早提到“蒲陶”一詞的是《史記》。自漢代至宋代的諸多文獻中,葡萄之所以有“蒲陶”、“蒲桃”、“蒲萄”、“葡桃”等不同的文字表達,是因為栽培葡萄屬于外來物種。對于外來物種的命名,主要有按其原名音譯、意譯、音意兼譯等3種方式。李時珍所著《本草綱目》所謂“葡萄”是來自“酺”與“醄”的釋義,既不能算作音譯,也不能算作意譯,更不是音意兼譯。因為葡萄不等于葡萄酒,兩者根本不是一個概念,葡萄本身既不可以“聚飲”,更不會出現“大醉之態”,只不過“可造酒”而已。
對于“葡萄”名稱的解釋,很多專家學者都認為是意譯。據希臘學家羅念生考證[1],漢時“蒲桃”(葡萄)二字的發音,直接源于希臘文“botrytis”;而漢學家勞費爾在其名著《中國伊朗篇》(Sino-Iranica)里認為葡萄一詞是波斯語“budawa”的對音。民俗學家、《細說萬物由來》的作者楊蔭深先生在研究了《史記·大宛列傳》和《本草綱目》后認為[4],“此蒲陶注家均無解釋其命名之意,大約當是譯音”,李時珍的解釋“恐出想象之辭”。有些西方學者認為[5],“葡萄”一詞在漢代的發音相當于希臘文batrus或波斯語budawa的譯音。
法國學者布爾努瓦對葡萄的名稱作了這樣的解釋[6]:“《漢書》以兩個漢文方塊字‘蒲陶’來稱葡萄及其枝藤,從各種跡象來看,這仍是對一個方言詞的對音譯名,很可能是出自一種伊朗語,某些人將此視為希臘文中葡萄串的詞botrys的音變。無論其至今仍在爭論不休的原形如何,‘蒲陶’始終以一種近似的寫法‘葡萄’而一直保持到現今的漢語中。”蘇振興先生在《華南農業大學學報》中提到[6]:“葡萄為希臘文batrus之譯音,亦有人認為是伊斯蘭教budawa之譯音。中國史書《史記》、《漢書》中均稱‘蒲陶’,《后漢書》中稱‘蒲萄’,后來才逐漸使用‘葡萄’這一名稱……葡萄之得名,至今仍莫衷一是。”
由上面的論述可見,專家學者們都認為漢語中的“葡萄”這一名稱是由外文音譯過來的,而不認可李時珍的解釋。對于希臘文,共出現了3個相似但不同的詞匯,即botrytis、botrys和batrus;而波斯語,只出現了一個詞匯,即budawa。但究竟是來自希臘文還是波斯語尚無定論,下面不妨從地方方言中去追尋。
方言傳承著中國古老的歷史文化,是一筆豐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國人民大學吳永煥指出[7]:“語言除了其的工具性之外,還是人類歷史的見證者。語言的背后沉淀著人類文明豐富的信息。”語言又是表音或表意的符號系統,對于外來物種的名稱如果采用音譯,一定會和原有詞匯的讀音相同或相近。在山西介休、平遙、孝義等地的方言中,“葡萄”一詞的讀音并不是現在流行的普通話讀音“putao”(漢語拼音),而是讀作“budao”(漢語拼音),與波斯語“budawa”的讀音非常接近,而與希臘語“botrytis”、“botrys”、“batrus”等詞的讀音相去甚遠。此外,在介休一帶,對于葡萄藤常常稱為“budaowan”(漢語拼音),也與波斯語“budawa”的讀音非常接近。由此完全有理由推論,“葡萄”一詞是來自波斯語“budawa”的音譯,而不是來自由希臘語“botrytis”、“botrys”、“batrus”等詞的音譯,不必再爭論不休。
語言和民俗具有歷史的傳承性,現代語言之中的任何一種方言都是由古代語言發展演變而來。介休一帶在我國古代歷史文化的保留方面有著鮮明的特色[8],無論是源于春秋時期的清明“寒食節”的遺風、還是“篩銘旌”古俗,在歷經兩三千年之后的今天依然留存。在古代民族語言方面,隨著歷代的多次民族融合和歷史變遷,許多地方的胡、漢語言中的詞匯,早已伴隨著民族的融合難以辨認了,但唯有在介休的方言土語中,各民族語言的殘痕還暴露的非常強烈,一些古音義也得以完整保留。介休方言中,一些詞的用法直接傳承于古漢語,如“入”字與“進”字的區別使用就非常講究和規范,現在我們常說的“進來吧”,在介休方言中是“入來吧”,這是因為在古漢語中“入”和“出”相對應,如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量入而出”;在古漢語中“進”和“退”相對應,如“進退兩難”、“不進則退”。由此可見,介休方言中的某些用詞比現代漢語更規范、更科學,也更具有古意。
探索古代歷史與文化的起源,方言古語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地方,如今越來越受到專家學者的重視。黃侃先生曾言[9]:“固知三古遺言,散存方國。考古語者,不能不驗之于今;考今語者,不能不原之于古。世之人或徒慕艱深而多書古字,或號稱通俗而昧于今言,其皆未為懿也。”語言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方言中大量古漢語的語音和詞匯的留存是語言的活化石。從介休方言的讀音“budao”去追尋“葡萄”一詞音譯的淵源,完全符合訓詁學、詞源學、語源學的基本方法。
在《史記·大宛列傳》中,還有幾句重要的話很少有人注意:“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國雖頗異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數千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麥,蒲陶酒。城邑如大宛。其屬小大數百城,地方數千里,最為大國。”可見,安息也出產“蒲陶酒”,而且是個大國。安息帝國座落在地中海的羅馬帝國與中國漢朝之間的貿易路線——絲綢之路之上,是古波斯地區主要的政治及文化勢力和商貿中心,也是東西陸路的要沖和經濟文化交流的中間站[10]。在中國許多漢墓出土的絲織刺繡中,其藝術圖案都受到古代波斯工藝美術的濃重影響。在中國新疆、敦煌、山西等地發現有波斯的文物碑刻及宗教書籍,在許多地區還出土了波斯銀幣。
波斯是世界上最早釀造葡萄酒的國家[11-12],由波斯往西,葡萄和葡萄酒傳到希臘,希臘成為歐洲最早釀造葡萄酒的國家;此后又從希臘傳到羅馬以至整個歐洲。由波斯往東,葡萄和葡萄酒沿著絲綢之路傳入我國。自張騫開通絲綢之路以來,波斯與漢朝的交流十分密切,而希臘與漢朝的交往并不直接,需要以波斯一帶為中介,從這些因素分析,“葡萄”來自波斯語“budawa”的音譯也更為合理。
明代李時珍所著《本草綱目》,雖然是我國古代本草學的集大成者,被譽為東方百科全書,但由于歷史的局限,也有許多迷信的成分和牽強附會的解釋,如:“雄黃能殺蛇毒,妊娠佩戴,轉生男子,煉之久服自身輕;要生女子,佩戴雌黃。”“婦人覺有妊,以雄黃一兩,絳囊盛帶之,養胎轉女生男;以雌黃半兩素囊盛帶之,可轉男為女。雌黃煉服,久則身輕,可入仙家。”對于許多物質名稱的釋義純屬個人想象,望文生義,如對“兔”名稱的解釋,是因為兔“吐而生子,故曰兔。”并且,由兔子的三瓣嘴推論出“孕婦吃兔肉,生子缺唇。”如此等,純粹是牽強附會。
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對葡萄的釋義,也同樣是個人想象,望文生義,但目前被許多文獻[13]所引用,特別是在網絡上廣為流傳。從最早出現“蒲陶”的《史記》到明代的李時珍《本草綱目》,在這漫長的1500年期間,從未有文獻提出過類似李時珍“酺”、“醄”二字意譯的觀點,就連《本草綱目》的校注者[3]也認為“蒲桃及葡萄皆是譯音,不必有意。”
我國是文明古國,酒與酒文化在我國有著深厚的歷史積淀與廣泛的民眾基礎[14],但是在許多方面仍然謬誤層出。我國是葡萄屬植物的起源地之一,但在漢代之前,并不叫“蒲陶”(葡萄),而是稱為葛藟、蘡薁等。就像我國唐代就有用葡萄酒蒸餾而得的蒸餾酒,但不叫“白蘭地”,而歸為“燒酒”之類;古代也用麥芽制酒,但不叫“啤酒”。據說披薩(比薩)餅起源于中國,是著名旅行家馬可·波羅傳到了意大利,但現在中國“比薩”一詞卻是來自“Pizza”的音譯。
現在一般把葡萄分為野葡萄(山葡萄)和家葡萄(栽培葡萄)兩大類,但在農耕文明尚未出現之前,現在所栽培的植物都處于野生狀態,葡萄也不例外。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人類通過選育、馴化,一部分優質的野生葡萄發展成為栽培種,歐亞種葡萄也是由野生葡萄選育而來,漢朝傳入我國中原地區。原產于我國的葡萄屬植物約有30多種,廣泛分布于我國的大江南北,現在統稱為野葡萄[15-18]。早在《詩經》中就有關于食用野葡萄或用其釀酒的記載,如今一些遠山里的農家和近山的市民仍有食用野葡萄釀酒的習慣;吉林省通化葡萄酒公司和長白山葡萄酒廠的山葡萄酒還多次被評為全國優質酒,出口海外。河南賈湖遺址出土的陶片中,有用野葡萄釀酒的證據[19],說明我國也是世界上最早釀造葡萄酒的國家之一。葡萄酒文化源遠流長,還需要進一步挖掘和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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