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廣東省一所重點小學當了十多年校長,也算經驗豐富。最令我頭痛的是每年開學不久,那催命般的小紙條。
我們小學,地處全市最繁華的地段,離市重點初中很近,周圍全是高檔住宅區。雖然是小學,但占地面積比一般的高中大得多,像個大花園。教師都是從各地抽調的優秀老師。一般的小學只能開設一門音樂、美術、藝術課,而我們光美術課就分為油畫、素描、水彩課多個類別;還有專門的管樂隊,素質教育位居全市前列。一般非富即貴之人,都會想盡一切辦法,讓孩子來這兒讀書。
從原則上講,所有擁有當地戶口的幼兒園畢業生,都要根據電腦派位的原則,在免入學考試的情況下,按照居住地劃分區域,就近升入附近的小學。我們學校,至少每年有90%以上的學生能夠通過正常途徑入學。因為所處地區的人口流動性大,各所小學還會為進城務工人員子女預留少量名額,可以免費入學。但這個名額,一般都不會真正用在外來打工子弟身上,而是為各種領導的關系留用。
我們所在的小學每年招生400人左右,關系戶指標上限是46個,而爭搶這幾十個名額的關系戶,有1000來個。這1000多人,都有“條子”。條子形式各異:有的就是一張順手撕下,印著單位名稱的信紙,直接用筆寫著領導們的字跡;有的則是裝在信封里,捂得密不透風、嚴嚴實實;有的是用油墨打印出來的,看著更像是上級單位下發的通知文件;還有一些,是手機短信或電子郵件,甚至是一個突然的電話……
與條子如影隨形的,是飯局。主動張羅的,一般是上級領導或者我的朋友。這里面的水“不比官場飯局的淺”。
飯店一般都是當地最好的,桌上擺滿了最貴的酒菜。到場的除了領導,肯定還會有一個“領導的好朋友”。開場白基本上是“都是我的朋友,介紹你們認識一下”。觥籌交錯之間,是很少說“正事兒”的。到了飯局結束的時候,聊得差不多了,領導會或嚴肅或幽默地點上一句:“最近學校的學位緊不緊張啊,如果有空余,他(領導朋友)的孩子,同等條件下,可以優先考慮啊。”當然,還會補上一句:“如果實在緊張,不要有思想壓力,就得按原則辦。”
這句話,我聽過無數遍,但“怎么辦”,差異可就大了。“領導都很精明的,不會留下話柄。”飯局后,領導一般會打個電話過來。如果電話那頭一再強掉“不能違反原則”,那這個事兒就可以暫時放下了。如果最后一句是“得認真處理啊”,那這事兒就得抓緊辦了。
甚至不用事后聯絡,飯局上的一舉一動就可以作出判斷了。如果領導對他的朋友非常熱情,不斷敬酒夾菜,而且神態恭敬,那就是很重要的朋友。說到“正事兒”的時候,我會直接掏出小本子,當面記下來,以示重視。
如果領導說話雖然客氣,卻表現得不是很親熱,說話打著官腔,菜也沒動幾口,那這個飯局僅僅就是應付差事的“面子工程”。我就會苦著臉十分為難地告知:“哎呀,現在學位已經滿了,我也很難辦啊……”
有的領導很忙,吃到一半的時候就得提前退席了。走之前他一定會再囑咐上兩句,比如“做出這么多貢獻的納稅人,一定要想想辦法”。這類事情我基本上心里有數,知道“該按著什么規格辦”了。
如果領導一上桌就開門見山,直接說“正事兒”,那不僅說明這是自己人,而且很可能是比“領導還有面子”的朋友——事情就得馬不停蹄地辦。這些細微之處,諸如語氣、神態、動作以及和朋友的親密程度……沒法一一例舉,都是“多年經驗積累而成”的。
我第一次收到條子,是2004年,一位教育局的領導寫的,同時也吃了飯,用他的話說,這就是“雙保險”了。飯桌上的我,內心頗有一番斗爭。盡管不情愿,事情還是辦了。如果跟當地主管部門的關系處理不好,我和學校都會麻煩無窮。“學校組織教師旅游,需要相關部門批給你培訓和參觀學習費用;有些好的老師想要調動過來,管人事的部門就會刁難你,甚至調水平差的老師過來;需要更新教學設備,申請批資金,也可以不撥給你。”
十年下來,托過關系的部門數不勝數:財政局、稅務局、社保局、人事局、公安局、發改局、旅游局、審計局、統計局、城管局、旅游局、人大和政協還有衛生局……
但處理這些條子的方式可大不一樣。像財政局、發改局和稅務局這樣的“財神爺”,社保局、人事局這樣管人的單位,頂頭上司教育局——這些管錢、管人、管事兒的“管用單位”,萬萬不能得罪。但像統計局、文化局這樣的冷衙門,跟學校事務沒有直接利益關系,就可以找借口打個哈哈推辭回去。當然也得看具體情況,如果學校里有人超生,即使計生辦這樣的部門,也得幫人家辦事兒。
我有幾位同學,在北京的初中當校長,私下里聊過——教育部里的實權部門,比如基礎教育一司和二司,直接管理中小學校;教師工作司,主抓老師的培訓和調動,這些部門的條子就跟“圣旨一樣”。而高教司也同樣是實權部門,但與小學教育八竿子打不著關系,就可以不予理睬。而邊緣部門就更別說了,比如國家語言工作委員會、老干部司,甚至還不如市教育系統的直管部門說話管用,很容易就搪塞。
以前,遞條子的人們流傳著這樣一個潛規則:如果字用圓珠筆寫的,那事情就“可辦可不辦”;如果用黑色碳素筆或鋼筆寫的,那就“盡量辦”;如果條子蓋了領導的個人印章,那就“一定要辦”了。
我對兩種實體的條子印象深刻。第一種,家長找到領導,領導沒辦法,只得寫了個條子,像公文一樣的:某某校長,現在是這樣的情況,請根據教育政策范圍內的原則,在允許的條件下,給予辦理。
第二種條子,內容中會明確要求解決問題,還提出“其他方面”的照顧。這一般是關系很鐵的領導,言語間不會顧忌,類似私人信件的形式,信是封著的。開頭也不叫校長了,直呼名字。一般寫“辦理”的,基本都不辦理。寫“照顧”,就不一樣了。但現在,接到的實體條子越來越少,甚至連短信都很少了,那是黑紙白字,出事兒了這就是證據。現在領導可沒那么傻。
雖然總要跟條子打交道,但對條子很反感,但作為一所重點小學校長,每年都得花小一半精力,處理領導批來的條子。條子多、位置少,甄別、判斷能力稍有疏忽,就會鑄成大錯。
● 摘編自21CN生活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