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

2013-01-01 00:00:00金澤剛

東方法學 2013年4期

內容摘要：刑法因果關系的理論紛爭導致學界對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的研究未能深入。由于刑法的明確規定，結果加重犯的罪名范圍較為確定，對于具體罪名，結合實踐案例，有助于研究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問題。基本犯行為引起加重結果發生的關聯性判斷，是建立在經驗法則基礎之上的。我們既要考慮一般的日常生活規律，也不能排除實施基本犯行為發生加重結果的機會風險或者“意外”可能性。要把被害人為躲避傷害而導致傷亡的結果與自殺相區別。對其他外在因素的介入引起加重結果發生的情形是否認定為結果加重犯不可一概而論，需要具體分析。

關鍵詞：結果加重犯因果關系客觀歸責其他因素介入

行為以意思為要件，行為與結果之間，又須有因果關系，始成立犯罪。根據刑法的責任自負原則，行為人只能對自己所造成的危害結果承擔刑事責任。對危害行為與加重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的認定，旨在探求行為人承擔加重責任的理論根據。在搶劫、強奸等嚴重刑事案件中，導致被害人重傷、死亡的情況經常發生。如何認定這些案件的方法行為與加重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常有爭論，而研究者不多。

一、刑法中的因果關系理論沿革

關于危害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問題，中外刑法學理論更迭明顯，爭議頗大。在大陸法系學說史上，先后主要歷經了條件說、原因說、相當因果關系說與客觀歸責理論的歷史變遷。

條件說由德國布利首創，后來為德國法院所普遍采用，也被奧地利、意大利等國家所主張。該理論認為；“只要在行為和結果之間存在沒有前者就沒有后者這種必要條件關系，就可以認為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 〔1 〕根據條件說，因果關系的范圍有被無限擴大之虞，如批駁者經常舉這樣的例子：根據條件說，殺人犯的母親是否就要對被害人的死亡承擔刑事責任呢？

為糾正條件說的缺陷而產生了原因說，這種理論以條件說為基礎，主張從引起某個犯罪性結果的眾多條件中，選出一個特別有意義的條件作為原因，只承認在這種原因與結果之間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原因說根據從眾多的條件中篩選原因的規則不同，又區別為不同的學說，包括有力條件說、最終條件說、優勢條件說、異常行為原因說等。〔2 〕但是，要從對結果起作用的眾多條件中，精密地測定每一個條件的效果和重要性，進而挑選其中之一作為原因，這并不是容易的事情。況且，現實犯罪結果的發生，并非總是依賴于某一個單純的條件，在許多情況下，往往是數個條件對結果的發生共同起作用。因此，原因說的學術價值主要在于合理限制條件說，但難于為一般的通說所采納。

為了彌補條件說的不足，相當因果關系理論應運而生，其代表人物是德國的生理學家兼邏輯學家柯利仕（有的譯為克里斯）（Johannes v. Kries）。他運用當時民法上判斷客觀可歸責性的因果關系的觀點，來突破刑法的理論困境。特別是對于結果加重犯的故意與過失行為競合的情形，須綜合評價其加重責任時，無法從條件說的因果理論架構而獲得合理的解釋，從而提出相當因果關系的理論。〔3 〕

相當因果關系說認為，在引起結果發生的諸多條件中，“依一般人的經驗、知識即人類之全部經驗、知識，即所謂經驗法則，認其對于發生結果相當者，則該行為即為法律上之原因。換言之，即以倫理上可發生結果之各條件中，若某條件對于結果之發生，依吾人日常生活經驗（經驗法則），認為系必然條件，或系‘或然條件’，或‘可能條件’者，則條件對于結果之發生即為相當條件或相當原因。” 〔4 〕“相當性”說明該行為產生該結果是通例，是比較符合規律的，而非異常。〔5 〕關于相當性的判斷，即根據何種范圍的事實判定因果關系則成為該說內部紛爭點，歸納起來，主要有客觀說、主觀說和折衷說三種主張。不同主張也導致該說難以把握。但無論如何，相當因果關系說的觀點被晚近時期發展起來的刑法客觀歸責理論所借鑒，并推動后一因果關系理論的發展。

客觀歸責理論所要回答的問題是，哪些具有因果關系的結果具有刑法聯系并應當如何加以認定與解決。〔6 〕該理論主張應當區別因果關系問題和歸責問題，用條件說判斷前者，用客觀歸責考慮后者，認為以行為人的實行行為與構成結果之間存在條件關系為前提，當行為產生了法所禁止的危險，且該危險實現了構成要件的結果時，就可肯定客觀歸屬。〔7 〕客觀歸責理論中的客觀歸責要素，亦即所謂行為人的預見可能性在客觀歸責作用中只是一個假象，它不是決定于人類意志的支配可能，而是決定于行為人的行為是否制造了足以引起構成要件上法益侵害結果的法律上重要的風險。〔8 〕不過，也有人認為，客觀歸責“這種立場實質上與相當因果關系說沒有大差。” 〔9 〕還有人認為，客觀歸責理論存在限定條件在實踐中不易把握，在刑法學體系中的地位有待確定等不足，但在條件關系成立的前提下，可以通過客觀歸責理論、構成要件的行為要素以及故意和過失的要求來加以適當限制。〔10 〕但是，客觀歸責理論是否能基于純客觀的視角，精確地判斷行為是否制造了法所不允許的危害法益的風險，其提出的若干下位概念的內涵及其位階關系究竟如何。例如，何為刑法意義上之“風險”、何為“允許”或“不允許”，以及“信賴原則”、“回避義務”等，這些仍是頗有爭議的問題。

在我國，自20世紀五十年代起刑法理論深受前蘇聯的影響，對因果關系的研究一直是從哲學中尋找理論根據，產生了必然因果關系說，以及必然與偶然因果關系兩分說。這在我國早期的高校刑法教材中有明顯反映。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全國高等學校法學統編教材《刑法學》也持該說觀點。該說還對資產階級刑法理論中的條件說和相當因果關系說予以評判。〔11 〕刑法因果聯系的性質，是指犯罪實行行為在一定的具體條件下，合乎規律地引起危害結果的發生。這種規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是客觀的。作為原因的實行行為必須具有引起危害結果發生的實在可能性；而且該危害行為還必須合乎規律地引起該危害結果的發生。刑法中的因果關系遂成為“合乎規律的引起與被引起的關系”。〔12 〕后來，根據案件實際以及唯物辯證法關于必然性和偶然性的基本原理，刑法學界又提出偶然因果關系的理論，并稱這種學說為“必然與偶然相統一的因果關系說”。〔13 〕

到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隨著1979年《刑法》的修訂和1997年《刑法》的施行，刑法學界對必然、偶然的因果關系理論進行了反思，加上受西方國家相關刑法理論的影響，學說爭鳴的局面開始呈現。正如有學者所言，必然因果關系說有兩個缺陷：一是人們很難判斷行為中是否包含著結果產生的根據，很難斷定行為導致結果是否合乎規律，因為許多規律還并沒有被人們認識和掌握；二是這種學說似乎不當縮小了處罰范圍。因為在科學發展的今天，一些人會通過制造條件的方式實現犯罪，但必然因果關系說卻不自覺地將這種行為排除在原因之外。而對于偶然因果關系說而言，如何判斷“偶然因果關系”，還值得研究。〔14 〕針對舊說，所言者還提出合法則的因果關系理論，認為實行行為合法則（或者符合客觀規律必然）地造成了結果時，結果就是實行行為的危險的現實化，應當直接肯定因果關系，將結果歸屬于實行行為。另外，在難以根據合法則的因果關系判斷具體案件時，可以運用條件關系的公式，再進一步判斷結果是不是實行行為的危險的現實化。在許多案件中，尤其是在有介入因素的案件中，僅有條件關系，還不能直接肯定結果由行為造成。實行行為是具有導致侵害結果發生的危險的行為，這種危險并不是偶然的危險，而是類型化的危險。在某些意義上說，對實行行為的危險的現實化的判斷，就是為了將行為偶然造成的非類型化的結果，排除在構成要件的結果之外。〔15 〕這種觀點在以前學說的基礎上，試圖針對具體問題尋找解決之道，明顯具有“合規律”的必然因果關系理論外加條件說的味道。

還有人認為，在中國現行犯罪構成四要件體系下，對因果關系及刑事責任的確定應遵循從客觀歸因到主觀歸責的分析進路。所謂客觀歸因，即對因果關系的判斷只是確定行為人承擔刑事責任的客觀基礎，采用“條件說”予以解決，至于由此而導致的責任范圍過于寬泛的問題，則可以通過對主觀罪過的精確界定予以解決，在主客觀相統一的更高層面來解決行為人的歸責問題。〔16 〕該觀點是想把歸因與歸責的問題一并解決，表面上看有利于實踐操作，但還是難以解決條件說的缺陷，以及罪過與歸責的關系問題。

近幾年來，客觀歸責理論成為我國刑法學研究的熱點問題，不少學者對客觀歸責理論作出了積極評價，如有學者指出，客觀歸責理論之意義在于將重心轉移到客觀構成要件。〔17 〕客觀歸責是在條件說所確立的因果關系范圍內，對構成要件的實質判斷。客觀歸責引入構成要件，使構成要件分為事實與價值兩個層面。但只有引入三階層的犯罪論體系，在我國刑法學中才有立足之地。〔18 〕還有學者重點研究客觀歸責理論中危險的判斷方法，〔19 〕以及危險的分配問題。〔20 〕

周光權教授早先認為，沒有客觀歸責理論并不妨害我們對于刑法因果關系是否存在問題的實質判斷。〔21 〕后來，周教授把客觀歸責理論和相當因果關系說作比較，認為客觀歸責理論在方法論上優勢明顯：用多重規則確保檢驗時沒有遺漏；建立正面判斷和反向檢驗交互進行的檢驗標準；展示一般預防的刑罰效果；凸顯評價的層次性、充分性；確保刑法判斷的客觀化。……客觀歸責理論只是強調客觀判斷必須優先進行，不會模糊三階層理論。如果充分認識到客觀歸責理論在方法論上的獨特意義，為確保司法上不出錯，肯定客觀歸責理論，并將相當因果關系說的內容融入其中，是我國刑法理論未來需要認真對待的問題。〔22 〕但是，也有人認為，我國引進該理論還存在理念和體系的障礙。劉艷紅教授質疑道，客觀歸責理論實際是因果關系理論而非構成要件理論；它在“客觀歸責”的同時其實也一直在進行著“主觀歸責”；它以模糊三階層犯罪論體系為代價進行歸責判斷，從而極大地削弱了階層犯罪論體系所具有的人權保障機能；它不是一個自洽的理論，而是統合了各種不同內容的混合體。該觀點提出解決我國刑法因果關系問題只需借鑒相當因果關系說。〔23 〕在此，筆者亦認為，學界對客觀歸責理論的理解尚有較大差異，在“客觀歸責”與因果關系的聯系，及其在犯罪論中的位置被確定之前，它似乎更像是一種理念而不是理論。當前，把客觀歸責理論的“什么”拿來，才是更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

如今，綜觀我國刑法學界在因果關系問題上的主張，除了已經繞開哲學上必然偶然之爭這條路子〔24 〕之外，還有一個比較明顯的共識，那就是刑法因果關系不僅包括行為與結果之間客觀存在的事實因果關系，同時也要具備法律所要求的法律因果關系，是事實因果關系與法律因果關系的統一。前者是刑法因果關系的基礎，后者乃刑法因果關系的本質。〔25 〕刑法因果關系具有價值判斷的特征。〔26 〕這或者多少受到英美國家的雙層次因果關系，即“事實因果關系+法律因果關系”理論的影響。因為在英美刑法認同的雙層次因果關系理論中，主觀、價值因素滲透于因果關系認定過程，具有濃重的實用主義哲學氣息。〔27 〕至于其他諸多觀點圍繞條件說、原因說、相當因果關系等理論提出的借鑒或改良性主張，抑或是對客觀歸責理論的倡導，至今尚未形成占優勢地位的通說性意見，更未發現哪種理論有被司法實踐一致認同的跡象。那種認為我們“已經基本把握了解決問題的正確思路”的觀點〔28 〕恐怕過于樂觀。

毫無疑問，上述因果關系的理論紛爭和懸疑直接影響著對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問題的研究。

二、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之判斷

從我國現行立法來看，直接規定“致人死亡”或者“致人重傷、死亡”結果的結果加重犯無疑最有典型意義。而現行刑法對它們的規定卻是相當凌亂。

由于生命、健康是最基本的人身權利，故這類結果加重犯以侵犯人身法益的犯罪居多，也就是多集中于我國刑法分則的第四章（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在其他章節中，少數涉及嚴重侵犯人身權益的犯罪也可能出現這類加重犯。從對結果的規范描述看，主要表現為兩種情形：（1）規定致人死亡或者致人重傷、死亡的，如《刑法》第234條第2款（故意傷害罪）、第238條第2款（非法拘禁罪）、第239條第2款（綁架罪）、第257條第2款（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第260條第2款（虐待罪）等，類似的規定還有第263條搶劫罪，第318條組織他人偷越國（邊）境罪，第336條非法行醫罪等。（2）規定致人重傷、死亡與其他嚴重后果并列的，如《刑法》第236條第3款第（五）項（強奸罪），第240條第1款的第（七）項（拐賣婦女兒童罪），類似的還有第358條第1款第（五）項（強迫賣淫罪）等。對以上規定稍作比較，不難發現，我國刑法對結果加重犯的加重結果這一構成要素的表述具有較大的隨意性，有的是致人死亡，有的是致使？菖？菖死亡，有的卻是致人重傷、死亡。把重傷與死亡并列，還有的把致人重傷、死亡與“其他嚴重后果”相并列。有的用“致”或“致使”，有的用“造成”，用詞也不一致。更不用說刑法分則中還有大量的“造成嚴重后果”的結果加重犯（如刑法分則第二章的一些規定），這些結果加重犯當然也包含“致人重傷、死亡”的結果在內。

筆者認為，上述結果加重犯立法的凌亂狀況至少與我國刑法中的因果關系理論爭議較大，尚未形成通說不無關系。也就是說，完善結果加重犯的立法，亟待刑法理論對于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問題做更深入的研究。同時，與理論研究不足相一致的是，最高司法機關諸多司法解釋很少涉及這個方面的規定。這同樣影響到司法實踐的具體操作。一個極為明顯的例子是，在輕微暴力卻致人死亡的案件中，一旦加入被害者的疾病因素，其中的因果關系問題至今爭論不休，〔29 〕各地時不時曝出這樣的案例，判決卻五花八門。

回顧這個問題，在1953年以前，德國刑法總則未設立結果加重犯的一般規定，其司法機關在實務中采條件說因果關系論肯定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后來德國1953年刑法總則第53條對結果加重犯作出了一般規定，且條件說的因果關系在司法實務中受到限制。主導相當因果關系理論的柯利仕就認為，對結果加重犯加重處罰的合理性僅在于，基本犯招致嚴重結果的危險，以至于只能考慮對結果的產生典型有利的行為人的行為。恩基希認為，結果加重犯的基本犯罪行為具有內在地引起加重結果的高度蓋然性的危險，兩者之間必須存在類型性的、相當的引起與被引起的關系。特別是對于相當性的判斷，可分“廣義的相當性”和“狹義的相當性”兩個階段，后者主要是針對有其他條件介入的情況。基于客觀歸責理論，有學者認為，在結果加重犯情況下，如果基本犯罪中的特殊危險在結果中反映出來，而結果加重犯的結果與基本犯罪又具有聯系，則應當認定有客觀歸責。〔30 〕

日本刑法總則未規定結果加重犯，關于因果關系的理論與實務做法也呈現出觀點紛爭。在司法實務中多是采取條件說。但贊成相當因果關系論者也不少。如大塚仁認為，關于結果加重犯，日本判例的一貫立場是，只要在基本犯罪與重結果之間存在條件性的因果關系，就可以認定結果加重犯的成立。判例的立場幾乎等于承認了結果責任，這是不妥當的。“作為結果加重犯的成立要件，對重的結果，在需要存在行為人的過失的同時，還需要在基本犯罪與重的結果之間存在其他犯罪中同樣意義的因果關系。” 〔31 〕在強盜致死傷罪的案例中，日本“通說和判例率直地闡釋為，死亡的結果只要是從強盜時所進行的行為中產生的就已足夠，并不需要是伴隨著強盜的實行行為的東西。例如，判例指出‘強盜傷人之罪，是實施強盜者在實施強盜時，由于給他人造成了傷害而成立的，只要傷害是在強盜時形成的，即使不是上述作為強取財物的手段的行為的結果，也構成強盜傷人之罪’。對不是因被告人作為強取財物手段的暴行、而是因家人驚呼、在恐慌逃走時被害人受傷的事案、強盜罪的被害人在逃出時掉進小河受傷的事案的，都認定成立強盜致傷罪”。〔32 〕但1970年3月26日日本東京高等裁判所對一強盜致死案的判決認為：“強盜犯人對于被害人所使用的暴力本身的強度，在通常的情況下不會引起死亡的結果，但是由于被害人患有嚴重的心臟疾病，受到極其輕微的外力都可能引起死亡，因而發生死亡結果的事例。當時的醫生認為被告人并不知道被害人患有嚴重的心臟疾病，因而從折中的相當因果關系說的立場判斷被告人的行為與被害人的死亡之間沒有相當因果關系。” 〔33 〕

后來，日本的判例中還有擴大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范圍的現象。“強盜致死罪是著眼于強盜時容易致人死傷的情況而設立的特別犯罪，因此，為了保護被害人，有必要稍微擴大其適用。” 〔34 〕所以，日本判例傾向認為，在強盜致人死亡的情況下，只要致人死亡的結果是在強盜時實施的行為就可以了，不必是強盜行為本身直接引起的結果。不過，對此，大塚仁批判道，如果這樣，“對像強盜犯人同伙在犯罪的現場爭奪盜品、互相斗打，使對方傷、死的情形等，不是就不得不認為是強盜致死、傷罪嗎？”“這樣說到底不符合本罪的旨趣”。

有一點可以肯定，對基本罪行為引起重結果的基本罪行為的判定不能拘泥于重結果必須是被告人親手引起的，如被告人搶劫被害人的財物，被害人倉惶逃離，被害人逃離時不小心，被石頭絆倒受到重傷，其財物被被告人劫去，本案被害人的重傷雖不是被告人親手實施的暴力行為引起，而是被告人在實施暴力脅迫行為過程中，被告人為防衛自己，由于被害人的意志以外的原因被絆倒而受重傷，應理解為是被告人的暴力、脅迫行為所引起，因為它們之間具有相當的因果關系。所以，“雖然不限于強盜罪的實行行為，但需要是強盜時所進行的行為，而且至少是基于與指向被害人的強盜行為具有密切關聯性的行為產生了死傷的結果時，才應當適用強盜致死傷罪。”“根據結果加重犯的特殊性質，在因果關系上可以認為是通常應該在實行行為與結果之間考慮這種原則的例外”。〔35 〕大塚仁之“原則的例外”的觀點似乎意味深長。對此“搶劫之機”，大谷實教授的解釋則是：“只要是在著手實施搶劫后，在該搶劫之機所實施的行為所導致的結果就行。”“按照刑法第240條的立法宗旨，只限于該原因行為在性質上通常是伴隨搶劫所實施的場合，即和搶劫行為有密切關系的場合。”如搶劫過程中過失將嬰兒踩死，為報私怨利用搶劫之機將仇敵殺害等，不能說是在搶劫之機實施的行為。〔36 〕但“和搶劫行為有密切關系”恐怕也是個難以明確界定的問題。

臺灣的洪福增將大陸法系在“如何決定重結果之范圍”這個問題上的理論紛爭歸納為四種解釋方法，即條件說、相當因果關系說、可能預見說和過失說。在這四者中，前兩者系以客觀的條件主義因果關系及相當因果關系為論據，純以結果論責任，可謂為系刑法上責任主義之例外；而后兩者則以行為者主觀的能預見及過失以論定加重結果之責任，則系以意思論責任。〔37 〕洪福增贊同后者的主張，不過，該觀點似乎有避開危害行為與加重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問題而言他的意思。許玉秀把結果加重犯稱為“主客觀要素不完整的犯罪形態”，并認為“基本犯罪和加重結果之間，具有條件因果關系即可，不以有直接關聯為必要”。〔38 〕

在我國，還有學者對日本刑法中的搶劫致人死傷罪的因果關系之爭作了這樣的歸納：一為手段說，認為死傷結果只能是由作為搶劫手段的暴力、脅迫行為直接產生；二為機會說，認為只要是在搶劫中引起死傷結果的發生，就可能構成；三是關聯性說，或者稱折衷說，強調至少死傷結果必須是由與搶劫相關聯的行為所引起。日本法院的判例多采取機會說。〔39 〕前述大塚仁的觀點似乎接近這里的第三種觀點，大谷實教授的觀點更接近第二種。依筆者之見，上述日本學者的觀點其實并無多大的差異。

總之，國外的判例在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上較多地采用條件說，明顯有擴大結果加重犯范圍的傾向。只是偶有采相當因果關系的判例。〔40 〕而所謂機會說和關聯性說也是對因果關系的一種外在形式的解釋和判斷。如判例的結論“在強盜時的機會所進行的行為”與“死傷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就肯定強盜致傷、死罪的成立顯得過于寬泛。可見，相對而言，日本刑法通說和判例對搶劫致人死傷罪的因果關系的判斷比作為基本罪因果關系的要件的判斷還是顯得要寬松一些。至于可能遇見說和過失說，則是在主觀上判斷行為人對加重結果的罪責問題。依據我國的刑法理論，宜把因果關系與主觀罪過問題分層次進行討論。實際上，上述因果關系理論的學說紛爭也與對犯罪構成理論體系的認識存在差異有關。

在我國，刑法學界結果加重犯因果關系問題的研究者不多。其中，有學者對此作了整體性評述，一般情況下，法律要求加重結果與實行行為之間應當存在比較強的聯系，亦即實行行為對結果產生起決定性作用。結果加重犯中的因果關系基本的兩個要求是：一是加重結果必須由基本犯罪的犯罪行為引起；二是加重結果與實行行為之間應當存在比較強的聯系。但這不是絕對的。有時兩者之間的一般聯系也屬于結果加重犯中的因果關系，如拐賣婦女、兒童罪的加重犯所要求的拐賣婦女兒童的行為與婦女兒童的親屬重傷、死亡的結果之間的聯系就不是那么強烈。〔41 〕該觀點也顯示出我國刑法對結果加重犯的規定比較凌亂。

有的學者認識到，“結果加重犯不是基本犯與加重結果之間的單純外形上存在關聯的犯罪類型，而是由于固有的不法內容（危險關聯）使基本犯與加重結果具有內在的密切關聯和特定構造的犯罪類型。” 〔42 〕“在結果加重犯的情況下，如果基本犯中的特殊危險在結果中反映出來，而結果加重犯的結果與基本犯罪又具有聯系，則應當進行客觀歸責。” 〔43 〕還有學者在研究加重構成犯罪時，探討了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問題，指出，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是結果加重犯的犯罪構成客觀方面的內容，是從客觀方面討論其基本行為與加重結果之間的歸責可能性問題。該觀點認為對基本行為與加重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需從三方面加以判斷，包括基本行為產生加重結果的危險性；加重結果是加重的構成要件；以及危險性在加重結果中得以實現。〔44 〕還有的研究者在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的判斷問題上，贊成以日本刑法理論中的“折中的相當因果關系說”為依據，同時借鑒恩基希對于相當性判斷的兩個階段的理論，結合個案，具體分析。〔45 〕上述這些見解深受德、日學說的影響甚大，同樣尚未形成具有普遍影響力的學說。

筆者認為，上述無論是相當因果關系理論強調的原因行為引起結果（包括加重結果）的“可能性”，還是客觀歸責理論強調的行為足以引起法益侵害結果的“風險”，其實質都是要對行為侵害法益的危險性進行判斷，是結果發生以后司法者回過頭來對當初的危害行為與已經發生的加重結果之間存在何等關聯的一種客觀評價，這種關聯性要達到多大程度，才被認為是刑法的因果關系呢？在這里，“合乎條件”、“合乎原因”、“合乎規律”等表述實質上具有同等的價值蘊涵，“可能性”、“風險”、“危險性”等詞語也具有相近的規范評價意義，它們仍然很抽象，只不過前者比后者似乎要客觀，后者比前者更突出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密切聯系。依筆者之見，基本犯行為引起加重結果發生的關聯性的判斷或者評價，確是建立在經驗法則基礎之上的，我們既要考慮一般的日常生活規律，也不能排除實施基本犯行為時發生加重結果的機會風險或者“意外”可能性。

就具有典型意義的搶劫罪而言，有學者針對日本學界諸說提出基本行為說，認為無論是搶劫的手段行為，還是強取財物的行為導致重傷、死亡的，都屬于搶劫致人重傷、死亡。在奪取財物時導致被害人倒地身亡的應認定為搶劫致人死亡。脅迫行為導致被害人精神失常或者精神病突發而死亡的，也可認定為搶劫致人死亡。但發生在一般場所的脅迫行為導致被害人逃跑時偶然摔死的，不宜定搶劫致人死亡。在危險的路段或場所，脅迫行為造成被害人因逃避而摔死的，則可能認定為搶劫致人死亡。行為人使用兇器脅迫被害人，被害人在奪取兇器時手臂碰在其他堅硬物體上造成重傷的，不應認為是搶劫致人重傷。〔46 〕筆者基本認同以上觀點。但是，上述觀點用“一般”、“偶然”、“可能”等進行限定，影響到其觀點本身的明確性。為此，就這類案件特強調以下幾點：

（1）被害人被搶劫時因逃跑或者躲避，而遭受其他原因力引起死亡結果的，不可一概否定因果關系，如行為人在車輛繁多的路段持刀劫財，致使被害人被追趕時，遭到過路車輛撞擊死亡，行為人同樣應該承擔搶劫致人死亡的罪責。此時，讓行為人承擔一般搶劫未遂的刑事責任明顯偏輕（同時，如果對有一定責任的司機追究其交通肇事罪的責任也可能不公平）。如果行為人既沒有兇器，也沒有毆打，只是口頭的威脅，被害人卻因害怕而奔跑，不慎掉入水中淹死，則不宜定搶劫致人死亡。因為這種基本犯行為蘊含致死的機會風險本不算大。

（2）被害人對暴力、脅迫行為實施正常抵抗。例如，在被害人奪取搶劫的兇器時受到致命傷害，此時只要被害人奪取兇器的行為符合日常生活的“經驗法則”，就應該認定成立因果關系。否則，就可能會把加重結果的責任歸咎于被害人的“防衛水平或者運氣”上了。行為人對被害人“抵抗的危險”應該有足夠的“小心”，若把加重結果歸咎于被害人的反抗過失，勢必有悖于刑法的公正性。

以上兩種情況有相同之處，即都可能出現被害人“過激反應”引發死亡結果。與逃跑、躲避比較，反抗是與犯罪人直接的交鋒，導致死亡結果由行為人承擔責任的可能性就應該更大，此時因果關系的認定應比前者寬松。這也是對犯罪的一種法理制約，即遇到反抗應該停止犯罪。否則，后果可能更嚴重。而且，因為反抗而傷害自己的案例與行為人的犯罪行為往往具有密切關聯，認定其因果關系不會導致打擊過嚴，事實上單純因逃跑、躲避和反抗行為導致自身死亡的都是極少數情況。

有這樣一個案例，三嫌疑人以搶劫為目的，進入某別墅，采用捆綁、毆打等方式逼迫別墅主人說出自己的銀行卡密碼。在搶劫過程中，三人對該被害人進行了殘酷的折磨，被害人經過奮力掙扎，終趁三人不備，逃出別墅。但在拼命逃跑的途中，因慌不擇路，在翻越高速公路護欄時，被高速公路上快速行駛的汽車撞死。

對這起案件的處理，有的意見認為，加害人僅僅實施了毆打行為，而被害人的死亡結果并不是毆打所致，交通事故才是死亡的直接原因，加害人不應對死亡結果承擔責任。也有意見認為，交通肇事雖然是被害人死亡的直接原因，但如果沒有先前的毆打行為，被害人也不會慌不擇路以致被路過的車輛軋死。所以，加害人應該對被害人死亡的結果負責。還有人依據客觀歸責理論分析，本案的被害人被三個犯罪嫌疑人采用捆綁等方式進行暴力毆打，以致痛不欲生，三人的毆打行為對被害人生命權產生了嚴重威脅，這導致以下幾種具體風險：被害人被直接打死；被害人無法忍受折磨而在慌亂中逃跑出現意外死亡；被害人在反抗過程中遭受不幸而傷亡。本案中這種風險最終在具體結果中得以實現，所以，三嫌疑人應該對被害人的死亡結果負責。〔47 〕筆者亦贊同本案毆打行為與被害人死亡存在因果關系，故成立搶劫罪的結果加重犯（同時成立入戶搶劫的加重犯）。

（3）如果是被搶劫之后，被害人離開犯罪現場而遭遇意外車禍等外力因素致死的；或者搶劫過程中遇到以前的仇人被仇人殺害的，則與搶劫罪的基本犯行為不存在因果關系。還有一種情況，實施搶劫時使用輕微暴力、脅迫引發被害人病情發作而致其死亡的，對此在后文再作分析。

三、加重結果是否包括被害人自殺等其他因素介入的情形

致人重傷、死亡的加重結果是否包括被害人自殺以及受其他因素介入等情形，也是分析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不可回避的問題。

我國《刑法》并未規定單純的自殺要承擔刑事責任，但理論上存在受害人自殺相關其他人需要擔責的情況。在司法實踐中，因犯罪行為而引起被害人自殺的情形則多種多樣。〔48 〕而有關司法解釋把致人自殺、自傷的情況規定為犯罪的則很少見。例如，《刑法》第300條第2款規定組織、利用會道門、邪教組織或者利用迷信蒙騙他人，致人死亡的行為，依照第1款的規定處罰。而1999年10月20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組織和利用邪教組織犯罪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4條規定：“組織、利用邪教組織制造、散布迷信學說指使、脅迫其成員或者其他人實施自殺、自傷行為的，……以故意傷害罪、故意殺人罪定罪處罰”。基于該解釋，多數觀點認為，上述第2款不排除蒙騙他人致使其自殺的情況（不是指使、脅迫）。

如今，刑法理論界對“致人死亡”的加重結果是否包含引起被害人自殺仍存在很大的爭議。

多數觀點的主張，“致人死亡”只能是指實施犯罪行為直接造成被害人死亡，不包括引起被害人自殺。〔49 〕另有觀點認為，致人死亡可以包括引起被害人自殺的情形，但也不能排除特殊例外情形。這時需要分析先前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關系的性質，如果被害人的意志完全為前者所決定，沒有法律上要求的自由選擇時，那么就認為危害結果是由前行為造成的，前行為人對危害結果有過錯的（不包括過失），就應承擔刑事責任；如果被害人的意志基本自由，受前行為的影響力較小，那么一般不應要求前行為人對最后死亡結果負責。一般認為，“致人重傷、死亡的”，是行為直接導致這種結果發生，或對這種結果發生起了決定性作用。而“致使被害人重傷、死亡的”，則一般認為可以包括因行為而直接或間接地導致這種結果產生的多種情況，包括被害人自殺。〔50 〕在一般情況下，要求對加重結果的產生起決定性作用，但在法律有規定的情況下，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可以包括被害人自殺的情況。〔51 〕但何謂法律有規定，在法律規定本身不完善的情況下，我們更無法尋找法對“自殺”的原因是怎么要求的。

還有一些觀點只是針對具體罪名談問題。例如，針對強奸罪，有的教科書指出，“致使被害人重傷、死亡”，是指因強奸導致被害人性器官嚴重損傷，或者造成其他嚴重傷害，甚至當場死亡或者經治療無效死亡的。“造成其他嚴重后果”，是指因強奸引起被害人自殺、精神失常以及其他嚴重后果。〔52 〕也有少數觀點認為，以強奸致人死亡為例，應包括引起被害人自殺在內。〔53 〕而對于搶劫致人傷亡的加重犯，兩者“……有直接的因果關系，被害人自傷、自殺身亡的不應包括在內”。〔54 〕總之，大多數觀點是把自殺排除在“致人死亡”的加重結果之外的，那些加重結果為“致人重傷、死亡或者其他嚴重后果的”加重犯則把自殺納入“其他嚴重后果”的射程范圍內。〔55 〕同樣的四個字，在不同的罪名中卻有著如此差別，這對于具有生殺予奪功能的刑法，確實不甚嚴肅。

在一些解釋者看來，《刑法》第257條規定的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是個例外。之所以理解為包括被害人自殺，是因為這個罪一般發生于家庭內部，法定刑較低，常見的最大危害結果就是婚姻當事人自殺。如果是暴力干涉行為直接致使當事者死亡，則應該另定其他更重的罪名。如果完全排除自殺，則該款的規定似乎沒有了實際意義。但如前所述，“致人死亡”的因果關系應該是基本犯行為蘊含著致人死亡的危險，即干涉婚姻的暴力行為對婚姻當事人造成死亡的致命危險。而在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中，行為人實施暴力，干涉他人的婚姻自由，其行為是否會引起被害人自殺，不僅取決于行為人的暴力干涉程度，在更大程度上還要取決于被害人的個人心理因素等條件。被害人的心理因素不好判斷，被害人是否會選擇自殺受暴力之外的多種因素的影響，具有不確定性。在一般暴力導致被害人死亡的案件中，暴力程度越甚，致使被害人傷亡的幾率越大。而相比之下，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則不同，它們之間的因果鏈條介入過多其他非暴力的要素。所以，確認這種暴力造成死亡結果的因果關系非常勉強。為此，筆者認為，將本罪第2款“致使被害人死亡的”理解為主要是指被害人自殺的情形，不如將該款修改為“造成嚴重后果的”，這樣不僅更符合刑法因果關系的原理，又可與我國《刑法》規定的其他結果加重犯保持一致。

事實上，將“引起被害人自殺”排除在“致人死亡”之外后，并不等于它在刑法評價上沒有重要意義。從客觀上講，引起被害人自殺本身也是一種極其嚴重的危害后果，強奸罪的加重犯就包含有“造成其他嚴重后果”，該“嚴重后果”就包含致使被害人自殺。再如，《刑法》第240條（拐賣婦女兒童罪）第1款的第（七）項和第358條（強迫賣淫罪）第（五）項中的“其他嚴重后果”都是與“造成被害人重傷、死亡”相并列，其應當包括“引起被害人自殺”的情況。當然，這樣的立法也要慎重，只適用于那些嚴重侵犯人身權益的犯罪。

但應該注意的是，在犯罪實施過程中，被害人為躲避傷害也可能導致自身受傷或者死亡，這時要與自殺相區別。例如，有這樣一起案件：剛滿18歲的犯罪嫌疑人莫某從外務工回貴州老家，認識了當地某旅店女服務員許某和高某。2012年7月8日晚，莫某與朋友彎某在當地閑逛時再次碰到受害人許某與高某，遂動了邪念，兩人將許某、高某騙至一招待所內，并對許、高兩人實施強奸。其中，受害人許某在奮力抵抗中，從三樓房間的陽臺上縱身跳下，導致腰椎骨折。〔56 〕在筆者看來，類似這樣的案件，不能因為被害人掉到樓下受傷就判斷是其想自殺。實質上，被害人究竟是自殺還是因躲避強奸傷害而跌下樓，難以查明，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該嚴重的重傷或者死亡結果加重了案件的社會危害性，這也是犯罪行為人應該避免的。所以，筆者認為，此時還是應以結果加重犯（強奸罪）論處。這與被害人被強奸后想不開自殺不同。2010年湖南湘西鳳凰縣發生了一起震驚全國的“少女被強奸跳樓死亡案”，〔57 〕在該案中，被害人跳樓致死也是被司法機關當成強奸造成“其他嚴重后果”來認識的，即“強奸婦女或奸淫幼女引起被害人自殺或精神失常，造成被害人懷孕或墮胎等嚴重危害婦女或幼女身心健康的嚴重后果”，〔58 〕而不能將少女跳樓認定為受害自殺。

綜合以上分析，對于那些直接侵犯婦女人身權益的犯罪，其結果加重犯包括三種情形：一是犯罪構成要件的危害行為（如奸淫）直接導致被害人重傷或者死亡；二是在危害行為的直接影響下（如在拐賣婦女途中拘禁被害婦女），被害人為躲避傷害而致重傷或者死亡的；三是被害人被害以后，因感到羞辱想不開而自殺傷亡。前兩種情形屬于犯罪“致使被害人死亡”的結果加重犯，后者屬于犯罪“造成嚴重后果”的結果加重犯。在量刑輕重上，三種情形呈現逐漸減弱的刑罰階梯。

還有，被害人自身的體質如疾病等，也可能是發生死亡結果的原因之一。由于人的身體狀況差別較大，有的疾病本身比較致命，加上很輕微的外力作用就會提前引起重傷或死亡結果的發生。有人主張，在判斷傷害或外力作用與被害人自身體質原因的雙重作用引起重結果發生的情況下，要運用醫學進行判斷，體質究竟在加重結果的發生中起了什么作用。如果是被告人的行為在重結果的發生中產生內在規律地引起的作用，則行為人的行為與加重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如果兩者之間不具有內在地規律地引起與被引起的關系，則兩者間不具有因果關系。〔59 〕該觀點沒有進一步闡明如何判斷“內在地規律地引起與被引起的關系”，沒有徹底解決問題。另有學者一刀切地認為，被害人因受搶劫犯的暴力威脅而引起心臟病突發死亡或嚴重精神失常的，這就應該認為是“搶劫致人重傷或死亡”的情形。〔60 〕這種解釋站在條件說的立場之上，容易得出只要暴力威脅行為是發生加重結果的條件之一，那就是結果加重犯，也不甚科學。另有學者則主張，被害人的特殊體質是行為時已經存在的特定條件。因此，由于被害人存在某種疾病或屬于特殊體質，行為人所實施的暴力行為通常情形下不足以致人死亡的，導致了被害人死亡，也應當肯定因果關系。至于行為人是否認識到或者是否應當預見被害人存在疾病或者具有特別體質，只是有無故意、過失的問題，不影響因果關系的判斷。〔61 〕這種觀點實際上還是堅持了條件說。

筆者認為，此時，由于增加了其他條件關系，不僅要比較搶劫等犯罪的暴力威脅行為和疾病等體質要素對死亡結果的作用力的大小，而且還是要把分析基本犯行為蘊含的致人死亡的危險性大小作為基本依據。例如，2009年武漢市發生了這樣一起搶劫案件，被害人17歲少年馬某行走在武漢市漢口區某村時，突然被4名歹徒攔截。馬某在遭到輕微拳打腳踢后昏迷倒地，隨身攜帶的手機被搶走。當天，馬某死亡。法醫鑒定結論為：馬某因外傷誘發急性心功能不全死亡。檢察機關指控，肖某等4名被告人毆打搶劫，致人死亡，應依《刑法》第263條追究其刑事責任。肖某等人的辯護律師則提出，被告人雖然毆打了馬某，但僅造成軟組織挫傷，連輕傷都構不上，馬某之死與先天性心臟病有直接關系。〔62 〕從實際情況看，對類似本案情形的處理往往會考慮被害人身體因素對死亡結果的影響。本案行為人實施的屬輕微暴力，一般不存在“致死”的現實危險，雖屬被害人死亡的條件之一，即疾病的外在誘因。但比較而言，急性心功能不全是其死亡的主要原因。故綜合來看，對本案不宜定搶劫致人死亡的搶劫加重犯。但不妨對本案作個假設，如果此刻被害人旁邊有了解他的人提醒說其身體有病，不要打他了，而被告人仍然繼續施加暴力，甚至說就要打死他，導致其發病死亡，那就應該認為毆打行為與死亡結果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

需要強調的是，對于因果關系問題，一些觀點在認同因果關系具有客觀性的同時，又會把它與行為人主觀上的認識掛鉤，用預見可能性等主觀要素來解釋因果關系。這可能是因為主客觀分析都是為了“歸責”這個共同目標服務的緣故。這里的預見，一般是指在危險結果實現后，逆推行為人在當時的情形下“應當預見”，或者“可能預見”，或者“不可能預見”。在“不可能預見”的情況下，發生被害人死亡的加重結果的，因不具備主觀罪過，才不能歸責于行為人。像被害人遭到盜竊、詐騙后自殺身亡，以及遭受輕微暴力引發嚴重身體疾病發作死亡等，都是難以預見的情況，缺乏主觀歸責要素。

近代刑法學強調“沒有責任就沒有刑罰”，以取代單純的結果責任。就立法意圖而言，對采用暴力、脅迫手段致人死亡的搶劫行為加重其法定刑，也是出于有效抑制那些采用特別危險的暴力手段實施搶劫犯罪的考慮，而對于采用一般輕微的暴力、脅迫手段搶劫，但發生了行為人難以預見的重傷、死亡結果的，則不必加重其刑。這是符合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的。對于“搶劫致人重傷、死亡”這一結果加重犯而言，如有的學者舉例所言：“例如，為了搶劫捆綁被害人，逃走時忘了為被害人松綁，導致被害人停止血液循環或者餓死的，應認定為搶劫致人死亡。但是，對于搶劫行為引起被害人自殺的，追趕搶劫犯的被害人自己摔地身亡的，搶劫犯離開現場后被害人不小心從陽臺摔下身亡的，都不應認定為搶劫致人死亡。” 〔63 〕

筆者認為，在多數情況下，基于事物發展的共同規律，從客觀上判斷因果關系，與行為人主觀上的認識一般是不矛盾的。如站在一般人的立場，對基本犯行為蘊含被害人死亡危險的判斷，與行為人主觀上預見自己的行為有引起被害人死亡的危險這一認識往往是一致的。如果行為人因過失而沒有預見到，或者因為能力問題沒有預見到，也不能排除其為此承擔責任。而如果“預見”的難度較大時，客觀上的因果關系的判斷往往也比較困難。但在分析因果關系時，還是要把它與行為人的主觀認識區別開來。將被害人自殺列入“致人死亡”的加重結果，也就是只要人死了就要承擔結果責任，仍然具有結果主義的客觀歸罪痕跡。

另外，司法實踐中可能會發生多種原因導致死亡結果發生，或者在暴力行為與死亡結果之間介入了其他原因力的情形，如何認識行為人對死亡結果是否能夠預見呢？一般說來，如果被害人在遭到搶劫后因財產損失而自殺的，不得認為行為人對此存在預見可能性；被害人因遭搶劫受輕傷，后因醫護人員的疏忽而發生醫療事故死亡的，也不能成立致人死亡的結果加重犯。較為典型的還有，在實施搶劫的過程中，被害人因受驚嚇、躲避攻擊而失足掉下樓梯（樓內）或者野外的坑穴、懸崖致死，這時又如何評價行為人預見的可能性呢？對此，還是頗有爭論的。筆者認為，上述情況不可一概而論。

譬如，行為人在漆黑的樓道內搶劫，被害人因害怕快速后退躲避時不小心失足摔下樓致死，能否認定是搶劫致人死亡？對此，日本學者前田雅英認為，應當綜合以下三個要素進行判斷：第一，行為時結果發生的概率大小；第二，介入事項的異常性的大小；第三，介入事項對結果發生所起的作用大小。〔64 〕筆者認為，上述案例中，盡管被害人失足是摔死的直接原因，但不能以此否定行為人的行為與摔死結果之間存在刑法意義上的因果關系。因為在當時的環境條件下，行為人實施的搶劫行為，致使被害人害怕而后退，從而具有了致被害人傷亡的可能性。而這種可能性，就是認定其行為與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的基礎。也就是說，只要此時的被告人的行為足以致使被害人“害怕后退”，或者說被害人“害怕后退”是當時正常的躲避被害的反應，那就應該認為本案存在致人死亡的因果關系。再如，在深山野嶺等險要地段追趕搶劫被害人，致使被害人摔下山坡而死，則應該承擔致人死亡的刑事責任。如果是在被害人逃跑時突然跑出一只猛獸將被害人咬死，那就是過于意外，也是無法預見的“加重結果”了。

*同濟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經濟學博士后。

〔1〕[日]大塚仁：《犯罪論的基本問題》，馮軍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99頁。

〔2〕儲槐植、汪永樂：《刑法因果關系研究》，《中國法學》2001年第2期。

〔3〕蘇俊雄：《從刑法因果關系學說到新客觀歸責理論之巡歷》，《法學家》1997年第3期。

〔4〕洪福增：《刑法理論之基礎》，臺灣刑事法雜志社1977年版，第109—110頁。

〔5〕陳興良：《口述刑法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54頁。

〔6〕李海東：《刑法原理入門（犯罪論基礎）》，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53頁。

〔7〕[日]大谷實：《刑法總論》，黎宏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161頁。

〔8〕轉引自許玉秀：《檢驗客觀歸責的理論基礎——客觀歸責理論是什么》，《臺灣刑事法雜志》第38卷第1期。

〔9〕前引〔1〕，大塚仁書，第106頁。

〔10〕[德]漢斯·海因里希·耶賽克、托馬斯·威根特：《德國刑法教科書》，許久生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339頁。

〔11〕高銘暄主編：《刑法學》，法律出版社1984年版，第129—133頁。

〔12〕馬克昌主編：《犯罪通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22—223頁。

〔13〕張文：《關于刑法中因果關系的幾個問題的探討》，《北京大學學報》1982年第3期。

〔14〕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180—181頁。

〔15〕同上書，第182—187頁。

〔16〕馮亞東、李俠：《從客觀歸因到主觀歸責》，《法學研究》2010年第4期。

〔17〕徐永安：《客觀歸責理論研究》，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2—74頁。

〔18〕陳興良：《客觀歸責的體系性地位》，《法學研究》2009年第6期。

〔19〕陳璇：《論客觀歸責中危險的判斷方法——“以行為時全體客觀事實為基礎的一般人預測”之提倡》，《中國法學》2011年第3期。

〔20〕勞東燕：《風險分配與刑法歸責：因果關系理論的反思》，《政法論壇》2010年第6期。

〔21〕周光權：《刑法中的因果關系和客觀歸責論》，《江海學刊》2005年第3期。

〔22〕周光權：《客觀歸責理論的方法論意義——兼與劉艷紅教授商榷》，《中外法學》2012年第2期。

〔23〕劉艷紅：《客觀歸責理論：質疑與反思》，《中外法學》2011年第6期。

〔24〕張紹謙：《刑法因果關系研究》，中國檢察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93—106頁。

〔25〕張紹謙：《刑法因果關系研究》，中國檢察院出版社1998年版，第111頁。

〔26〕黎宏：《刑法總論問題思考》，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56頁。

〔27〕李韌夫等：《中英美刑法基本問題比較研究》，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53—55頁。

〔28〕劉志偉、周國良編：《刑法因果關系專題整理》，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81—83頁。

〔29〕余劍、張金玉：《輕微暴力致人死亡案件法律適用之研討》，《人民法院報》2012年4月11日。

〔30〕前引〔10〕，漢斯·海因里希·耶賽克、托馬斯·威根特書，第348—352頁。

〔31〕前引〔1〕，大塚仁書，第111—112頁。

〔32〕同上書，第113頁。

〔33〕[日]川野村稔：《刑法總論》，全里其、何力譯，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136—137頁。

〔34〕前引〔1〕，大塚仁書，第113頁。

〔35〕同上書，第114頁。

〔36〕前引〔7〕，大谷實書，第178頁。

〔37〕洪福增：《加重結果犯》，載蔡墩銘主編：《刑法總則論文選輯（上）》，臺灣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320—323頁。

〔38〕許玉秀：《主觀與客觀之間——主觀理論與客觀歸責》，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290、323頁。

〔39〕劉明祥：《財產罪比較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61—162頁。

〔40〕李邦友：《結果加重犯基本理論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56頁。

〔41〕李韌夫：《中英美刑法基本問題比較研究》，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72—73頁。

〔42〕張明楷：《嚴格限制結果加重犯的范圍與刑罰》，《法學研究》2005年第1期。

〔43〕周光權：《刑法中的因果關系和客觀歸責論》，《江海學刊》2005年第3期。

〔44〕盧宇蓉：《加重構成犯罪研究》，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63頁。

〔45〕李冠煜：《日本刑法理論中結果加重犯之因果關系研究》，載趙秉志主編：《刑法論叢》2011年第2卷，第380—385頁。

〔46〕前引〔14〕，張明楷書，第863—864頁。

〔47〕關曉海、何劍平：《為躲避毆打逃跑中被車撞死如何處理》，《人民法院報》2011年7月27日。

〔48〕實踐中引起被害人自殺的情形主要有：因強奸行為而引起被害人自殺；因非法拘禁導致被拘禁人自殺、自殘或者精神失常的；因拐賣婦女、兒童而引起被害人及其親屬自殺；因刑訊逼供導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殺、自殘；因暴力取證導致證人自殺、自殘；因報復陷害導致控告人、申訴人、批評人、舉報人或其近親屬自殺、自殘；因虐待被監管人導致被監管人自殺、自殘；枉法裁判，致使當事人或其近親屬自殺、自殘；因執行判決裁定失職、濫用職權致使當事人或其近親屬自殺、自殘；因暴力干涉婚姻自由而引起被害人自殺身亡；因虐待行為而引起被害人自殺；因侮辱、誹謗行為而引起被害人自殺；因遺棄行為而引起被害人自殺等。

〔49〕王作富：《刑法論衡》，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255頁；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863頁。

〔50〕張紹謙：《刑法因果關系研究》，中國檢察院出版社1998年版，第240頁。

高銘暄、馬克昌主編：《刑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523頁。

〔51〕張紹謙：《法律因果關系研究》，載陳興良主編：《刑事法評論》第3卷，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52〕同上文。

〔53〕轉引自顧肖榮：《刑法中的一罪與數罪》，學林出版社1986年版，第45頁。

〔54〕沈志民：《搶劫罪論》，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3頁。

〔55〕這兩者的區別立法也很有趣味。可能立法和解釋者更多考慮到：被強奸者注重女性貞操易于自殺，而被搶劫者要“想得開”一些。然而，當今社會人們財產和性的觀念都在變遷（如遇見強奸犯“遞套論”），實踐中被詐騙者也有自殺的。

〔56〕黃耀輝等：男子強奸女服務員致其跳樓腰椎骨折，載中國新聞網，2012年8月17日。

〔57〕邱雪兵：鳳凰女“跳樓”案沒有真相，載北大法律信息網，2010年11月15日。

〔58〕梁建：《強奸犯比較研究》，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89頁。

〔59〕李邦友：《結果加重犯基本理論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