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練達即文章

記不得是誰說過了，生活遠比小說更像小說。不錯，當今的小說確實離生活太遠，或者對于現(xiàn)在光怪陸離、氣象萬千的社會現(xiàn)實知之甚少。作家躲在自己有限的小圈子里。自鳴得意地構建著小說的象牙塔時，生活已經(jīng)遠離。另一種極端則是過分地追求小說的“故事化”。僅僅把小說當成一個故事來講。全不顧小說的藝術性，且又老生常談，講不出什么新意來。這樣，小說常常成了圈內(nèi)人互相之間的交流。找一家刊物發(fā)表。認真讀的大概只有編輯和作者自己。印一本集子送人，也常常被束之高閣。還有一種狀況，便是參加評獎，如果非常幸運地評了個“魯獎”或“茅獎”，便會熱鬧一陣子。之后被記得的作品和作者也甚少。在這樣的狀況下，很多書都是隨意一翻，便插在書架上。

王毅的小說集《南瓦河水靜靜流》卻是個特例，盡管我不是一口氣讀完，但每天晚上靠在枕上讀一篇，直至讀完，倒也津津有味。許是那異域風情吸引了我；許是那種“不求工反自工”的隨意讓我感興趣；許是那官場中的是是非非牽動著我的神經(jīng)；許是那種不顯山不露水卻極有淵源的“筆記體”頗有味道。總之，可以肯定地說，這是一部好小說，讀完就想起《紅樓夢》里的那副對聯(lián)：“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題材的新鮮性和豐富性讓小說集顯得生機盎然。王毅是作家，同時又是官員，身份的兩棲性使他接觸的社會層面更廣。接觸的人和事更多。使得他的小說題材與職業(yè)小說家的題材迥然不同。他的素材，更多地來自于生活現(xiàn)實，更準確地說，是虛構成分少。這就與職業(yè)小說家主要靠虛構形成了鮮明對比。加上王毅長期在中國邊境線的縣市當主要領導，這些地方是俗稱的“老、少、邊、窮”地區(qū)。這就使他接觸的事物更多，更具有地域性和少數(shù)民族的獨特性，以及各生態(tài)群落交錯的豐富性。讀之。連我這個生活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人也耳目一新，更何況中原內(nèi)地的城市人群。小說的題材，竊以為要么是大家都很熟悉的。能喚起讀者的共鳴；要么是大家都不熟悉的，能引起人們的好奇。比如很多非洲部落原始叢林中的生活。就讓人心向往之。而王毅的小說，對于內(nèi)地人而言，就是大家都不熟悉的題材。他筆下的邊地群山環(huán)抱、林木蔥蘢，與周邊國家往往只有一江之隔，一山之隔。這里，居住著佤族、傣族、拉祜族、漢族等，這里的植物有菠蘿蜜、油棕樹、木棉樹、菩提樹等，充滿了熱帶風光的神秘色彩。給故事的發(fā)生提供了一個新鮮的背景。就具體篇目來分析，比如《李猛出國》，乍一瞅標題，以為是出訪歐美，仔細一讀，才知道出國就是到鄰國的勐登縣。而且與國內(nèi)邊境線上的滄江縣才相隔四十多公里。更讓人新奇的是該縣的負責人還是滄江縣政協(xié)主席李猛的姐夫，而李猛此次出國又是同這個姐夫談判的。這個故事就有意思了。聶良酒、雞肉爛飯、罌粟、斗雞，都是讓人覺得新奇的事物。再加上最后解決問題的方式是以“斗雞”結束。這篇小說就顯得撲朔迷離、妙趣橫生，但又很符合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就是說很有邏輯。這與王毅是一名官員有關，職業(yè)小說家往往把解決問題的方式寫得匪夷所思。《南瓦河水靜靜流》中的女主人公與26歲的南瓦河鎮(zhèn)鎮(zhèn)長林多的感情糾葛。由此帶出了另外兩個女人。林多的妻子和另一個劇團的女子。這個故事似乎不新鮮。就像以前人們講的“一個男人和三個女人的故事”。背負感情之債的女主人公18年后回到故地，想要了卻自己的一個心愿。結果他才知曉自己為之跳樓幾欲喪生的情人并非因她而死。而是為了另外一個女子。這個悲劇有點沉重了，失去名譽、工作。甚至事業(yè)。還有一生的幸福。最后發(fā)現(xiàn)所謂的愛情原是水中月、鏡中花，自己還渾然不覺。但我認為這篇小說是很有高度的，皆因其暴露了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就是年輕干部應當怎樣培養(yǎng)？青年才俊、意氣風發(fā)、有勇有謀、開拓進取夠不夠？不夠，以德為先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沒有德行，越有才越有害，值得用人機構認真思考啊！《小縣故事》講了底層官場中的一些人和事，來源于生活，真實可信。比如考察干部過程中因為名字讀音相近而產(chǎn)生的輕喜劇，批判了用人上的“潛規(guī)則”。貧困山區(qū)編出的“猴子幫助收苞谷”的搞笑故事，是為了爭取上面的扶貧款。由“趙書記換眼鏡”引出的選人用人方面的“近視”問題，值得深思。這些，顯然都來源于作者的官場生活。顯得真實而又可笑，而非“官場作家”生編出來的“官場故事”。總之，《南瓦河水靜靜流》的題材范圍包括了邊境、民族、官場、農(nóng)村、大學，甚至還有知青題材，尤其是涉及邊地的小說讓人感到新鮮、好奇、豐富，好讀又耐讀。

人物形象的鮮明躍然紙上，呼之欲出。王毅小說中的人物，基本都是采用白描式的手法表現(xiàn)，但個性鮮明、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確實出自于“世事洞明、人情練達”者之手。他筆下的《巖彌勒》把一個少數(shù)民族干部的形象寫活了。巖彌勒皮膚黑黑、腦門光光，上海知青老婆走了，他又另娶了一個，還說，我是討過兩個老婆的人。他穿上民族服裝到省里要錢，不會空手而歸。他愛喝酒，喝多了誤了作報告。他人老實，作為縣長人選后，主動坦白了自己收受過三千塊錢，結果提拔的事黃了。要當政協(xié)主席，又因為陪客人玩牌擱淺了。最后退了，他不怪組織，要怪只能怪自己。還打趣說，是我不爭氣，不然，共產(chǎn)黨的縣長里就多了一個能干人。天生一個樂天派。最讓人難過的是他的死，本來可以避免。好酒的他，誤把治風濕外擦的藥酒喝了，趕快跑到醫(yī)院去，其實他跟值班醫(yī)生挺熟。但他仍然老老實實地排隊，等輪到他，毒性發(fā)作，無法搶救了。這樣的一名干部，真是讓人讀后久久不能忘記。《他和小扎臘》中的“小扎臘”的形象是一個非常淳樸、善良的山里人，作者的高明之處是在塑造這個人物時，把“小扎臘”和“耿云”對比起來寫，就顯得“小扎臘”的“大”和“耿云”的“小”了。耿云是一個年輕干部，團縣委副書記，非常有前途，“飽學多思、才華出眾”，“在長者面前，他矜持、穩(wěn)重，在同輩面前，他極為活躍，講起話來洋洋灑灑，而且喜歡和別人爭論諸如馬克思是在1843年還是在1844年轉變成辯證唯物主義者”之類的話題。可是，另外一面，他卻有著政客的卑瑣，他通過女友馬小燕讓小扎臘送來30斤紫米。晚上，悄悄扛到組織部長家：他有意給某書記那個喜歡占小便宜的妻子送去方便；他還讓小扎臘送風猴來，送給縣委王書記，治她小女兒的癲癇病。而小扎臘不僅無怨無悔地為他做這些。他還是耿云女友馬小燕的救命恩人，而耿云對此卻不感激，甚至對小扎臘的態(tài)度是輕蔑的。接著一個高潮出現(xiàn)了，小扎臘為捕捉風猴受了傷，是為了幫耿云。而耿云此時關心的卻是風猴有沒有捕到。至于小扎臘的傷勢，他倒不大在乎。這個時候，一個熱心助人、俠肝義膽、純樸善良的小扎臘和說過“人。應該盡量走向完美”的“偽君子，真小人”。一心只想往上爬的“小爬蟲”耿云就躍然紙上了。

小說集立意高遠。閃爍著理想主義的光華，喚醒人們向真、向善的社會良知。集官員和作家于一身的王毅，在創(chuàng)作中始終高揚著理想主義的大旗。將社會責任與歷史擔當融于作品。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怎樣做人、怎樣做官？我們這一代人應當有什么樣的歷史擔當？作者內(nèi)心清楚明白，在小說中也表達得涇渭分明。《一盆蓮瓣蘭》讓人想起“不跑不送，原地不動”的那句流行語，埋頭苦干的，不如吹吹拍拍、跑跑送送的官場潛規(guī)則。看似喜劇性的結尾背后。是作者對“潛規(guī)則”的無情鞭撻，讀后讓人感到無盡的苦澀與蒼涼，呼喚一種更為完善與合理的選人用人機制的實現(xiàn)。當然，在另外一面。作者也塑造了一批積極向上。受人稱道的干部，比如《蘭華在追求》中的市政協(xié)主席，為官多年卻正派清廉，非不愛財，皆因取之有道也。《孟飛在等待》中的孟飛，才華橫溢、踏實苦干、有口皆碑卻屢屢不被提拔，一次又一次錯失了機遇。很多人為他惋惜，但他仍然隨遇而安。“上床之后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有人說他“身上有道家的味道了”。正是像孟飛這樣的人，讓我們看到了領導干部的希望所在。

《南瓦河水靜靜流》還有很多獨到之處，是一部立意高遠、匠心獨具、發(fā)人深省，既“到位”又有“味道”的小說集。

讀罷，掩卷遐思，看著淡藍色的封面，我仿佛看到了一條波瀾不驚的河流，開闊、沉靜，緩緩地流向遠方……

編輯手記：

在大理籍的小說作家中，王毅的作品以其豐厚的生活積淀、獨特的地域特征、鮮明的人物形象、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擔當見長；大理作家楊義農(nóng)以自己對小說文體的領悟。從題材的新鮮性和豐富性、人物的形象性、作品的思想性等來解讀王毅的小說。突出表達了生活積淀和作家的社會責任及人性良知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深入淺出，既是文論，又是美文，值得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