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郁達夫的散文《釣臺的春晝》中,在桐君山優美風景的描寫中插入了很多自我憤懣心緒的抒發,進而折射出當時他的現實處境,實現了表現自然與表現自我、表現社會結合的目的。
關鍵詞:郁達夫 《釣臺的春晝》 自然 自我 社會
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中,郁達夫曾談到傳統散文與現代散文的區別:“從前的散文,寫自然就專寫自然,寫個人就專寫個人,一議論到天下國家,就只說古今治亂,國計民生,散文里很少有人性,及社會性與自然性融合在一處的,最多也不過加上一句痛哭流涕長太息,以示作者的感慨而已;現代的散文就不同了,作者處處不忘自我,也處處不忘自然與社會。就是最純粹的詩人的抒情散文里,寫到了風花雪月,也要點出人與人的關系,或人與社會的關系來,以抒懷抱;一粒沙里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就是現代的散文的特征之一。”這種觀點與其說是郁達夫編輯《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時得出的一般性結論,毋寧說是在整個甄選過程中不自覺地將個人的風格作為了標準。可以說,郁達夫所有的作品都力圖將表現自我與表現自然、社會結合起來,這種特征甚至構成了他創作風格的核心。
《釣臺的春晝》記錄的是郁達夫1931年春末的一次游歷,發表在1932年9月16日的《論語》創刊號上。當時,作者因為受到國民黨右翼的脅迫避居家鄉富陽,在鄉居的倦怠中前往附近的桐廬去尋訪東漢名士嚴子陵的幽居。他先坐晚班船到桐廬縣城,夜上桐君山,探桐君道觀,翌日才到釣臺尋訪嚴子陵祠堂。隨著作者深深淺淺的步履,一路上的風光景色逐漸展現在我們眼前:淡淡月光映照下的桐君山,夜空中的云、星、月,富春江江心散亂的燈光,沿江兩岸的青山淺水和開滿鮮花的沙洲,最后是幽靜的釣臺與陰森的祠堂。沒有可驚可嘆的遭遇,也沒有可歌可泣的插曲,作者隨筆而至,都是當時的所見、所聞與所思。題目本為《釣臺的春晝》,卻洋洋灑灑從去釣臺的經過地桐廬與桐君山寫起,真正寫到釣臺的景色時全文已過三分之二,似乎失于散漫,如果深讀下去,卻能發現全文的結構線索并不是“景”,而是蘊藏在景中的“情”,看似平淡的文字后面蘊藏的復雜情緒才是全篇的內在線索。
在故鄉的山山水水間,作者的情緒是起伏不定的。全文開頭,作者就點出自己因受到警告不得不避居鄉間,“國民黨似乎又想玩一個秦始皇玩過的游戲”,暗諷當時的國民黨對進步文人和文化的嚴酷壓制,揭示了自己的現實處境。因此,在后文中,雖然作者有時似乎忘情于山水,卻始終不能掩飾由于現實處境而生的苦悶、憤懣的心境。
去桐君山等渡船時,他“獨立在江邊,不知不覺心里頭卻兀自感到了一種他鄉日暮的悲涼”,為他傳授渡江秘訣的少婦、夜爬桐君山時送給他一盒火柴的船家使這個游者感到了些微的暖意,看似微不足道的兩件小事,分明可以顯示出人與人之間的溫情。站在桐君道觀的門外,俯瞰山下的秀麗景色,“一個人在這桐君觀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燈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浩無邊際的無聊的幻夢”,他竟忘記了時刻和自身。然而,他究竟是無法忘情于山水,在夜乘漁船前往釣臺的路上,夢中背誦的那首詩使他從云端墜入黑暗的現實,情緒由明朗轉為低沉,“悲歌痛苦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一句回應了文章的開頭。死寂般幽靜的山峽、廢垣殘瓦的嚴子陵祠堂、陰森的天空和陰颼颼的山風一并加強了他沉寂荒涼的心境。面對同鄉夏靈峰先生的題詩,他心里發出感慨,以為夏老先生雖然只知崇古,不善處今,卻比羅振玉、鄭孝胥等南滿尚書和東洋宦婢之類更有民族骨氣,在對現實的評論中,作者的心境再度昂揚起來。最后,全文結束在船家的催促返程的喊聲中,達到了曲終人散,而余韻未盡的效果。
在一篇游記散文中,有這么多的抒懷,有這么多的感慨,使作者不復是一個客觀冷靜的游者。時時處處,文中都有一個自我的形象。這個自我帶著特有的心境去品評他的所見所聞,這些所見所聞經過他特有心境的過濾,一切景語皆成情語,眼中之景在筆下都成為心中之景,乃至心中之情。山水都是這個自我眼中的山水,而自我在山水間無法忘情卻是因為社會的原因,自我與自然、與社會就這樣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沒有自我心境的滲入,自然再也不是這樣的自然,沒有對自我憤懣情緒的表現,則顯示不出自我所處的社會環境。一粒沙里尚可看出世界,半瓣花上即可洞察人情,自我、自然與社會原本就可以互相折射。
在文中,除了不時插入的議論和抒情,作者使用的文體與文字也突出了上述特征。全文多是短句,句中常有停頓,語調不疾不徐,再加上詞語的重復、排比句的運用等都減慢了敘述的速度,使作者所見之景、所抒之情得到了更為細膩地描繪與渲染。例如,在描寫釣臺山峽時,作者“向天上地下四周看去,只寂寂的看不見一個人類。雙槳的搖響,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鉤的一聲過后,要好半天才來一個幽幽的回響,靜,靜,靜,身邊水上,山下巖頭,只沉浸著太古的靜,死滅的靜,山峽里連飛鳥的影子也看不見半只。”這段話不僅創造出幽深僻靜的意境,語言上也構成了錯落有致的參差美。連用的三個“靜”字更是絕妙之筆,我們無法分辨它們是形容詞,是感嘆詞,還是山峽中幽幽回響的擬聲,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然而音響效果卻已經出來,以響寫靜,沉寂的氣氛躍然紙上。
這篇散文的文字很能代表郁達夫的風格,雅俗皆成文章。有時,他娓娓道來,正如面對一位摯友細細而談,用的是口語化的句子,不加任何修飾,淳樸自然得猶如信手拈來一般。全文開頭交代探訪嚴子陵幽居的原因時,就運用了這種文字。看到夏靈峰先生的題詩之后,“慕賢的心一動,醺人的臭技自然是難熬了,堆起了幾張桌子,借得了一枝破筆,我也在高墻上在夏靈峰先生的腳后放上了一個陳屁,就是在船艙的夢里,也曾微吟過的那一首歪詩。” 這些字句不但質樸,甚至顯得有些粗鄙。但文中常常融入的古典文學的詞匯卻使全文整體上顯得凝練典雅、悠遠清麗。“暮春三月,春服未成”、“曉風殘月,楊柳岸邊”加入整句,不落痕跡,自然天成,顯示出作者深厚的傳統文學修養。然而,這些詞匯又并非隨意選取,前者化用的是《論語》中曾點的話“暮春者,春服既成”,他這種具有隱逸傾向的觀點得到了已經厭倦游歷生活的老師孔子的贊同;后者則是柳永郁郁不得志又面臨離別的傷情之句,都與作者向往山林卻又充滿傷感的心境相吻合。文中整首收入的七律更是起到了畫龍點睛的效果,它概括出貫穿全文始終的作者不滿于時事而又不容于世俗的處境與心境。
一篇普通的游記散文,因為貫注了作者的情緒和心緒,讀起來因此顯得有血有肉。我們跟隨著作者不僅可以游歷美麗的山水,更可以從中領悟他起伏不定的感情流向,體會他想忘情山水卻又無法忘情的尷尬與矛盾。郁達夫說自己喜讀散記,“而自己試來一寫,覺得總要把熱情滲入,不能達到忘情忘卻的境地”,正是這種無法忘情的風格,才使這篇《釣臺的春晝》成為了中國現代游記中的精品。
參考文獻
[1]郁達夫.郁達夫文集(第六卷).廣州:花城出版社,1982.
[2]郁達夫.郁達夫文集(第三卷).廣州:花城出版社,1983.
[3]郁達夫.郁達夫文集(第七卷).廣州:花城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