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著眼于師徒四人對自由精神的不同體認方式,力圖從人物意蘊的角度闡發《西游記》對自由精神的轉喻與差異性體認。
關鍵詞:西游記 自由精神 差異性 西天取經
以往對《西游記》自由精神的闡釋,研究者往往將研究視域定位在孫悟空這個形象之上,而對取經集團中的其他人物關注較少。或許孫悟空對自由精神的強烈追求掩蓋了其他形象身上所彰顯的自由意識,但不可否認的是師徒幾人同樣懷揣著對自由的渴望與追求,師徒四人作為小說的主要人物,對作品意義的形成,對自由主旨的揭示,都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一、孫悟空:絕對自由的訴求與回歸
孫悟空的人生因五行山而表現出迥然的兩種狀態。五行山之前是美猴王,是自詡的齊天大圣,代表著對自由的絕對向往。他受日月精華,天生地長,破石而出,剛剛出世就目射金光,就驚動了天庭。這使孫悟空的降生宿命地沾染了極端膨脹追求絕對自由的本性。緊接著,他經歷了對四種絕對自由狀態的追求:遠渡西牛賀洲,拜師訪道,習得七十二般變化和騰云駕霧,實現了生命形式多樣化的自由;深入東海龍宮,獲得定海神針,實現了支配工具的自由;勾銷生死簿,擺脫生命的有限,實現了超越時間的自由;大鬧天宮,要拆毀視野的界限,覬覦著實現突破空間的自由。四大自由蘊含著生命與自然的深刻溝通,交流互化。但這種“道”的伸張不允許忤逆“天”的約束。因而孫悟空與自然大化而一的絕對追求對秩序世界構成了強有力的沖擊。為了息事寧人恢復秩序,天宮不得不對孫悟空進行“齊天大圣”的命名,企圖用命名籠絡招安,把孫悟空納入已有的秩序世界。任何一個強者都難以滿足臣服于高層秩序而喪失部分自由,相反無不積極努力構筑起以自身強力為巔峰的新秩序,孫悟空也不例外。所以他不認同被命名的命運,奮起反抗。
五行山之后的他則成為了孫行者,未來的斗戰勝佛。告別了激情澎湃的青春沖動,步入了穩健的人生中年,表現為他出于種種原因而對外在秩序世界表達某種認同,并且自覺不自覺地參與其中,在追求被命名中實現有限的局部自由。他的中年心態沒有沖決五行山后就即時顯現,同樣經歷了由反抗到絕望的過程。緊箍咒在孫悟空的轉變中起了重要作用。與其說緊箍咒以其不可抗拒的法力折磨孫悟空的肉身,毋寧認為通過給孫悟空的心靈造成戕害震懾了他的行為,待到皈依正果時就自生自滅,自我解除了。在“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中,緊箍咒第一次大規模地發揮作用,足以使孫悟空徹底放棄雜念。他從花果山歸來后,氣質變化非常明顯,唐三藏僅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孫悟空便虔誠回歸取經隊伍,“三藏謝之不禁,道:‘賢徒,虧了你也,虧了你也……’”(第三十一回)孫悟空最終就是帶著這股中年心態完成了西行禮佛之旅。他轉喻了關于自由人生的尷尬兩難,自由沒有因為在秩序面前的努力掙扎而來臨,反而使起碼的人身自由也給秩序取消了。相反,向秩序低頭,對被命名認可,通過隱忍獲得相對的自由,又與充滿生命原始激情的純粹自由相去甚遠。關于形成這一悖論的心理原因,“跳不出如來的手掌心”予以了很好的暗示:并非能力有限使然,而是出于某種認識所致使的主觀停頓導致了放棄實現超越的可能。
二、豬八戒:凡人本位自由的執著與高揚
如果說孫悟空的追求更具形而上意味的自覺,那么豬八戒對自由的覺悟完全出于基于感性生活的自發,因而洋溢著鮮活的生活氣息。他沒有崇高的理想,只追求生存意志在日常生活范圍內的一般性滿足:衣食無憂,娶妻生子。因此他成為了取經集團中最不堅定的分子。
豬八戒一直懷揣回到高老莊的“夢想”,一路上也是得過且過,并不思考取經的終極價值,也不理解唐僧這個凡胎肉身的遠大志向,更多的只是完成本不愿意接受的任務,但只要遇到機會就會立刻想到“分行李”各奔前程,好早日回到高老莊的小娘子那里,過一回常人的普通生活。同時凡人本位的價值觀,讓豬八戒不斷想獲得“色欲”的滿足,品嘗凡人基于“生命原欲”的情感體驗。嫦娥的美貌喚起了豬八戒作為天蓬元帥本應該摒棄的“生命原欲”,無法泯滅的“凡人本位價值”沖破了天蓬元帥本應固守的“仙卿本位價值”,去找尋人間性與愛的美妙。可是,由于顯在的人妖對立的意識形態分歧,豬八戒對凡人的一般生活的向往與追求反而加深了他作為天蓬元帥轉世的罪惡,必須西行禮佛才可贖罪解脫。踏上取經之路后,雖被迫脅著泯滅人欲,但他自始至終也不曾放棄。貪吃、貪睡毋庸贅言,對美色的追求更是從未放棄。第二十三回,八戒欲求真真、愛愛、憐憐而不得,居然對那婦人說:“娘啊,既是他們不肯招我呵,你招了我罷。”對美色的強烈追求已讓八戒饑不擇食;第五十四回,女兒國太師為國王求親,八戒主動招贅;第七十二回,聽說七個女妖在塘中洗澡,八戒抖擻精神,歡天喜地,舉著釘耙,直奔那里。對色欲的癡迷正隱喻著豬八戒對凡人本位自由的執著,蠢蠢欲動的求色之心正昭示著八戒對凡人生活價值的訴求。
可以說,在西天取經路上,豬八戒真實情感一直駐守在令他憧憬的精神家園——高老莊。即使宗教情感中需要巨大的原罪意識擔當抵達彼岸世界的內驅動力,從而在輪回中超拔,擺脫眾生世界的盲目無序,修成所謂正果,但豬八戒仍無法或不愿清理并斬斷他與高老莊、高小姐的情感瓜葛,與其為了空相渺渺西游,毋寧執著于色相碌碌度世。反宗教的凡人本位,使自由精神在豬八戒的身上隱性存在,體現市民社會潛層文化心理的價值取向。
三、沙僧:不得茍安與忍辱負重的自由
與前兩者不同,沙僧很少考慮反抗與追求,卻與唐僧堅持內斂原則的人生相仿,所不同之處在于沙僧求茍安而不得,而唐僧則以茍安為神圣使命。沙僧本是玉皇大帝身邊的卷簾大將,差事不累卻是伴君左右,須得謹小慎微,不得出現半點差錯。但沙僧還是未能幸免,因在蟠桃會上失手打破一個琉璃盞而被貶人間,落得流沙河以吃人為生,幾百年的修行付諸東流。由此可見,沙僧在踏上取經之路以前的存在狀態在于謹小慎微,但求茍安,但終究無法茍安于天宮。落入流沙河的沙僧又是時時秉持著巨大的原罪意識,與其說生存狀態的改變強化了沙僧重獲茍安生活的巨大內驅力,毋寧說沙僧在期待著從天的救命稻草,一躍而返回茍安的天宮。立身上界,茍安天宮,才是沙僧最大的“自由”。觀音菩薩的出現,讓他終于獲得了“重返茍安”的救命稻草,于是,強烈的原罪意識與但求茍安的自由訴求便成為了西天路上忍辱負重的強大內驅力。
曹炳建先生認為,西天路上沙僧的個性特點在于:“自覺地贖罪意識”、“馴順服從,明哲保身”、“任勞任怨,埋頭苦干”、“秉性善良”、“世故但不圓滑”等。[1]張錦池先生認為,沙僧是個“唯法是求”、“唯師是尊”、“唯和是貴”、“唯正是尚”的“苦行僧”。[2]筆者認為,沙僧個性特征的內核在于“忍辱負重”,這一強有力的精神內核讓他執著于取經的終極價值,忍受種種誘惑、調和紛繁的矛盾,一副重擔在肩讓他執著于腳下的每一段行程。西去禮佛、重返茍安的強大動力,為其在西天路上“忍辱負重”提供了極為鮮明的目標指向,因此,忍辱負重便成為了沙僧的必然選擇。沙僧剛剛被收服不久,便執著異常,不被美色所誘惑,第二十三回,面對四圣的“迷局”,沙僧毫不動心。“失手打碎琉璃盞”而引發的從人到妖的巨大裂變,讓沙僧一路上始終不忘“原罪”,第四十回,唐僧被紅孩兒俘獲,八戒便要分行李散伙,沙僧極力勸阻。沙僧還不斷平衡取經集團內部的矛盾,包括孫悟空和唐僧、豬八戒之間的矛盾;同時,對于可能由自身而引發的矛盾,沙僧則更多地采取順從他人的態度。縱觀取經途中的沙僧,無論是面對誘惑的忍耐、面對磨難的原罪意識,還是平衡矛盾的強大動力、唯師是尊的“明哲保身”,其核心的指要便在于以忍辱負重的精神品格,完成西去禮佛的精神歷程,進而重獲“茍安天宮”的自由。
四、唐僧:執著理想與超越現實的自由
唐僧是取經隊伍中的精神領袖,有唐僧取經就不會有三個徒弟的命運轉變和常人無法想象的九九八十一難,更不會呈現西天取經這個光怪陸離的魔幻世界。但在作品的描寫中,他并不是真正的主人公,而僅僅是個陪襯人物,不是受到歌頌的人物,卻是一個被諷刺嘲笑的對象。他既沒有孫悟空執著于絕對自由的強烈視覺沖擊感,也沒有豬八戒鐘情于凡俗的滑稽可笑,沒有沙僧忍辱負重的踏實老成,人們大多討厭這個木訥、頑固,手無縛雞之力又是非不分的老和尚,也沒有太多人理解這個凡夫俗子不遠萬里拜佛求經的志向,只是感覺到了他身上的優柔寡斷和昏庸糊涂。因此,也很少有人能把唐僧和自由精神聯系起來,其實,對于唐僧來說,自由的含義早已升華,他所理解的自由已經不在于身體上的束縛與否,只是無畏追求心中的理想。對取經事業無比虔誠的態度,就是執著追求自由的過程,也是最終獲得自由的唯一途徑;親見佛祖,取得真經的那一刻,才能獲得靈魂的頓悟、心靈的解放,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西天取經的一路上,唐僧的行為表現和性格特征都是指向“求取真經”這一終極理想的,也可以說是指向最終的自由。他不顧艱難險阻,始終勇往直前,是取經事業中最堅定的人;他雖懦弱無能、膽小怕事,但有時也是為了避開矛盾、迅速達到靈山的無奈之舉;他不分人妖、盲目慈悲,這是忠誠于“取經事業”終極價值的必然選擇。由此可見,唐僧對自由的體認,不同于孫悟空的隨心所欲,不同于豬八戒的簡單、任性,更不同于沙僧的忍辱負重,是超越于現實之上的,這種自由不在當下而在未來,不在腳下而在彼岸,不在形體而在心間,西天取經正是獲得這種自由的唯一旨歸。
可見,取經之路上的師徒四人分別被不同的意義注釋:在孫悟空,要闡發獨異個體偉大的自由精神被腐蝕剝奪的全程;在豬八戒,則表現著凡人本位自由與宗教權威的巨大對抗;在沙僧,是回歸茍安生活的救命稻草;在唐僧,才真正成為以“個性缺失”換取“終極理想”的持之以恒的事業。
參考文獻
[1]曹炳建.封建時代普通民眾的人格寫照——《西游記》沙僧形象新論[J].明清小說研究,2003(1):127-139.
[2]張錦池.論沙和尚形象的演化[J].文學遺產,1996(3):9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