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背”另釋

《<語文>必修5》第二單元李密《陳情表》中有“生孩六月，慈父見背” 一句，教材對其中“見背”一詞作了注釋：“棄我而死去。”而王力《古代漢語》該詞如是解釋：“背，違背，指拋棄人。見背，等于說相棄。這是委婉的說法，指死。注意：這里的‘見’字句雖由被動句發展而來，但這里已經不再表示被動。類似的結構有‘見訪’、‘見愛’等”。許嘉璐先生在其《古代漢語》中提到“其中的‘見’似乎起指代行為受事者的作用，往往表示第一人稱代詞作賓語的省略。有時，也可以表示第二人稱代詞、第三人稱代詞的省略。”其中“似乎”一詞表明許嘉璐先生對“見”表人稱代詞這一看法是保持謹慎態度的，不敢直接肯定“見”為人稱代詞的說法。

有人認為“見背”從字面上應解釋為“背棄我”，語文教材的注釋顯然也是把“見”當作人稱代詞“我”來解釋的，這是目前比較普遍的說法，高中語文老師也往往如此解釋。《漢語大詞典》釋“見”義項第十五：“用在動詞前面，稱代自己。”似乎也是承認“見”作第一人稱代詞這一用法的。以此類推，諸如“見誣、見待、見還、見示、見托、見委、見責、見教、見訪、見罪、見遺”等雙音詞中的“見”均作第一人稱代詞“我”來解釋，《漢語大詞典》對諸詞的收錄情況也是如此。那么，“見”到底有沒有指代第一人稱“我”的用法？

那么，語文教材注釋及《漢語大詞典》諸詞釋義中的“我”從何而來？筆者以為，這些“見+V”中的“見”之所以被錯誤的解釋成“我”，是受了上下文語境的影響。為說明這個問題，筆者對《漢語大詞典》所收錄的“見+V”式雙音詞及其引例進行了全面分析，發現這類“見+V”式雙音詞其出現的語境都有一個共同點：均是某人在陳述自身的某種遭遇或待遇，且往往以第一人稱為敘述視角，如：

（1）鄙人固陋，不知忌諱，乃今日見教，謹聞命矣。（司馬相如《上林賦》）

（2）惟足下不遺，以朋友之心見存，不勝幸甚！（宋王安石《謝張學士書》）

所以，“我”在語境中是不言自明的，是語境中本身隱含著的。我們還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證明“我”是語境本身不言自明的，就是“見+V”式雙音詞中的“見”可以省略，或者替換為其他雙音詞而不會影響語義的表達。例如：

（3）此款今可不必見還，近方售盡土地，尚有數文在手。（魯迅《書信集·致許壽裳》）

（4）行藏似欲追時節，豈是人間不見容。（宋王安石《燕》）

上諸例中，“見還、見托、見容、見憐、見教”中“見”字省略以后并不影響文義，或者分別把“見還、見托、見容、見憐、見教”替換為“歸還、托付、容忍、愛憐、教導”，也不影響語義的表達，雖沒有“見”字，但“我”仍然可以從語境中玩味出來，有時還更明顯。這正說明了“見”并非指代“我”，“我”是語境本身隱含著的。

其次，當遇到下例這樣的句子時，將“見+V”中的“見”解釋為第一人稱代詞“我”就更站不住腳的了：

（5）初一人來云：“戴君見召！”虬問：“戴為誰？”人曰：“君知宋散騎常侍戴颙乎？”（《太平廣記》卷334）

（6）又三年，小兒容貌甚美。貴妃曾屢顧之，復恐人見奪，因不令出。（《太平廣記》卷368）

例（5）是某人跟虬的對話，“戴君見召”，是某人對虬說的話。因此，很明顯“見召”的對象是虬，如果把“見”理解成我，這個句子如何成立？例（6）中“奪”所支配的對象是前面提到的“小兒”，這里承前省略了。如果“見”指代“我”，整個句子將無法理解，因為這個“我”沒有任何句法位置可容。許嘉璐先生認為例（5）、例（6）中的“見”分別表示第二人稱、第三人稱的省略，這種看法并不能說明問題，因為“見”表示人稱代詞省略這一語法功能我們無法理解。其實跟上面的分析一樣，第二、第三人稱代詞都是語境隱含著的，不必非得從某個具體的語詞中來。

既然“見”不是指代“我”，那么該如何解釋？是否仍然表示被動？當然不是，王力先生的解釋給了我們一些啟示，他認為，這里的“見”不是指代“我”，而是由被動句發展而來的，只不過已經不表被動了。這種分析是很有見地的，因為在文獻中，我們還隱約可見“見”表被動的痕跡。例如：

（7）父母至親，實不相疑；事理如此，實為見誣。（《晉書·愍懷太子遹傳》）

上例“見”用于外動詞前，主語為行為動作的受事者（即“我”），被動意味仍然很濃后，可以結合文義體會出來。此外，例句中的“見”可以用“為”“被”來替換，與當時的常見被動句并無明顯差異。

能夠表明這類“見”從被動句發展而來的最為典型的例子是這些雙音詞后緊跟介詞“于”引介動作行為實施者，構成“見……于”這種古漢語中常見的被動句式。如：

（8）a.今我覩子之難窮也，吾非至于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莊子·秋水》）

b.讓您見笑了。

（9）a.（某）固陋顓蒙，動輒乖于時變，以此而游于世，未嘗見恕于人。（宋·王安石《謝王司封啟》）

b.要請讀者見恕的是我竟偏在這時候生病，不能寫出一點新的東西來。（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蘇聯版畫集>序》）

以上例句（8）、（9）中“見笑”、“見恕”后均由介詞“于”引出施事，其被動性質是不言而喻的。再者，我們也無法否認，“見笑”與“見笑……于”、“見恕”與“見恕……于”之間的淵源關系。只不過“見+V”式雙音詞中“見”的被動意義逐漸虛化甚至消失，成為一個沒有詞匯意義的襯音詞了。

以上分析表明，像“見+V”這類“見”字往往可以省略而不影響語義，這是“見”由表被動意義虛化為沒有詞匯意義的襯音詞最為明顯的證據。此外，“見”虛化襯音詞還可以從“見怪”這個現代漢語都還很常用的雙音詞得到驗證：

（10）只怕有些見怪令壻！令壻便不敢來見了。（明·馮夢龍《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二）

（11）第一幕：“您可別見怪他老人家呀！”（老舍《龍須溝》）

古漢語中，“見怪”后面是不能帶賓語的，且往往不能補出。但在上述兩個例子中，“見怪”后面分別有賓語“令壻”和“他老人家”，因此很明顯，這里“見”已經不再表被動了，從主謂之間的語義關系也可以看出來，這兩個例子的主語都是施事。

可見，在現代漢語中，這類雙音詞中的“見”已虛化為襯音詞，沒有語法和詞匯意義了。

我們再看“生孩六月，慈父見背”這句話中的“見背”該怎么理解。

《文選·李密〈陳情事表〉》：“生孩六月，慈父見背。”張銑注：“背，死也。”從張注可以看出，“背”在古漢語中也用作“死”的婉辭。又如：

（12）遽聞殞背，徒切摧傷。（宋·葉適《祭趙知宗文》）

（13）先父母早背，域兆未修。（明·馮夢龍《醒世恒言·三孝廉讓產立高名》）

“背”是“死亡”的婉辭，“見”在“見+V”式雙音詞中是襯音詞，故“見背”其實就是“背”，在“去世”、“死亡”之義（當然也是婉辭）。因此，“生孩六月，慈父見背”這句話可以這樣來翻譯：“我生下來才六個月，父親便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