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文章系統梳理了近二十余年來西方休閑研究中爭論的四個核心問題,深入剖析了其爭辯的焦點、社會背景和科學哲學含義,以期為全面了解西方休閑研究的演進脈絡提供學理線索,并為中國休閑研究的未來發展提供重要借鑒。
[關鍵詞]西方休閑研究;學術反思;理論演化
[中圖分類號]F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5006(2013)05—0015—10
1 西方休閑研究發展簡要背景
作為人類社會演進的指示器,休閑標志著經濟發展水平和社會文明程度的高低。基于先進的生產方式、雄厚的經濟基礎、完善的社會福利、特有的價值觀念和悠久的休閑傳統,西方國家休閑較為發達,休閑作為市民權利和消費者需求在其社會經濟發展中占據重要地位。基于此,西方休閑研究起步較早,隊伍龐大,涉獵廣泛,探究較深。就學科意義上的休閑研究而言,不僅學術概念源自西方,理論框架、研究范式、主要方法形成并演化于西方,且目前依然由西方所主導。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被公認為是第一位對休閑進行系統研究的學者,他提出的“休閑是一切事物圍繞的中心”、“只有休閑的人才是幸福的”等觀點深刻地影響了西方文明的演化與發展。不過,從現代意義上講,休閑及休閑研究的大發展則始于工業革命。19世紀末20世紀初近代工業的發展,一方面使人們的閑暇時間普遍增多,人在擁有物質財富的同時,開始向往并且也有可能實現精神生活的滿足;另一方面,現代社會也在一定程度上壓抑著人的全面豐富性。為此,西方學者們首先從哲學、社會學、倫理學人手,探索休閑與人的價值及與社會進步的關系。1899年凡勃倫(Veblen)出版的《有閑階級論》,盡管仍然有著濃厚的社會學氣息,但首次從經濟學角度分析了休閑與消費的聯系,開休閑經濟學研究之先河。半個多世紀以后,貝克爾(Becker)和林德(Linder)以其有別于古典經濟學的假設,探索了休閑與工作、休閑與消費的關系,推進了休閑的經濟學研究。布賴特貝爾(Brightbill)從社會學視角出發,認為在社會結構和生活方式的轉變過程中,人們的休閑生活面臨眾多挑戰。而杜馬茲德爾(Dumazedier)則樂觀地認為,整個人類社會將進入一個新的休閑時代。瑞典學者皮普爾(Pieper)的《休閑:文化的基礎》一書盡管只有幾萬字,但卻深刻而精辟地闡釋了休閑作為文化基礎的價值。
總體而言,經歷百余年的發展,西方已建立了包括休閑哲學、休閑社會學、休閑心理學、休閑行為學、休閑人類學、休閑經濟學、休閑政治學等在內的龐大的休閑研究和教育體系。
在西方休閑研究體系的演化過程中,各種學術思潮、理論假設、研究范式、模型方法相互交錯、碰撞并不斷融合。除了受全球化的作用、社會科學的總體演進、休閑在社會中地位和作用的變化等外部因素影響之外,來自西方休閑學界內部的爭論和反思對休閑研究的完善也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正如亨德森等(Henderson,et al.)所言,正是一次次的自我審視推動了休閑研究的不斷演化。本文通過剖析近二十余年中西方休閑研究領域內的主要爭論,試圖為全面了解西方休閑研究的演進脈絡提供學理線索。
2 西方休閑研究界對四個學理問題的爭辯
人類社會的快速發展和學術研究的不斷演進,給各個學科尤其是社會科學帶來了諸多挑戰,研究者由此產生了強烈的危機感。由于休閑研究顯著的多范式、多維度特征,這種危機感較一般學科而言更為深刻。
一個學科或研究領域的危機,大致可分為兩個層面,即知識層面的危機和制度層面的危機。就休閑研究而言,前者涉及休閑研究自身的統一與分化、研究范式與研究方法的多元與統一、休閑研究與相關學科的疏離與融合等;后者則主要涉及休閑研究與休閑實踐的互動關系等。
2.1 休閑研究自身:從統一到分化再到整合?
2.1.1 歐洲的休閑研究分化說
作為現代工業革命的發源地,歐洲國家最早關注到了工業化、城市化所帶來的自由時間增多和城市休閑設施、空間不足等問題。為此,政府部門和研究者試圖從政府干預、公共服務、社會政策等角度研究如何應對已經出現和可能爆發的社會問題。二戰前,在歐洲,與休閑相關的自由時間已發展成為一個相對獨立和系統的研究領域。二戰后,歐洲經濟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增長,大眾消費在各國迅速興起,再工業化和商業化進程加快,尤其是20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大部分歐洲國家先后出臺了大量的社會政策,旨在刺激各種形式的休閑(如體育、游憩、志愿活動、媒體、藝術、旅游等)。這些都使休閑研究的制度環境和知識氛圍發生了變化,也帶來了一定的挑戰。
莫馬斯等(Mommaas,et al.)在回顧西班牙、法國、比利時、英國、荷蘭、波蘭等歐洲六國休閑研究時都提到了“瓦解”、“分化”、“多樣化”等字眼。時隔一年,莫馬斯又在英國出版的《休閑研究》(LeisureStudies)上發表了一篇引發諸多討論的文章。他回顧了18世紀以來尤其是二戰后歐洲的休閑研究歷史后指出,20世紀70年代之后,在歐洲,自由時間和休閑研究漸漸沒有以前那么重要了。一方面,對時間、消費、體育參與、媒體參與、購物和旅游、文化、日常生活等社會現象的學術關注越來越多,文獻數量不斷增加,研究的復雜程度不斷提高;另一方面,這些研究卻和之前的自由時間和休閑研究沒有多少聯系,休閑的概念被邊緣化甚至被完全拋在腦后,休閑研究在制度、規范和認知3個層面都變得沒有那么重要了,由此研究者群體中出現了明顯的缺失感和危機感。
對于分化的原因,莫馬斯認為:其一,整個歐洲都采取了更加市場化導向的休閑發展方式,從以公共服務為主轉向以商品化為主,研究者的關注重點也從之前的社會不平等、公共政策等問題轉向市場營銷、管理、消費和旅游等方面。與此同時,伴隨各國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之間關系的轉型以及文化產業的全球化發展,公共和私人休閑供給的結構也發生了變化。所有這些都使休閑研究更加多元化,休閑研究不再以關注國民參與、公共政策等問題為主導。其二,20世紀80年代之后,伴隨地方性、折中主義、文化聚合等社會思潮的盛行,推崇這些思潮的研究者們逐漸“發現”了休閑研究領域,紛紛從消費者文化的視角來研究休閑中的審美、愉悅、欲望、解構和認同等問題。如此以來,在老的研究命題(如工作和休閑的關系、休閑分層問題等)和新的環境(休閑和消費、休閑的商業化、全球經濟和文化重構、福利國家的持續性危機、地方和日常生活的后現代化、勞動時間的靈活性等)的結合地帶,出現了一些新的領域,從而導致休閑研究的分化。其三,二戰后,歐洲國家由于意識形態、政治體制、經濟發展道路的不同,給各國休閑研究烙上了各自的烙印,使其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在波蘭,由于急速轉向貨幣主義政策,導致休閑研究瓦解,研究者群體分散,相關咨詢公司和促銷公司增加;在西班牙,休閑研究在機構和理論體系方面面臨分化,市場營銷和管理占了上風;在法國,休閑作為獨立的研究領域,受到威脅;在英國,后工業化、后福特主義環境下的休閑體驗、生活方式、消費特征向傳統的休閑研究提出了挑戰;在荷蘭,休閑研究領域出現了離心式的多元化。總之,在歐洲,和休閑有關的研究話題(如消費、文化、愉悅、旅游、體育、時空分析等)前所未有地增加,但休閑研究者卻感覺到自身領域空前地分化甚至“消亡”著。
2.1.2 美國的休閑研究分化說
美國的休閑研究歷史相對較晚,其淵源、立足點、研究范式等和歐洲有很大不同,但無獨有偶,美國學者科爾特(Coalter)1997年在美國出版的《休閑科學》(Leisure Sciences)上也發表了一篇有關“休閑研究危機論”的文章,指出,歐洲和北美的休閑研究盡管在認識論、方法論和理論方面有所不同,但二者都走到了十字路口。在此之前,杰克遜和伯登(Jackson Burton)向美國休閑研究者進行的問卷調查研究顯示,超過60%的研究者認為該領域在分化。按照他們的界定,分化就是“概念和方法的發展都各不相干甚至相互沖突,術語前后矛盾,主題各不相聯,知識互不融合”。
對于美國休閑研究分化的原因,更多學者將其歸因于休閑研究和休閑實踐尤其是公園、游憩部門過于緊密的聯系。在美國,公園、游憩部門是休閑和休閑研究的肇始者、使命承載者和代言人。科爾特認為,以美國為代表的北美休閑研究和游憩專業人士和機構之間的緊密聯系,“可能是理論和學術發展的一個障礙”。加里(Garry)也明確指出,在美國,政治經濟問題對休閑領域的影響遠比哲學問題更大。達斯廷和古德爾(Dustin Goodale)描述了研究者如何失去了其使命,變得高度分化。羅斯和達斯廷(Rose Dustin)也哀嘆,美國的休閑研究者和大學全“賣給了”新自由主義的研究命題。對此,亨德森等呼吁,需要重新建立休閑研究的集體認同感。
2.1.3 分化是通向新的統一的必由之路?
莫馬斯等的分化說實際上由來已久,圍繞這一話題的討論也一直爭論不休。杰克遜和伯登早就提出,可從兩個角度看待休閑領域的分化問題:一方面,分化意味著休閑研究在基礎層面上還存在諸多相互矛盾的概念;另一方面也說明,休閑不是用一個概念、理論或原則就能夠解釋得了的。他們更傾向于后一種看法。斯特賓斯(Stebbins)在評論莫馬斯的研究時指出,很多休閑研究者把休閑作為一個統一的現象,試圖從某個包羅萬象的定義出發,或者用一個活動清單來研究休閑,解釋休閑的所有問題。盡管有人認為這能夠制約分化,但他認為,效果恰恰相反。休閑研究的3個特點可以解釋這種悖論:第一,當體育、文化、旅游、消費或其他領域的研究者分析休閑時,通常只能看到一般,會覺得休閑研究不能為其提供足夠的知識給養,因此便只從自己的領域人手研究休閑的某些方面,而忽視休閑領域整體;第二,休閑是個模糊的概念,學術領域有各種不同的界定,這種模糊使休閑研究很難成為一個科學的聚集點;第三,休閑依然受到新教主義道德的折磨,即使在今天,依然經常被社會科學家和大眾看作是工作制度的“私生子”。斯特賓斯指出,上述因素導致了休閑研究的分化,使得研究者選擇了某種具體形式的休閑(如體育、文化、旅游等),而遠離一般意義上的休閑。在他看來,這樣其實更接近于人們的日常生活,更便于發現休閑的意義;而分化也會使休閑研究領域走向更加統一、更具可識別性,關鍵在于要總結不同休閑活動的意義來加以整合。
2.2 與相關學科之間:隔離、封閉與“三代同堂”的相互疏遠?
2.2.1 相互隔離與封閉的“自言自語”?
美國佐治亞大學的薩姆達汗和凱利(Samdahl Kelly)利用JCR分析了在美國出版的兩本休閑期刊——《休閑研究期刊》(Journal of Leisure Research)和《休閑科學》(Leisure Sciences)上所發表的文獻與其他非休閑類期刊中2200多篇文章的相互引用情況后指出:在社會科學領域,休閑和游憩研究文獻數量增長顯著,但休閑研究刊物上發表的只占很少一部分;休閑研究期刊和非休閑類期刊之間相互引用的很少,尤其是近十年更為明顯;兩個休閑期刊之間相互引用也不多。因此,整個休閑研究領域基本上處于相互隔離狀態,只是在“自言自語”而已。《休閑研究期刊》副主編羅伯特(Robert)在對上述研究進行評述中指出,休閑研究的跨學科特性是把雙刃劍:一方面文獻很豐富,另一方面也使得休閑逐漸成為附屬性的、僅僅應用其他學科概念和方法的背景。
2.2.2 “三代同堂”的相互疏遠?
就休閑研究與其他學科的關系,亨德森作過一個形象的比喻,即休閑研究領域實際上是“三代同堂”。由于三代之間的相互疏離,導致休閑研究領域缺乏集體認同感。具體來說,社會學、地理學、心理學等學科是祖父母輩。當然,在不同國家,這些學科和休閑研究的聯系程度有所不同。相對英國而言,美國的休閑研究與其母學科的關系沒有那么緊密,而和公園、游憩實踐的聯系更緊密些。兒女輩的是近幾十年來出現的一些專業領域,如旅游、治療性游憩(therapeutic recreation)、商業游憩、體育管理等。居于中間的,則是休閑研究。對研究者而言,旅游、體育管理等新的專業領域更具市場潛力,更有針對性;對學生而言,則更利于就業。如此導致了休閑研究的分化。薩姆達汗早察覺到,休閑領域正越來越向商業管理靠近,更多關注專門領域(如體育、旅游、戶外活動等),而偏離了基礎理論。亨德森認同這一觀點,但也承認,盡管休閑研究的共同使命是探索如何通過休閑行為(不管是體育、藝術還是旅游或者戶外活動)來提高人的生活質量,但通常情況下,這些兒女輩的專業領域并不把自己看成是休閑行為的“承載者”(containers)。正如休閑曾經將自己從母學科中分離出來一樣,這些兒女輩的專業也正在建立自己的身份認同,而這種認同并不必然和休閑研究的知識根源有關。
2.3 與休閑實踐的關系:行知隔離亦或實踐牽著理論的鼻子走?
作為應用學科,休閑研究如何處理與實踐發展的關系,“行”、“知”之間如何形成良性的互動,也是研究者熱議的話題之一。
2.3.1 行知隔離與無效的“上帝之眼”?
對于休閑發展中的行知關系,美國研究者給予了更多關注。諸多學者對《休閑研究期刊》和《休閑科學》等期刊上發表的文章進行了多次分析后指出,休閑研究本身是跨學科的,其受眾包括學術界和實踐者。拉伯爾(Rabel)明確指出,“實踐應用成果應被視作是休閑研究的令人期待的最終成果”。然而,不能回避的是,休閑研究和休閑實踐實際上仍是兩個相互隔離甚至獨立的領域,理論研究成果對實踐影響甚微。海明威和帕爾(Hemingway Parr)明確指出,休閑研究和休閑實踐根本就是兩個獨立的職業范式(professional paradigms),二者之間的任何關系都是需要構建的。在他們所列出的3種構建方式中,傳統視角和個人視角下,總是一個專業范式隸屬于另一個,從而加劇了二者之間的分離,只有批判性視角能夠形成有活力的研究一實踐關系,但在現實中,這種方式很少存在。威廉姆(William)直言不諱地指出,使用傳統科學方法研究休閑專業人士所面臨的問題是徒勞的,因為傳統的休閑研究在結構上都是自上而下的,從理論開始,然后推斷到實踐。用威廉姆斯的話說,就是用“上帝之眼”來看待事物,因此很難形成一個整體性的知識體來引導休閑實踐者的工作。從理論出發所進行的那些研究,所得出的結論往往是“視情況而定”(itdepends)。渴望獲得以科學為基礎的管理洞見的實踐者,總是被例行公事地用一套模糊的研究結果打發了事。
2.3.2 美國休閑研究:被業界牽著鼻子走?
正如很多學者所指出的,美國的休閑研究受到實踐和業界的深刻影響,尤其是全國游憩與公園協會(National Recreation and Park Association,NRPA)主導著休閑研究和相關高等教育。很多研究者、教育者和業者將這種關系視為當然,但也有不少學者明確指出,這在很多方面限制甚至損害了美國的休閑研究。
當時在美國伊利諾伊州大學任教、現任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游憩、公園與旅游系主任的加里在反駁科爾特和莫馬斯的休閑研究危機說時提到,休閑研究處在“社會需要”、“科學需要”和“教育需要”之間,被不同力量塑造和左右著。加里指出,追根溯源,美國的休閑研究首先是出于實踐需要——吸引人們進入公園等“自然”空間、滿足城市人群游憩需要——而非學術目的開始的,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純粹的學術命題。時至今日,美國的休閑研究依然深受實踐和實踐者的影響。突出的例子是,NRPA作為行業協會在休閑實踐和休閑研究領域都扮演著重要角色。美國設有公園、游憩和休閑研究專業的大學,其相關項目大多都要獲得NRPA的認證,參加了認證項目的本科畢業生更容易找到工作。認證涉及對課程設置、教學內容等的檢查,并據此對老師做出評價。NRPA要求在認證項目任課的老師至少擁有公園、游憩或休閑領域的一個學位,因此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近親繁殖。美國休閑研究領域最重要的兩份期刊之一——《休閑研究期刊》就是由NRPA出版的,當然主編是學者。和大部分學術會議所不同的是,美國休閑研究界最重要的會議——休閑研究論壇(Leisure Research Symposium)也是NRPA年會的一個板塊。
公園和游憩實踐部門對美國休閑研究領域的影響為不少學者所詬病。拉伯爾曾指出,基于知識的立場,應在高等教育中將休閑從公園和游憩中分離出來。他認為,本科生和研究生的需要是不一樣的,前者重在培訓,后者偏于理論;這兩個領域(休閑研究和公園、游憩)的老師其導向也不同。他建議設立一個專門的機構,例如美國休閑研究學會來推動休閑研究。實際上,20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先后創立了幾個休閑學術團體,如休閑科學研究院(Academy of Leisure Sciences)、美國休閑研究院(American Leisure Academy)等,但其學術活動依然難以擺脫NRPA的影響。當然也有不少學者反對他的觀點。例如,杰弗瑞(Geoffrey)指出,休閑研究和公園、游憩領域如同異花授粉(cross—pollination),一個不了解休閑在社會中的角色、休閑行為、休閑動機、休閑滿意度的人是不可能成為一個成功的從業者的。
2.4 范式與方法:高低之辯與共生共榮?
2.4.1 描述性、解釋性和預測性研究,孰高孰低?
在休閑研究發展過程中,其范式和方法都經歷了不斷的演變。以美國為例,在過去40多年里,休閑研究(包括公園、游憩、治療性游憩等領域)經歷了不同研究范式的演化。早期的研究者通過包括推測和理性主義在內的社會哲學的方式解釋休閑的意義;之后,社會實證主義者則側重于描述和記錄行為;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研究者主要采用社會分析方法試圖解釋因果關系和行為的底層結構;到了20世紀90年代和21世紀,則更集中于圍繞后結構主義和后現代主義重構休閑學科。
實際上,休閑研究既可能側重于了解某一問題的狀況,也可以是發掘背后的原因,抑或檢驗一個理論,乃至預測未來發展,因此應該是描述性研究(descriptive research)、解釋性研究(explanatoryresearch)和預測性研究(predictive research)等同時存在。然而大多西方學者尤其美國研究者普遍認為,描述性研究和預測性研究是初級的,乃至非科學的。他們更看重解釋性研究,尤其熱衷于通過數理模型來確定變量之間的因果關系。當然,也有不少研究者承認,描述性研究為了解休閑這一復雜的社會現象提供了必要的前提,并為下一步的演繹研究提供歸納性的理論基礎,而預測性研究則在既有描述性研究的基礎上,為把握休閑未來發展趨勢提供重要依據,三者之間并無高下之分。
2.4.2 從實證主義、解釋主義到后實證主義的轉換?
亨德森指出,和當時的其他學科(如社會學和教育學)一樣,休閑研究主要存在兩種范式:實證主義(positivism)和解釋主義(interpretivism)。社會科學中這兩種范式之間的轉換是有目共睹的。因此,西方尤其是北美休閑研究中推崇實證主義和定量方法,將其作為休閑研究唯一或最佳方法的觀點受到普遍質疑。科爾特明確指出,北美休閑研究由于對實證主義方法和定量分析的過分依賴而無法解釋休閑的社會意義,成為“不考慮社會的休閑”(leisure without society)。一些學者認為,要對占主導地位的實證主義范式的認知論和本體論假設以及這些假設的局限性進行深刻反思。人們普遍認為,實證主義更強調定量方法,解釋主義更偏重定性方法,薩姆達汗指出,后實證主義既使用定性數據,又不放棄傳統實證主義的原則,未來將會占據更加重要的地位③。斯圖爾特和弗洛迪(Stewart Floyd)也認同,后實證主義能更好地展示休閑中人的“活的體驗(lived experiences)”。亨德森基于二十多年研究、教學經驗指出,休閑研究很少是純粹解釋主義或嚴格實證主義的。在他看來,很多休閑研究(不管其數據是定量還是定性或二者的混合)所采用的實際就是后實證主義范式。只是雖然很多休閑研究者放棄了純粹的解釋主義或嚴格的實證主義哲學,但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在實證主義、后實證主義和解釋主義這個連續統中,自己位于哪個點上,也不知道應該或者能夠在哪個點上。
2.4.3 從“決一死戰”到“共生共榮”?
蘇珊(Susan)指出,不同類型的研究提供了不同的視角,之間并不必然要通過“決一死戰”來建立一個主導的“正確的”范式。研究者與其尋找一個共同的范式,不如接受休閑研究中的多樣性,評估各種不同方法的效果并不斷探索新的方法。亨德森也認為,隨著休閑學術刊物越來越多,方法和聲音越來越多元化,多學科方法的使用實際上給休閑研究同時帶來了機遇和挑戰。
亨德森曾分析了20世紀80年代美國4本重要休閑刊物上所發表的文章后指出,28%的文章使用演繹理論或模型檢驗,5%使用歸納理論或模型構建,28%是概念性框架,40%是描述性或評估性研究。時隔10年之后,他又對1992~2002年間在這4本期刊上發表的808篇文章所使用的方法和理論的應用進行了分析。結果顯示,在研究方法方面:(1)方法的廣度和深度以及方法之間的聯系和混合應用值得關注;(2)文獻回顧、元分析(mega—analysis)等文章數量增加,為下一步的研究提供了理論基礎;(3)盡管數據搜集的方法在增多,但超過半數的文章還是采用問卷調查;根植理論(groundedtheory)和其他新的定性方法的使用也使得人們能更好地理解休閑研究的背景。在理論應用方面:(1)與20世紀80年代相比,描述性/評估性研究(占33%,80年代是40%)和理論/模型檢驗(占15%,80年代是28%)有所減少;(2)理論/概念基礎(占41%,80年代是28%)和理論/模型構建更多(占11%,而80年代是5%)增多。亨德森進一步指出,休閑隨著環境的發展而變化,過去的理論只能部分地解釋休閑行為,需要對某些“老”問題做出新回答,因此應倡導各種不同的方法和范式共存。
2.4.4 休閑研究是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人文科學的結合?
美國猶他大學教授丹尼爾·達斯汀等(DanielDustin,et al.)分析了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人文科學的理論假設后指出,社會科學尤其是其中的休閑科學應該按照和自然科學、人文科學所不同的假設體系來進行研究。作者引用了亞里士多德的實踐智慧(phronesis)的概念,提議應該用價值理性而非工具理性來指導社會科學研究;社會科學尤其是其中的休閑科學應該被視作溝通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的一個橋梁。
傳統上,人們將學術研究分為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三大類別,其中,自然科學被認為是排在最高層的,而后兩者則爭奪第二把交椅。人們普遍認為,自然科學研究者有共同的認知論和方法論基礎,而社會科學盡管借鑒了自然科學的一些方法,其某些分支(例如經濟學和心理學)也證明了一定的預測能力,但總的來說,社會科學無法像自然科學那樣形成確定的因果關系,也因此招致諸多批評。弗萊博格(Flyvbjerg)總結了這種批評后指出,社會科學必須按照一套不同的假設,引入不同的分析方法來解決那些不適合自然科學的科學問題,只要社會科學堅持模仿自然科學的假設和方法,就注定是二等公民。他認為,社會科學應致力于回答那些基于價值理性而非工具理性的問題,這意味著“社會科學的目的不是建立理論,而是為社會解釋我們在哪里、我們想去哪里、根據不同的利益而言什么是期望的等實用理性”。丹尼爾·達斯汀等認為,實際上這就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實踐智慧”。他們認為,休閑研究更應該被理解為“科學”(episteme)、“實踐智慧”(phronesis)和“技藝”(teche)的共同存在,而非過去所認為的“科學”這一種類型。例如休閑對物質世界、人類身體的影響屬于“科學”,能夠指導休閑實踐(如管理、營銷)的屬于“技藝”,而探索“實踐智慧”的社會科學家試圖尋找人們賦予其休閑體驗的意義和價值。而且,哲學家、詩人、小說家、音樂家、電影工作者和其他人文科學工作者也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為理解休閑在人類生活中的意義做出貢獻。因此,要把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這三類研究聯合起來,休閑研究才具有生命力。
3 西方休閑研究反思與演化的啟示
杰克遜和伯頓(Jackson Burton)指出,至少有3個方面的因素影響休閑研究:社會趨勢;社會科學的發展;休閑研究自身的概念、范式和方法論。實際上,在世界各國尤其是北美國家,休閑研究還受到大學管理體制的影響。因此,上述4種力量共同作用于休閑研究領域,形成了錯綜復雜的關系和矛盾,引發了各種爭辯,也共同推動了休閑研究的演化。
總體來看,西方休閑研究中,各方面關系、矛盾及相關爭論是不均衡的、相互交織的。就其不均衡性而言,休閑研究自身分化和集體認同感缺失所帶來的危機問題以及研究范式問題受到的關注最多;其次是休閑實踐與理論研究之間的矛盾、休閑研究與其他學科(尤其是母學科和子學科)之間的關系。就其交錯性而言,休閑研究與其他學科的關系問題與研究范式的爭論、休閑研究自身分化問題都密不可分,休閑研究集體認同感也與“知行矛盾”存在較大關聯。
綜上所述,基于對西方休閑學界近二十余年來爭論的分析,可得出如下啟示:
3.1 休閑研究的特殊屬性是引發各種爭論的重要根源
休閑研究中所出現的各種爭論,背景固然復雜,但最為重要的因素是休閑研究的特殊屬性。亨德森認為,休閑研究可以同時被看作是學科際(interdisciplinary)、多學科(muhidiseiplinary)和跨學科(transdisciplinary)的,稱之為學科際。因為有些研究只是結合了不同學科的知識來從不同角度理解休閑;而有的研究,則能圍繞休閑這個復雜的應用性的社會問題或現象組織多學科方法進行;跨學科則是要跨越學科邊界,創造一個整體性的方法去研究休閑這個對象。
“孔德很久以前就看到,每門科學都必須有它自己獨特的研究內容,但是在研究戰線上,各個學科卻愈來愈發現其邊疆總是有人來爭奪,這是因為原來的學科已不再能夠反映今天的科學家們所進行的工作之復雜、分支和多樣化,各種專業在科學研究的過程中不斷生長,使得正式的學科出現裂紋,學科的邊界線已顯得人為而專斷”。從集中到分化再到貫通是社會科學的共同趨勢,而休閑研究的多維度特征既使其面臨較一般社會科學而言更為嚴峻的危機,也能使研究者聯合各方面力量共同推動這一領域的發展。
3.2 反思與爭論是推動西方休閑研究不斷演化的重要力量
按照庫恩的理論,由于現有的學科范式不能適應新的社會發展需求,因此出現了危機,而科學領域的危機是范式演化的前兆,每個學科都是在發現危機時出現轉型。對于休閑研究而言,由于“主要問題和主角都變了,視角變了,關注焦點變了,我們所稱的‘社會’在輪番變化,因此休閑研究也在改變”,對這種改變的警覺與思考便會產生危機感。
正是認識到理論不是直線前進的,而是正切式的、反思式的,西方休閑研究者才越來越多地以開放的心態來面對各種問題;也正是這種持續不斷的自我審視、反思和爭論,推動了休閑研究的演化。正如杰克遜和伯頓所警告的,如果僅以游憩和休閑實踐的變化和休閑研究者的自發性變化來引導休閑研究,那么它遲早會被社會所遺棄和邊緣化。
3.3 從非此即彼走向相互融合是休閑研究的必由之路
西方休閑研究近二十余年來反思的核心結論,便是消除休閑領域中各種簡單化的二分式思維和方法(例如理論與實踐的二分法、研究范式的二分法等),促進理論與實踐之間的融合、與相關學科之間的互動等,從而使休閑研究更廣泛、更深入地和社會發展現實以及其他學科融合。
納斯比特(Naisbitt)所描述的未來社會大趨勢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從非此即彼到多元選擇”(either/or to multiple option)。不僅休閑研究,包括社會學、人類學、經濟學等在內的所有社會科學,實際上都在走向多元化。研究不再是“要么這個,要么那個(either/or)”,而是“都(both/and)”。消除了二分法的觀念,就能更加理性地看待休閑研究中定量與定性之爭、研究者與實踐者的知行鴻溝、休閑研究中的一般化與專業化、研究中客觀性和主觀性、工具性和價值性的平衡等問題。
3.4 中國的休閑研究更加任重道遠
相比西方而言,我國休閑研究不過十余年歷史,雖已成為一個備受關注的研究領域,但尚處在前學科階段(pre—discipline),研究相對粗淺而分散,呈現明顯的碎片化特征,尚未形成一個統一的知識體。當前中國的休閑研究既不能為解釋中國的休閑發展現實提供完善的理論支撐,也無法對世界休閑研究理論和方法體系形成系統輸出。
未來,除了對西方休閑研究一般框架、方法和范式的借鑒之外,更重要的是,應以與西方相同的反思的精神和自主的意識來努力構建適合中國國情和研究情境的學科體系。尤其是關注如下幾個問題:如何在中國社會發展和學術研究背景下,詮釋來自西方文化和西方語境的“休閑”概念,揭示休閑在當代中國的現實含義;休閑研究者如何在滿足社會需求和遵循學術規范之間保持平衡;研究者如何在發揮原有學科優勢的基礎上,尊重、學習、借鑒其他學科的知識體系,逐步構建起學科之間的交融機制,避免固步自封或所謂的“大膽創新”。
致謝: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杰弗瑞·戈比(GeoffreyGodbey)教授和沈向友博士提供了寶貴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