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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是把刀 短篇小說

2013-01-01 00:00:00貝貝
滇池 2013年3期

已經沒人記得一個叫劉振奮的人了。漂泊在外這些年,我總問自己,那個時代的愛情就是這樣的么?我的人生,我的記憶,似乎都已定格在我二十歲的那個冬日的下午——

父親推門進來,手上抓著呢質的軍大衣。

“你長本事了,居然把人家肚子搞大。”

“我沒有。”

“她明明說的是你!”

“我沒干!”

“啪”的一記響亮耳光,劉振奮的腦袋一陣轟鳴。

“法西斯。”他的嘴唇動了一下。“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王八蛋。”父親沖他呲牙咧嘴地揮舞著老拳。

“啊唷啊唷王同志,干嗎發這么大的火,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張阿姨雙手在圍裙上擦拭著,一路小跑地顛了出來,像一只舢板,左觸右碰地搖進了父親與劉振奮之間,一把抓住劉振奮的袖管,用力拉扯,又掉轉頭去,對著父親,“消消氣,消消氣。”她的頭在劉振奮的鼻尖前,在父親的下巴處來回轉動,面對了父親“消消氣,消消氣,我這就給你泡茶去。”她從兩人間擠出,繼續小跑著,顛回了廚房。

劉振奮站著,父親也站著,比他高出半個頭,父親的呢質軍裝緊緊繃在身上,袖管卡到了肩夾骨,像一只灌足了氣的氧氣枕頭,他伸出兩根手指,指向劉振奮身后的方向,“去!到廁所去站著去,沒我的命令,不許出來。”V字型的手勢剪刀一樣,擦過劉振奮的頭皮。

張阿姨拎著熱水瓶小跑著回來,拽了父親的胳膊,倒退著將他從餐桌拉到沙發旁,按他坐下,從茶盤里取了個茶杯,在茶罐里抓了把茶葉,倒上滾燙的開水,“來來來,喝杯茶,喝杯茶。”她說著,將茶杯遞給父親。父親接過茶杯喝了口,放下杯子環顧四周:“蔡翔呢?沒回來?出那么大事,她躲那去了?”“蔡同志來過電話了,說今天單位有事,要晚點回來,她讓我們先吃,說不用等她了,不用等她。”

父親繃著臉不置可否。

張阿姨輕緩地退走。

父親拿起茶杯與皮包進了書房。

劉振奮墜回板凳,剛才,他就坐在這里,隨著父親的逼近他才站立起來。他感到渾身上下濕淋淋的,棉毛衫像塊尿布片黏著脊背,有股灼熱的氣息在胸腔內回旋,躥上躥下的。他緊緊捏攏雙手,繼而十指相扣,他想找件東西擺弄一下,可舉眼望去,周圍除了桌子板凳沙發,客廳里空空蕩蕩,連餐桌上都了無一物。

樓梯上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劉振奮尋聲抬頭去看,他瞅見了兩張腦袋,一上一下連成一串,從樓梯的半腰部分探了出來,正沖著他擠眉弄眼,那是他的雙胞胎弟妹小東與小華,此刻,他們正幸災樂禍地看著他。

有電話打來,父親在書房接聽電話,又咯咯咯地干笑了幾聲,像一臺打不著火的拖拉機。張阿姨端著托盤出來,把一條紅燒河鯽魚、一盤雞蛋炒大蔥、一碟咸菜炒肉絲、一大碗菠菜湯一一擺上桌面,她橫了一眼桌前的劉振奮,“別傻坐著了,幫阿姨去端饅頭,端饅頭。”她點了幾下頭,嘴撅起指向廚房的方向,一只筋骨暴突的手在劉振奮的眼前縮進伸出,“小東小華下來啦,下來吃飯。”她直起腰,向著樓梯微笑,招手。

弟妹還在樓梯上,小東在前小華在后,坐了兩級階梯,嘻皮笑臉地俯視樓下,沒有動彈的意思。那神色猶如一根蛐蛐草,撩撥得劉振奮站了起來,露出牙齒,擺開架式向他們撲了過去。兩人立即又跳又叫,返身向樓上奔逃。在他們的背后,張阿姨壓著嗓子叫喚:“馬上吃飯了,上去干嗎呀?上去干嗎?”

弟妹躲進了自己的房間,劉振奮徑直撞開自己的房門,一跳,把自己拋到床上。席夢思將他向上顛了幾下,他揮起拳頭擂打床面,床一點動靜沒有,拳頭就像落在棉花上,他又拎起枕頭向對床射去,枕頭飛越了單人床,砸到了旁邊的床頭柜,嘩啦啦地把一些東西碰落在地。

他在床上伸開四肢,抬手摸索還熱乎的臉,眼光掃過床頭柜上歪著的枕頭,落到墻上貼著的墻紙,那些淡綠色的花朵,像一張張沒有門牙還嬉笑的嘴,門背后,兩張一模一樣的寫字臺沉重地下蹲著,劉健強的靠里,他的在外。他自己的床在他的右邊,中間隔走道,不寬,20公分上下,與他躺著的劉健強的床并行,還像在幼兒園時代。除了睡地板的年月,他與劉健強的床都是這樣擺放。好在劉健強通常不回家住宿,自從他去了農場又考入大學,這間房間在絕大多數時間里,都是他一個人的天地。

劉振奮沒下樓吃飯,也沒人上樓叫他吃飯。過了一會,他就睡著了。

有只手在拉他,朦朧間,劉振奮睜開眼睛,看見母親正站在床前,一束燈光照著母親的前胸,發白的灰布外罩上,雙排的塑料紐扣閃著幽幽的光亮,母親的面容晦暗,五官不明,“出了這么大的事,還困得著,沒心沒肺的東西。”口氣相當嚴厲,聲音卻有點遙遠。

劉振奮沒有搭理母親。

“你怎么不要臉,這要是傳出去,你讓我跟你阿爸怎么做人!”

“你曉得嗎?那個女的攔住你阿爸的車,周局長也在車子里,他全部看見了。”

“你給我講清爽,那個女的到底是啥人?你拿她怎么了?”母親一句緊接著一句,又拉著他衣領,把他從床上拽了起來。

“不是我干的,你們愛信不信。”

“不是你做的,她怎么會尋你啊?這種事情會弄錯啊?”

“真的不是我!不是!”

“都到這份上了,還賴,真不要面孔,我怎么養了你這么個東西。”

“媽,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干的!”劉振奮坐在床上,仰頭,擰著脖子盯著母親。

母親審視著兒子,兒子努力睜大眼睛仰頭看著自己,眼神有些哀怨,還有幾分歹毒,惡狠狠的瞪著自己。面對這份神情,母親有些猶豫了,她的心被一大堆疑問填滿,她幾次張嘴,卻又在兒子的逼視下,把話咽了回去,臨了,她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說道:“算了,明朝再談吧。”就轉身慢慢地離開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張阿姨就備好了早點,她預備了七個人的份額:一大鍋稀飯,七個大餅,七根油條,一碟紅豆腐鹵,一碟榨菜,因為糧食是配給的,她必須精打細算,不能稍有浪費。

客廳里的三五牌座鐘剛敲過七下,劉健強就開門進來,張阿姨迎了上去,替他摘下書包,又脫了帽子,接過手套。“他們人呢?”劉健強問。“劉同志在書房呢,你媽出去做操了,小的們還在睡呢,都睡著呢。”劉健強滿意地笑了笑,直接朝書房走去,他在書房門口停住,敲了敲玻璃門,他聽見父親在里面說進來吧,就拉開門走了進去。

張阿姨正在桌上擺碗筷,她聽見劉同志在書房里吼了幾句,健強的聲音很小,幾乎聽不到,她斷定爺倆一定是在說昨天的事,在說振奮搞大了人家肚子的事。她邊放碗筷邊念叨,“十個手指都不一般齊呀,哪能個個逞強,罷了,認命吧,認命吧。”她自言自語地說。

劉健強同父親前后腳走出書房,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相對于父親一臉惱怒,他顯得格外平靜,他比父親更高些,沒有父親壯實,他身著降紅色的羽絨衫,深藍色的西褲燙得畢挺,三七開的頭發,蒼蠅在上也要打滑,更重要的是,他像極了母親,隆鼻深目,一派歐洲氣象。“媽怎么還不回來?我都餓了。”他不動聲色地對張阿姨說。“不等她了,我們先吃。”父親回答。

父子倆面對面地吃早飯,父親呼嚕呼嚕地喝粥,咯蹦咯蹦地咬榨菜,劉健強悠閑地咀嚼著大餅油條,如果母親在場,她一定會用筷子敲敲父親的飯碗,立馬,父親的聲響就會輕一些。劉健強打量著自己的父親,從心底騰起一片笑意來,笑意一直在往上,浸透了他的臉,終于從嘴里噴了出來,他“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父親抬起頭,迷惑地看了大兒子一眼,又低下頭去繼續喝粥,似乎是想趕在母親回來之前,把這碗粥痛快淋漓地喝完。

近來,劉健強心情很好,他事事順利,不僅敲定了讀研究生的導師,連全系最漂亮的女同學也被他基本捕獲,所以,早晨回家的時候,他的內心一片燦爛,尤其看到了院墻外的迎春花,他立即嗅到了春天的氣息,他覺得自己的家是這般生機盎然,爬滿了藤蔓的籬笆,白色的粉墻,滕黃的三角頂,一抹霞光照在三樓的玻璃窗上,反射出一道金線,金線穿過白玉蘭樹的枝叉,將樹枝染成星星點點,在那里灼灼閃亮。

他走進了這條名叫“麗圓”的弄堂,滿懷愉悅之情。他的家在這條弄堂的2號,左手第一家,臨街,有高大的圍墻與街隔開,圍墻外,護了一圈籬笆。這是棟西班牙式的小樓,有9棟這樣的小樓組成了這條弄堂,弄堂口,原先有一扇巨大的鏤花鐵門,大煉鋼鐵那陣給拆了,大門兩旁尖頂的塔樓還在,只是被刷涂成青灰色,比原本的黃白相間遜色了許多。

因為是市府的機關宿舍,這條弄堂剛被整修過,方磚地面上鋪了水泥,各家的外墻都粉刷潔白,連花園里的樹木也修剪了,屋頂的瓦片換了新的,一眼望去,整個環境端莊而高雅。

劉健強推開2號的圓洞門,登梯上樓,樓梯的把手溜滑,像被打磨過一樣,扶手與樓板的油漆早已褪盡,露出木頭的本色,只有格欄上下兩頭的雕刻處,殘留下片片漆痕,像一塊快即將剝落的疤痂,惹人厭煩。

在二樓的樓梯口,劉家裝了道木門,劉健強掏出鑰匙開門。張阿姨像往常那樣替他摘了書包、帽子,接過手套,然后,他直接去了父親的書房。父親坐在書桌后看報,見他進門便放下手中的報紙,父親告訴他昨天傍晚,在他下班時,有個叫洪小莉的,在大門口攔了他的車,說劉振奮使她懷孕了,現在又躲了,不理她了,她不知道該怎么辦。父親加重語氣告訴他:關鍵是,周局長正巧與自己同車,那女的說的一切,他都聽見了。你看,我剛恢復工作不久,連自己的兒子都管教不好,讓我怎么去管別人。父親的神態無奈又沮喪。

事情已經出了,準備怎么辦?劉健強問父親。

我怎么知道?總不能讓他們結婚吧。他才多大,連自己都養不活,媽拉個巴子,整個就是廢物。更可氣的是,小畜生還不承認。

劉健強與父親隔著書桌,相向而坐,父親的眼袋布滿了橫豎橫豎的網格,像兩個核桃鼓突著,他的臉色不好,發青,顯然是昨夜沒睡好。

總有辦法解決的。劉健強安慰父親,隨口又問了一句:我媽她怎么說?

蔡翔整個就是糊涂蛋,她說這事看來蹊蹺。這有什么蹊蹺的,就是那小子干的,混帳東西!

劉健強與父親一起走出書房,在跨出門檻的片刻父親說:你最好去問一下那個混蛋,就今天。

劉振奮早早地醒了,天剛大亮,他就聽見劉健強開門的聲音,母親出去的聲音他也聽見了,只是不知道張阿姨何時外出買的菜,他躺在溫暖的被窩里,豎起耳朵,分辨著樓下的聲響,隔壁的房間沒有任何響動,小東與小華還在沉睡。

“咚咚咚”的上樓聲,根據腳步聲判斷,是劉健強上來了。劉振奮閉了眼睛,佯裝未醒。

門被輕輕地推動了一下,又被重重地推開,砰的一聲撞到門背后的椅子,劉振奮翻了個身,臉朝外,依舊緊閉雙眼。腳步聲沒有中斷,直接去了寫字臺的方向,有開鎖的鑰匙轉動聲,抽屜被拉開了。劉振奮的眼睛啟了條縫,他看見劉健強正坐在書桌前,背對著他,似乎在抽屜里翻找什么。

“找什么呢?弄得這么響,人家還睡覺嗎?”

劉健強回過頭來,毫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繼續低頭盯著抽屜。

“你總是這么不管不顧,這房里就你一個人啊。”劉振奮說著頂著棉被坐起身來,氣呼呼地睨視著自己的哥哥。

劉健強一聲不吭,他關了中間的抽屜,鎖上,又拉開左邊第一個抽屜,翻了幾下,關了,再拉開右邊的第一個抽屜。

“你在找什么呢?一大早的。”

“找東西,怎么沒了,我記得放在抽屜里了。”劉健強停止了翻動,回過身來,若有所思的表情。

“一定是被你拿去學校了,你會把好東西留在家里?”劉振奮依然坐在床上,圍著被子,他的雙手抱著自己的膝蓋,只露出顆腦袋。

劉健強坐在書桌前,想著什么,天光照亮了他的半張臉,凹凸有型的輪廓,玻璃窗反射出的光斑印在他的臉頰處,有風吹過,玻璃窗抖動,那光斑也隨之移動,不斷改換著臉部的曲線。劉振奮看著哥哥,這張讓他有點嫉妒的臉,正是因為有了這張臉,所有的好事都與他相關了,而自己卻生了一張酷似父親的,毫無特征的臉,引不來期盼的目光。

這是洪小莉明白無誤地說的,她的原話是:你怎么一點不像你哥哥,他不僅比你漂亮許多,還是個大學生呢。洪小莉絲毫不顧及自己的自尊心,尤其是她的眼神,充滿向往得賊亮,讓劉振奮難受了好幾天。

一想到洪小莉,劉振奮馬上不安起來,“健強,老頭子跟你說了嗎?”

“什么?”

“洪小莉的事。”

劉健強沒有回答,有點心不在焉地看了弟弟一眼,過了片刻,他將椅子向前拉了拉,脫離了耀眼的光線,“你把洪小莉的肚子搞大了?”語調非常平和。

“她胡說的,我又沒跟她睡過覺。”劉振奮的語氣很隨意,沒有一丁點反常。劉健強驚訝地看著他,那神情一如看見了會說話的大猩猩,受哥哥驚異神態的刺激,劉振奮似乎也為此吃了一驚,他從被子里抽出手來,掩飾地撓著自己的頭皮,嘴里嘟噥著我沒搞過她,我又沒搞她,她不能賴我。

“你喜歡她?”劉健強問有些垂頭喪氣的弟弟。

“有點?”劉振奮抬起頭來,迎視哥哥的目光,“你不也喜歡過她嗎?喜歡她的人又不是我一個。”

“你胡說八道,我會喜歡她?”劉健強騰地站了起來,“你可不要胡說八道啊。”眍陷的眼睛射出一道寒光,兇狠地盯著劉振奮,“你不要自己拉的爛屎往別人身上抹。”

劉健強的反應使劉振奮聯想到一條被逮住尾巴的狗,至于嗎,“上次圣誕節,你忘了?我們一起去援朝家開舞會,你和洪小莉眉來眼去摟摟抱抱,你忘了?”他振振有詞地放慢語速,卻故意壓低了聲音說。劉健強面露尷尬,他便有些得意,聲音也高了“舞會沒結束,你們倆就走了,不僅我看見了,援朝他們全都看見了。”

見劉健強呆在那里啞口無言還有些局促不安,劉振奮開心極了,他裂著嘴對自己的哥哥說:“是吧,大家都喜歡她嗎,誰讓她長得漂亮呢。”

12月24日的圣誕夜,離開現在并不久遠,才三個多月,劉健強當然記得那天的事,而且非常清晰。那晚,他與劉振奮一起騎車到了長樂路茂名路口,原本約好的時間是晚上8點半,他們將在這里與程中華他們匯集,然后一同去李援朝家參加圣誕舞會。因為是第一次參加圣誕舞會,很新鮮,他們8點20分就到達了。沒想到,程中華他們更早到了,而且還帶了四個色彩鮮艷的女人,一堆人圍在一根電線桿下嘰嘰喳喳的。遠遠的,劉健強聽見一個女聲尖著嗓子在說,天氣預報講今夜要下雪,那可就太靈光了。昏暗的路燈鮮亮起來,亢奮的軀體把周圍冰涼的空氣都暖化了。

路燈下聚著三男四女,男的劉健強都認識,女的基本面生。畢竟他離開這條街區已有五年,就算她們住在附近,那些昔日的黃毛丫頭千變萬化的,劉健強一個都叫不出名字。健強,這是洪小莉,我同學,到我們家來過的,記得嗎?劉振奮指著一位漂亮姑娘問他。有點印象,他向洪小莉伸出手去,握著對方伸過的手,你好,洪小莉。洪小莉有力地握住他的手,并且沒有出于禮貌的一握即止,而是笑著說,你可是大名鼎鼎啊,英俊小生加才子。周圍人聞言都哄笑起來,程中華揮著手對大家說:好好好,才子配佳人,健強就帶小莉,大家上車,我們開動吧。

五輛自行車排出月牙形的陣式,在茂名南路上張揚前行,四輛的后座上,橫坐直跨著神采飛揚的姑娘,車子你追我趕地拐進了淮海西路,奔向康平路的方向,那陣仗,引得路人不斷停下足,行注目。

劉健強帶著洪小莉,不一會,他就感到洪小莉的兩只手從他的衣服下擺移到了腰部又圍在了前胸,他馬上有種預感,很快,洪小莉的臉就會貼上自己的背,他的背部神經立即活躍起來,整個背部像被提拎著,有些緊張。可是,直到在援朝家大院外剎車,洪小莉跳下車去,她的臉與他的背始終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劉健強有些失望,更覺遺憾的是,自己靈驗的預期落空了。

李援朝的家,坐落在康平路100弄內,是70年代末,專為那些被解放了的老干部而新蓋的,大院由一個花園及幾棟六層樓的建筑所組成。因為住在里面的人都有點級別,所以在大院的門口放了警衛。劉健強他們到的時候,門崗顯然已被告知,故爾沒多問,就放他們進入了。相比一般的民宅,這幢所謂的部長樓的門廳與樓梯更寬大些,鋪著水磨石,除此之外,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李援朝家在三樓,開門的是李援朝自己,這不是他的通常作派,他將來人巡視了一遍,然后做了一個進來的手勢,自己退到一邊,等來人進完后,又自己關上了門。劉健強猜測那是為了甄別是否混雜了閑人,如此行為完全是出于謹慎,因為家庭舞會還在禁止之例。

客廳里已簇擁了不少人,加上他們9人的涌入,空間立即局促起來。李援朝尾隨在他們身后進來,撥開人群將一扇木門向左右兩旁撐開,門后原是間臥室,現在與客廳連成一體,場地陡然增大。而里面的那個房間也事先布置過,掛著彩帶與汽球,大床翻起立在墻角,正中央的墻上,貼了張紅紙,上面用毛筆寫了圣誕快樂四個字。

四喇叭的收錄機不停地播放著《藍色多瑙河》等舞曲,有人在人堆中穿梭,也有人開始跳舞,還有人頭湊頭說話。洪小莉被劉振奮拉進了舞池。一曲剛完她就又被別人拉走了,四五圈下來,她才回到劉健強的身邊。

室內溫度被人群加高了,加之門窗緊閉又有人吸煙,整個氛圍躁烘烘的,有人脫了外衣,有人連羊毛衫也剝了,洪小莉也脫掉了滑雪衣,露出寶藍的羊毛套衫,她的脖子上系了條紅白格子的絲巾,印襯出瓷器般剔透的皮膚,她的眼神流光溢彩得撩人情思。劉振奮又把她拉入舞池,并且緊緊擁著她,劉健強有點心亂,是援朝過來與他聊天,才把他從胡思亂想中解救出來。

洪小莉回來的時候已是滿臉通紅,她對劉健強說自己胸悶,要他陪著出去透透氣,并且拉了一下他的手,兩人一前一后地擠出人群,下了樓,來到花園之中。天空正飄舞著大朵大朵的雪花,樹木、屋檐已渾沌一片,清涼的空氣中夾雜著絲絲甜味,幾處敞開的門洞里流出了溫暖而柔和的燈光。

地上有些濕滑,洪小莉緊緊挨著他,他順手摟了洪小莉的肩膀,兩倆人在大雪中的園子里站了會,相視而笑,劉健強把洪小莉攬進懷里,用大衣包裹了她,兩個人疊成一體,披著滿身雪花,離開了那個聲名宣著的地方。

劉健強與洪小莉戀愛了,可這段戀情只維持了一個月,因為劉健強認為洪小莉與自己沒有共同語言,不是同路人,他給洪小莉寫了封信了結,洪小莉回了三封信。剛才他在抽屜找的就是那三封信,可他沒找到。

劉振奮堅信劉健強喜歡過洪小莉,雖然他從不承認,可能是覺得洪小莉配不上他。劉振奮知道,劉健強歷來是女孩們喜歡的對象,他曾聽劉健強提過,在農場的時候,有一次,有兩個姑娘為了爭著幫他洗衣服而打了起來,如果換了自己,劉振奮想,一定會尷尬,不過是在事發當場,背地下,他會高興得鼻子冒煙。可劉健強說起這類的艷遇,更多像是無意間的閑聊。這就愈加堅定了劉振奮的看法,劉健強無論在哪里,哪怕到了大學,僧多粥少的地方,僅憑他的那副長相,他也相信,劉健強不僅能喝上粥,并且是喝最好的粥。

劉振奮喜歡洪小莉,可洪小莉的態度陰晴不定,她曾經與劉振奮一起去看過場電影,去了次虹口溜冰場滑旱冰,吃了頓生煎包子牛肉湯,再有就是有幾次下班讓劉振奮去接她。她在揚浦區的一家鞋店做售貨員,回家要換好幾輛公交車,所需時間大約在一個半小時左右,所以到家的時間總是七點過后,由于劉振奮囊中羞澀,沒有任何理由繼續挽留洪小莉,比如一起吃飯,因此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洪小莉走入家門,向他揮揮手道聲再見,每當此時,劉振奮就在心里發狠,自己一定要考進大學,然后掙很多錢,請洪小莉吃香的喝辣的。

劉振奮非常渴望去接洪小莉下班,下班高峰時的公交車能把南瓜擠成南瓜餅,這樣一來,劉振奮就可以有充足理由肆無忌憚地抱著洪小莉,即使洪小莉想拒絕都沒有空間,對此,劉振奮無比享受。

可就是那個圣誕夜之后,洪小莉對他的態度有了變化,若即若離的,幾次拒絕了他的邀請。還有一次不知怎么的談起了健強,洪小莉脫口而出:你怎么一點不像你哥哥,他不僅比你漂亮許多,還是個大學生呢。這句話讓劉振奮感到父親在場,他也總是以這樣的口氣指責自己:你看你,跟你哥哥,就不像是從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的。父親的指責已屬老生常談,而此番從洪小莉的嘴中流出,劉振奮倍感受傷。

劉振奮知道自己對洪小莉做過什么,他吻過她幾次,撫摸過她,都是穿著衣服的,僅此而已了,其他的他真沒干過,他不可能搞大她的肚子,這點常識,劉振奮還是有的。

劉振奮依然坐在被窩里,劉健強坐回了椅子,兄弟倆面對著面,想著各人的心事,中間隔著劉健強的單人床及過道,太陽將樹的影子印在地上,時空都消失了或置換了,他們彼此的存在既沒被關注,也未給打擾。

“兩個人傻坐著做啥?”母親進來了,她直接走到劉振奮的床邊,一把掀開了他的被子,“真臭,晚上又沒洗腳。”“去,健強,叫張姨上來拿被頭抱出去曬曬。”“我講你,”母親轉向跳到床的另一邊正手忙腳亂穿衣服的劉振奮,“你為啥老是這么邋遢。”

劉健強下樓去了。母親盯著劉振奮套上毛衣,穿了罩褲,“毛線褲呢?做啥不穿。”“我不冷。”“死要好看,生了毛病你可不要亂哼哼。”母親隨手撿起床上的棉夾克,向對面的劉振奮扔了過去,自己依著床頭的鐵架在劉健強的床上坐了下來,“你給我講講,那個女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怎么回事?”“她叫啥名字?住在哪里?做啥工作?”她叫洪小莉,就住后面的339弄,是個賣皮鞋的。”劉振奮背靠著墻,叉著手,兩只腳不停地交換著,一曲一直又一直一曲。“你能不能不動啊?你坐到這里來。”母親拍了拍對面的床沿。劉振奮用雙手撐住了床,縱身一躍,跳過自己的床,坐到母親指點的那個位置,“媽,你別信她亂說,我沒干那事。”他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雄糾糾地昂著頭。“那她為啥一口咬定是你?你在跟她搞對象?”母親拔下了耳根后的發卡,將一縷散發收攏,用發卡別上,雙手拂了拂頭發又問:“你在跟她搞對象是嗎?”一陣沉寂,劉振奮看著母親,他從母親的眼神里讀不到任何東西,猶豫了片刻,他終于說了一句:“算是吧。”“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啥叫算是吧?你給我講清爽。”母親的臉色明顯不悅起來,她的眉間湊攏了。“就是,就是,”劉振奮支支吾吾的,“就是,就是我喜歡她,可她不喜歡我。”這個回答出乎了母親意料之外,她愣了一下,身體不由得向上挺了挺,“她不喜歡你,那她喜歡啥人啊?”“她喜歡健強,她吃死健強了。”“你有弄錯嗎!健強跟她有啥關系啊?”母親的眉毛高挑起來,聲音拔高了許多,從D翻到了C,“是你講的,我等一下去問健強,要不是的,看我怎么收拾你。不過,那女的肯定不是好東西,狗頭爪爪,貓頭爪爪,想做啥?”母親邊說邊站了起來,瞪了一眼劉振奮,氣呼呼地下樓去了。

母親生氣了,劉振奮很高興,他想用一句成語形容眼下的狀態,憋了半天想出一句:調虎離山,想想不太貼切,移花接木,也不妥當,轉移視線,這句是成語嗎?他有點吃不準。

劉振奮哼著小調下樓,在樓梯的最后三級停住,他四下打量著客廳,客廳里沒人,父親書房的門緊閉著,門上的玻璃被貼了一層白紙,看不到里面的情景卻聽得到里面的動靜,他非常清晰地聽見父親正在喊叫,“真是女人見識,你去找她,不就表明是你兒子干的嗎?那王八蛋不是說他沒搞過嗎?你不消停點,還自己湊上去啊。”“你講怎么辦?事情總歸要解決的呀。”母親的聲音也很響亮。“不理她。”父親把桌子拍得砰砰響。“不睬她,你講得輕巧,她要是再到你單位去那咋辦?”書房里突然就沉寂下來,劉振奮似乎一目了然地看見父親痛苦地抱著頭,趴到了寫字臺上。

餐桌上還留著早點,他輕手輕腳地趟了過去,端出椅子又輕輕放下,抓過一副大餅油條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是真餓了。

“一大早的就說這種事,煩不煩啊。”是劉健強的聲音。“你不要講風涼話,我正好要問你,你是不是跟洪小莉認得的,她想追求你是嗎?”是母親的聲音。“是振奮說的嗎?他造謠,爸,你看,弄到我頭上來了。”劉健強的聲音像從鐵皮桶里出來的。“好了!都別說了!我說蔡翔,你腦子給驢踢過了,栽了一個兒子還不夠,還要賠上一個,那個王八蛋就算了,他會犯渾的,雞巴毛的,你看看他,復習復習,都兩年了,還高考呢,連邊都沾不上,我可警告你啊,今年再考不上,讓他該干嗎干嗎去,我是絕對不會再養他的。”“你在講啥啦?我在講東,你在講西,我在講眼門前的事情,你在講以后的事情,七里傳了八里,你是不想管對嗎?我也不管,反正又不會到我單位去。”母親推開書房的門走了出來,板著臉,筆直走向了廚房,瞥都沒瞥劉振奮一眼。

接下來的所有時間,家里悄然寂靜,連小東與小華都感覺到了異樣,躲進了自己的房里。劉健強回學校去了。劉振奮躺在床上整理思路,如果父母都不管了他該怎么辦,他原本的打算是向父母要36塊錢,自己再去找李援朝幫忙找家醫院,讓洪小莉打了胎,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這也是洪小莉告訴她的,她告訴劉振奮,打胎要36元手術費,還要有醫生認識,不然是做不了流產的,如果不認識醫生,醫院會要求結婚證,還要男方的簽字。劉振奮想當然的是,父母只要知道這件事,無論是否是他干的,都會在第一時間想辦法平息此事,因為他們都怕影響不好,這也正是他萬般無奈之下,讓洪小莉去找父親的理由。

知道洪小莉懷孕,是在兩個星期前。

那天母親下班回家,帶回兩張市府禮堂的電影票,她把電影票給了劉振奮。第二天一早,劉振奮就往洪小莉的單位掛電話。接電話的,是個甕聲甕氣的男中音,他告訴劉振奮,洪小莉請假沒來上班。她病了?劉振奮問。不知道,只是請假。對方啪地一聲掛了電話。劉振奮趕緊往洪小莉家打電話。電話接通后,里面傳來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請叫一下23號的洪小莉,劉振奮嘴巴緊貼著話筒。洪小莉她上班去了,這時不在家。不對,不是,她在家,她不在單位。劉振奮抱著電話,恨不得把半個身體伸進話筒里。那我去叫叫看,那邊放下了話筒。劉振奮依然把話筒緊貼著耳朵。喂,還是那個婦女的聲音,你姓什么?劉振奮趕緊回答,我姓劉,我有重要的事找她。知道,知道,沒重要事打什么電話,你等著。對方放下電話,劉振奮的聽筒里她的聲音還在回響。過了好一陣子,洪小莉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劉振奮急不可待地告訴她,弄了兩張內部電影票,今晚8點的,在市府禮堂,他會在7點到她家的弄堂口去接她。洪小莉沉默了片刻,給劉振奮一種不祥的感覺,他擔心洪小莉拒絕他。可還好,洪小莉在靜默后說:不要接她了,就在市府禮堂門口碰頭,頓了頓,她又說:早點去,我正好有事要對你講。電話就掛斷了,劉振奮沒反應過來,早點是幾點?

還是7點,劉振奮到了市府禮堂,他看見洪小莉站在禮堂門口的臺階上,燙過的長發披散著,時間尚早,周圍空曠無人,洪小莉站在那里,異常顯眼。有兩個男青年上去圍住了她,劉振奮三步并做兩步,跑了上去。

干嗎,干嗎。劉振奮撥開兩人的肩膀,大聲嚷嚷著來到洪小莉身邊。

沒事,沒事,朋友,不用緊張。兩個男青年中的高個,攤開雙手,笑嘻嘻地面對劉振奮。

是啊,沒事,洪小莉擠出一絲笑意,他們問我有沒有多余的電影票。

是這樣,我們沒有,現在你們可以走了嗎?劉振奮沉著臉,語言是用胸腔的共鳴推上去的。

劉振奮學過幾天美聲,此時派上了用場。

兩名男青年悻悻然而去,劉振奮與洪小莉肩并肩地下了臺階,他們找了一個有墻有樹的角落,還未站穩,劉振奮就問:你要跟我講什么事?

洪小莉直視著他,用手中的橡皮筋扎了頭發,她的前額留了一縷流海,像解放前畫報上的俏麗佳人,她的眼神有點奇怪。天色也暗了下來,

我懷孕了,想來想去,只有你,才能幫我,你能幫我嗎?

你懷孕?誰搞的?

這個,以后會告訴你,現在,你能幫我嗎?

幫你?怎么幫?

找家醫院,再弄點錢,我自己有些,你再湊一點。

有幾只麻雀從遠處飛來,停在他們身旁的樹上,劉振奮抬頭仰望那些小鳥,他聽見小鳥們竊竊私語,又撲楞楞地煽動翅膀,洪小莉又低語了什么,他聽的不是很真切。

電影當然沒有看成。他們離開的時候,人們排起隊,開始檢票入場。

回家的路上,劉振奮依然心緒難平,就像坐上了疾駛的列車,前十分鐘過高山鉆隧道,后十分鐘穿越春夏秋冬,他的心中擱著一只火爐,哦,不,是煤氣爐,開關已被打開,劉振奮聽見它正絲絲地往外冒青煙。

接下來的幾天里,有兩個劉振奮在他的頭腦間重復登場,一個說不是我干的,理她干嗎;另一個說她遭難了,應該幫她。這種自我搏擊攪得他寢食難安,最后,他終于下定決心,再找一次洪小莉,讓她把事情說清楚,然后,自己再決定是否幫她。

他是懷著難以言述的心情,叩開了洪小莉家的門。出來的是洪小莉的弟弟,送洪小莉回家的時候,劉振奮見過他。弟弟告訴他說姐姐病了,躺在床上呢,問他要不要進去看看?劉振奮點了點頭,尾隨著洪小莉的弟弟穿過用布簾隔斷的外間來到里面,他看見洪小莉蒼白地躺在床上,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哀怯地看著他。見到劉振奮,洪小莉從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之物那般抓住他,振奮,你要是不幫我,我可死定了。她的眼中滾出大顆大顆的眼淚,令劉振奮心痛不已,我幫你,我一定幫你。劉振奮承諾著,雙手不停地撫摸手心內的手掌,他的眼圈也紅了,我幫你,我一定幫你。

劉振奮迷迷糊糊地離開了洪小莉的家,她的家是怎樣的,他一點都想不起來,他聽洪小莉提過,她和弟弟是跟外婆生活在一起,她的父母是知青,在安徽插隊,劉振奮不記得看見洪小莉的外婆,除了那條布簾,她家有些什么物件他全然不記得,更別提他去的目的,每次跟洪小莉在一起,他就像給魔咒了一般,完全聽憑她的擺布,甚至直到今天,他都依然沒有搞清到底是誰搞大了她的肚子。

那可怎么辦呢?劉振奮從床上蹦了起來,在房間里踱步,他意識到,此時此刻,洪小莉正忘眼欲穿地等著他。

又一個星期過去,這一星期里,洪小莉用公用電話打了兩次,又讓她的弟弟找了劉振奮一次,每次劉振奮都心煩意亂地回答:我正在想辦法。

可他有什么辦法呢?找父親這樣極至的辦法都用上了。去借,他把可能的對象一個個的過了一遍,這不是三塊五塊,沒可能。他想去偷,可父母的錢通常放在一個上鎖的鐵皮箱里,鐵皮箱被鎖進了母親的大衣柜,大衣柜也上鎖,想想這兩把鎖,他就一陣陣心悸,連手都顫抖了,他看著自己的手,手告訴他這件事無論如何都干不了。

父母親似乎洞穿了他的伎倆,不聞不問的,整個星期里,就像這件事沒有發生過那樣。

這是個冬日里難得的好天氣,上午八點已陽光明媚,又是星期六,樓下楊家的阿姨一大早就在花園里支起了好幾根竹竿,她抬頭的時候看見了也在曬被子的張阿姨,她同張阿姨打招呼,張阿姨對她說,多撐幾根曬衣桿,她怕樓上陽臺曬不下,她要把衣服搬到下面去曬。

張阿姨進門的時候,劉振奮正趴在書桌上溫習代數,張阿姨抱走了他與健強的棉被,不一會她又進來了,打開了兩門的大衣柜,從里挑選出一件件衣服,她把衣服疊在劉健強的床上,她從衣架上取下一件風衣,掛在自己的臂彎處,無意間發現風衣的內袋里好像有東西,她伸手把東西掏了出來,是三封信,被對疊著,張阿姨把信放在了劉健強的床上,自己抱起衣服走了。

劉振奮看到那些信已是中午時分。在此之前,他走進走出了好幾次,由于書桌與門是直線的,他沒有注意到左側床上的東西,等代數復習完了,他想在床上伸個懶腰,才發現那些信。信是洪小莉寫給劉健強的,最早的一封落款日期是1981年1月27日,最后一封是2月18日寫的,三封信的情緒截然有別。第一封完全是質問的語氣,字里行間中透露出,她對劉健強同她分手的理由不以為然,她要劉健強給她一個可以信服的說法;第二封信完全是表述對劉健強的愛戀,行文造句,萬般的情意綿綿;第三封信已是竭盡哀求了,其中有一句讓劉振奮琢磨了半天,你要對我負責。這是什么意思?劉振奮思索再三,突然,他的腦袋鬼哭狼嚎起來,又像被寒冰埋到了脖子,他打了個激靈,似乎頓時明白過來。

他像狼一樣在屋里轉圈,咒罵自己的愚蠢,為什么沒想到是他呢?他拎起書桌前的椅子,向著劉健強的床惡狠狠地砸去,“偽君子!陰謀家!卑鄙小人!”他跳著腳躥到劉健強的書桌前,“假惺惺的狗屎。”邊嚎叫邊將桌上的筆筒、墨水瓶、幾本書、一個煙缸一把劃拉到桌下,似乎還不解氣,他又把自己書桌上的東西連擲帶拋,直到整間屋子一片狼籍。

家里沒有任何人,父母上班,弟妹上學,張阿姨可能在樓下的花園里,或擺弄那些衣服,或與樓下的阿姨聊天,劉振奮在樓上發飆她一點都不知道。

劉振奮把自己反鎖在屋子里,張阿姨上來叫他吃午飯,他說:“不餓,不吃。”晚上,母親上樓敲他的門,他在屋里沒好氣地嚷嚷:“吃你們的,我不吃。”母親罵了句神經病,也就再沒搭理他。

劉振奮在屋里從這張床跳到那張床,從床上竄到床下,赤著腳,將地上的東西踢來踢去,他自己對自己說這事不能就這么完了這個耳光不能白打要給他們所有的人一個教訓而且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教訓尤其是老頭子從來就偏聽偏信自己從小就是他的出氣包打耳光是客氣的小時候老家伙會抽出皮帶沒頭沒腦地抽打。想起父親揮舞皮帶時的猙獰面目,劉振奮不由自主地去摸后腦勺上的傷疤,傷疤開始隱隱作痛,他的腳指也疼痛起來,他低頭發現,自己踩到了墨水瓶的碎玻璃。

頭痛加之腳痛使劉振奮稍稍安靜下來,他坐回床上,捧著自己的腳,拿起枕頭毛巾擦拭腳上的血。還有洪小莉這個臭女人,枉費自己全心全意的想幫她,她卻讓自己背黑鍋。想到洪小莉,劉振奮不僅頭痛腳痛,連心都痛了,他停了手上的動作,呆呆地坐了片刻,肯定是劉健強串通了洪小莉陷害自己,這對狗男女。他再一次地對自己說:不能便宜了他們。

天剛蒙蒙亮。劉健強出了校門,9路電車正好駛來,他緊趕了幾步跳上車,到達虹口公園終點站時,劉健強看了看表,不早不晚6點半。他又換坐了21路公交車,在九江路下,走了大約15分鐘,到了延安東路48路車站。因為是起點站,又是星期天,車子很空,他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了下來,這時,天已大亮了。

劉健強坐上21路那會,劉振奮剛剛醒來,昨晚折騰到半夜他才睡下,與往日不同,他并沒有在床上耽擱,而是一醒即起,快捷地穿好了衣褲便動手收拾零亂不堪的房間,他將地上的東西一一撿起,把椅子放置原位,又從樓下拿來了帚把、簸箕、拖把,清除了玻璃碎屑后,又將地上的墨汁血跡拖刷干凈,然后,他去了旁邊的衛生間洗臉刷牙,并將梳洗用具用一個塑料袋裝了帶回屋內。再然后,他從大衣柜里拎出了旅行袋與一只藍色的挎包,將自己的衣服、襪子、一雙白色球鞋塞進袋內,一切就序,他坐到了書桌前,拉開中間的抽屜,取出一只香煙盒,將里面的錢倒在桌上,他數了數,一共有5元6角7分錢,他將這些錢盡數裝入挎包,扭緊包扣,又繼續坐回床沿。他用了半個小時完成了這一切,時間剛好整7點。

劉健強坐在48路公交車上,前面有位老師傅拿了半導體收音機正在聽廣播,“嘀嘀嘀”的七下過后,收音機里傳出廣播員字正腔圓的播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現在是早新聞時間。劉健強摘下了上海牌手表對時間,又慢了兩分鐘,為什么總是慢兩分鐘,劉健強覺得有些奇怪。

他在陜西路站下了車,沿著陜西南路往家走,他發現不斷有路人對他指指點點,讓他覺得是自己的衣服出了問題,他低頭察看,衣服上沒有污穢,卻發現自己戴了校徽,原來是復旦大學這四個字在作怪。他趕緊將校徽取了下來,那種挺著胸脯,凸著校徽的行徑,是那些應屆的孩子所為,而他從來不屑于此,只是因為昨天同學在一起拍照,不得已,才戴了它。

想起昨天,也就在昨天,他找了系主任,把自己轉系的想法告訴了他,他對系主任說他想轉系,想從在讀的外語系轉去國際政治系。系主任笑瞇瞇地看著他,沒有任何態度,只是說要研究一下。

劉健強產生轉系的念頭,起始于他和國政系的幾個同學聊天,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語言本身只是件工具,再棒最多成個好翻譯,而國際政治則不同,畢業后的天地廣闊無比。只是他還不知道系里會不會同意他轉系,因為沒這個先例,雖然他已提出了請求。

一路行來,圍繞著轉系的事,劉健強忐忑不安地想象著,他決定與父親討論一下,其目的是想請父親找人與學校溝通。他轉系的決心很堅定,并不需要征得父親的同意。

7點42分,劉健強來到了自家的小樓前。

從7點到7點42分,劉振奮一直坐在床沿上,他的兩手撐著自己的大腿,保持著這個姿態,直到他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他才站了起來。旅行袋就在他的腳邊,他提起它,背上挎包,然后打開了門,走到了樓梯口,傾聽樓下的聲音。

“爸在書房嗎?”劉健強在問。

“是啊是啊。”張阿姨回答。

走向書房的皮鞋聲。

敲門聲。拉門聲。關門聲。

劉振奮提著旅行袋下樓,一直來到了廚房門口,他將提袋放在門邊的墻角里,探頭去看,張阿姨正在水池里洗菜,“張姨。”他招呼了一聲便走了進去,他在案板跟前轉悠,用身體擋住了張姨的視線,“找什么?你找什么?”張阿姨問他。“沒找什么。”他邊說邊將案板上的切菜刀輕輕提起,裝入胸前的挎包,然后慢悠悠地退出廚房。

劉健強正在書房里,向父親描繪就讀國際政治系的遠大前景,父親只說了一句,國內政治都已夠復雜的了,你還要去搞國際政治。劉健強回答,這才是職業政治家的行當。

“健強,你出來一下,我有事跟你說。”

劉健強推開門走出書房,他看見劉振奮就站在門邊,表情非常奇怪,五官有點擠攏,細細的眼睛瞇著,看不到眼珠,他的右手背在背后,身上還挎了個包,黑色的棉夾克衫不是往常那樣敞開著,那拉鏈一直拉到了喉嚨口。

“找我干嗎?”劉健強居高臨下地打量他。劉振奮沒回應,卻將左手按上他的前胸,那只手在漸漸使力,劉健強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你為什么要害我,為什么!”話音未落,劉振奮身后的右手已揮舞起來,一把切菜刀劃過劉健強的臉部,飛向他的肩胛。“你誤會我了,不是我。”劉健強驚恐的看到切菜刀從上而下劃出一道弧線,劈向自己的肩膀,卡進自己的鎖骨,豎在那里微微抖動。

劉健強驚駭萬分,一連后退了兩步,雙腳一軟布袋似地癱坐下去。他看見劉振奮頭也不回地去了廚房,差點撞到從里跑出的張阿姨,他拎起墻角的旅行袋,幾個大步,頭也不回地拉開了大門。在劉振奮開門的那刻,他聽見書房的門推開了,直覺告訴他,父親什么都看見了,此刻正張著嘴,一動不動地立在門口。他連蹦帶跳地下了樓梯,聽見身后父親像狼一樣的“嗷”了一聲,旋即是張阿姨撕心裂肺的哭叫。

出了2號的圓洞門,劉振奮抬頭看了看天,天有點陰,弄堂里無人走動。他將胸前的挎包挪至身后,飛快地奔跑起來。

出了弄堂就上了大路,路上行人稀少,劉振奮把提包放肩上,向著火車站的方向,一路狂奔,他想象自己跳上了火車,隨便哪一輛火車,只要離開這里,什么地方都行。

劉振奮失蹤了,顧面子的劉家人對此晦默如深。半年后,街坊傳出有人在云南的西雙版納看到他,后來,又有傳言說他越了國境,進了緬甸,再后來,沒了任何消息。

近三十年過去了,那個叫劉振奮的人并沒有忘記他的青春,他的城市。遠在異國他鄉,他的電視大多定格在一個頻道,他家鄉的頻道;因為劉健強大學畢業后仕途一帆風順,會時不時在電視里露個小臉,而劉振奮關心的是他與年輕時代有無異樣。至于洪小莉,這個參與了他們兄弟愛情的關鍵之人,如今,身在何方?并且,還會記得他么?

責任編輯 王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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