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沒畢業就迷上了云南。
李慧,我的女朋友,跟我一樣是東北人。我讀的是北廣編導系,她讀是的美院,四年的摸、爬、滾、打積累下來,我和她成了一對聯體雙胞胎。
與那些一畢業就失戀的同學不一樣,我們最熱烈的話題就是畢業以后如何如何……我和她的想法完全一致;她學的是油畫,對色彩有特殊的偏愛,我呢,膩味了北方冬天的死白色,做夢都想跑到一個能看見藍天白云的地方。
大四實習那年,我在一些雞零狗碎的劇組里跑龍套掙點零花錢,臨時導演助理的工作說穿了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我對這門藝術頗有心得,只是沒機會做得精。余下的時間是蹬著自行車跑美院談戀愛、打電子游戲、然后摟肩搭背去逛地攤、還計劃著等一有了錢就和她去一個沒有國籍的地方過幾天逍遙自在的日子。
是這樣的,這地方我是聽剛從云南回來的老孟說的,這家伙有一張了不起的文憑——北大的人類學碩士。可不知怎么搞的,他也混進我這行當,我認識他那會,他在劇組里打燈光。一天,這小子突然不辭而別,后來聽說他成了一個狂熱的“暴走族”。我在后海的酒吧里見過他幾次,每次見面,他都會把一些從路上帶回來的奇聞逸事侃給我聽。在我記憶里,他最愛說的故事就是那個沒有國籍的地方了。他說,這地方地處瑞麗和緬甸的交界處,一年四季溫暖如春;它之所以成為中國地圖上的盲點,是因為文革時在那插隊的一幫知青,居然把山上的界碑搬回家當了磨刀石。他還繪聲繪色地向我描述道:那周圍沒有公路,全是森林,在那住著的幾戶人家,也都過著刀耕火種不愁吃喝的日子,他們既不知戶口這東西為何物,也搞不清自己究竟是緬甸人還是中國人……
“當真?”
“自由,絕對他媽是一個地圖上的盲點,我打賭,人類石器時代的生活方式在那完整地保留著!最他媽自由的是,那地方絕對沒銀行沒新華書店——”老孟的幾個“絕對”說得非常肯定。我下決心,等掙到足夠的路費,就立馬帶著我的女人上“石器時代”去朝圣。可不,自打開始了讀書生涯,我整個就是父母眼皮下的囚徒,我信誓旦旦地對李慧說:我們這輩子要和普通人反著來,我們要倒著過,我不想熬到80歲才去享受人生。李慧的反應比我還過,她眼睛濕潤地給了我一個長長的吻。于是,我專門從地攤市場買了兩把藏刀和一把銹跡斑斑的老式雙筒獵槍,但后來得知,我買的藏刀全是尼泊爾人粗制濫造的贗品,那把獵槍,我試著用過一次。嘿,當我興沖沖地拉著李慧跑到郊外,對著樹上的一個窟窿眼舉槍射擊時,差點沒走了火。
就因為這幾樣寶貝,我們愣是沒敢坐飛機,火車票買的也是硬座,還好,戀人的眼睛,她身上那淡淡的松節油味道,足以抵消硬板凳對屁股的折磨。
“這,這什么都有,這是我住到進墳墓為止的天堂——”剛來昆明的頭幾個月,我嘴邊常掛著這句夸張的話。
我們落腳的地方是昆明的格林威治村,名叫“創庫”,外表看去是一些破破爛爛的舊廠房,里邊卻酒吧、小吃店林立,當地藝術家用它來做工作室,我們租住的就是這的房子。李慧把水泥地漆成藍色,墻壁弄成黃色,淺灰色,她不知從哪淘來幾扇舊百葉窗,別說,我往地鋪上一躺,抬眼看去,還以為自己是躺在法蘭西的地界上。而李慧興奮的方式相對優雅,她總是喜歡靠在百葉窗前,哪怕是夜晚,她也喜歡靠在那,那姿勢如同一幅油畫,一手抬著咖啡,一手夾著香煙,披散的長發遮住了她的半邊眼睛。
幾乎沒費什么勁,我們就和周圍的人打成了一片。起初,我帶著好奇逛那些藝術家的工作室,后來,不想去了,我聽不得李慧和那些人吹毛求疵地談這個潮流、那個后現代,不過說的最多的還是某某畫家的畫又賣出了什么天文數字……每到這火候,我總不忍心去看李慧眼里那茫然、跌跌撞撞的眼神。
通常是凌晨3點多我們才回到自己的窩。躺在席夢思的床墊上,我幽幽地說:“噯,卡上還有多少錢?糧草先行這可是古訓,從明兒起,咱們得找點活干了。”
“嗯,放心吧,面包總會有的。”她說。
這樣的臺詞在接下來的幾個晚上我都重復過,李慧的回答更簡潔了,“嗯。”
李慧的咖啡、音樂、啤酒,總是引來一撥接一撥的人;我這陣子沒工夫和他們聊天,我找了一活,幫電視臺編排半小時劇目的小劇場;劇本,編導都是我一人;錢不是很多,但我知足了,我計劃干上幾個月就能和李慧去我真正想去的地方。
屋子里的音樂和哄笑聲每夜吵得我腦袋發懵,我不得不下逐客令,“噯,你們能不能小聲點,”“噯,你們不睡覺哇?”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裝作看不見李慧的尷尬,失望,幾次之后,她那種冷漠、生疏的眼神不得不讓我扭頭回避。
這些人走了之后,我經常搞不清她是什么時間上床的;她也不馬上收拾,只是躡手躡腳地把燈關了,我也不吭聲,我等著她來哄我,但是沒有,有幾次,我睜眼一看,黑暗中,她要么坐在原地抽煙,要么習慣性地斜靠在百葉窗邊不知在想什么——
一個周末,我借了一臺車,打算重溫一下我們來這之前的情調;我準備了午餐的東西,還帶上了那把獵槍,我打開了車上的音樂,是她喜歡的列儂。
“我記得你喜歡聽這個,是列儂寫給大野洋子的——”
她沒出聲,我扭頭一看,她眼睛發直,似乎很困的樣子。
一路上,我裝得喜氣洋洋,嘴巴里盡是插科打諢的詞兒,我夸張地把老孟的故事又說了一遍,還搖下車窗,瀟灑地把煙屁股彈到高速公路上。
上了山,沒想到,就是這把幾乎走火的獵槍,使我和李慧發生了我們戀愛史上第一次激烈的爭吵——她無來由地指責我,你干嘛要提著這桿破槍到處跑?你不覺得你的行為很可笑么?我嬉皮笑臉地說:“你不覺得我瞇著眼打槍的樣子比上海灘里的周潤發還性感?”“未必,你就是光著屁股也達不到那檔次。”
怎么了?我怎么了?在來的路上,我不過是想讓她回憶起點什么——
天,藍得沒有一絲云,凝固的空氣似乎擰干了所有的水分,我們都不看對方,只坐樹下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
“我們總不至于來這演啞劇吧?”我打破了沉默。
她沒正面回答我,只用一種不屑的語氣說,“即便如此也不奇怪——”
“是發生什么事了嗎?你愛上了這的藝術家?”我調侃道。
“嘿,沒想到你會一出校門就變得這么俗。”
“我俗?”我接過話茬冷笑著說:“你不俗么,你整天和那幫人顛三倒四說來說去的不就是那點事,不就是誰誰的畫又賣多少錢么,別把你自己弄得多么清高,照我看,一個比一個俗——”
李慧漲紅了臉,喉嚨似乎卡住。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我佯裝鎮定地想把她摟過來。這是我過去用的最多的方法,可她站著沒動,她扭著臉譏諷道:“省省吧,這辦法沒什么創意,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嗎?你太現實了。”
感覺像是被人從后腦勺拍了一把,我的手無力地滑了下來。
正午的天氣十分炎熱,我把喝剩的礦泉水全都倒在了頭上,我竭力想弄明白我和她之間的分歧究竟是什么?也許,是因為這郊區的凄涼無比?我發誓,今后再也不帶她到這窮鄉僻壤來談情說愛了。
回家后,我們兩人都很小心,都強忍著,都怕說出沒辦法挽回的話。
讓我高興的是,她說她找到工作了。
“是去青少年宮教小孩畫畫么?”前段時間我聽她說過。
“還不至于慘成那樣,好歹我也是中央美院出來的,噯,老德請我參與他那副大型壁畫的創作,是給昆明新機場做的,還不賴吧——”
那家伙我知道,他臉上的皮膚與他的粗麻布衣服一樣粗糙,在我們家的墻角,還放著一幅他給李慧畫的肖像速寫,應該沒問題吧?我印象中,他那張臉總是冷冰冰的沒表情。
我說不出什么,勉強沖她聳聳肩。
情人節這天我買了花,想接李慧一起出來吃飯。
老德工作室的門關著,窗子半開……
哦,出于自尊,我不想描述那個我永遠都不愿意去回憶的場景……
要一下忘掉我拿著花一臉蠢相的樣子也很難;我站定了問自己,這難道就是愛情的全部真相?這一年來,我和她的感情究竟是被什么內容充斥著?我腦海里閃過的片段是,她是第一個把她碗里的肥肉挑到我碗里的女孩,也是第一個讓我解開她胸罩的女孩。就這些?不,還有很多,我的神志一片混亂。
有好幾天,我神思恍惚,只覺得自己老是在半明半暗、七扭八歪的街上走個不停。一些打探內情的哥們見了我就問:哎,你臉色怎么那么難看哇?“是么,我難看嗎?”德行,我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我做出一副精神抖擻英勇卓絕的樣子?為了避免回家,我不惜墮落到陪幾個臺里頭發染得五顏六色的黃臉婆沒日沒夜地在麻將桌上撿紅點。
一般情況下,我輸贏都不大,反正靠這個掙點零花錢也是我的天才。有天下午,我手氣好得邪門了,從開局到午夜,幾個女人簡直輸紅了眼,她們囔囔著說要一對一跟我比大小。我沒意見,速戰速決更對我的脾氣。嘿,財神爺真想在罩著我哩,在近兩個小時的鏖戰中我幾乎沒失過手。最爽的一次是我連押七次大點,又邪門了,人走運的時候連想輸都難。末了,她們氣咻咻地說不玩了,可就在我把桌上贏來的錢一股腦地塞進口袋里時,其中一個賭注壓得最大、但也是輸得最慘的黃臉婆問我能不能送她回家?我爽快地說:“行啊,沒問題。”
上了她的車,我摸著腰包里的鈔票,覺得人一下有了底氣。我心情亢奮地問:“你家在哪呵?”她東拉西扯地說她老公是公務員,公務太忙,經常在外出差。她邊說邊把她的手放在了我手背上摩挲著;可要命的是,李慧仿佛突然又殺回來,她還一下抱緊了我,我甚至能聞到她的氣味,我們似乎難舍難分。有意思,人間最怪的莫過于失戀后的戀情。
車停了,女人拍了一下我問:“進去坐坐?”
“不了,我媽還在家等我呢。”
她一笑:“你媽?你不說你媽在東北嗎——”
我卡住了……是這樣的,人的沖動有兩種:一種是心靈的,一種是肉體的。此刻,我是不是該對心靈的沖動抱著極大的懷疑,這應該是李慧給我留下的后遺癥,她的背叛讓我不肯輕易忘記。
接下來的場景我同樣不敢描述,反正不開燈,不繞彎子,一進屋,兩個人就急吼吼地抱在一起。事實上,趴在一具這樣的肉體身上是比抱著心里的幽靈實惠多了。說真的,過去,我總是花很多時間去陪李慧吃飯、說情話、點蠟燭,才顫顫兢兢地解開她胸前的第一顆紐扣……她說的對,我現實,我現實得不用搞這些花架子,我甚至連這女人的名字都還沒來得及弄清,卻一下就能進入到了她肉體的最深處……
“噯,你什么感覺?”有聲音撕裂了黑暗。
什么感覺?但愿我能說出我什么感覺就好了。
幾分鐘后,我晃了晃我幾乎缺氧的腦袋,漸漸地,當意識開始清晰時,我惟一想到的是離開。
走到大街上,看看表,是凌晨5點一刻。點了支煙,邊走邊吸,嘴是木的,覺不出是什么味。
回到家,有些意外,李慧還在,她已經睡了。我不知道,這幾天她是不是都在這,我不能思考,也不想去思考,她為什么還要回來——
我找出身份證,把衣服和那把獵槍放進包里,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離開!
我買的還是火車票,我希望是那輛我來時坐過的火車。在它駛出站臺時,我猛一回頭,眼前,好比是寬銀幕的遠景,我想象中的那個石器時代被推得越來越遠,這影像在我視網膜上揮之不去……
責任編輯 王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