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白白的往事 短篇小說

一

辛亥之年的那個盛夏，袁世凱正站在洹上村村頭，瞇著眼睛，打量地里正待收割的莊稼。

洹上村村頭，身著白色紡綢衣褲的袁世凱，搖著蒲扇，在太陽快要落山時，正在地邊轉悠。

他個子不高，卻是身架精干。雖已脫下戎裝和皮鞋，一身休閑便服，卻仍然可以看出他不可一世的霸氣。他的頭發和胡須有些斑白，這與他如鷹般銳氣強悍的目光不大相襯。他的兩撇胡子翹起，卻又壓住嘴角，這同時可以看出他的世故和狡黠里，有著委曲求全的隱忍。

這一次，他仍然在隱忍，隱忍中回到家鄉，也享受著在一生戎馬倥傯中很難得享受到的閑暇。

他站在村頭，地里的麥子正待收割，夕陽下，一壟壟呈現著金黃色。他看到，有的麥地，穗實稀疏些，這個莊戶可能不會有好收成了；而有的麥地，刺芝茁壯，子粒飽滿，這家人會有一個喜人的麥收。

村子里，裊裊煙炊升騰著，又隱沒在樹林里。洹上村無論窮富，在麥收之季，到處呈現著一片靜謐與喜氣。

洹上村，商朝時曾經有著名的伊尹在此隱居。袁世凱不禁贈詩道：

“百年心事總悠悠，

壯志當時苦未酬。

野老胸中負兵甲，

釣翁眼底小王侯。

思量天下無磐石，

嘆息神州變缺甌。

散發天涯從此去，

煙蓑雨笠一漁舟。”

他站在樹下，現在的確是壯志未酬，心事悠悠。回想起來，他已經有兩年的時間逍遙下野，今后是否再有機會施展抱負，是前程未卜。

他揮去隨從，在一個樹墩前坐下。北方的風，在夏季的傍晚，讓人感到清涼不少。

回憶起來，他從十幾歲上就以入世的姿態走向政治；如今已是半百之人，卻在高峰之時，跌進權力低谷。

他一直在為清王朝做事，官至顯赫，在光緒皇帝提出變革新政之時，他伺身其中。1901年以后，滿漢官員中，他與滿族軍機大臣榮祿，漢族總督張之洞、劉坤一共同倡導維新。榮祿在1903年去世，接替他的奕劻，仍然不改其前任宗旨。劉坤一與張之洞交情甚深，但是劉也過世，張之洞隨后影響力下降，不及袁世凱。一段時間，奕劻與袁世凱聯手推波，王朝的改革，二人效力配合，弄得也是有聲有色。

卻在1908年11月14日那一天，38歲的光緒皇帝駕崩。又過了幾個小時，官中最有權勢的垂簾聽政的老佛爺、74歲的慈禧太后也同日仙逝。3歲的溥儀繼位，名號宣統。其父醇親王載灃攝政。載灃和陸軍部大臣鐵良和學部大臣榮慶，針對奕劻和袁世凱展開敵對。他們將改革中斷，并置換朝中漢族官員。要知道，在此之前，滿人統治層中，是特別注意對漢人不能歧視。沒有漢族官員治國謀略，清廷何以堅持？光緒皇帝與慈禧太后在世時，身邊重臣，均為漢人。袁世凱接替的正是李鴻章的職務。

載灃等人排擠袁世凱。如果單是人事之爭倒也罷了。他們正在中止朝廷中原來制訂的許多改革方案。比如，1906年，皇帝就從日本請來法律專家；1908年，許多法律條文的草稿都已完成。后來都又擱下。現在他們仍打著改革的旗號，卻是為了謀個人私利，并不是富國強兵以抵御外侮。1909年1月，袁世凱借腳上有病回老家靜養為由，長年在廷外，無法再理國事。過了九個月，張之洞病死。袁世凱更覺孤單。

想到這里，袁世凱從樹墩上站起來，伸腿劈刺而去，但動作顯然已不那么靈活了。他自小學過武術，那時候的男兒，認為習武比習文重要。尤其中日甲午海戰中國戰敗之后，中國政府開始舍得花錢用在軍隊上，保衛國家和民族復興的使命落在軍人的頭上。后來曾國藩則是主張將國家的政治、精神的領導權讓位于文人。袁世凱自小也求取過功名，雖然舉人秀才未中，卻也得過拔貢。他自認自己是有文功武略的人。

他將腿收回，心里不禁有些悲哀：不承認也不行，自己是老了。

在鄉村這段日子，他常常坐在青磚瓦屋的門前閉目養神。當一個人閑下來的時候，當他停走趲動，回歸內心，很多真實性就會到來。原來，在殺殺打打中，他沒感到過膽怯、害怕，一任翻江倒海的外部生活將自己裹卷著走。而現在，他突然覺得，這一生，他實在有許多的恐懼。這恐懼，撿最主要的兩項說，一是來自權力，二是來自生命。對于前者，他深知自己來歷微薄，他得靠過人的機敏和清醒的判斷力，首先讓自己活下去，才能不被人吞食，然后再尋找一次次擢升的機會。好男兒當報效社會，不可消極。在伴君如伴虎的政治生涯，自己可謂負荊而行，如履薄冰。

袁世凱望著故鄉的炊煙，望著漸漸隱沒在地平線的夕陽，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一個從河南鄉下走出來的男人，即使家有幾畝薄田，幾許祖業，可單槍匹馬在朝廷上混，也是處處險棋，坑坑陷阱啊。大男人得學會嚼碎了舌頭往肚子里咽，沒有誰可以聽你去喋喋不休地告苦，凡事要學會的是三思而后行。再厚的人情，也沒有必要將自己的性命搭進去。

他不禁想起，多少年過去了，可人們仍然對他在那件事上進行猜測和攻擊，認為變法維新中，是他向慈禧太后出賣了譚嗣同。他是百口難辯。他現在也不想辯白什么。吵吵嚷嚷的文人，只會在那里費嘴皮子功夫。但凡明眼人都會去想，區區百人的譚嗣同同黨，沖進朝廷，豈可能對付得了數千嚴陣以待的御林軍？這豈不是以卵擊石，何能不敗？如果是他告了密，當時為什么清兵并沒有立即將發難的首領譚嗣同緝拿歸案？當然，他知道自己絕不是忠良仁厚的道德之人，在如此的險惡環境，自保是最重要的，然后才可能再舉大事，為江山社稷謀益。人如果跌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那才真正是壯志未酬了。這應該就是中原文化的傳統和精髓了：任何時候都不意氣用事，都有足夠的清醒，保持理性以及必要的妥協與中庸；性情上隨心所欲的東西比較少。

他想到了自己的第二個恐懼。

他是多么的不甘衰老啊。

在他的盛年，他是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北方中原，那很是優良的基因遺傳，讓他的血總是沸騰。這時候的男人，渴望廝殺，也渴望女人。這都是瘋狂的嗜血本能。他只有嗅著女人肉體的芳香，撫摸著女人如絲綢般柔婉滑逸的嗣體，才可以讓自己在狂獵的燃燒之后，回復平靜。17歲上，他娶了正房，那是同鄉沈丘的于姓女子。在這之后，十幾房妻妾，個個是姿容上等。無論他在哪種場合將她們領回，都收在袁門，待以愛寵。越孔武有力的男人，越喜歡柔婉美艷的女人。

這一刻，在鄉村的黃昏，這個彪悍雄壯的男人，想到這里，面孔浮現出難得的柔情。女人輕盈的裙袂和柔和的動作，讓他回味無窮。這是個霸道的男人，卻又是個多情的男人。這個可以操縱權力于掌股而又體格壯健的男人，讓女人心甘情愿臣服于他。而他，多少個夜晚，撩開帷帳，迷離之中，他潛在女人的河流里，享用女人陌生的血和習慣的身體，為香火傳遞。袁氏家庭子孫滿堂。

也的確，只有女人身體的溫暖，才可以讓他一次次推開對身體衰老、生命無常的恐懼。但是最后，他恰恰忘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他想要并且已經擁有江山、權力、美色和子嗣，他是應有盡有，但唯獨對于“虛無”的體驗他是陌生。少了這最后一項，人將在無休止的欲望里，走向錯誤的迷途，最終是有運無命。

這是后話。卻是一切，在之后不久的年月，應驗。

袁世凱站在夏天的村頭，遙想心事；而天下之事，接下來的動蕩變局，他也是了然于心。

夏天過去，秋天到來，這個影響中國命運的男人，從此賦閑生活結束。

1911年10月10日武昌的辛亥革命，在幾乎是毫無希望的、破釜沉舟的必敗預期中，卻出人意外地在成功與勝利中凱旋而歸。這是中華帝制那衰敗朽蝕的麻繩上，那最后的階段再也經不住任何的搖晃？還是中國在這個歷史的拐角，一定要有這樣的順勢而下的大轉彎？

人們現在幾乎在迷狂中，誰都來不及去想這個問題。但是面臨新的權力，是人人都想去分這杯羹的。這其中，包括秘密會社成員，革命黨人，同盟會領袖，早就主張變革的立憲派，以及清朝留下的官吏。

多元的利益集團，在垂涎這即將到來的權力。面對權力，人變得暴躁狂烈，即使革命黨人，當初為主義和理想大義凜然不懼獻身的神情都隱去了。看起來，人最真誠可愛的時刻，是被前方虛擬的，為他人爭取幸福的舍身忘我的信仰鼓舞起來的時候。在沖鋒陷陣中倒下的人們，是再也看不到坐下來分果子時人們的混亂爭吵與謾罵了。

大街上到處是“革命了，共和了”的喊聲，還有扯住男人腦后的長辮剪下時的咔嚓聲。

一直爭吵著也終究不是個辦法，后來，由革命派中的溫和者，立憲派中的激進者達成一個妥協的決定：袁世凱重出江湖。

二

在武昌的遠郊和市區，可以看到秋意是越來越濃了。亭亭立于東湖邊的水杉，樹葉緩緩落下，湖面上顯得更加遠闊浩瀚。在市區的督府里，各路人馬云集那里，聽到的卻是激烈的爭執和無奈中的妥協。

袁世凱出山，使得一切爭吵暫時平靜下來。

此刻，不是亂世，也不是治世，是由亂轉治的結點，人們想到，唯有這個人可以統馭全國局面。他本來就是清朝直隸總督和北洋大臣，他支持當朝改革及憲政，是立憲派不討厭的人。他遇事不慌不躁，有養光韜晦的耐心，有政治人脈和軍事實力。在軍隊的統領上，當南方的將領各個擁兵自立，易人頻繁，而袁世凱則用小恩小惠扶植自己的黨羽，他對北洋軍隊有絕對的掌控權。不要說他手段不光明磊落，于下施以恩惠，總比打人耳光要好。人心都是肉長的，知道對部下好的上司，總會有人緣，讓部下更樂意聽命，甚至賣命。

辛亥年武昌起義的四天之后，清廷轉變以往對袁世凱疏離不用的態度，頻頻向袁世凱求助。

唯在座的革命派對袁世凱執掌局面心里不服。他們對袁一向沒有好感，認為他野心勃勃，冷酷無情。這樣一個人，怎么可以坐享其成？

但革命派內部的分歧，也導致積怨日久。至少內部分裂，已有三年，至今似看不到緩和的跡象。不久前的4月黃花崗起義失敗，更讓人灰心喪氣。一個月以后，在湖北，同盟會會員宋教仁、陳其美決定沿長江上下動員力量，成立了同盟會中部總會。6月4日，憲友會成立。這是一個全國性的政治組織，總部設在北京。它的綱領充滿了妥協，其中“尊重君主立憲”，是不爭的提法。它措辭謹慎的綱領，讓它可以公開行動，它的成員不再是一腔熱血的青年憤怒者和反叛者，而是在社會上有身份的人，這些人，有奇異的綜合素質，既受過現代西方教育，也擁有傳統的學識和才能。而組織這樣一個新的政黨的理論依據，則源自梁啟超。梁曾經在議員中散發過一份概述如何管理一個政黨的想法和建議的小冊子。組織一個新政黨的主張，得到革命派內部的支持。它看起來是同盟會的外延，其實已違反了同盟會不單獨結社的綱領。并且它有自己行動的自由。這次在長江流域發動的起義，之前，孫中山及其支持者持反對態度，而湖北的革命派，也對孫中山的募捐和支持早已感到了厭倦，并以嘲諷的口氣談論孫博士的“漫游”。

革命派領袖黃興是年11月3日從香港趕到武昌，任革命軍戰時總司令。湖北的軍政府在武昌閱馬場為他舉行隆重的登壇拜將儀式。他倒是個明白人，知道革命派已完成了從反帝到反滿的歷史任務。眼下混亂不堪的局勢，革命派力量有限，他們無法解決接下來的許多基本問題。況且，他在香港養傷時，就已經支持了宋教仁、譚人風等人在上海成立的同盟會中部總會。

黃興已經覺得十分疲累。他站在那里，檢閱隊伍，卻覺肝部隱隱作痛。他時有吐血，盡量瞞著旁人，用手帕掩口，然后將手帕扔掉。他的胃也疼，吃不下飯，但他硬是撐著。

望著秋天高遠的天空，黃興心頭一緊。是年，這個男人37歲，雖看著體格魁梧，但已顯得神情疲憊，他的面孔和體態都有些虛胖。多年來的奔波、受傷、戰斗，已經早已透支了這個男人的精血。國內的大小事件，他都得躬身赴前，無有閑寐。他檢閱著部隊，卻知道自己恐怕是匆匆過客了。

從是年11月8日起，革命派領導一個接一個表態支持袁世凱。

當然有許多附加條件：如果袁世凱擔任新國家的總統，他必須支持革命，支持共和；同時，他必須保證讓清廷滿人退位。各省的代表說，如果袁世凱能夠做到這些，他可以擔任總統。

袁世凱坐在內廳的雕花檀木太師椅上。雖然有暖融融的靠墊，他仍然感到脊骨發冷。以前，他可是大冬天也身上發熱。是人老了嗎？如此梟雄的男人，哪里會甘心。

他命人端來一盅參湯。這可是上等的野生高麗參，逢到秋天，他就會進補。他啜了幾口，熱氣沖了上來。他得靠補品提神了。讓他費神的樁樁天下大事，風情軟糯的小妾房子，他都顧不上去了。

他把參盅放回桌上。這一生，他好權好色，這可是男人有火旺蔥茂的身子骨時才嗜好的盎貴對象。他要江山社稷，也要女人。實實在在的，他想要在世建功立業，要做很多事情，可現在有些力不從心了。到他這時候，可以說是要什么有什么，他吃了許多補品，除了常飲的參湯，還有鹿茸、虎骨、狗鞭，制成丸或湯劑，由他常用。他在生活細節上，其實已經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相信吃什么補什么。他要精氣神參與政治，也要妻妾軟香溫玉的身體，于是他吃那些提神、壯陽的補品。殊不知，人的身體，若是某一穴位或某處經絡阻塞的話，那些吃進去的補品不但不能發揮作用，還會在不通處淤結，越憋越大，最后發展成不治之癥。

他現在看起來有了一些精神頭兒，他站起來，走到書房，拿一些冊牘讀起來。

他還有五年在世的光陰。這五年，他將登上中華最高權力的寶座，卻也因一系列神志昏聵中的錯誤，讓他有運無命。

他讀著文書，心里并不平靜。他擔任總統一事并不順利。國中有強烈反對他的人。的確，多少年來革命黨人的吶喊、呼喚與行動，為中國最后一個王朝的覆滅提供了必然的條件。他決定接受革命黨人的條件，先將總統一職讓位給孫中山。他也需要一些時間，處理那些棘手的內部問題。他總是相信時間。孫中山雖然斐聲中外，但要知道，玩政治、治國家，并不像玩名聲、博榮譽那么簡單。孫中山久在國外，對于中國國內具體實情，并無多少了解。一個只學會了去喊西方民主、自由、共和這些動人口號的人，想要治理這個地域廣袤，人口眾多的中華帝國，豈是那么容易？他倒也真想讓孫中山試試，這副擔子是輕是重，是否可以擔挑得起。

主意已定，袁世凱走出內廳，表情平和，他同意南北議和的這個條件。

在路上他又想，同意這個條件還包涵另一層意思。你別說，這些總在搞暗殺恐怖活動的革命黨，打仗不怎么行，可是他們擅長搞輿論宣傳，總能提出一些簡明扼要的、可以讓人記得住的口號，比方說“三民主義”。這些主義，大家都只是過嘴皮子癮，所謂民主、民生、民權，有誰真正實施過？國內紛爭的利益集團和派別，有時會贊成這個主義，有時會贊成那個主義，唯革命派一直堅持贊成全部的內容，雖然實際上在違反它。可是1911年之后，中國需要尋找比較能融合，至少是接近一致的事物，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現如今被派上用場。立憲派和革命派也會達成共識。

袁世凱的嘴角露出一絲奇怪的笑意。他倒是真要看看，缺少兵力和收入的孫中山，接下來該怎么下這盤棋。

此時，身在海外的孫中山，被電召回國。

是年歲末，12月29日，孫中山在南京就任共和臨時大總統。

東方露出了晨曦，中國幾千年古老的帝制，那華麗而易碎的綢緞蟒袍，在褪色和陳舊中剝落。中國從此進入新的紀元開年。

三

陽歷新年轉眼過去了，1912年1月的南京，天氣已經很冷。孫中山的臨時政府設在離市區還有一定距離的幾間青磚瓦屋里。屋子里是一些半舊的木桌木椅。他雖為臨時大總統，卻是手頭窘蹇。他在屋子里拿起電話，總在為經費之事求人。是年1月12日，他對日本記者說：希望后來的兩個月能籌集到二千萬日元，這是大事，勝負的關鍵問題是資金。

他一向對日本人友善，中間也有他自認為是朋友的人。他向他們求助。

孫中山在等待消息。他不知道結果，心頭焦慮無比。

他在屋子里一趟一趟地踱步。回想起來，在他上任大總統之前，他是何等的躊躕滿志。他回國時，南北和議是希望兵不血刃地光復中國。他卻傾向于用戰爭解決問題，一路殺將而去，直搗北京清廷老巢。他知道袁世凱這個老奸巨滑的人并不想動用武力和戰爭，袁曾經對長年住在上海做生意的英國商人李德立說：為政治競爭，極不愿專用武力……袁世凱是不是害怕了？

孫中山盼著借款能趕快到來，那時，他的臨時就是永久了。

但遲遲沒有消息。

他不知不覺走到門外。初冬，海棠花還開著。花瓣不大，那些粉藕和玫紫的顏色，襯著葉片肥厚，小而圓長的葉子，在寒峭中分外養眼。花無語，花寂寞，可是，人比花更寂寞啊。除了寂寞，還有對未來不可知命運的焦慮。

等待很磨人，很心煩，他想擺開這些糾纏，不禁回想起自己這45年走過的道路。

是哥哥孫眉把自己從家鄉廣東香山翠亨村領到美國的檀香山。他似乎與香山有不解之緣。小小年紀，去國離家，多是顛沛流離。在國外，自己作為異邦之人，心其實更為敏感。他對國內同胞在不堪的處境中竟然不覺不識，對中華經歷外侮的悲慘局面，心中懷有深重的疼痛。西方的現代教育，也讓他有了一種自由民主的眼界和抱負，他立志拯救中華，而自己也認定這歷史大任已落在了自己肩上。

卻是，一分錢也能難倒英雄漢。

現在，臨時政府陷入嚴重的財政危機，軍隊發不了軍餉，政府的日常運作也進行不下去了。現在人心浮動。

借款之事沒有著落。孫中山認為可以伸出援手的西方和日本友人，都在借口推辭，他仍不甘心。

又過一個月，2月初，孫中山與日方聯系，以租讓滿洲為條件，希望日方提供一千萬元的借款。未果。

日本和西方一些國家并不看好孫中山。雖然他鬧騰的革命運動已經使他有了國際名聲，可是這個割掉辮子，身著西裝的小個子男人，他只是一個在背井離鄉、顛沛流離中發展出自己奇異的熱情和狂想的人。他沒有接受過中國傳統的經典教育，也沒有史學家的睿智，沒有哲學家、思想家的理性，當然，也缺乏扎根于中國土壤的實干家的謀略，以及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他的時間大部分在國外度過，他有革命的信念，卻不過是些激進和浪漫的宣傳。他一介書生，手指不會扳動槍支，卻策劃了一次次暗殺和注定是難以成功的起義。他致力于共和，孜孜不倦，在焦慮時他會暴躁，揮舞拳頭，更多的時候，他善于游說海外的華僑，利用他們的民族感情募捐一些錢財，供給國內那些注定是失敗的運動。但他的確是愈挫愈勇。誰都不能不佩服這種精神。

孫中山的確是有股子韌勁，他仍然在臨時總統府中等待最后的消息。

更加寒冷的時候，院子里的臘梅開放了。盤纏虬伸的干枝上，沒有任何的葉子，卻獨獨綻放著朵朵粉紅色香氣清幽的梅花。梅花真正是香自苦寒來啊。

從此以后，民國的情調里，除了青磚灰瓦的枯素建筑風格；海棠與梅花，此刻，成了一個男人的寄寓，也成為日后一個黨國的魂靈。

孫中山望著院子里的幾株梅樹，心里涌出了一種高潔之士的傲然，其中還摻和著英雄無淚的酸楚。袁世凱那個老賊，他正眼睜睜等著看自己的笑話。那個奸佞，玩權術于股掌，長于陰謀。舉國上下，非但不對老賊伐之誅之，反而是擁戴者眾，他實在不解。他在想，日后有朝一日，若能找到討袁口實，他必定窮兵追寇，在所不惜。

臨時總統府外，寒冷中，金陵城有名的秦淮河面已經結冰。孫中山在孤獨中，想起了他遙遠的廣東故鄉翠亨。他只有小時候的記憶，卻知道那里即使在冬天，那個村莊背后的青山，四季都是樹木蔥蔥，花朵盛開。他突然想起一句古詩：

“胡馬依北風，

越鳥巢南枝。”

他是越鳥，希望在溫暖的夢境里，歸巢南枝。可是還不是時候，必須向北，北伐。想到北方的京城，陰森幽暗的皇廷，到處是暗中的陰謀，他心里一陣煩躁。他實在弄不清楚國內的這些男人，強梁戾氣，把權術玩得嘀溜轉的北方男人，會真正擁護共和，擁護革命的種種主張嗎？

孫中山跺著有些發寒的雙腳。他現在同時凄涼于那些平時對他示好的國家，他以為在關鍵時刻，他們能伸出援手。他以為他們有純良正直的品德，對他不會不管不顧。看來，這些帝國主義，本質上依舊是見利忘義、看風使舵的無賴小人。

電話鈴聲響了，他沖進屋子。

接完電話以后，他頹然坐下。電話里的消息是，所有的借款努力，都是未果。

1912年2月13日，孫中山向臨時參議院提出辭職。

在此的前一天，袁世凱已成功斡旋，宣統帝溥儀退位，清政府最后宣布袁世凱組建政府。

3月10日，袁世凱正式就任合法性民國第一任大總統。

北京城內，絳紫色的宮墻外，柳樹已長出鵝黃的嫩芽。一陣初春的風吹在身上，已經不覺得那么刺骨了。

宮墻內，坐在正殿的袁世凱一邊組織新內閣，一邊與英、美、德、法四國銀行談判借款一事。他為了表示自己是正統的合法政府，預算的款項開支中，他把仍然沒有將最后的攤子收拾完畢的原來的南京臨時政府所需開支，也歸攏一起預算。他所借款項，南北各半。

英國公使朱爾典向內閣匯報，他認為袁世凱在當今改朝換代的中國，是能夠挽救全國局勢的強有力人物，他建議政府予以援助。而之前，英國政府則是拒絕了孫中山的借款事宜。

朱爾典仍清楚地記得，十五年前，孫中山在倫敦，借助媒體，為自己成為國內外知名人物創造了造勢的奇跡。孫中山在那一年因為宣傳鼓動活動違反了英國條律，遭致監禁。十二天上，英政府已打算把他引渡回中國。多虧了孫中山在英國的兩個老師救了他。眾目睽睽獲釋的那天，孫中山馬上向新聞媒體公布了這一消息。他有演講的澎湃才華，他感謝英國政府對他事業終于給予的理解。他說他是在為他災難深重的祖國，竭盡全力。直到現在，英國人，還有朱爾典都還記得孫博士激昂高亢的話：

“我現在更加強烈地知道和感到一個憲政政府和一個文明的民族意味著什么。這使我以后要更積極地為我自己可愛而備受壓迫的國家尋求進步、教育和文明的道路。”

朱爾典記得孫中山為此寫過一個英文的小冊子《倫敦蒙難記》。正是這件事情，讓孫中山利用了西方人純良的品性，贏得了公開的名聲，成為了國際名人。孫中山以后不管干什么，哪怕是去一趟教堂，他也設法讓新聞媒體知道，讓輿論馬上跟著宣傳報道。

可是要知道，名聲大是一回事，若是真正要治理這個古老帝國，沒有能制肘全面的鐵腕人物肯定不行。西方人認為，孫中山充其量不過是一個秘密集團的謀反者，他的主要活動方式只是會策劃暗殺，組織一次次注定要失敗的突然襲擊。他的秘密會社不是一個政黨。他當然也沒有任何管理政黨的經驗，更遑論去管理一個國家。而袁世凱才是當今最合適人選。外國人之前所以不借款給孫中山，是害怕借錢給只會搞宣傳，搞辯論，根本無法實施治國綱領的那個人，到頭來，自己得不到回報，錢也會打水漂。

孫中山一籌莫展做不到的事，袁世凱則很容易就做到了。幾個月里，袁世凱籌銀一千萬兩。到1913年，他又籌銀二千萬兩。他的內閣也已組成。廣東人梁啟超在內閣大臣中擔任副職。這里有必要多說幾句梁啟超。梁啟超與他的同鄉兼老師、廣東南海人的康有為，多年來一直致力改革的努力，“康梁變法”為世人矚目。他們不像孫中山只將國內當做飛地，自己卻在海外遙控。康梁學識淵博，出入朝廷自如。但他們鼓勵的戊戌變法則遭失敗。辛亥革命成功，康有為成了“保皇黨”，梁啟超伺身新政。

但是梁啟超說過這樣一句話，他說：中國人還沒有做好治理自己的準備。

他是一個有預卜能力的高人，今后所發生的一切，都不幸被他言中。

民國了。

這之后，將是被剪掉腦后長辮子男人和松開裹腳女人驚詫的叫喊聲，將是各路軍閥篤篤的皮靴踏碎晨霜的角逐聲，將是文學青年身著簡潔流暢的青衫活躍于街頭和演講臺的身影，將是傳統文化的史牘被踩在地下，新的價值規則又無法成綱的迷亂時分。

四

孫中山依然在南京，在借款四處碰壁，依舊在苦苦支撐著南京臨時政府。孫中山多么想把自己治國的綱領在實干中施展。他治理國家的理念，是他在1896年就已形成。那是在大英博物館五個月潛心閱讀的日子。1894年，孫中山懷抱入世宏愿，給當朝直隸總督李鴻章上書，就發展西式教育、促進商業、鼓勵科技提出自己的建議。李鴻章根本沒有時間理會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海外游子的這些并不新鮮的意見。這讓孫中山心內忿忿。倫敦蒙難而獲救一幕，讓孫中山在國際輿論中名聲竄高。正是這一年，他讓自己在苦讀中充實，開闊眼界，然后形成更完備的日后治理國家的施政綱領。正是此刻，孫中山接觸到英國人亨利·喬治的費邊社會主義，心中頓覺豁亮。也就是此時，他后來的十六字治國綱領已經醞釀，那就是：

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

在任南京臨時政府大總統的日子，孫中山欣然于自己的治國綱領正在如斯實現，關于最后一項，他毫不猶豫地寫下實行國有，消滅私有制的有關方案。他不知道，幸虧他的這一理念只有三個月的實施時間，否則，他的故鄉廣東，將首先反感。因為自清已降，與西方接觸、沖突的結果，使廣東除了有一批在洋行做事的買辦，還有一批善于與外國人做生意的商人。在孫中山的老家，那是一個有名的買辦之鄉，最有名氣的鄭觀應在上海，不僅經商，還寫下了《盛世危言》的著作。可是，孫中山不想理會他們。他認為公有制比私有制好。

在孫中山將要黯然離開南京的那一夜，在臨時總統府，他痛哭并且失眠。他倒要看看袁世凱那個老賊將要怎樣治理一個國家。那個人，只有一套陳腐的觀念，只懂得命令和臣服，只會玩宮廷陰謀和騙術。他與袁勢不兩立，結下深怨大恨。孫中山在南京的留守所解放以后，轉道上海，并將同盟會改組為國民黨。

孫中山又將要發起討袁的二次革命了。

1913年3月20日，國民黨理事長宋教仁在上海火車站被人暗殺。

說來也巧，是年2月，依臨時約法，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次國會選舉舉行。袁世凱總統位置已定，早已是中國第一任合法的大總統，毋需再議。此次選舉內閣總理，因國民黨所得議席最多，宋教仁是國民黨一派候選人，自然得票也多。但他不久被人暗殺，全國頓時大嘩，孫中山、黃興均指控是袁世凱唆使授意行兇。袁世凱否認。

當時的證據是，時任國務總理的趙秉均涉嫌教唆殺人，并沒有袁直接指使的任何證據。已抓到的兇手為共進社成員，屬于國民黨的陣營。

孫中山執意發動討袁的戰爭；而黃興則主張走法律程序，通過調查和人證物證，事情的真相總可以水落石出。這不僅是黃興一個人的意見，國內諸多人士，都以為法律程序最為可靠與合法。

孫中山與宋教仁之間，其實關系并不是太好。早在同盟會初期，孫中山對日本同盟會的宮崎一人信任，引起其他會員不滿，內部造成混亂。孫中山與章太炎也不和，讓他“承認不是”；他同時也禁止宋教仁不要干預軍事問題。但是大家都承認孫中山是革命民主派的一面旗幟，應該團結在他的周圍。包括黃興，也一向是這個態度。

孫中山這一次是絕不放過討袁的口實了，無論真假，只要向輿論播布出去，站足未穩的袁世凱，仍有對他十分反感的省份。若這些省份起身討袁，一俟全國聲勢一片，袁世凱自然會被推翻。中國在當時，各省仍處割據局面，人人都想占山為王的心理，再加上過激的哀兵必勝的道德心理，孫中山借機討袁，認為很有把握。

1913年6月，孫中山在澳門附近海面的一艘軍艦上，會見了由袁世凱任命的廣東正護軍使陳炯明。陳炯明為廣東惠州人氏，孫中山實指望這個同鄉能助他一臂之力，因此勸他宣布廣東獨立。陳炯明以兵力不足予以推托。

后來，擁戴孫中山的其他省份江西、南京、安徽、上海有人宣布討袁。陳炯明此時通電孫中山，自己也加入討袁隊伍。但廣州城內督軍統領李耀漢反對陳炯明，他們由沙河出兵炮轟陳炯明所在的都督府。是年8月3日，陳炯明倉皇出逃香港。廣東繼任者都督宣布取消廣東獨立，外省亦偃旗息鼓，討袁不成，二次革命失敗。孫中山流亡日本。

風云際會之時，這又仿佛是一南一北兩個男人的較量。

那個南方的男人孫中山，耳聞目濡于西式教育。他做派典雅，衣著簡潔。時有不快便會暴躁發怒，一生堅持正義學說。

那個北方的男人袁世凱，在封建時代文韜武略的背景成長，長袖善舞，奉行實用主義。他恩威并重，一生長于斡旋之道。

當然，袁世凱不可能只會花拳繡腿的斡旋，多事之秋的中國，他得盡心盡職操持，國勢才穩。這個在河南農村長大的、深知底層艱辛的男人，對中國上上下下的人情世故，其中也包括經濟政治之庶務，是整一個門兒清。他在多方的虎視眈眈中，收拾殘局。

袁世凱已是京都最高執政官，他卻無暇去游覽清王朝慈禧時期建造的美麗如畫的頤和園。他雖然借得款項，卻知借款必還的道理。國要富強，首先必須要發展市場經濟。而市場經濟，又得承認資本的私有。他在清廷任直隸總督時，就深以為然。清王朝留下了一個極其混亂的財政，他著手整肅，并開始發行統一的貨幣。如袁大頭銀元，正是袁世凱清理財政的一個方面。

短短幾年時間，他一方面要迎面騷擾，另一方面在發展經濟等方面，已開始有所收效。那時期，民眾生活開始安定起來，言論也比較放松。有人罵當朝總統袁世凱，報紙可以公開發表。

袁世凱雖行伍經年，小時讀書，僅中拔貢，但他執政時十分重視教育。他廢除了一千多年中國的科舉制，大力提倡新式學堂。他壓縮軍費開支，用于推廣免費的四年制小學這一國民學校。他有言：“凡一國之盛衰強弱，視民德民智民力之進退為衡。而欲此三者程度日增，則必注重于國民教育。”他建大學，山東大學就是經他而建。

他重重的皮靴聲，踏在古老的廷堂。他開始廢除以前清廷衙門式的治安管理模式，仿效西方，建立起巡警制度，讓全國的軍隊和警察分開，并且成立了中國第一支警察隊伍。

此時的中國，需要給一些時間，讓它在不動蕩、不流血中，學會冷靜、理智地安排日常事務和生活細節。中國人急需在安靜中學習建設的主張，而不是破壞與摧毀的諸多主義。

此時的世界，已將目光投向袁世凱。他們知道這個強梁人物，擁有經過良好訓練和裝備精良的部隊，擁有見識與膽略，也擁有治國的具體方案，也是唯一在外邦面前有威望的人。

但在多年激進背景中成長的社會精英和革命家，這其中當然也包括孫中山，他無法忍受顯赫的革命是如此短命，他必須借助宋教仁案這個血淋淋的事實，將袁世凱再次拖入奇恥之深淵，而不論證據是否確鑿。

這一次，中國失去了一個機會，一個在舉國皆知的案件中，嘗試著運用法律解決問題的學習機會；而不是不分青紅皂白，只憑意氣就隨便動用武力。從此以后，中國也將走上一波又一波的暴力與革命，無論哪個黨派，無論哪路軍閥，都將這樣做。從此以后，中國人已不再習慣于用法律的手段保護自己、懲罰別人。它將是人治的而不是法治的，誰手里擁有槍桿子，擁有強權，誰就可以宣稱自己代表至高無上的正義。

激進將成為中國后來相當長的歷史時期發展的主調。

人們已習慣于缺乏足夠的耐心，給一個路子走得還算穩健，方略還算得當，想辦些好事的政權以時間。人們不再習慣慢慢積累出教訓以后，去靜靜追省反問，爭取學習到經驗。人們學會的是激怒于人。

果然，袁世凱被激怒了。

那一次，他被革命黨暗殺，他僥幸活下來，他的衛兵死了，他已經在怒火中按捺了自己；這一次，他被激怒，他憑恃自己的最高權力，1914年初，下令解散議會，把權力歸個人。他本性中在封建王朝浸濡過的專制一面，因為被激怒而無所忌憚。

五

袁世凱站在清廷留下的飛檐起翹的宮殿。他望著那些黃色的墻面上方，鑲嵌的一些晶綠的琉璃磚。這是來自草原的大清，為自己永遠的綠色草原之夢，留下的建筑符號特征。他穿過曲折的回廊，再看那一處處精美絕倫的雕花欄桿上，有時會立著一些鳥兒，待人走近，又悠地會飛走。

大白天的，他并不是有那么多的閑情逸致。他為一直在騷亂的革命黨，為各省割據的不易控制的軍閥正傷透腦筋，他也為自己的各種主張不能很好的在全國貫徹而煩心。當深夜來臨的時候，譙樓上梆子聲聲。寂靜之中，他并不想女人。當男人被外部事務搞得疲累不堪時，他顧不上想女人。睡不著時，他腦子里浮現起先前帝廷生活的場景。也就是在這個深夜，稱帝的念頭出現了，再也揮之不去了。

如果握有了絕對權力……他開始興奮起來。

1916年初，袁世凱開始稱帝，改國號為“洪憲”，意為宏揚憲法之意。

這又一次激怒了對他早就時時提防的敵對勢力，也破了各路軍閥權力再分配的美夢。

孫中山領導的中華革命黨自然的沖在了討袁的前線，而動作和影響堪稱最大的、當屬云南蔡鍔將軍的舉兵討袁，發動護國戰爭；貴州、廣西相繼響應。

做了八十三天皇帝夢的袁世凱沒有一意孤行，3月22日，他宣布取消帝制，恢復“中華民國”年號。

這個人并沒有固執到底，他見到行不通時就改過了。他仍然有可愛的一面。這在最高權力者中，實屬難得。或許，那時的人，真還沒有后來的人將專權貫徹到底。后來的人明知是錯誤的決斷，卻仍然要一條道走到底。

袁世凱事后為自己的稱帝找了兩個原因。一是有一批學者認為中國應該學習英國君主立憲的模式。帝制不廢，同時又以民主共和為執政理念，制定憲法和法律為治國之本。這種君主立憲的形式，可以鉗制日益紛爭的軍閥割據和黨派之亂。中國這么大，否則難以一統，會內亂頻仍。持這種觀點的有嚴復、劉師培、楊度、孫毓筠、李燮和、胡瑛等人。他們甚至聯名寫了“擁戴書”。要知道，嚴復可是翻譯過《天演論》，對進化學說曾經給予過那樣熱情鼓吹的人。

再一個原因就是，袁世凱的兒子袁克定做著太子的打算。他偽造《順天時報》，營造日本支持袁世凱稱帝的氛圍，當時袁曾向日本借款。袁世凱后來譴責袁克定“欺父誤國”。袁世凱最后并沒有把繼承權交給袁克定。在他死后打開了他的金匱石屋，他親筆寫下的繼承人是：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

但是不管怎么解釋，總之這個人是自己把一些事情弄擰了。距離他的離世不足三個月，他想改都改不過來，已經來不及了。

袁世凱訇然躺倒。在森嚴的內宮，他神智昏聵，頭脹如斗。這頭雄獅已經不再咆哮，他像條蟲一樣，無奈地躺在涼席上。并沒有入夏，他卻覺得熱燥難熬。

似他類梟雄，廣東的孫中山、云南的蔡鍔討袁，哪至于嚇他破膽而一病不起。他的病，已入膏肓，他將命絕于自己的非理性。這非理性一般情況下他都能克服掉，這才使他這個來自民間的人，這個有著游民和地痞經歷的人，可以經受得住日常的種種蹂躪、淬火和鍛打。這是一個在宮廷陰謀和權術中不受良心拷問，在屈辱和艱難中不動聲色，卻暗中起著報復之心并付諸行為的人，他因此也才能在歷次的政治博弈中，拈子得當，智取全盤。

這個如此雄霸之人，這一次卻一病不起。

他是太想活了。這個世界有多少好東西在等著他：江山社稷，以及女人。他將命絕于的，便是他無限的欲望。他太想保命了。一個精壯英武的男人，他曾經想做很多的事，其中包括公事和私事。但他在細節上出了差池。他補得太多了。歷史上的帝王誰個不想長命百歲？據史料記載，皇帝希望術士煉出仙丹讓他長壽。那些弄臣大都先要親口品嘗這些丹丸。這都是些壯陽的藥，吃下以后，奇熱無比，血脈賁張，并且下體腫憋難受。在無法忍受的煎熬中，他得讓人在股溝割開口子，放許多的黑血，人才會平靜舒服一些。但這些耽于欲望的，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皇帝，恰恰沒有了性命。

袁世凱躺在床上，他已經不能講話，他的兩個兒子在那里爭執不下的是用中醫還是西醫的治療方案。袁世凱，這個曾經叱咤風云的男人，現在卻只能聽人擺布。他原來有著強健雄悍的體魄，他的多血質，他身體內部強烈的荷爾蒙和雄性激素，才能讓他有力量建功立業，妻妾簇擁，子孫滿堂。這個從黃河岸邊走出來的中原男人，有很好的基因，在一次次嚴酷的社會和自然的災害中，沒有被淘汰而存活下來的人，已經稟賦了極其優秀頑強的生命特征和遺傳基因。但這一次，他怕是挺不過去了。以前的日子，他如果能有虛無和有限的靜謐，他如果不是那無所不能的縱橫霸氣，他興許不會落到這般田地。他太想活了，祈盼上天給他五百年，但他在世只有五十七年的壽數。

他躺在那里，死神在悄悄臨近。

有時候，悲劇和厄運會像瘋狗一樣攆著前邊的人，誰會被追上，不知道。有時候是宿命，有時候則源于一個人的悟性。悟性的大處和小處的處理意見，會帶來不一樣的后果。大處的悟性，可能會治國平天下；小處的悟性，至少可以適度保命，化險為夷。而小處從來不小啊。袁世凱欲望太熾，雄霸的脾性太烈，他希望占盡天下的好東西，這都已偏了正道，寒峭之虛無烈風，沒有將他大團大團的燥焰吹散。人在某一個地方錯了，會一錯再錯，錯失全局。

可以想象，熾烈中燒的他，昏迷中已無法清醒地作出判斷，他將誤國。他想祈盼上蒼給他長長的壽數，他卻不能得到。任何人都不要去嘲笑別人了，誰還不知道誰好誰倒霉呢？一個人的命運開始看起來并不好，可后來他依正確法度行事，命運或許可以變好呢；而開始看起來命運很好的人，如果行事有誤，他會被厄運追上。

袁世凱有運無命。

1916年6月6日，他大口噴血，死于尿毒癥。臨終吐出的四個字是“葬吾洹上”。

他的繼任者是黎元洪。

小麥已經收割，端午節的油炸裸子已經吃過，地里只剩下一些矮壯的麥茬，還來不及鏟掉。當藤上的野花開始結籽時，8月，袁世凱永遠地回到了他的家鄉河南洹上村。

■責任編輯 王坤紅

蔚江，作家，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