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著面孔的文義民有另一面
我和文義民將軍的關系似乎更近一些。這倒不是說我們接觸頻繁,絕不。主要是容易勾通,言談投機。我想了想,原因可能有三,一是我較早就采訪過他,大約在2000年夏天,當時他39歲,是汽車某團政委,兵站部最年輕的正團職軍官。他和團長孫傳章合力打造出了在全軍也數得上的先進汽車團,總后勤部給他們記了集體二等功;二是他廣泛地和文化人交朋友,一向尊重作家的勞動。有這樣一個小例子,兵站部青年作家王鵬寫過不少反映青藏線生活的作品,一些作品在社會上還有過較大的反響。但他因為常常夜里加班寫作,次日就出不了早操。有些人看不入眼給王鵬提意見。時為政治部主任的文義民斷然給了王鵬“三不”優惠政策:“可以不出早操,可以少出公差,平時可以不穿軍裝。”有人對此不服,文義民就說:“那么你也寫稿子,讓兵站部的事上軍報上人民日報,我就讓你也享受這‘三不’政策”;三是他的妹妹是作家,這大概也是他走近文化人了解文化人的一個橋梁。文妹文清麗早先是第四軍醫大學一位業余作者,酷愛文學,成績不斷攀升,現在是《解放軍文藝》的副主編。
有一件事讓我終生難忘。具體時間不曾記得,反正是上個世紀末的一個秋季,我取道西寧進藏深入生活。當時文義民調任廣州第一軍醫大學副政委已經在青藏線沸沸揚揚傳開,據說他本人也接到了上級打招呼的電話,只等一紙正式公文下來。我進藏的前一天,文義民對我說:“王老師,明天上線我在醫院找個女娃陪你,一方面給你保健醫療,另外也和你說說話排除一路寂寞。”我當然聽出他是七分玩笑話,還是一本正經地回答:“還是派上強壯的小伙子陪我的好,這樣我萬一過不了唐古拉山,他可以背我過山!”文義民說:“你既然不要女娃娃陪你,那么我就陪你了!”我一再謝辭,他說到做到,總是說他也要上線了解情況,陪我只是順便捎帶的事。我那趟上線確實是文義民和副政委李海乾雙雙陪著我。我們一路聊得盡興又開心,我得到了許許多多在辦公室難以得到的高原軍人的原始生活素材。出發第三日,我們到了唐古拉山兵站,這是青藏公路上最艱苦的一個兵站,我再不愿讓他們陪送了,就說:“二位留步吧,翻過這座山就是西藏了,后面的路好走多了,我會順利上路的。”文義民握著我的手,深思著說出了他心中的話:“王老師,我不知這話當說不當說,放在心里好久了。想了想今天還是說了為好。你已經是過了六十大壽的老人了,還經常堅持上高原,這讓我們很受感動。我們當然愿意年年在唐古拉山看到你的身影,但畢竟年紀不饒人,我勸你這是最后一次上線。今后寫作時需要什么素材,我們上北京給你匯報!”我不認為這是一般的客套話,只有最親近的人才會說得出。這樣的話,家人和最親密的同志都給我說過。今日在唐古拉山巔聽文義民如此說,心頭的感動、激動涌得竟說不出一句話了。我當時答應了他的勸阻,繼續西行直奔拉薩。我是說話不算數的人,此后。至少又有s次闖蕩世界屋脊,最近的一次2009年。我剛好70歲。
回轉筆,還是寫文義民吧!
其實,文義民在汽車團開車時的事情已經很少有人提起了,甚至沒有人知道他曾經還是一個汽車駕駛員呢。留在大家腦海里文義民的形象,好像永遠都板著個面孔,從來不曾有過笑容。是的,他是一個很嚴肅的人,從當了團政委以至當上兵站部政委后,都是這樣。對部屬要求很嚴,金口玉言,一言九鼎。這樣到底好不好?眾說紛紜。他呢,似乎不去考慮,依舊我行我素,一如既往地嚴肅著那張面孔。
有這么一檔事,已經過去了十多年,人們還不時地津津樂道,話語間溢滿了對他的稱頌。好像時間越久才釀造出揮之不去的甘甜味道。
兵站部設在格爾木的指揮所院子里,綠化美化在格爾木地區都是數得著的先進單位。尤其值得自豪的是,有些樹是青藏公路通車后不久就長在那里。當然這樣的祖先樹只有兩三棵,絕大多數的樹是幾代后來的青藏線人陸陸續續栽的。院子里的樹到底有多少,好像很少有誰去清點過,有這個必要嗎?但是有一點是不容置疑的,看見這些長在不毛之地的樹,大家扎根高原的思想就會牢固一分。
這天清晨,這是文義民從線上執勤下來的第一個早晨,他照例在指揮所的院子里邊走邊看邊想。這已經是他的老習慣了,總是在走走轉轉的看似閑步之中發現問題思考事情。不對,路邊的樹怎么少了三棵?他仔細查看,沒錯,是少了三棵。他很快就搞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原來管理科的幾個同志認為院子里有些地方樹與樹之間的行距過密,便私自決定,跑馬射箭般這一棵那一棵地砍下了三棵。滿院數十棵樹,少了三棵,一般人很可能不會留意。文義民不僅發現了,而且很在意。
好像在太歲頭上動了土,文義民怒氣難耐地找到管理科的負責人,批評說。你們真是膽大包天,砍樹!在格爾木種活一棵樹比養活一個娃娃還要難,你們不知道嗎?長了十幾年、幾十年的樹容易嗎?格爾木的樹是一種獨特的風景線,更是一種精神,你們知道嗎?慕生忠政委當年為了給格爾木種樹,從湟源買來了一汽車樹苗,栽在望柳莊前,才活了十幾棵。現在這些樹都老化了,還長在望柳莊前。老樹就應該砍掉?樹的行距密就應該砍掉?扯淡!
文義民罵人了,粗話。后來他說,他不敢說這就是自己最后一次罵人,但他說,他今后會盡量做到不說臟話。
事情到此并沒有畫上句號。文義民給管理科的領導留下一話:一定要嚴肅處理亂砍樹這件事。有些人大概對有些事情敷衍慣了,政委讓處理嘛,批評一下就算了,誰能說不是處理?沒想到,文義民根本不通過。他和其他幾個領導商量后,對凡是涉及砍樹的當事人以及有關領導,包括兵站部分管這項工作的領導,罰款!有的還給予了處分。
這就是文義民。板著面孔很嚴肅的文義民。當然這只是文義民的一個方面了。他還有另一方面。從士兵一路走來的文義民,他的心一直拴在基層。他對終年在風雪線上餐風飲雪的廣大官兵,那真是愛得深切。從下面講的兩個故事里,你就可以透徹地看出他和兵的感情交融是多么深沉。
故事之一:營院有一棵酒樹
文義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那一夜他被那伙老兵灌得大酣大醉。當然很痛快了!不是吹牛,他的酒量是蠻可以稱雄的。在青藏線上敢和他文義民碰杯的能有幾個?可是他還是敗在了幾個老兵的手下。海量,服!打心眼里服這些快退伍的老兵。老兵對他,還有他對老兵,那是只能用酒才能澆灌出來的感情呀!
那天。八連的晚飯是專門為次日要離隊退伍的十個老兵做的,少有的豐盛,也破例地備了酒。平時軍營里是聞不到酒味的,特別是汽車部隊,誰喝酒,那不是找死?現在這十個老兵要離開高原了,他們都在風雪線上鉚著勁奮斗了八九年,哪個都有功勞簿。難舍難分的惜別之情籠罩著整個餐桌。備上一壺燙酒,于情于理都說得過去。有幾個感情豐富的老兵述說著難舍之情,說著說著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大男人的眼淚不到傷心動情處,是不會輕易淌出來的。
有個老兵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高原苦嗎?是苦。可是哪個王八蛋不愿意在這干呢?再大的苦。我們把它咬碎咽了,它還能苦到哪里去呢!我是農村走出來的,苦孩子出身,我不怕苦。在高原再干十年也樂意,開汽車,端盤子,爬電桿,都愿意!今年猛不丁地領導讓我復員,我舍不得走!”
說著他一仰脖子,半杯酒沒了。
另一個老兵端著酒走過來,對這個哭訴衷腸的老兵說:“老馬,你他媽的算男子漢嗎?男兒有淚不輕彈。有什么過不去的坎,眼淚能幫忙嗎?你以為我愿意走嗎,龜孫子才不想留在部隊呢!咱都是受黨教育多年的老兵,這點坎還邁不過去。熱愛高原,熱愛格爾木,去球吧,回家抱著媳婦熱坑頭,干個名堂出來,同樣是熱愛高原、熱愛格爾木的表現。來,干!”
另一個老兵站起來對這位“熱愛格爾木”的戰友說:“我怎么聽著你說的這話酸溜溜的,不舒服。少說這種不搭邊界的廢話,我倒是有一個正經的建議,咱們馬上就要離開格爾木了,為什么不和文政委碰一碰杯,聽說他是海量,誰上去他就把誰撂倒!”
他就是這個時候出現在大家面前,文義民。其實他已經站在這里好一會兒了,本來是專程來送十個老兵的,沒想到進門就聽著大家七嘴八舌地笑談著,他就駐足有意多聽了幾句。這時他上前和十個老兵一一握手,邊握手邊說:“不用你們請,我就來了。咱們都是戰友,我送你們是應該的。”說著,他走到剛才哭訴心跡的那個老兵面前,端起酒說:“你的話我都聽到了,說心里話,我很感動。就沖著你對青藏線這份深情,我文義民也要和你干杯。咱不打折扣。先千為敬,我干三杯,你量力而行!”
他把三杯酒夾在手指縫間,一仰脖子,一下子倒進嘴里。三個杯子干干凈凈,滴酒不留。
那兵也不示弱,照樣喝了三杯。只是他沒有政委一次就能喝三杯的高超酒技,是分三次喝的。
文義民又端起酒杯,對包括那兵在內的十位老兵說:“這杯酒是感謝。也是祝愿。各位在高原多年,為兵站部建設作出了無私奉獻,青藏線人會永遠記住你們的。今日是好漢,明天也一定會成為英雄的,來,干杯!”
兵們端起酒,其中一個兵悄悄喊了一聲“一二”,他們便一起說:“感謝各級領導的厚愛和關照!”
文義民端起第二杯酒,說:“這一杯是致歉酒,你們在部隊期間,我們這些做官的肯定會有不少粗疏不周的地方,有時出言不慎傷你們感情的話也會有的,請各位包涵!”
十個老兵又是齊聲說:“我們都是兔小子,希望繼續得到首長的批評幫助!”
第三杯酒是文義民為十個老兵的夫人和未來的夫人敬的……
酒過三巡,他和兵們都有點醉意了,話也越來越投機。
官和兵這時完全融為一體了。心心相換,無話不談。一個老兵說:
“首長,你剛才喝酒,手指縫里夾著三個酒杯,一張嘴酒就全部倒進去了。這一招真絕,我還沒有看夠,你再表演一次好不好?”
文義民一眼就識破了這個老兵的詭計,說:“你小子想灌我了,繞什么彎彎。好!我答應,給你表演。我三杯。你也三杯!”
說著他就把三杯酒夾在指縫間。一飲而盡。他望著那個老兵說:“別裝熊包,喝!”
老兵無奈,只得連喝三杯,三次喝的。
借助酒威,文義民大聲感慨:“三杯?那算什么求本事,剛才那是雕蟲小技,我四個指頭可以夾六杯酒,一口喝完。”
“呀!六杯。”兵們大驚大喜。
“不信,咱就試試!”他的高興勁來了。
老兵將巴掌拍得興高采烈。
他說:“你們派人到我宿舍里拿酒去,今晚咱們喝他個一醉方休,讓你永遠記住高原軍人的豪爽!”
西鳳酒,名牌。他說這是從家鄉帶來的,今晚為了歡送高原上的功臣回鄉,貢獻出來。大家都高興,酒才喝得有滋味。
果真,他的指縫里夾了六個酒杯——中指兩邊的縫間各夾了兩個杯子。倒滿酒,仰頭,張嘴,六個杯中的酒水溪一般淌了進去。
兵們跟著他學,一個個滿臉都流的是酒,誰也學不來他這一招。他很牛氣地說:“再長幾年見識吧,現在還嫩了點。”
月亮高高地掛在樹梢,兵們送他出來回宿舍,送了一程又一程,也不肯分手。在經過一棵柳樹時,不知是哪個兵帶了個頭,三蹦兩跳地就上了樹。接著其他九個兵也一個一個地爬上了樹。每個樹杈上爬著一個醉兵,滿樹噴著酒香。
兵們在樹梢上喊著;“再見,首長!再見,格爾木!”
他立樹下,大聲喊著:“快下來,小心摔著!”
他的話語里也含滿酒香。歡樂的格爾木之夜。官兵們都快樂瘋了!
昆侖山也像醉了似的,慢慢抬起頭,看著軍營里這片真情。
忽然,樹上的兵唱起了歌,歌便是《小白楊》……
故事二:他挾起三個下跪的兵
每到節假日,山上的兵站就顯得寂寞難耐。特別像元旦、春節、國慶節這樣的大節日,兵站的兵們更感到心里空空蕩蕩的無著落。
這個時候,路上斷了車輛和行人,站上的干部也都輪流安排下到格爾木很幸福地進了家屬院。那些老兵們也總愿意把回家探親的日期選在這個時候。這個春節,五道梁兵站那幾排房屋冷清地站在可可西里,像拋錨的小船停在港口。是等待起航吧,只是等待太漫長,熬人!
這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兵站其他人都各忙各的事去了。會議室只留下三個兵在包餃子,清一色的三個新兵,全是連第一套軍裝也沒有穿舊的兵。他們剛剛沒精打采地捏完了餃子,誰也無心去整理那些零亂在案板上的餃子。搟面杖滾掉在了地上。
給人的感覺,那些餃子比三個兵還要孤獨無助。
兵呆呆地望著餃子,餃子是不是也望著兵呢?
會議室里的空間似乎比平日增大了許多。
一個兵對另一個兵說:“為什么沒有一輛汽車來呢?我很想搭個便車到格爾木去,那里的汽車團有我的老鄉,我們是一個村里的,今晚他算是離我最近的親人了。”
另外一個兵自言自語地說:“我還不懂事的時候,我爸就過世了,不久媽媽也跟著另外一個男人離開了我。我是由姥姥帶大的。姥姥去世后,每年春節我都去姐姐家過。”
無語。
會議室的空間在繼續擴大。
這里思鄉思親的愁緒是如此的濃烈,悲涼!
也許這時候有一只迷路的藏羚羊在屋外的灘上徘徊,它會不會誤以為這是一間空房子,想進來躲過這迷途中的一夜……
三個兵靜靜地坐著,誰也不理誰,只有案板上的餃子呆呆地望著他們。
好漫長呀,這個夜,這個春節
突然,外面一陣說話聲,緊接著門開了。文義民帶著三個軍官出現在三個兵面前。三個軍官一個上校,一個中尉,一個少尉。兵們都認識文義民政委,他是大校。
三個兵好驚喜,都站了起來。
文義民說:“你們辛苦了,我們給你們拜年啦!”
說著,他雙手抱拳,給三個兵一一祝福。
文義民看見了案板上的餃子,似乎看出了點什么味道,便滿臉喜色地說:“餃子包好了,為什么不吃呀!在我們老家除夕夜就興吃年夜飯,也叫團圓飯。來,咱們今夜能在可可西里會面,實在難得,也是緣分。團圓嘛,下餃子,吃團圓飯!”
這時,那位上校到伙房去了。中尉和少尉到兵站其他執勤點上拜年去了
三個兵見狀,不知是驚慌,還是欣喜,竟一起跪在大校面前,一連三磕頭。
在他們老家,小輩人給長者拜年就興磕頭。
大校扶起兵說:“這可要不得、要不得!”
說著,他哭了,給三個兵還畢恭畢敬地還了個軍禮……
文義民的故事還很多,都帶著濃濃的官兵之情,還有點傳奇色彩。不少記者都喜歡和他聊天,希望多挖掘些這樣的故事。他呢,不太愿意講自己。記者們問得狠了,他便會說:“我做的這點事,比起我們的老部長王根成,差得遠了。”
于是,他就給記者講起了王根成的故事……
(下期請看《王根成問兵:你喜歡什么樣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