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學術界論及《墨子》時,多認為“節用”是墨子經濟思想的核心。如果從《墨子》書中保留下來的異體字來考察其經濟思想,可以發現墨子對于社會財富的純消費確實主張節用;但是作為一名手工業者,墨子的節用主張并不適用于為改進生產工具而進行的投入,也就是說墨子的經濟思想有節而不節的一面。顯然,從這個角度探討墨子的經濟思想所得出的結論,更加符合墨子作為一名手工業生產者要求改進生產工具以提高生產效率的實際情況。
關鍵詞:墨子;異體字;經濟思想
中圖分類號:B2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3)01-0119-04
春秋戰國之際,是中國歷史上經濟、政治與文化發生大變革的時期。墨子作為這個歷史時期興起的小生產者這一階級的代表人物,從小生產者這一貼近社會現實這一獨特的視角出發,對當時的社會狀況進行了系統的思考,形成了關于政治、經濟、軍事等的理論體系。與孔子學說體系重《詩》、《書》不同,墨子的學說體系更加貼近下層民眾的生活,因此,《墨子》一書中經濟思想占有特別重要的地位,《墨子》十論中,主要論述經濟的就占了三論。學術界對墨子的經濟思想也因此而特別地重視。梁啟超在《子墨子學說》一書中,對《墨子》的經濟思想從消費、生產、經濟道德標準、以勞動力為本、社會分工、重視時間、人口、分配等多個方面展開論述,開近代對墨子經濟思想進行系統論述的先河。此后,論及墨子經濟思想的專著、論文很多,難以在此一一列舉。這些論文與專著都將節用作為墨子經濟思想的核心,而沒有注意到墨子的經濟思想有節而不節的一面。因而本文打算主要以《墨子》中的異體字作為論據,來探討墨子經濟思想中的節而不節。
漢字在早期是象形文字,誠如《說文解字·敘》中如說:“倉頡之始作,先有文而后有字,六書象形指事多為文,會意諧聲多為字”。在象形文字之中,“中國人把從視覺攝取的‘象’化作視覺符號,用來表示事物,在里面積淀著自己的思維。”《墨子》一書中保留了大量的異體字,從中可以發現墨子一些隱而不說的思想。本文在論證時,有些觀點是首次提出來的,有些只是從新的角度、用新的材料對前賢觀點作補證。
一、節用的實質是反對純消費領域的浪費
中國古代思想家談論經濟時主要有兩個主題,即生財與用財。在生產力水平不高的春秋戰國時期,生財由于受到外在客觀因素的制約而難以取得重大突破;因而,為了讓社會在財富極度缺乏的前提下正常地運轉與發展,有社會責任感的思想家們都不約而同地強調節約。孔子就曾提出過“與其奢也,寧儉”的觀點。荀況也曾說過:“足國之道,節用裕民,而善藏其余。”雖然儒家也提倡節儉,然而為了推行禮樂制度,以儒治國就不可避免地要消耗社會財富。墨子所提出的節用之說,比儒家思想家所說的節用更進了一步,他認為,為了維持禮制的這部分消費也應該去除,所以才會有“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以為其禮煩擾而不悅,厚葬靡財而貧民,久服傷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一說。
能夠表現墨子節用思想的具有代表性的異體字有:
1.槃
“槃”字出于《墨子》中“書于竹帛,鏤之金石,琢之槃盂,傳遺后世子孫”。孫詒讓注曰:“吳鈔本‘槃’作‘盤’,下同。畢云:《后漢書》注引‘槃’作‘盤”,。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釋槃字云:“槃,承槃也。承槃者,承水器也。《內則》曰:‘進盥,少者奉槃,長者奉水,請沃盥。’……從木,般聲。鍪,古文,從金。蓋古以金,后乃以木。盤,籀文,從皿,今字皆作盤”。
從以上所引的注中,可以得知,盤在古代至少有三種寫法,即:槃、鎜、盤。從“皿”則意在突出“盤”是一種器具,《說文解字》是這樣解釋“皿”的:“皿,飯食之用器也,象形,與豆同意,凡皿之屬皆從皿。”也就是說從造字的角度來看,從“皿”主要是強調“盤”是一種日常生活中的用器。“鎜”從“金”,則著重突出其使用的材料是金屬,從“木”則意在指明其使用的材料是木材。
除卻公輸盤之“盤”字從“皿”外,《墨子》在表示生活中的日常器具之一含義時,用“槃”字兩次,用“盤”字三次,沒有從金的寫法。這表明墨子認為,作為日常生活用具的盤不應該用貴重的金屬,而只能用比較容易獲取的木材制造,這體現了墨子對于制造日常消費品的節用態度。如果以當代人的視角來看,不能用金屬來制造日常生活用品才算節儉,似乎有點難以理解。然而在墨子的時代,青銅還被稱為“美金”,即使是被稱為“惡金”的鐵也在農業與手工業領域供不應求,在這種情況下,主張節用不能以金屬來制造日常生活用品,就比較好理解了。
2.缻
《墨子》中云:“爐有兩缻,以橋鼓之百十,每亦熏四十什,然炭杜之,滿爐而蓋之,毋令氣出。”《說文解字》中無“缻”字,現在通行的《墨子》注本日“缻”同“缶”。缶指的是一種瓦制的器具,《說文解字注》云:“缶,瓦器,所以盛酒漿,秦人鼓之以節歌。”既然缶本來就指的是一種瓦器,為什么墨子還要加上“瓦”旁作“瓿”,以強調缶是一種燒制的土器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應該要先弄清楚當時的缶是不是全都是瓦器,而沒其用其他材料制作的缶。出土文物證明春秋戰國之時,已經出現了青銅缶。1978年從湖北省隨州市曾侯乙墓中出土了一批文物,其中一件便是銅鑒缶,銅鑒缶“高63.2厘米,現藏中國國家博物館,該器為組合器,由青銅鑒和青銅缶套合而成”。筆者在湖北省博物館參觀時,也曾目睹過曾侯乙墓中出土的青銅缶。這說明在春秋戰國之交,隨著生產力的發展與青銅冶煉技術的提高,在追求奢侈的貴族的日常生活中,用青銅鑄造的銅缶即使不多見,至少也已經出現了。顯然,《墨子》中的“缶”字作“缻”,原因正是墨子以“缻”寄寓他對貴族以青銅這種十分貴重的金屬來制作“缶”這樣的日常生活用品的反對態度。與他勸導君王“當蓄私不可不節”的觀點正好互為表里。
3.鮑
在《墨子》一書中,用“鮑”字一次,沒有出現“靶”字。現引其文如下:“然則今之鮑函車匠,皆君子也,而羿、仔、奚仲、巧垂皆小人邪?”“鮑”與“靶”在先秦通用,互為異文,對于兩字之間的關系,畢沅云:“《考工記》有‘函鮑’,鄭君注云‘鮑讀若鮑魚之鮑,書或為鞄’”。關于“鞄”字,《說文解字注》云:“鞄,柔革工也,從革包聲,讀若樸。《周禮》曰:‘柔皮之工鮑氏’,鮑即鞄也。”由此可知,鮑指的是一種制作衣服原料的工匠,要探討墨子為什么用“鮑”而不用“鞄”,應當先對先秦制作衣服所用的材料有一定的了解。
在經歷了“神農之世,男耕而食,婦織而衣”之后,布便成為了人們制作衣飾的主要材料。只不過“奴隸主貴族們衣著錦繡絺纻,而庶民、奴隸穿的則是麻布以及與麻布同類的葛布。”古代以布帛作為衣飾的原料,現在的論述已有很多;然而以皮革作為制作衣飾的原料,現代論述卻并不多,古代典籍中涉及皮革的也不多,具有代表性的是《周禮注疏》中所說的:“掌皮,下士四人,府二人,史四人,徒四十人。《疏》釋日:在此者,案其職云:掌秋斂皮,冬斂革,春獻之。”而且《周禮》對于皮革也沒有進行分類,因而也難以判斷皮與革之間到底有什么區別。“革”指的是獸皮,如果皮革全部都是獸皮,墨子“鮑”字從“魚”而不從“革”就難以理解了。在缺少直接證據的基礎上,我們還是可以合理地推測,墨子書中的“鮑”之所以從“魚”,說明先秦時期,魚皮也是作為衣服材料的一種而加以運用,魚皮工“鮑”即負責加工魚皮。今天我國東北地區的赫哲族人的魚皮服飾也可以佐證這一推斷的合理性。當然,在沒有先秦魚皮衣飾文物出土的情況下,這一觀點還不能完全得到證實。
在討論了先秦服飾所用的材料之后,接下來,論證《墨子》中“鮑”之所以從“魚”而不從“革”正是因為受到了墨子節用思想的潛在影響。春秋戰國之際,裘與革是比較貴重的衣飾材料,《十三經注疏》中《詩經注疏》中是這樣說的:“言蠶績所得,民亦自衣,而特言‘公子裳’,厚重于其貴者,故特說之。以下‘于貉’不言為民之裘,而狐貍云‘為公子裘’,亦是厚于貴者,與此同。”。而魚和魚皮則相對來說比較易得,《戰國策》中有馮諼先歌“食無魚”,再歌“食無肉”就是明證。話述至此,墨子“鮑”從“魚”與其節用思想的關系已甚明了,只是此段論述建立在合理想象的基礎上,只能作為佐證。
4,槨
槨與榔互為異文,《墨子》一書,用“槨”字四次,沒有出現“榔”字。現將墨子中包含有“槨”的文句摘錄如下:
死又厚為棺槨,多為衣裘。
——《七患》第五
此存乎王公大人有喪者,日棺槨必重,葬埋必厚,衣衾必多,文繡必繁,丘隴必巨。
——《節葬下》第二十五
又厚葬久喪,重為棺槨,多為衣衾,送死若徙
——《公孟》第四十八
必應城以御之,日不足,則以木槨之。
——《雜守》第七十一
探究《墨子》中“槨”不從“邑”的原因,還是讓我們首先從“槨”與“邑”的意義人手。《說文解字注》釋“槨”曰:“槨,葬有木也,木者,以木為之,周于棺,如城之有也”。釋“邑”曰:“邑,國也。……先王之制,尊卑有大小,從。尊卑謂公、侯、伯、子、男也。大小謂方五百里,方四百里,方三百里,方二百里,方百里也。”
從《說文解字注》中可以得知,“槨”指的是重棺。重棺是先秦貴族喪葬制度的產物,《禮記正義》疏云:“天子之棺四重,尚深遂也,諸公三重,諸侯再重,大夫一重,士不重。”。這種葬喪制度與禮制統治下的現實世界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從天子到士,從公到男,各等級之間尊卑有序。《墨子》中“槨”不從“邑”其實包含有墨子本人樸素的社會理想,即各等級之間打破尊卑有序的格局,不管是什么階層的人,都遵守古圣王的葬埋之法:“棺三寸,足以朽體,衣衾三領,足以覆惡。以及其葬也,下毋及泉,上毋通臭,隴若參耕之畝,則止矣。”打破等級制度而提倡節葬,正是墨子節用思想在葬禮這一特殊的純消費領域的體現。所以有人論道:“儒家反對僭越是為了維護統治階級上層在生活享用方面的等級特權;墨家的節用論恰恰相反,是為了限制、省減統治者的奢侈靡費以增加普通人民所消費的生活必需品,改善普通人民尤其是小生產者的生活狀況。”
社會財富有兩種運用方式,一種是作為消費品被消費掉,一種是作為生產性資料投入到社會再生產過程中去。為了維持簡單的社會再生產或者是擴大社會再生產,就有必要減少用于消費的社會財富,而將其運用的社會再生產中去。無論是中外還是古今,節約一直都是經濟領域的中心問題之一。現代經濟學的奠基人亞當·斯密說過“一種花費方式由于它總是能積累一些有價值的商品,由于它更有利于個人節儉,因而也有利于社會資本的增長;同時由于它維持生產性,而不是非生產性人手的生活,所以它比另一種方式更加有利于國家財富的增長。”以上所引的《墨子》中的四組異體字,基本上都可以確定屬于純消費的領域,也就是說它們不能促進社會再生產的發展與進步。盡管“缻”可以作為制酒的工具,但酒在當時本來就是一種奢侈的消費品,長期受到限制。至此,墨子在純消費領域主張節用已十分明了。
二、節用主張不適用于對生產工具的投入
墨子一方面強調節用,反對將社會財富毫無限制地浪費在純消費領域,如將當時稀缺物資——金屬用于日常生活用品的制造;另一方面,墨子也主張生財。對于墨子的生財之法,論者多將其歸為強從事、惜時事、眾人民等方面,而對于墨子重視對生產工具的投入的論述有失偏頗。“更迅速的增加生產的手段是改進生產工具,采用新的,更先進的生產技術和生產方法。在春秋、戰國時期,特別是在戰國時期,這些方面已有了顯著進步。”但墨子卻“從未提到這些因素對增加財富的作用,從未把提高勞動生產率作為生財密的手段”。
這些論述只是從《墨子》文本的一般意義所構建的理論體系來進行思考,所以形成以上觀點也無可厚非。若考慮到墨子是親自從事生產的小手工業者,他不可能不知道生產工具對勞動生產的重要性,那么得出上述結論則是不應該的。以下從《墨子》中的“鈞”與“均”這對異體字來考察墨子對改進生產工具進行投入的態度。
在《墨子》一書中,“鈞”字主要有兩種意義,一種是平均的意思,如“小人見奸巧乃聞,不言也,發罪鈞。”在表示這種意思時,也會用到“均”字,如“聽獄不敢不中,分財不敢不均,居處不敢怠慢。”另一種意義指的是制陶所用的一種工具:陶鈞,表示這種意思的句子如:“言而毋儀,譬猶運鈞之上而立朝夕者也,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也。”“若不先立儀而言,譬之猶運鈞之上而立朝夕焉也。”《墨子》在表示這兩種意思時有一規律,即表示平均之意時,“均”與“鈞”混用,而表示制陶的工具時,則只用“鈞”字。
一般的字典在談及“均”與“鈞”的關系時,認為“鈞”與“均”通,都可以表示平均之意。如《說文解字注》云:“均,平遍也。平者,語平舒也,引申為凡平舒之稱。……古多假旬為均,亦假鈞為均。”其實,細加思考,“鈞”與“均”之間的關系是值得商榷的。筆者認為,“均”與“鈞”之間最初是異體字的關系,而不是《說文》所說的假借字的關系,其理由有三。第一,在表示平均之義時,可以“鈞”為“均”,而在表示陶均之義時,同樣也可以“均”為“鈞”,如:“不明于則,而欲出號令,就立朝夕于運均之上”,故不可以說“假鈞為均”。第二,在石器時代,人們就開始制作了精細的陶瓷器,如果沒有陶鈞而能夠制作這些陶瓷器,是難以想象的。此時人們還沒有掌握金屬冶煉技術,故最初的陶鈞之“鈞”字不可能從“金”。而金文“均”字之形作“均”,右部象陶鈞之形。可見陶鈞之“鈞”的古字應當為“均”。第三,按照制陶技術,用“鈞”制作的陶器,多為圓形,圓的徑相等,因而“均”的所有義項,都是這種半徑相等的引申義。
春秋戰國之際,在青銅與鐵得到廣泛應用的背景下,墨子對于將這些金屬用來制造日常生活用品持反對態度。而《墨子》書中在表達陶鈞之義時,“鈞”全都從“金”,正是體現了墨子作為手工業者,對于改進生產工具十分重視,在他看來,用貴重金屬來制造生產工具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金屬工具的進步為手工業的發展提供了利器”。
《墨子》一書由于在中國古代長期缺少重視,因而在傳抄的過程中,許多異體字都被改變了,因而筆者只找到一組支持墨子重視對生產工具的投入的異體字。然而,《備城門》等篇中出現的大量的金屬武器,以及墨子談及貨幣的單位時,作“鎰”而不作“益”,都可以作為墨子節用主張只限于純消費領域的佐證,避免孤證之嫌。
總而言之,從《墨子》中的異體字來考察墨子的經濟思想,我們可以發現,墨子既有主張節用的一面,但這種主張只限于純消費領域;另一方面同,墨子重視改進生產工具,因而其節用主張并不完全適用于改進生產工具而進行的投入。當然在墨子看來,改進生產工具必須有利于國家人民,即“諸加費不加民利者,圣王弗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