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漢字六書理論中的“假借”,是漢字構形研究中誤解較多的一種。假借因音借形,毋須構形造字,清人因此將其稱為“用字之法”。漢語中的假借字,包含來自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各種構形方式的漢字。假借構形法的原則是由義及音、循音借字。跟六書中形、事、意、聲、轉之類構形法不同的是,假借字用以聲為綱的形式主義手段直接借形構詞,也就是只從語音,不計字形,利用現有文字符號構成新詞。有的現代學者說假借是“不造字的造字”,類似說解在現代語言學理論構架中多少有點顯得詭譎怪異。如果解釋為“用字構詞法”,或許更加符合假借構形法的語言學本意。
關鍵詞:詞義嬗變 形符異化 借形構詞 借音表義 詞義轉移
在社會生活中時常會出現一些有音無字的概念,遇到這種情況,古彥根據語音線索,隨機尋找任意同音漢字進行表達,這就產生了漢字六書“假借構形法”。這個原理簡單的復雜過程可謂最早的“文字克隆”。例如借表示須髯的象形字“而”克隆出虛詞“然而”的“而”就是典型例證。借字反過來回報母本一個“本字”的名分,二者就形成了現代語言學語境中的“同音詞”。在語言實踐中,常人本來只是關心“借字多莉”,只有專家才會去顧及那個克隆“本字”,但學政道一體化的古老中國竟然因此養(yǎng)成了用“借字”必言及“本字”的習慣。不過人們熱衷于克隆出的“借字多莉”,而本字則往往很難與之并行不悖。畢竟“借字”對“本字”不過是具其形而無其實,二者之間亦并無賓主輕重可言,只是由于在語言中“借字”使用頻率往往高于“本字”,為了便于研究才強化了“本字”“借字”之說。章太炎先生就是一個探尋假借本字登峰造極的學問家。
文字克隆使得漢字出現了“假借構形法”。但如何理解和說明“假借字”的身份,居然成了漢字六書研究的潘多拉。這種狀況妨礙了人們理解準確本字借字兩者之間存在的自然關系。其實本字跟借字二者既是一個個集體更是各自相對獨立自由的個體。就如同我們不能在校園內為數眾多的學生中找出一個“同學”一樣,“同學”是學校中一種互為依存的集合概念。不過我們沒有發(fā)現有人說同學關系是“用人之法”。但漢字六書理論中的“假借”卻是漢字構形法研究中誤解較多的一種。誤解多,混亂也大。對此學界往往都采取掩耳盜鈴之術,忝列六書之名而只談四書。結果源遠流長的漢字六書到現代,就只剩象形指事會意形聲。不過我們不能因為不認識古已有之的假借構形法,就采取一種堪稱殘忍而又滑稽的簡單方法,將轉注假借抽去,把一個系統(tǒng)完整的漢字六書理論閹割成了殘缺不全的“漢字四書”。正是清人對轉注假借當中的特定邏輯關系視而不見,所以將轉注假借說成是“用字之法”,清代漢學成果豐盛,卻無意間埋下了任意切割漢字六書理論的肇端。
假借字其實是一種集合關系而并非具體的某一個對象。跟形聲與轉注相似,假借同樣也存在所謂構形兼類的問題。很多人批評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對假借舉例失當,一些人還指責許氏誤將引申作為假借。確實大家也看到漢字構形法研究中,無論形借、音借、義借,都被一視同仁地稱為“假借”。但嚴格地講,“義借”只是今天的詞義引申,“形借”則是詞義轉移,只有“音借”才是真正的假借。許慎將本無其字,依聲託事的“音借”視為假借正宗,準確體現了他作為語言學家的獨到之處。至于前人還將假借細分為“有字假借”跟“無字之借”,則是思維欠密所致。“無字之借”的假借在語言學話語中叫“同音單純詞”。有字之借只是古代漢語常見的“通假、通借”而已。
假借實際上可分兩類甚至三類,也就是許多古人已經總結過的所謂借形之借、如“而、長”,借音之借、如“東、南”,借義之借如“北、西”。無論哪一類型都體現了假借因音借形的基本性質。清賢片面留意于假借法毋須構形造字,誤將其稱為“用字之法”,難免以偏概全。假借字可以包含來自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的各種漢字構形。例如“而、來、易”就屬象形假借,“亦、甘、太”則屬指事假借,“北、西、花”又屬會意假借。對“本無其字、依聲託事”的假借字,既不可形訓亦不能聲訓,所以傳統(tǒng)訓詁學還無可奈何地把它說成是“義訓”。其實假借恰恰是因借音而帶形,是用詞匯學上的借音造詞法造“同音詞”。我們不妨嘗試對假借字建立一種結構模型:
通過列表觀察很容易就可以發(fā)現:左列表格中的漢字完全屬于各自不同的構形法,各個漢字相互間當然毫無關系可言。其間關系極其松散,因而也沒有什么集聚的道理,以至常人不習慣或者說無法將它們聯(lián)系起來加以觀察。但我們卻以“假借字”的共同屬性通過右列表格將它們完美地列在一起。這種聚合模型既非團狀環(huán)狀也非線狀,而是呈現出一種離散式分布。它們被聚集為一個群,并不是因為彼此同義、同形、 同音。假借字就是這樣一種跟構形和意義毫無關聯(lián)的義符群。
假借字序列內部關系松散甚至互相之間貌似毫無關系。這跟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一種常識非常類似:社會生活中常見鰥居寡處的男女,卻很難遇到如影隨形、須臾不離的夫妻。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理解世間存在夫妻關系:婚姻使得特定的男女由“青年”另外獲得了“妻子”或“丈夫”的身份。當談及一個成年男人或女人,人們自然會慮及與之相關的另一位。原因就是他們有一種特定的關系。兩人既是一個集體更是各自相對獨立自由的個人。我們當然不可能類推說,人類的婚姻關系只是一種“用人之法”。但是相似的情形出現在漢字六書理論當中,偏偏就被被人們習焉不察。古今漢字中存在大量的假借關系,人們卻無法找出“一個”假借字。那是因為一假一借,就已經必不可免地牽涉到了兩個同形同音卻絕不同義的漢字。不過就像前面談及的多莉一樣,一般人是不必關心它的那個“本羊”的。就單個的“假借字”而言,可以比喻為一個個的“學生”。我們不能在為數眾多的學生中找出“一個同學”。因為“同學”是一個集合概念,或者說是一種關系而不是具體的個人。就象談及“夫妻”時還須包括另一半,說到“師生”也至少必須包括兩個人一樣。通過以上諸多類比,想必已經足以幫助我們輕而易舉地將假借理解透徹。
假借不像形、事、意、聲、轉五種漢字構形法,必須事先造字而后有字之用。假借構形法的根本原則是由義及音,以音為綱、循音借字。先賢時修眾口一詞堂而皇之地將假借字的同音詞,包括轉注字的類義詞現象混為一談呼為“用字之法”。這種理論乍看起來似乎無可厚非,可是其中顯然存在邏輯錯誤。首先誤導后人將轉注假借曲解為同一種構詞法,其次引發(fā)形、事、意、聲、四種漢字構形法似乎就是“造字之法”而不是“用字之法”。如果形事意聲四法果真不是“用字之法”,那么它們造字而不用字又有何價值和意義呢?假借構形法以聲為托,不及形義,相比之下在六書中最為簡單明了。將轉注假借描述為“用字之法”,容易誤導人們以為轉假二法是只用字不造形,而形、事、意、聲四種漢字構形法似乎又是只造形而不用字。至于前人將假借進一步細分為形借、義借、聲借,學問雖深但思維不精也是顯而易見的。“形借”的實質屬比喻,“義借”的根本是引申,唯有“聲借”,也就是現代語言學說的“同音詞”或勉強叫作“詞義轉移”,才是我們討論的學術意義上的假借。
不過事實上假借形成之時也是一定需要語言學理據的,并非毫無章法信手拈來。關于這一點,高名凱、石安石先生早年曾以學界公認的假借“刻不容緩”的“刻”為例,客觀地指出:“在語言的長期運用中,人們可能逐漸地不再意識到某些意義之間的聯(lián)系,于是原來的詞就不再是多義詞,而變成了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同音詞。”使用時間長了,后人看不出詞義嬗變的軌跡,也就成了漢字中以假亂真的假借。有必要指出,這種情況其實是使用者或研究者誤將詞義引申當成了“假借”,并非說明漢字本身使用到一定時候就會無緣無故發(fā)生詞義轉移的質變。古人費煞苦心尋找這種質變的軌跡是毫不明智的,因為這種現象本身毫無規(guī)律。漢語研究中過多關注此類實際上不存在的或本身具有或然性的現象,本身沒有多大的理論價值或實踐意義。但如此簡單的一種道理,卻讓漢學界先賢抱櫝而返皓首無終,終生逡巡盤桓于經山籍海卻終究未能敲開真理之門。大家都知道古今漢語文獻中存在大量的假借關系,也承認漢語典籍中存在大量的假借字,研究假借還須考量借字從何借來、本字何在。但就像人們根本無法找到單個的轉注字一樣,往往也無人能夠找出“一個”假借字。這就有必要在六書系統(tǒng)中建構轉注字假借字的構形模型,這樣的研究工作可以將看上去雜亂無章零亂無序的轉注假借字變得井然有序有章可循。
顯而易見,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無一不是利用現有字符構成詞語。即使就象形字而言,在構形之初也僅僅是形符,只有進入語言時才能夠叫做義符,也就是詞。這就像英文字母“A”和“I”進入語言就不再是字母而是“不定冠詞”和“第一人稱代詞”一樣。漢字象形構形法是直接以形構詞。假借構形法以聲為綱借形造詞,假借字使用的都不是造字本義。在難以確認某些漢字屬于何種構形法的情況下,干脆不承認轉注假借是造字方法,古賢缺乏科學思維理論工具情有可原。今后的漢字教學與研究,應該采用現代語言學理論,徹底擺脫傳統(tǒng)漢語研究中“文、字”混淆,“字、詞”不分”的幼稚混亂狀況。不可繼續(xù)偏執(zhí)地認為轉注假借只是“用字之法”,因為語言理論與事實證明,假借轉注兩法都能造字都在造字。以上述立場方法觀察描寫假借字形符集就能感悟到,假借字跟六書中形、事、意、聲、轉之類的構形法不同的是,它用“以音為綱”的形式主義手段直接借形構詞。利用現有文字構成新詞,只從語音,不計字形,是假借構形法的基本原則。
毋庸贅言:假借構形法造成依聲託事的同音詞,轉注構形法造成同意相受的類屬詞。清賢認為轉注假借并不造字,說它們只是“用字之法”,實在是天大的誤會。假借是一種成熟完備的漢字構形方式。轉注假借是蘊含在漢字當中的某種“關系”,轉注字假借字是一種集合概念而不是單個的漢字。猶如“夫妻”或“師生”是存在于人群之中的一種關系而不是某一種人一樣。在對各種漢字構形法有了此前燭幽洞微式的充分理解之后,去觀察和描寫由假借字構成的形符集,原先潛藏于其中的嬗變式擴散型特征也就清晰地顯現出來了。假借構形法是漢字六書中最為簡潔利落的構詞法。假借字當中可以包括來自形、事、意、聲、轉的各種漢字構形。漢字六書中其它五種構形法無論象形、指事、會意、形聲還是轉注,都必須采用義位構形,各構形單元也就是構形義素之間存在義位、義子的主次之別。假借法則完全無視構形單元本身具有的語言意義,以聲音為依托,利用現有文字構成新詞。作為假借字使用的都不是造字的初始本義,比如 “易、亦、北、說、凌”。
漢語漢字研究的理論方法要努力跟現代語言學理論同軌同步。現代語言學構詞法研究中已有構形法和構詞法之分,同為“AABB式”,“轟轟烈烈”只是構形;“踏踏實實”則是構詞。根據這一理論邏輯,會意字“北、亦”是構形;假借字“北、亦”則是構詞。語言的基本意義單位是“詞”,漢字只是書寫單位名稱。所有漢字一旦完成構形進入語言,就不能再被稱為“漢字”或者說成“字”或“文”。我在研究漢字六書理論的系列文章中,自始就想對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采用“漢字構詞法”的概念。但慮及要傳統(tǒng)學科理解接受新的方法需要一個過程,才迫不得已設想了“漢字構形法”的概念。前人缺乏現代語言學系統(tǒng)觀,將轉注假借稀里糊涂說成了“用字之法”,這是中國語言學研究的歷史遺憾。在現代語言學漢字構形理論語境中,轉注假借至少也是“用字構詞法”。中國的語言文字研究,要盡量減少或避免采用滑稽可笑的“中國特色”去搪塞遮掩自身理論素養(yǎng)的缺陷,這樣傳統(tǒng)六書理論才能跟現代語言學架構接軌合流從而走上現代科學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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