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獲悉自己入選了2012年梅塞德斯—奔馳影響中國100女性,盡管有100之多,亦深感有愧,我怎么就影響中國了,我什么時候影響中國了。
去年底也曾為《南方周末》舉辦的“中國夢——影響中國的50人”活動演出,獲獎者50人以男性居多,都是在某個領域、某個范圍、某些特定人群中產生某種影響的人,他們的工作及其成果是令人尊敬的,但是“有影響的人物”,并不直接等于“影響中國”的人,我想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至于此次躋身“影響中國100女性”,我知道,這頂多也就是身在北京的便宜吧,倘或長居上海,恐怕連本小區還有我這號適齡婦女都沒能被及時掌握到(因為據我媽講,我家的報箱里已經很久沒有收到街道發放的計生材料了,或者耗子藥什么的),您還“影響中國”?當然了,剛剛揭曉的“十年來上海最有影響的十大女性”名單,全國人民也認不全幾個——馬衛星、何靜芝、查文紅、艾文……不過人家說的再明白不過,是“上海最有影響”,而照例不是“影響上海”。至于“影響全國”,關脫吧,全國?“全國”怎么走?
倒是跟我同列影響100的這些,宋慶齡、宋美齡、張愛玲、章含之、洪晃、楊瀾、閭丘露薇等等,她們的出身、成長、發跡,乃至容貌、氣質、稟賦皆同上海性命攸關,卻齊齊選擇并不棲身滬上。據我所知,伊拉在心理上還刻意同本城保持著某種距離,她們,不是我和我曾外祖母的朋友就是我和我曾外祖母的校友,我對她們的熟識來自家傳。
是的,我104歲的曾外祖母還健在,不久前同我一起收到母校120年校慶的邀請函和校刊《鳳藻》一本。圣瑪麗亞女校,中西女塾,市三女中。120年,跨過St. Mary’s Hall的門檻,這里的女子才是受了上天的恩寵,領了命要去影響中國的。成為“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的鳳是將來,在此之前,美妙的少女時代從這里開始也在這里結束,生命沿著一條輝煌的軌跡前行:出眾的女性風范,謂之傲,善美的談吐教養,謂之嘉,這就是我名字的由來。當這一切都緊握在手中,便練就了國際化的中國縮影——“創造出精通中華典籍、西方科學和基督之人”。
1925年,曾外祖母從彼時已更名為圣瑪麗亞女子學校的音樂部畢業,在每年校慶之日收到校慶邀請函和校刊《鳳藻》一本。1932年《鳳藻》第12期,《不幸的她》是其中的文魁之作:“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我們總有藏著珠淚撒手的一天”,作者張愛玲,12歲,初一年級,她的《心愿》是:與全中國其他學校相比,圣瑪利亞女校的宿舍未必是最大的,校內的花園也未必是最美麗的,但她無疑有最優秀的、最勤奮好學的小姑娘,她們將以其后輝煌的事業來影響著中國,為母校增光。
這位最有名的校友留給我們的最后一個畫面,是年老的她舉著剛剛去世的金日成登在報紙上的照片。這個畫面同我們在校刊里看到的自信而青春、在《對照記》里看到的自戀而優雅的、影響了中國的張愛玲是毫無關聯的。
沒有人知道張愛玲最后對這個世界抱有什么看法,或許她也已經沒有看法了。但張愛玲影響了我們什么呢?
首先是一種來自我們所不熟悉的世界的情調吧。你我生長的這個時期,不管是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還是八十年代、九十年代,都是意氣風發的年代。生長在這個時期的人,個個都是眼睛發光,眼觀八方,隨時準備去沖鋒陷陣。所以我們的文學,不管以什么流派出現,也是眼睛發光,沖鋒陷陣的,那種低吟淺唱的調子,從來就沒有生在我們的骨子里。就算后來一些作家也寫風月,也寫舊時代的男女,也寫沒落家族,但無論如何調子也是低不下軟不了的。只有張愛玲筆下的人,無論是白流蘇,還是七巧,還是振保,活脫脫生出來就是卷在男女情事之中。離開了男女情事,他們就是真不知道怎么過下去了。
因此,當我們拋開她編織的故事,就是她筆下濃郁的沒落的調子,也會使我們這些沖鋒陷陣的人如見天人。于是有不少人開始像她那樣去寫,一改與生俱來的翻譯腔。但很快他們就發現,用張文是沒辦法描寫我們眼前的生活的。到今天亦如此,雖張迷與日俱增,但卻沒有一人可以完全用張文寫出我們這個時代的故事來。比如我們現在的小孩子,會不會像“長白除了打牌之外,只喜歡跑跑票房。在那里朝夕用功吊嗓子,只怕進學校要耽誤了他的功課……”即使是現在的小孩子都只顧著網游,不肯上學校,但也沒有辦法用張愛玲的筆調去寫,想必寫出來也肯定不倫不類。因為我們的生活的本身,已是完完全全,不可返回的另一個版本了。就是張愛玲本人,也絕不會愿意生活在這個毫無浪漫和夢想可言的版本的生活里。
無可奈何花落去,感受靈肉分離的痛苦,躲也躲不開,這就是她對我們的影響。今日翻看《鳳藻》,靜穆甜美的圣校風姿依舊,如果沒有被急吼吼要在此處建大賣場的長寧房產商拆毀,她仍舊是中國最美的女校校園,折衷主義,攀花的浮雕,圣公會教派淵源的環廊,即使是落雨天,不用撐傘也可以穿著半高跟皮鞋輕盈穿梭整個校園。
她,她們離開了那么久,久到只剩下風聲雨聲和讀書聲,而她們的影響肯定已漸行漸遠,直到徹底消失殆盡的一天。于是居然就輪到鼠輩如我有機會影響中國。哈,想起老獨角戲里永恒的橋段,杰克·倫敦!到!馬克·吐溫!到!姚慕雙,周柏春,厄……。圣瑪麗亞的殘垣斷壁之間響起遙遠而沒落的笑聲。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評價自己的作為所帶來的影響,我常常不自主地跳出來,觀察他人,反觀自己。它如同我看一切人類,它有它的短長,它有它和其他人類一樣的局限,“我不是愛人類,我是愛自己,我不是厭惡人類,我是厭惡自己,所以我不能影響人類,只是影響我自己”。生活叫我越來越確實,事實是這樣。
就連我在《上海采風》上的專欄當初也是被命名為“影想”而不是“影響”,可見影響確實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我們欲念糾纏的想法。在這個糾纏的過程當中,我們經歷了愛這個國家的快感與惆悵,用理想消磨了不能消磨的時光,表達了之前沒有被這樣描述過的人性,經歷了所有偉大和卑微者會經歷的一切光明和黑暗,最終又會被怎樣的下一次所影響?又將糾纏于怎樣刻骨銘心的影響之中?
每天得道,每天可以沒有明天的美好,除了影響與被影響,度人與自度,其他毫無所謂。毫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