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次八十年前的行走,它以攝影為記錄手段,以雙腳、驢車、汽車、火車、輪船和飛機為旅行工具,足跡遍及祖國的中東部、西北部和南部,攝錄了一個陷于困厄中的國家最質樸的多面景象。它將苦難的中國親切地稱為“她”(she),或許是第一次,旅行有了追尋民族國家認同的尋根意味。在發現中國的整個旅程中,從獵奇到體認、從體認到反思,從自我東方主義化的角度到民族本位主義的視野,一個國家的宏大輪廓就這樣在四個人的壯游中清晰起來。這四個人分別是:梁得所(領隊、時任《良友》畫報主編)、張沅恒、歐陽璞和司徒榮。
梁得所(1905-1938),一位矮小瘦削、其貌不揚的廣東人,曾因主編《良友》《大眾》和《時代》畫報名著一時,他是中國新型畫報地位的奠基者。在時代的波蕩中,他的命運流轉挫折終至于因種種不堪而病逝,死時年僅33歲。這短促的一生,實在如渺茫的剎那,其間閃爍的光彩,八十年后再回眸,也讓人生起無限的感慨。無論是作為一個生于世間的普通人,還是作為一位蓋棺論定式的出版家、編輯家,或者文學家,他的一生,足稱壯觀的事跡,就是1932年那一次良友全國攝影旅行團的全國攝影采風活動。
壯游從此始——中國文化事業之創舉
1931年發生的“九一八事變”迅速將多災多難的中國從軍閥混戰的泥潭推入了更為苦難的中日戰爭的深淵。1932年1月28日,第一次淞滬抗戰爆發,長江三角洲迅速淪為戰場,上海這座國際大都會,租界之外,盡遭戰火蹂躪。第一次淞滬抗戰使南京國民政府受到很大震動,在匆匆將黨政機關遷往河南洛陽,并以之為行都的同時,開始出現將長安(今西安)定為陪都,改名西京的動議。來自南京的這些舉動,意在引起國人在痛失東北之后對西北建設的關注。1932年12月,國民黨四屆三中全會通過《邊疆建設法案》,決議設立西北拓殖委員會。一直到全面抗戰爆發前,當時的中國政府對邊疆開發保持著持續性的關注和熱情。
其時,中國人尤其是知識分子認識自己的國家最真實境況的渴望,最終化作了付諸行動的百科全書式的旅行,這成為在美學認知上、知識譜系上構造現代民族國家的必由之路。而這一歷史性的工作,近代以來,卻由無數來自歐美日本的探險家把持,他們所進行的殖民主義色彩的探險之旅鮮有中國人嘗試。一直到民國初年,在面對龐大的清帝國遺產時,中國人經歷了從反清復明式的換代革命到民族主義革命的轉變。中國人也逐漸明白,中國的自強之路首先需要以對自己國家的清晰認識為前提。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位于上海北四川路上的私營出版機構“良友圖書公司”憑借自己的經濟實力和社會聲譽,發起了一次在中國現代傳媒史上頗可稱道的“良友全國攝影旅行團”全國采風活動。
對于此次活動,梁得所說:“偉大廣闊的中華,許多山川風土人事物象,等待我們去采攝搜羅,刊布以傳世。本報一向負著這種使命,歷年承各地投稿者和特約通信員供給照片,對閱者貢獻不少。我們尤以為未足,遲早要作特殊的經營,從事更有系統的搜集。一則為本報(即《良友》畫報)開辟新鮮的稿源,使內容趨于豐實;二則分類整理,編刊大規模之圖書;三則選擇精彩供給各國畫報,把中國固有文化和進步狀況,向國際表揚。這些點便是我們基本的使命。” 良友公司當初策劃這次活動,是將經營考慮與出版規劃統合在一處的。而對于梁得所個人來說,這無異于一次“事工”。
良友公司還憑借已經建立的良好社會聲譽,為這次活動爭取了官方與知識界的支持,其中包括時任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交通兼內政部長黃紹雄、次長甘乃光,鐵道部次長曾仲鳴,前鐵道部部長葉恭綽等。他們還為活動題詞:曾仲鳴題“良友全國攝影旅行團,勇猛向前”;黃紹雄題“知河山之歧異而后能定政軌之趨正”;甘乃光題“使美麗山河印象映入全國人民腦際足以增加及堅強其愛國心”。蔡元培還撰寫贈文發表在《良友》畫報:“良友公司,自創刊良友雜志以來,以圖畫之力,介紹我國的國情風俗于海內外,成績昭著,久為識者所仰佩。現在又組織攝影旅行隊,將遍游全國,采取壯麗的山川,醇美的風俗,以及種種新的建設,都收之于印畫,宣示世界,以為文字宣傳的左證。其目的之遠大,實堪稱贊。”也就可見時人對這次活動的期待和支持了。
1932年9月15日,上海《申報》刊登廣告,廣告詞以昂揚的精神狀態宣告“中國文化事業之創舉:良友全國攝影旅行團今日出發”。這天早上八點半,梁得所一行四人帶著大小攝影機六架、影片及旅行用品共十四箱的行李,與前來送行的良友公司其他同事齊集在上海北火車站。這座在“一·二八事變”中遭受嚴重損毀的火車站連接著滬寧鐵路,攝影團將乘坐京滬特別快車前往這次活動的首站——民國首都南京。
站臺上人頭攢動,良友公司兩位經理伍聯德與余漢生親自前來歡送,并囑咐梁得所一行到內地要見機行事,不要過分冒險。送行的人群中,有兩位社會聞人:一位是畫家攝影家胡伯翔,他最后為攝影團交代了一些鏡頭的話;另一位則是葉恭綽,他甚至與攝影團同行到蘇州,在列車上對行程路線做最后的訂正。臨行前,良友公司同仁為旅行團打出了一面橫幅,上面寫著四個字——“前程萬里”。
就這樣,一次即使對良友公司而言也是劃時代的全國攝影采風活動開始了。攝影團從上海出發,逶迤著向西再向北,沿著滬寧鐵路和津浦鐵路,途徑南京、曲阜、濟南、青島、威海、天津、山海關、北平,而后,攝影團向西進發,越過燕山山脈,途徑張家口、大同,抵達黃河河套地區,而后沿著黃河逆流而上,抵達寧夏甘肅境內采攝民族地區風情,繼而折返陜西河南,接著南下,經湖北湖南,來到福建、廣東、香港和廣西,最后由海路返回上海。這一壯觀的行程,實在是良友公司歷史上空前絕后的行動,它以百科全書的方式全景再現了中國各地最為真實的民風民俗和文化自然景觀,使良友擺脫了初期帶有西方中心主義色彩的價值觀,形成了良友自身的國家敘事傳統。
9月15日,這一天,中國傳統的中秋佳節,日本軍國政府宣布承認偽滿洲國。
時人訪問——中國實在無奇不有
當天下午五時,梁得所一行行抵南京,“斜陽照著一陣微雨,天空出現彩虹”,可是他的心情并不清爽,作為一位介入公共輿論的畫報主編和富有文采的知識分子,面對家國的困境,與當時所有憂國憂時的知識分子一樣,凄愴之感揮之不去。接站的是時任國民黨中央宣傳委員會代表黃英,這位政府公職人員也熱衷攝影,多有作品在《良友》畫報刊登。
在中央飯店安頓之后,梁得所一行驅車來到中山陵園,拜訪原孫中山衛士馬湘先生。馬先生在廣州觀音山之變中奮不顧身救孫中山先生脫險,孫中山先生逝世后,馬湘成為中山陵園主任,擔任守衛陵園的工作。馬先生以兩桌酒席招待梁得所一行,坐中還有一位留著林森式胡須的王先生,他曾經是南洋三合會領袖,后來跟隨孫中山先生參加革命,時任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這位王先生即席吟誦了《總理龍舟歌》《洛陽即景詩》兩首。他回憶去年國民政府遷都洛陽時,他和陳果夫同游龍門石窟,陳果夫先吟兩句:“滿山都是佛,可惜佛無頭。”王先生續道:“不知誰人殺,何處去報仇。”聽得席中嘉賓格格笑了一陣。
“夜已央,明月終于沖出了云圍”,梁得所想到了這中秋佳節,本來就是從前扶明滅清的民族革命運動的紀念日,月餅乃是革命黨人藏信通消息的紀念品,而1932年的中秋節又極不平凡,日本承認偽滿洲國,“紫金山上的明月,在烏云中暗淡無光”。
在南京期間,攝影團一行還訪問了畫家梁鼎銘在靈谷寺附近的畫室。梁鼎銘二十年代曾在上海英美煙草公司繪制月份牌,1926年受聘于黃埔軍校,進行革命美術創作,1931年開始受委托創作大型油畫《惠州戰跡圖》。攝影團一行訪問時,梁鼎銘正在進行《惠州戰跡圖》的創作。梁得所有幸一睹梁鼎銘尚在創作中的作品,畫面以寫實主義的風格描畫革命軍攻打惠州城的激戰情形,梁得所認為這幅畫找不著中心的意境,“皆因作者受局部寫實的束縛”。但是,梁得所還是認為這種寫實主義風格的通俗傾向是好的,他有著古典主義的偏好,不忘揶揄現代派藝術一番,說通俗的文藝作品未必低過“天上掉下一個頭,頭上站著一只牛”式的未來派新詩。
離開南京,攝影團一行渡過長江,在浦口火車站沿津浦線一路北上,來到圣人的故鄉山東曲阜。在深受五四新文化影響的梁得所看來,他對曲阜的印象是傾向于負面的。他以實錄的筆法毫不客氣地記錄了攝影團一行訪問孔子第七十七代孫、衍圣公孔德成的情形。這位只有十三歲的孩子有著過分的沉悶和老成,“微有倦容的臉部,顏色和身穿的淡青長衫有點相近”,似乎唯有如此才是圣人的模樣。對于梁得所的提問,孔德成并不直接作答,而是由一位中年的族人代答。死板而做作的規矩不可能贏得梁得所的好感,拜訪的談話屬于禮節性的問候,并沒有實質性的內容。
1932年10月10日,暢游山東半島之后,攝影團一行來到了山海關。此時的山海關已經是偽滿洲國與內地的邊界,在此處可以時時感受到中日沖突的危機。面對像“小孩捉迷藏似的”零星沖突,山海關警備司令部第九旅旅長何柱國向攝影團表達了對抗日形勢的意見。在這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險要關口,何柱國面臨的是防御方面的捉襟見肘。由于前清政府簽訂的《辛丑條約》規定除非宣戰,外國軍隊有駐扎在關內的權利,導致中國守軍疲于應付,“古今歷史無此例,中國實在無奇不有”。梁得所專門提及張學良的政治主張,那時舉國上下都認定張的不抵抗造成痛失東北的不可挽回的過錯,何柱國說:“本來就是國仇家仇,張氏才與中央聯合,也就因此促成沈陽事變,誰也沒有不著急的;只是責任實在太重了。像我這樣,在這里一年多了,不戰不和的僵局,實在悶不過。”臨別時,何柱國為攝影團題詞——“長城何恃”,令梁得所發出感慨:“舊的城頹廢了,新的磚石還是散著不能集攏,這便是目前中國的悲哀。”
在北平,攝影團首先訪問了胡適。一見面,胡適首先招呼道:“請坐,請坐,東西亂得很。”接下來的話題主要圍繞攝影,胡適喜歡攝影,曾將自己的攝影作品貼成一冊《偶然的印象》,而梁得所正有約稿之請。胡適從抽屜中拿出一張胡適在自家院中的照片,他指著照片上的石欄桿說,這是從圓明園搬來的。胡適還為攝影團題詞:“壯游從此始”。
吳佩孚,在梁得所看來是一位“失敗之后而還能夠獲得國人相當敬仰”的老將軍,“皆因他保持一種書生的固執氣概,即如不倚外人庇護,寧入深山不出洋;其次如發妻之外無侍妾,生活早起”。其實,這位失勢的英雄,晚年雖表面沉浸在佛學和花花草草之中,但是冀圖東山再起,他創辦所謂“救世新教會”,試圖籠絡北洋派系,在動蕩的政局中漁利。此時的攝影團的記者們顯然不會知道吳佩孚的用意,梁得所尊稱其為“大帥”,而他們的交談,皆因國勢而起。在吳佩孚看來,如今的困局,究竟在于我們既得不到別人的長處,反而把自己的基本都丟掉了,長此以往,“國家前途是不堪設想的”。梁得所似乎對吳佩孚研究佛經感興趣,他問道:“聽說大帥今年研究佛經,請問改良人心的見解是否由此出發?”吳佩孚回答說:“我是主張以直報怨的,比如有人罵我,在背后說我的壞話,有機會見面時,我得表白表白。”梁得所請吳佩孚留影題字,吳佩孚題詩一首:“國家元氣要栽培,滿目瘡痍實可哀;換得天心人意轉,慈悲渡世有如來。一將功成萬骨枯,殘民以逞不勝誅!秦皇漢室早無道,旋轉乾坤是丈夫。政局原來是舞臺,這般過去那般來!來來去去無休息,日蹙生機不暇哀”。這詩已將吳佩孚的心境表露無遺,梁得所不由得感嘆說:“吳佩孚至今還是吳佩孚。”
梁得所與張學良在北平的會面,使他們日后保持了很好的私人關系。張學良其時擔任中國海陸空軍副司令,住在北平的順承王府。當得知攝影團此前前往河北定縣采訪平民教育實驗時,張學良說,他們工作很努力。梁得所并未冒然提問敏感問題,而是與張學良聊起了畫報這個輕松的話題。張學良的個人風度顯然令梁得所欽佩,他記述說:“我在看他身上素稱入時的裝束。雖然晚禮服領結上垂著兩匹張作霖式的胡子,可是他寫字時,右腳站著而左腳踏在椅子上,終于露出Prince of Wales式的Sprotsman的態度。”通過張學良,梁得所得知抗日敢死隊當日炸沈陽日軍軍營,“不知又犧牲了幾個人的性命”,而他還要馬上接見敢死隊來北平的代表。雖然沒有提及抗日與否的問題,梁得所還是希望張氏終有解答謎題的一日。
離開北平,攝影團一行來到塞外重鎮張家口,訪問“基督將軍”馮玉祥。馮玉祥在圖書館接見了梁得所,剛一見面時,梁得所感到馮玉祥像是從巨人國里來的人物,進門時,門口幾乎被他的身體塞滿了。馮玉祥言談極為爽直,他先是推薦了他近日所讀的書——《科學宇宙觀》《資本論》《新政治學》《唯物史觀》和《圣經》,而后談到了如何紓解民困改善民生的問題,他說唯有兩個字“生產”,“譬如教平民衛生吃蘋果先洗干凈,先要他們有蘋果吃然后講衛生”,這頗與“倉廩實而后知禮節”的古訓相通。梁得所談到這次攝影團一行的目的就在于訪攝生活實況,如果在雜志發表,還要注意宣傳的效果,要給國人看一點未來的希望。對此,馮玉祥并不認同,他所:“希望總要有,窮苦畢竟是真相。老百姓做牛做馬,我們的大官造幾十萬元的洋樓。”說到這里,馮玉祥自我解嘲地說:“我說話又要得罪人了。”上海也是一個談論的話題,可是平民主義的馮玉祥顯然對上海沒有好的印象,這是鄉土意識和城市現代性的價值沖撞,他說:“上海有的是一座座鴿子籠,藏著醉生夢死的人。除了一部分執筆者尚能革命之外,其余都是行尸走肉!”繼而,馮玉祥感嘆道中國圓轉的人太多,率直的人太少,一次南京的會議上,譚延闿提議說中委月薪八百不夠,建議增加,而馮玉祥當場反對,并說豬受主人豢養,有肉有皮還主人,“我們白受人民豢養,對豬亦有慚愧”。
國情采攝——批評中國不能輕易講話
與在上海的觀感不同,一進入廣袤的中國內地,梁得所立刻感到中國是個“奧妙的國”,他也不免發通議論,“據我所知,有人以馬糞煎湯補虛弱,理由是畜生當中只有馬是跑著排泄的,糞里含有充分的氣力”,因此,在中國自有自足的規則之下,“批評中國不能輕易講話,因為中國另有世界”。話中雖有些揶揄的味道,無論如何,這畢竟是認識國情的開始。在此之前,以《良友》畫報為代表,奉著不自覺的西方中心主義的價值觀,將西式的文明與老舊的中國對立起來,分出開化與野蠻的區隔,但是所謂開化和野蠻、文明和進步,面對中國復雜的社會情勢,絕非簡單的二分法可以總領概括。梁得所碰到了認識中國的困難,其實,這又何嘗不是一代代中國人遇到的共同問題呢。
在一張行進在曲阜鄉間道路上的照片中,梁得所坐在一架騾車上,他充分體味到了鄉村之難,而這種難不僅體現在人身上,而且也在駕車的騾子身上,“可憐那匹瘦騾拉得更辛苦。尤其是到泗水橋頭,力竭不能上,騾夫狠命地罵它打它。它拼命拉上橋面,騾夫還不停打罵”。這騾子的命運,它所身負的重擔,不就是老中國的寫照嗎?顯然,梁得所深味到了其中的痛楚和艱難,但是他初步的自省卻并沒有使他從騾車上下來。山東行旅之艱,令梁得所的曲阜訪問感受了異樣的味道——那勉強撐門面的圣人家族彌漫的陳腐氣息。
逗留北平期間,梁得所在下榻的北平青年會董事室接受了《北洋畫報》的采訪,梁得所說攝影團按計劃將拍攝一萬乃至兩萬五千張照片,“注重各地之名勝古跡、山川、城鎮、現代建設、工業物產、社會政治、風土人情六項。其旅行路程,離北平后擬赴熱河、庫倫,經平綏路,赴寧夏,由寧夏沿水道入川,由川赴漢,再由漢赴河南山陜諸省。黃河流域工作完畢,再赴長江沿岸,兩廣及云貴各地。”(《記抵平之良友全國攝影團》)事實上,攝影團并未按原計劃前往四川,在西北的路線做了大幅的調整。在談到必要的安全防衛時,梁得所說聽了名攝影師王小亭的建議,“不攜武器損失不過財物,有武器則生命或且將有問題”。梁得所還說,這次旅行之后良友公司將會出版全國風土志。
在塞外,從張家口、大同到黃河河套地區,攝影團看到了殖民勢力對人跡罕至的中國荒蕪內地的蠶食,因此,他們很自然地想到了屯墾和開發大西北。攝影團回到上海后,梁得所受邀在上海無線電臺發表演講,其中他很直觀地肯定荒蕪的大西北其實也是“無盡的富源”,他好像有了巨大的發現似的:“中國并非真窮,不過偶然拿著倉庫的鑰匙而挨餓罷了。”這與當時輿論所呼吁的“開發大西北”的口號不謀而合。
在河套平原,梁得所首先感到的是物價的低廉:小米一百斤洋三角,白米每元四十斤,豬肉每元十五斤,牛肉十二斤,奶酪二斤,鯉魚每元二十斤,雉雞每只一角,羊毛每百斤十五元,白煤每元一百五十斤,而一種廉價的商品便是鴉片煙膏,每元可以買二兩。賤如泥沙的物價水平與上海簡直不可同日而語,而由于運輸不靈,運費高昂,物產難以互通。因此,梁得所得出結論:“人民生計是很復雜的問題。”如若沒有親身體驗中國內地的生活,梁得所很難得出這樣的結論。
攝影團在西北所見便是外國天主教勢力對當地的開發,行走在西北的土地上,他們沿途看見許多天主教堂,那些“就是屯墾的機關”。隨著晚清政府簽訂傳教條約,西北成為教會入侵的目的地,并且在那里占了不少的土地。“他們勢力所到,隨處筑起土堡,凡奉教的都受保護,并獲衣食給養,替教堂耕作”,于是,教會形同地主,農民便成為佃戶。在攝影團的眼中,各自為政的土堡,其中的房宇園林,“有著世外桃源的景象”。雖然馮玉祥主政西北期間曾經進行取締并收回地權,但是由于外國勢力改為用錢買地,黃河沿岸較為肥沃的土地又漸漸進入外國人的手里。而且,取締的善后工作也沒有做好,“馮氏敗去后,那些屯墾的人口,強者流為土匪,弱者盡遭劫掠,一切經營,結果歸于失敗”。為此,梁得所提出三項解決的辦法:用兵做先鋒;辦法公私兼顧;從小規模做起。
在西北的沙漠中,梁得所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在堅冰初結的黃河邊,
我們下車步行沙漠上。
困旅的畏途偶作游覽區,
荒涼何必再加嘆荒涼;
且將足跡留下幾步罷,
雖然是暫時的印象。
荒漠激起了梁得所的詩情,但這不是豪邁的邊塞詩,詩文也缺乏文采,時代畢竟已經沒有了盛唐昂揚精神氣質的賦予。
在阿拉善,攝影團感受到了從未經歷過的民族風情,他們的目的地是一座名叫定遠營(俗稱)王爺府的地方,往返共享了七天時間。第三天,攝影團抵達定遠營,“城外許多大店家,是漢人開此收買山貨的。我們進一間去歇息,店伴打量好一會。其實我們的衣履并無奇特,不過東南諸省臉色容貌總覺不同罷。他們聽見我們說廣東話,更覺稀奇說:‘這幾個是不是漢人呢?’原來西北人種非常復雜,漢滿蒙回藏五族之外,還有什么生番熟番,都雜處境內。”對于民族地區的風俗、語言和分布的認知,是攝影團訪攝的重點。在梁得所的眼里,定遠營城中的士兵,不過還是前清的遺類,頭上留著辮子,前后的補子上寫著“親兵”二字,這些人完全生活在上海的摩登生活之外,也就是說生活在“現代性”之外。
“世界是永久的新奇,永久的單調”,這句艾略特的詩是梁得所在塞外旅途勞倦中的感受,而他進一步所想象的,更是充滿異域風情的旅行圖景,他聽著駝鈴的叮當聲,竟覺得那是非洲土人獵獸時所敲的樂器。這顯示了攝影團深入了解中國內地的姿態,那是一種仍舊擺脫不了地域偏見的“他者”視角的姿態,那也是一次深入異域的新異卻又乏味的旅程。
攝影團并沒有進一步進入西北,也沒有留下反映西北民族生活的更進一步的攝影資料,事實上,攝影團只是在它的東部邊緣略作試探便折返而去了。他們順著關隴地區向東而行,來到了古都長安——陜西省省會。面對這座具有山河形勝的古老城市,梁得所很容易回到自己的文化傳統中,完全不像在西北異境的隔膜,他吟詠道:“長安帝皇都,千古逐鹿人。失者當時無,得者今何有?!”延續的還是中國傳統懷古詩路子。在長安,攝影團在當地國民黨駐軍的幫助下,進行了西安歷史上的第一次航拍。1933年1月4日,攝影團四人先后乘坐飛機騰空,飛行約半個小時,拍攝了不少照片。
1933年4月,攝影旅行經湖北湖南和廣東一路南下,接著沿西江西上,進入廣西。在柳州,攝影團進行了第二次航拍,梁得所拿著隨身攜帶的小型快鏡做空中攝影之用,從空中俯瞰柳州城,梁得所想到了一句俗話:“生在蘇州,著在杭州,食在廣州,死在柳州。”在梧州,攝影團參觀了廣西大學并訪問了時任校長的馬君武博士。這位廣西大學的創始人和首次將《共產黨宣言》譯成中文的教育家、實業家熱情地帶領攝影團觀攝附設的硫酸廠和林場,并討論了開辦實業的問題,從中也感到國土淪喪對國家帶來的重大損失,馬君武說:“熱河有極豐美的煤層和煤油礦,因此日本急于占奪。我們沒有用的地方,到人手里就有大用。”
良友全國攝影旅行團旅行時逾半年,游歷中國數省之后,考慮到時間和任務的關系,攝影團結束了行程,原本繼續訪攝西南諸省的計劃便未實現。梁得所在總結這次漫長的旅行時說:“我們生在現代,眼見社會百般待改,或者感著無從著手,或者有人對于改革必然發生的煩擾懷著憂慮和恐怖。這都不是我們的態度,因為我們感覺時代給予我們許多服務的機會,而我們的出發點就是:歡歡喜喜地吃飯,吃菜;著著實實地做事,做人。”
雖然旅行團的感受僅僅是從事象出發,他們對國家時局的反思還只是停留在粗淺的表面,他們所攝得的兩萬多張照片大多仍屬于旅游性質的風光照片,甚至,從新聞采訪的角度而言,旅行團的訪問還有欠深入和力度,但是接了地氣的行走所帶來的則是《良友》畫報風格和價值立場的演變。作為一本新式畫報,《良友》開始走出西方中心主義的立場,不再輕易地為中國多樣性的文化貼上野蠻與文明、進步與落后的標簽。1934年,良友公司出版了贏得盛譽的大型畫冊《中華景象》,以圖像志的編輯方法全面展示了中國的文化風土,或許也正是這次在經濟上有些得不償失的行走和《中華景象》的出版,良友圖書公司一步走上了自己歷史上輝煌的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