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電視連續劇已成為一種最有社會影響的文藝形式之一,其制作、觀看與各種后續效應,不論是媒體評論,還是各種衍生產品的制作和銷售,都構成表征社會、塑造日常生活的重要活動。電視劇的創作和播出,不僅僅是一項文化活動,也是一項觸角廣泛的經濟和政治活動。近日,中國文化論壇理事會、上海大學中國當代文化研究中心和華東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聯合舉辦第八屆中國文化論壇——“電視劇與當代文化”,聚焦最近十年間的熱門電視劇及其廣義的生產機制,分析今日“電視劇熱”的來龍去脈和社會影響,及其與新的主流文化的互動關系。與會的電視劇行業從業人員更多聚焦電視劇產業中的諸多亂象,而學院派學者則試圖結合不同的研究領域和視野,給出一個中國電視劇發展的產業化出路。
“劇”(巨)變和“劇”(巨)制:電視臺的角色
徐曉艷(東方衛視副總監):從頻道整體運營的角度看,整個電視劇的產業鏈從創意到制作再到播出,在這幾年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們電視臺一直對影視劇又愛又恨。一部好的影視劇對電視臺的意義有哪些呢?首先所有的節目類型當中影視劇是最受歡迎的,一個觀眾一天看電視的兩三個小時當中,有1/3的時長都在收看影視劇,所以一部好的作品可以及時拉升頻道整體的收視表現。
這幾年影視劇的發展有了很多變化,影響了整體產業鏈的發展趨勢。第一是市場規模在不斷擴大,目前影視劇制作公司在6年之間翻了將近3倍,尤其隨著上市熱潮,2011年的增長幅度破天荒達到32%,也就是說一年之間多出了1000多家影視制作公司,這直接影響了影視劇發展的方方面面。目前,我國電視劇制作機構已達3000多家。
第二個變化是制作產量,從2010年、2011年開始,由于互聯網,尤其是視頻網站的崛起,購買價值瘋長,又一次刺激了影視劇制作的瘋長,所以這幾年產量也是大幅度攀升,導致的后果就是成本越做越高,電視臺的購置成本從幾年前的幾億增加到現在的上十億。2011年,全國立項制作電視劇達469部共14942集,交易總額約76億,其中衛視的比例占最大,以一部電視劇的電視播映權為例,衛視首輪的價格可占到總盤的60%—80%。
第三個變化是影視劇播出渠道的多元化。以前最大的消費量在電視媒體,但是現在我們都全媒體化了,我們有手機和電腦,只要有一個屏幕就可以去看。這就使得影視劇不單單是與海外的市場競爭,還要考慮到與全媒體化的競爭。
第四個變化是影視劇市場的宣傳推廣。以東方衛視為例,我們一年花在黃金劇場宣傳推廣的資金已經占到資金總額的20%,甚至更多。可見電視領域、傳媒領域競爭相當激烈。
第五個方面不得不提的就是政策。每一年都有針對影視劇市場的相關政策出臺,而且一個政策出來后是不會被取消的,因此政策越來越多,這對創作和播出的影響都比較大。尤其是限廣令出臺以后,在整體經濟比較蕭條的情況下,怎么做好廣告策劃、產品組合,都是比較大的考驗。
剛才講的五個方面的變化最終導致的是影視劇的成本越來越飆升,以前講影視劇有人力成本、播出成本等等,如果算全成本的話這個價格真的非常巨大。我記得2000年的時候,全國衛視整個的購置經費是30億,2010年是80億。現在一個比較大的衛視,一年的購置經費是10億,甚至15億。
上述六個因素共同作用,使得中國電視劇市場名副其實地成為一個高價值、高風險的市場。在國內一年大概生產1.5萬集影視劇,實際上可以被播出的和觀眾見面的只有60%,40%基本上永無天日,沒有辦法播出。而影視劇播出當中有一半是虧損的,真正盈利的只有20%。
我們經常會講,一劇一枯榮。中國電視劇市場目前是一個高成本、高風險的市場。有這樣一種現象,一部好劇可使一個制作公司活3年,而一部差劇可能會讓一個制作公司活不下去。而對電視臺來說,選擇好劇對我們太重要了。這就非常考驗我們的購劇與選劇能力。東方衛視從2011年下半年開始確立整體的定位風格,我們的黃金劇場定位為承接新銳和都市,也即都市氣質和現實觀眾,這樣定位之后,我們對市場上所有劇目定位明確,以都市系列為主。我們在購置上采取東方衛視的總編室和影視劇中心雙重負責,共同評估、共同決策的作業模式,并采用數據化的評估體系,這個評估體系有兩個維度,一個是觀眾的感性維度,一個是專家、專業的資深購置人員的理性維度。在劇制方面,播出格局一定影響產業鏈,市場一定是跟著資金走的,整個SMG的8個億的資金里面東方衛視占6個億。東方衛視在2011年嘗試了第一部定制劇《杜拉拉升職記》,我們現在更多以播出平臺的需求為側重,由播出平臺的意向去引導創意、引導后面的制作。
浴火能否重生——電視劇,從主流到市場
張潔(央視綜合頻道制片人):我的部門是央視綜合頻道的項目,就是以前的影視部,負責央視一套白天和晚間電視劇的采購以及生產、定制等工作。最近我們跟八套合并,成立一個電視劇采購中心。
2012年7月3號是一個黑色的日子,央視一套黃金時段電視劇《我的法蘭西歲月》收視率為0.08%,創下了歷史最低值。而同一天湖南衛視的《天涯明月刀》收視率1.63%,央視一套黃金時段在當天的收視率排名中是第16位。去年一套黃金時段電視劇《現代革命》收視率是1.5%,創造了去年“一黃”的最低收視率。今年的最低收視率被《阿P書記》的1.37%刷新了,然后又被《我的法蘭西歲月》刷新。
一套黃金時段收視率為何面臨危機?首先是“央視一黃”有臺內觀眾分流的客觀現實,更有臺外省級衛視規模不斷擴大帶來的空前的競爭壓力。中央電視臺有15個專業的頻道,有穩定的收視群體,少兒頻道和電視劇頻道經常超過我們的收視率。同時中央電視臺在全國的覆蓋優勢正在被逐步削弱,部分省級衛視正普遍成為全國性電視臺。如2007年,CCTV1有90.14%的覆蓋率,全國前十名中只有山東衛視覆蓋率達到65%,湖南衛視覆蓋率達到64%,四川衛視達到了58.8%。但是近幾年來隨著全國有線電視網絡發展和村村通工程的普及,全國上星衛視的覆蓋程度在提高。湖南衛視、浙江衛視、山東衛視等頻道的覆蓋率已近80%,超越了中央電視臺屬下的CCTV3、CCTV4、CCTV5等10個全國頻道。第二方面的原因,就是市場劇的神幻、武打、戰爭、苦情、戲說、穿越、婆媳劇創造的走向,在重構觀眾欣賞趣味的同時,造成了高品質和主流題材電視劇無法有效地實現收視。第三方面的原因,我覺得是主流界的創作不接地氣,觀眾對其主題敘事模式產生了疏離。第四個原因是編排,現在有一個專業的設備叫卡位編排。因為“央視一黃”是8點10分開始播出,而地方衛視都是在7點30分播出電視劇,造成了1/3的新聞聯播的觀眾流失到地方衛視去了。另外一個就是節目4+1的播出模式和購片模式。前些年由于央視的一家獨大欺負地方工作臺,現在地方工作臺聯合起來,四家對付你一家。所以4+1模式出來以后,它的聯合購片的單集購買單,現在已經突破了200萬,而央視是拿不出這么多錢來的。
剛才是在“央視一黃”的角度上分析了產生收視危機的原因,但是還有一些其它的原因。接下來談一談電視劇市場的面貌。當然好處就不用說了,它帶來了豐富的產品,大量的資金,電視劇制作生產的技術進步,以及演員事業的發展。市場這只手有令我們欣喜的一面,還有令我們憂慮的一面。各家衛視都把收視率作為競爭的第一手段,從而壓縮其他節目類型的時間,導致電視劇的播出比急劇上升。前些年很多北京的專家給地方衛視的建議都是加大電視劇的播出力度。還有一個隱憂就是有分量的大師精品劇越來越少,以前有些編劇一年、兩年投寫一個劇,現在一年3到4個劇。很多一流的編劇都成立了工作室,但很多以他們名字出現的劇本,其實都是雇來的一些槍手在寫。
另外,播出平臺的廣告績效和試片后的賣片價格達成空前共識,公共文化產品的引領被冷落,灑狗血的創作越來越多。人對信息的需求有低、中、高之分,低端信息抵達率較高,但是只能走進人們視野,卻走進不了人們的心靈,沒有生命力。此外還有一個不好的現象,就是提高了明星片酬。因為明星越多,電視臺才滿意,買的價格越高,明星成為收視率的保證。電視劇的市場化已經出現了足夠引起我們從業者和廣大消費者要警惕的苗頭。
現實主義到底該怎么做:電視劇行業亂象叢生
何文(湖南電廣傳媒文化投資有限公司總編輯):我要說的是什么呢?實際上和張潔說的比較像,就是責任與困惑。我們電視劇的制作公司就是電視節目的內容提供商,第一我是商人,第二我從事的買賣是文化。所以對我來說對投資負責,對市場負責,是我要做的首要。第三我才可能去做對文化市場有價值的事。
我覺得在市場環境里面,對我們電視制作公司而言,可能表現大眾的新的訴求、新的期待、新的變化,這是我們制作公司、制作電視節目、制作電視劇的一個基本思路。
現在的電視劇行業,說實話,我覺得有“四大亂”。一個是投資亂,國有、民營、礦產、地產、房地產全都進來投資電視劇了。二是市場亂,市場亂是什么呢?供大于求。三是價格亂,演員的價格,現在最多已經到了90萬一集了,單個演員一集90萬,相當于過去拍兩集戲。網絡劇的價格亂,最高出現120萬一集制作費。第四亂就是表現的主旨亂,各方為了各自利益,違背主流價值觀。我們把原來傳統的價值觀完全給拋棄了,我們傳統的價值觀是家和萬事興,但是現在都是婆媳戰、父子戰等等。我們的電視劇海外市場只占5%,因為我們的價值觀是人家根本不能接受的。現在有一個特別好的電影叫《一切為了家庭》,老婆因為什么進了監獄,她還得了糖尿病,丈夫為了救她,想辦法把她從監獄里面救出來。有家才有國,不是有國才有家。《甄環傳》在八個月內在樂視獲得25億點擊率,超過《男人幫》10億,我認為該劇體現了中國人特有的傳統價值觀“麻將心理”——看住上家,防著下家。
另外,管理部門政策不明確,往往一個通知下來,只有開始的時間,沒有結束的時間。受收視率影響,嚴肅題材,如對歷史有重構意義的題材、批判現實主義的一些題材,這樣的戲越來越少。如《走向共和》,從創作劇本到制作,我們花了4年時間。后來聽到一些意見,就一下子給斃了。白干4年沒掙到一分錢。因此,嚴肅題材的戲可能會越來越少,因為資本不允許你這么做,你不能投資了幾千萬,最后血本無歸。審查越來越細給制作帶來困擾。除了既定的禁區,穿越劇和古裝劇的審查越來越細了。SMG把主流放在以都市劇為主,是品牌也是無奈。
我們剛剛做了一個劇叫《青瓷》,這個小說按道理來說是不可改的,很難改編成電視劇。但是我們覺得,這個小說的點特別好——關系,按照中國的說法,中國人做事、學習、生活,最重要的是什么呢?關系。民間是這樣的,政府也是這樣的。后來由于廣電總局相關規定,對公檢法不能以反面形象出現,婚外情要適度控制,我們修改了劇情,比如王志文演的婚外情,只能改成精神戀。所以我就想請教學術界,今后現實主義到底應該怎么做。
學術界在大眾文化這一塊有自己的聲音。我看了專家的很多分析,我想今后能不能少一點事后分析,少一些技術統計,多一點事前的前瞻,多一些思想性的批判,為我們提供理論上的支持。作為制作機構,我特別清楚我們在技術能力上能做得一點不比國外的差。你說《大明王朝》的畫面、《中國往事》的畫面,它比國外的畫面差嗎?一點都不差。差在哪里?差在思想上。
讓正面的力量成長不等于反市場
呂新雨(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我們做了很多文化研究的分析,電視劇在哪里?在市場里面。如果我們不能對市場有自己理解的話,其實不能真正理解中國的電視劇。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必須在資本生產剩余價值和生產鏈里面去看電視劇的文化生產機制這個問題。我覺得我們的討論實際上是需要在傳播政治經濟學的角度來解讀市場空間。
我們可以首先討論的一個問題是,今天電視劇的播出,實際上已經或者說是正在走向播出平臺的中心化這樣一個趨勢。像SMG、央視,他們現在做的事情就是以播出平臺作為一個要求市場來迎合它的需求。這樣的一個播出平臺中心化,使得這些規制都聚集在這個播出平臺上,比如說國家控制也是通過播出平臺來控制。所以播出平臺的控制和市場的關系,也就是國家和市場的關系,都會聚集在播出平臺上。我們之前討論文化、主題、導演,但是實際上市場是直接塑造電視劇文本的一個越來越重要的力量。如果今天還按照這樣一個規制,政府的規制和市場規制,有個性的導演和影片,包括民營公司非常值得敬佩的那些努力,都會被化為烏有,這是一個非常讓人擔憂的局面。而這個局面是雙重規制的后果,所以我們其實要打開來討論雙重的規制。
從政府的角度來講,規制和社會脫離直接傷害了電視劇的生產,影響了電視劇文本的生產過程。我覺得這個是需要關注的。作為政府的規制,它為什么要出臺,如何改變出臺規制的不合理,或者說推動它進行改變,怎么樣推動政府的決策向有利于電視劇良性發展的角度來走,這都是重大的課題。
在這些課題上,以往傳媒經濟學研究的框架都不能給我們一個足夠的視野來往這個方向去走,就是通過政府規制的層面和社會進行良性互動的層面,因為今天已經明顯地看到二者相互背反的局面。從市場層面上來講,我們也看到市場巨大的傷害力,它會生產出無主體的電視劇。這就是剛才張潔說的灑狗血,越灑狗血市場越好,灑狗血的市場是無主體的市場,也就是說市場要什么給什么,導演自己是沒有主體的,導演是以市場為主體的,受眾要什么就給什么。
另外一個層面,我們也看到民間的力量也是通過市場的方式在發揮作用,比如說何總所在的湖南衛視,是中國衛視里面特別重要的一支生力軍,他們做過非常多的努力。湖南衛視不甘心把自己界定在一個只是娛樂節目的層面上,不甘心于只局限于地方臺,如果做政治,所有的框架都要被打回原形,他們覺得唯一能夠發揮作用的就是做娛樂。在做娛樂的過程當中,由于看到《走向共和》《雍正王朝》這樣的作品恰恰是通過民間的方式和市場方式運作起來的,通過這樣的方式,在正面的市場力量和今天這個環境下,我們怎么樣能夠制作出有質量的作品出來?在這樣一個市場體制環境下,把這些因素考慮進去,我們才有可能討論文化的問題。大眾傳媒必須通過資本化的大眾媒介往外推廣,資本的力量是不可忽略的。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怎樣創造一個環境,可以通過市場讓這種藝術生長起來,獲得真正的藝術價值,這是值得討論的,而不是簡單地反市場。
所以把規制和市場的問題打開來討論,再回到文化生產的時候,提出來的問題才有可能是真正有針對性的,才會在文化界的討論和傳媒業的討論之間,有可能(其實是困難很大)建立一個對話關系,而不是自說自話、各自為政的方式(現在基本上是各自為政的方式)。我們新聞傳媒界的學者,如果做傳媒經濟學,去做市場分析,就會被各個媒體奉為上賓,如果你做文化研究,就沒有媒體來搭理你。但是我剛才跟張潔也在討論,如果一個導演是有擔當的,比如說這個導演想做的作品不是那種無主體的作品,這個導演有理想、追求,他的東西怎么樣能夠獲得市場保證,通過大眾傳媒傳播出去,產生社會影響,接下來就是文化研究的問題。
把不同的研究領域,不同的視野結合在一起,才有可能給出一個中國的電視劇發展的產業化出路。單純的管制,或者單純的市場,都不能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