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初春天,我與鮑十同為魯迅文學院第三屆高研班學員。他住216房間,我住218房間,是門鄰。兩間宿舍原本是一間大房屋隔開來的,中間是一道木板墻,單薄,脆弱,不隔音,一切動靜,相互間聽得見。有同學串門說話,更是清晰可聞可辨。木板墻與地板之間有一道不易察覺的縫隙,空氣相互間來來往往地流通著。鮑十是一個能熬夜、能抽煙的小說家。半夜醒過來,我時常能聞見一股濃郁的香煙味。時日久了,木板墻與地板的相接處,就有煙熏的痕跡一絲一縷地爬上來。如生長菌絲一般,不聲不響地,不屈不撓地,很見一份頑強與韌勁。就這樣,四個半月下來,木板墻的底腳處,淡黃出來半尺高。那一年,鮑十的兒子高考,他的一顆心在北京待不安,中間間斷很長一段時間回哈爾濱那邊的家,去盡一份做父親的責任。相比較,鮑十在魯院學習期間,能寫多少作品,能發多少作品,都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兒子如愿考進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這才是那半年他的最大收獲。
說鮑十,不能不說張藝謀執導的電影《我的父親母親》。這部家喻戶曉的影片就是根據他的中篇小說《紀念》改編的,也是他親自上陣編劇的。《紀念》在《中國作家》發表后不久,就被張藝謀相中,王斌(張藝謀的文學編輯)打電話去哈爾濱與鮑十聯系。他正躲茁一處沒有電話的地方寫一部長篇小說,結果消息轉過幾道彎子,最后還是單位同事告訴他的。小說家中少有拒絕作品與影視相瓜葛的,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掙錢比小說多,出名比小說廣。一件名利雙收的事擺放在眼前,拒絕好像就是頭腦有毛病。同事都有悖論的地方,影視作品改編得再出色,其功名都會記在導演的腦袋上,抹在演員的臉蛋上,剩下來留給原作作者或編劇的就寥寥無幾了。一位小說家最終還是要靠小說的品質說話,還是要靠小說的品質安身立命。時隔數年,重新審閱這部影片,面對一幅幅精致的畫面,面對一個個舒緩的情節,我覺得鮑十與張藝謀合謀演繹了一個世界上最本質、最純粹的愛情故事。力圖超越時代的桎梏,力圖超越世俗的羈絆,力圖超越民族的局限。沒有三角,沒有亂倫,沒有“同志”。影片中最動情的一句話就是,“我父親”對“我母親”說:“你穿著紅棉襖真好看。”影片中最大膽的行動就是,“我父親”給“我母親”買了一只紅發卡。其余的就是,章子怡麋鹿一般的敏感,麋鹿一般的警覺,麋鹿一般的奔跑。
1999年《我的父親母親》在國內公映,2003年鮑十離開哈爾濱南下廣州。他先供職于廣州市文學創作研究所,后調入《廣州文藝》編輯部,任副主編,繼而榮升為社長兼主編。時下要做一名小說家,或者說要做一名優秀的小說家,身邊沒有一個相對安泰的文化環境恐怕不行,屁股下沒有一把相對寬大的椅子恐怕也不行。我不知道,鮑十做上述這些調整的時候,有多少主動的因素,有多少被動的因素,有多少理想與夢想的成分,有多少是世俗與現實的考量。但我知道鮑十有一種文學期刊的情結。那就是要看一看,我能把一本文學期刊辦成一副什么樣子。這種情結是屬于鮑十一個人的,也是屬于我們每一位小說家的。當我們寫出一篇小說不得不面對文學刊物取舍的時候,當我們私下覺得某些文學刊物辦得不盡如人意的時候,這種情結便不由自主地膨脹出來。實際上,不管你做一名普通編輯,還是做一名執牛耳的主編,一本本不斷面世的期刊只能是合作的結晶。什么叫合作?合作就是讓步,就是舍去一部分自己的想法,融合一部分異己的想法。我想這一點,鮑十做了社長兼主編之后可能體味得更深刻一些。現在《廣州文藝》的開本、版式、欄目、作品,都是鮮活的、富有個性的,與廣州這座開放前沿城市的精神氣質相契合。刊物能不能做得更大氣、更精粹一些?什么叫做更大氣、更精粹一些?這些都需鮑十往下用力的。
近幾年,鮑十把主要精力投放到《東北平原寫生集》系列小說的創作上,計劃寫三十篇左右的短篇小說作品,目前計劃已完成大半。此組作品先后發表于《鐘山》、《江南》、《山花》、《北京文學》等國內主要文學刊物,并多次被《小說月報》等選載,在文壇上好評如潮,產生了較大影響。鮑十身在廣州,根系故土。那一片無邊無垠的東北平原,才是他生命最初出發的地方,才是他文學最初命名的地方。對家鄉歷史的懷想,對家鄉親人的追憶,是此組小說的一個永恒不變的主題;貌似明清筆記體風格,不唯明清筆記體風格,吸納多種藝術創作手法,是此組小說的一個永恒不變的追求。
比如新作《西腰窩》就寫了土改年代的一則往事:地主丁漢奎喜歡養狗,土改時農聯會先分他家的浮財(家產),后殺他家的一條狗;農聯會分他家的浮財,他及家人沒敢吭聲;農聯會殺他家的一條狗,他行動了,結果他手持槍支連殺數人而震驚全縣。《四家子》筆墨縱橫前后幾十年,寫了趙、錢、孫、李四家子的歷史滄桑,更有接生羊羔、熬制土堿等獨特的生活場景及傳統技藝的復活與再現。篇目不同,手法不一。前者是追述,后者有親歷。小說中融有大量的人物對話,可見鮑十戲劇專業的功力(此兩短篇小說見《小說月報》2011年第11期)。
這不免令人想起美國作家威廉·福克納。鮑十筆下的東北平原之于威廉·福克納筆下的約克納帕塔法縣。美國批評家克林斯·布魯克斯在《威廉-福克納》一文中說:“雖然約克納帕塔法縣在密西西比州的地圖上并不存在,但卻顯然是以福克納生長的地理、文化地區為原型的,它為它的締造者源源不斷提供與他的不斷發展著的創作意圖完美地相適應的文學素材。”中外作家為什么都孜孜不倦地迷戀家鄉那一塊“像郵票一樣大小”的地方呢?其道理很簡單,人類只有看清了自己的歷史,面對現實時才知該怎樣去做,才能更加堅定有力地走下去。
2004年魯迅文學院分別之后,我與鮑十先后有過三次暫短的相見:2007年3月,《佛山文藝》雜志社在廣東佛山舉辦筆會;2008年5月,《雨花》雜志社在蘇州震澤舉辦筆會;2011年9月,鮑十專程來合肥組稿。我倆每一次相見,都要談一談各自的工作,談一談各自的生活,談一談各自的家庭,談一談各自的文學夢想。有時目光是短淺的,有時目光是深邃的。有時心境是平和的,有時心境是躁動的。有逝水年華的回想,有面對未來的狂想。有吃飽穿暖的滿足,有文學夢遙不可及的不甘。面對鮑十這么一個人,你盡可能地敞開心扉,什么話都可以說,什么話都可以不說。這個時候,我總覺得有這么一位小說家同學是難得的,也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