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村這一帶的村民管做道的人叫爺。道不是名山名寺里的道,而是指村民們操辦紅白喜事,包括人新屋遷舊墳等事,都必須請的道公。
安平有兩位爺。
安平的爺遠近聞名。兩位爺都有過讓村民信服的歷史:“文革”時被紅衛兵揪出來游斗過,屬“四舊”之一。這也是爺的資本:不是真爺,能把你揪出來?還有,兩位爺都有一套師傳的貨真價實的“道具”:道服(有點兒像袈裟)、鼓、釵、驚木。這些都是他們在“文革”時冒著生命危險藏起來的。
爺的威信高于村主任。舉兩個例子。一次村主任發動群眾捐資辦學,磨破嘴皮也籌不到幾個錢。爺站出來說,學校那地漏了靈氣,得用鋼筋水泥壓。說,本出文才武才的安平村因漏了靈氣,近年來沒有一個人考上大學。爺要求村民們有錢出錢有物出物有力出力,建一幢鋼筋水泥樓把靈氣封住。不到一年工夫,一幢教學樓就建了起來。另一次,爺號召村民們在村前修土地廟,說,安平安平,沒土地爺村民就不能安寧。村主任反對,說,上面不許搞迷信活動。群眾根本不理村主任,說,倘若有什么天災人禍,你村主任擔當得起?于是,土地廟照建不誤。
兩位爺,一位住村東,一位住村西,原本相處得不錯,經常來往。迷信這東西不能相互拆臺,兩位爺心中明白。所以,凡村中有人要出道的,這一次是村西爺,下一次必定是村東爺。有不明究里的外村人來請的,爺就說,去找村西爺,或去找村東爺。該誰出道還是誰出道,不傷和氣。
事情出在爺的徒弟上。開初,爺不收徒弟,做道也從來不敢光明正大地做。可是世俗迷信的風氣越吹越緊,爺的那套東西越來越時髦,領導家中喜喪事也請爺出道。于是,爺的酬金越來越高,由幾十元到幾百元,甚至上千幾千元。就有很多人紛紛拜爺為師。爺逐漸認識到收徒弟的好處了:出入拿道具、寫寫陰文、畫畫鬼符,很方便。再說,平時有幾個徒兒跟在身后,單那氣派,就讓人覺得很不一般。便收徒,每位爺收四人。
首先挑出事端來的是村西的一個姓何的徒弟。何徒弟原先是做生意的,腦子活泛。一次劉村來了個人,來請爺。那人死了父親,要出殯。也許是為了標榜自己的孝心,也許是為了顯富,那人一開口就給爺兩千元的酬金,他只要求爺做道時把排場做大些,釵鼓敲得比別人響點兒。他找的是村東的爺。按排的順序,這次也該是村東爺做的道。何徒弟一得到這個消息,馬上截住那人的回路,對他說,村東爺不是真爺,還舉了例子說明:某年某月某日,村東爺為某人的父親出殯做道,因某項順序做得不對頭,幾日,那人的母親跟著死,再幾日,那人的兒子暴病身亡。說得那人面色變白,急忙回來退了村東爺。然后何徒弟勸自己的師傅把這筆“生意”拿下來。村西爺本來不想壞了多年的規矩,在徒弟的慫恿下,在錢的誘惑下,終于動了心,便派何徒弟出面,把“生意”搶了下來。
村東爺是有些氣量的人,眼見到手的兩千元丟了,氣是有些氣,但還不至于氣到要和村西爺鬧翻的地步。村東爺忍不得的是,別人損自己做爺的名聲。當他得知何徒弟說他不是真爺時,他忍不住了,暗中對村西爺那徒弟搞了三天咒(搞咒,安平爺做的損人的道法,據說被搞咒的人,在今后的三五年內,養豬豬死,養雞雞死,倒盡霉)。村東爺還搜羅了各種證據,讓自己的徒弟傳出去,說村西爺是陰爺,誰找他出道誰遭災。
兩位爺在安平村都有些根基,關系一搞僵,村中便也分了兩派,村西一派,村東一派。于是,有些本該屬于高興的事,因為爺的矛盾,做起來便不怎么愉快了。
如,村西有人做新屋,請爺(請的自然是村西爺)擇風水選吉日,剛落基,村東的人便傳來話,說今日是忌日,誰動土近段時間誰就有血災降臨。村西的人雖然信村西爺是真爺,但對那邊的爺大多還是持著“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態度,所以,在一段時間里,日子總過得不是滋味,生怕真有什么災禍降臨。
又如,正月初一接神初二送神,往年,整個安平村是在同一時間進行的,那一刻,安平村爆竹齊鳴,煙花齊放,震了整個夜空。村民們都默默向各路天神、祖宗亡靈禱告,祈求保佑自己來年家庭幸福生活如意。
在這一帶的鄉村中,接神送神是一件很莊重的事情。接神送神一般是由村中主要人物找爺要個時辰,回去后,主事人在那時辰先放幾個“二踢腳”,以示接神送神的時辰已到。這時,村人方能緊隨其后。這規矩是亂不得的,誰亂了不但意味著他本人不利,還被認為會殃及全村。因此,誰亂了規矩必遭村人唾罵,倘若村中誰家有個大災小禍,村人都會把賬算到他頭上。
安平村中,主事人自然是兩位爺。往年,接神送神的時辰兩位爺都是事先商定好的。現在鬧矛盾了,這時辰便亂了套。大年初一,雞鳴頭遍,村西倘沒動靜,村東爺的“二踢腳”就響了起來,接著,便有人跟著噼噼啪啪放了千頭鞭炮,接神開始了。而村西的接神活動卻是在天將亮未亮的時候進行,村西人是聽村西爺的,村西爺說過,今年是玉皇大帝億億歲大壽,各路神明都上玉帝那兒祝壽去了,早接神沒有用。恰好,初一那天,諸路神明還在安平村的每家每戶里吃著供品,村東一戶人家突然死了一頭牛,村西一戶人家的一堆禾稈無緣無故起了火,很奇怪。村東人便說,是村西爺亂了規矩才出了這等事,說哪有天亮才接神的?玉帝億億歲大壽是你村西爺算得出來的?村西人卻說,是村東亂了規矩,說村東你早就接神,其實接進來的是鬼,接鬼進村,村中恐怕難有安寧之日了。說著說著,聲音便粗了,便罵起來(罵的時候,誰也沒想到往年的大年初一,好像也是有牛死豬瘟之類的事情發生,而往年并沒有誰亂了接神的時辰)。
總之,爺一鬧矛盾,安平村再也不是原來的安平村了。
直到弄出村西爺去蹲班房的事,風波才略有平息。這是春節過后發生的事情。
有一條柏油公路穿過安平的田野,公路的兩頭,一頭是百里之外的省城,一頭是四十多里的縣城。村綜合食品廠不怎么景氣,村主任就打算抽出部分資金,在公路旁開加油站。
動土建加油站,得請爺,先是選址,后是擇日。村主任是村西人,請的卻是村東的爺,為的是想把兩位爺的關系恢復到原先的那種狀態。
村西爺卻在背后罵村主任,說村主任瞎了眼。不知誰是真爺。還說,村東爺選的址,擇的日,忌火,加油站遲早會完蛋。
果然,加油站建成不久,一天夜里,突然起了火。起火爆炸聲驚醒了一村人。那火,燃得烈烈的,映紅了整個安平的夜空。村西爺說,看看,是不是?村西的人說,見了吧,不聽真爺的話。
這場火讓村里損失了近三十萬元。村主任覺得這火起得蹊蹺,到公安局報了案。公安下來了幾天,把村西爺和他的徒弟銬了去。
加油站起火,是村西爺派徒弟點的。村人嘩然。
安平只剩一位爺了。村中紅白喜事,凡是需要出道的,就只有請這位爺了。只有一位爺的安平確實是平安無事了,只是,十多年來,這位爺一直顯得有些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