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米鎮悶熱得可以憋死一頭牛,偶爾一陣風吹過,舞得鋪子上撐起的遮陽布嘩啦啦地響。這聲響仿佛宣泄了所有活物的怨氣,變得格外榮耀起來。光著膀子的旺狗從鋪子里鉆出來,并著這些聲響盡情地吮著水淋淋的冰棒。
這間當里,黑毛從鋪子的拐角處蹦出來,吼一聲旺狗。旺狗一個戰栗,把手里的冰棒給摔了。旺狗急了,往黑毛胸前一捶,把瘦小的黑毛捶出好遠。旺狗說,你娘的你想干嗎?黑毛撫著隱隱痛的胸部,嗚咽了半天,才擠出幾個字來,沒啥,逗你玩呢。旺狗朝黑毛瞪一眼,鉆進鋪子里,從冰柜里又掏出一條冰棒來吸,吸得直響。黑毛咽把口水,從旺狗身旁徑直走過,旺狗舔著嘴喊一聲,黑毛,上哪兒去?黑毛不應,旺狗又喊一聲,想玩俺的地陀螺不?黑毛鼻腔里哼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地陀螺是旺狗爹從城里捎回來的,這陀螺轉起來有燈,五顏六色的燈。這旋轉的五彩燈放進黑夜里就像一朵花。黑毛見過那種花,那花叫什么名字來著,黑毛一時也想不起來,總之黑毛放牛時見過,小小朵的,卻有著五顏六色的花瓣。黑毛走著,腦海里不覺地去想那花的名字,想得忘了自己的正經事,想得一不留神踩進一泡牛屎里。黑毛撇撇嘴,皺皺眉,把腳板搓得刷刷響,這會兒那花的名字競自己鉆出來了,叫牛糞花!對,就叫牛糞花,是黑毛娘告訴黑毛的。
黑毛又接著往前走。那牛糞花美咧,在山頭上長成一片片的,把山頭都染得鮮活起來了,死寂的山有了生氣,枝頭上的烏鴉也會唱歌了,那些雜亂無章的草啊、枝啊、藤啊圍著這花,頓時成了藝術館里的藝術品,顯得有分量了。
黑毛放牛時就喜歡坐在石頭上遠遠地看,先看一會花,又看一會牛,再看看還散著氤氳氣息的牛糞,黑毛想,這牛糞花的名字絕不是亂起的,沒有牛糞的滋養,恐怕這花還真長不出那個效果來,就像他黑毛,如果有他爹的經濟支持,他還會長得像根黑毛一樣瘦?
心情好的時候,黑毛會摘下十幾朵那樣的牛糞花扎成花束,配上幾棵狗尾草,拿回家送給秀水。
秀水是黑毛的娘,三十出頭,一張白臉上嵌著幾粒麻子。為這幾粒麻子,米鎮上的男人女人們爭論過。女人們說,那幾粒麻子把秀水的臉強奸了。被強奸的女人再怎么美,也還是欠缺了點什么的。而男人們的看法卻不一樣,男人們說,那幾粒麻子讓秀水看起來更有氣質了,就像T臺上的模特,總愛把一張臉抹上一些東西,這些東西也不見得能讓模特美到哪里去,可就是這些東西,卻能讓她們的屁股扭得更瀟灑,胸脯跳得更瘋狂,男人們覺得女人的美無非就是從胸脯和屁股上跳出來的。
不管男人和女人怎么說,但秀水確實是美的,她的一雙眼睛總是水汪汪地閃爍著,并且透出淺淺的藍色。這光澤和色彩渾然一體,一不小心仿佛就會滑出一汪蔚藍色的海水來。
這么美的秀水屬于誰?自然只屬于黑毛他爹。可是黑毛他爹消失了,說是去城里打工,一打就打得沒了蹤影。有人說他爹泡上城里的女人不回來了,也有人說他爹跑香港船去了,香港船后來沉了,死了無數的人,包括黑毛他爹。總之,他爹很可能是回不來了,這種可能性,讓黑毛把秀水當成寶一樣看著,他害怕秀水一不留神就會跑進別人的懷里,然后有一天,這個不是他爹的男人就會變成他爹。黑毛這會兒想起自己的正經事來了,他加快腳步,把地陀螺和牛糞花都拋到后頭去了。
秀水又跑老六那去了,這段時間她每天都跑,直到太陽落了山才回。這樣子跑了一個星期,黑毛心里不急才怪呢。那老六可不是什么好貨色,老婆死了幾年,對女人正饞得很,更何況是秀水這樣的女人。
老六是個瘸子,走路時那瘸腿總是在地上一懸一懸地畫著,畫什么?米鎮上的女人說畫的是女人那兩個奶子。她們還說,老六是想女人想瘸的。想女人怎么能把腿想瘸呢?黑毛不懂,他也不想懂,他不管老六是怎么瘸的,他決定要把老六整一頓,最好整得兩條腿都瘸了,走不了路,畫不了奶子,只能在板凳上磨屁股,磨得褲子穿出洞來,磨得一臉的汗滴禾下土。
到了老六門前,看到大門緊閉,黑毛嗓子眼一提,舉起手來咚咚敲。往日這門都是敞著的,今個關得連條縫都不漏,不在家?在家?不在家的話會上哪兒?在家的話為什么要關著?黑毛那瘦小的腦瓜靈活地玩轉著這些問題。不解,又急得咚咚敲。再左右瞅一下,一條黑狗像防賊一樣從一堵土墻的拐角處探出頭來,一雙深褐色的眼珠子盯著黑毛,也不叫,只靜哨悄地盯著看。黑毛朝它吼一聲,滾!那家伙不滾,黑毛又吼一聲,滾!那黑狗旺一聲,黑毛又吼一聲,你滾不滾!黑狗又旺旺兩聲。黑毛惱了,心想,旺狗你小子,是人的時候來糊弄我,變成狗了,又來監視我。他順手抓起地上一塊石頭,往黑狗扔去,那狗一閃,卻不叫,反而搖著尾巴,呼哧呼哧地跑過來舔黑毛的布鞋。黑毛嘴角一揚,感覺之前被旺狗捶的那一拳又掙回來了。
黑毛又接著敲門,敲得隔壁一頭白發的楊婆子蹣跚著步子走出來。見了黑毛,嘴巴蠕動半天說,黑毛,老六和你娘往東頭去了,那板車剛做好,被你娘拉得哐啷哐啷響,那車做得不賴呢。
小學里靜悄悄地,球場上幾只覓食的小鳥忽而飛起,撲撲幾下又落下來。
老六拍拍瘸腿上的木屑和灰塵,一聲好了,就蹣跚著走到不遠處的槐樹下,一蹲,掏出煙袋來,弄得窸窸窣窣地響。
秀水的嘴像紅頭筋般,一點一點地拉長,再微微一翹,懸出兩個酒窩來,酒窩像兩個誘人的藍莓,看得老六一次次地抬起眼皮。秀水兩手合成個孔,孔往嘴上一罩,呵口氣,再一搓,仿佛那笑就被搓了出來,紅頭筋繼而收緊了。秀水說,六哥,你的手藝真不賴。老六哼哼兩聲作個回應,半會,整張臉就沉進了煙霧里。
秀水走到板車前,兩手握住板車手柄,一抬,左右晃晃,繼而整個身體帶著板車跑起來。這一跑,碎花襯衣里仿佛藏了兩只咚咚跳的兔子,惹得老六在煙霧中又一次次地抬起眼皮。
跑了兩圈,秀水在老六面前停下,說,六哥,結實哩。
老六不吱聲,秀水從兜里掏出20塊錢往老六口袋里塞。老六不留神,一屁股摔進樹根里。秀水呵呵笑。老六說,干啥哩?
秀水說,拿去買酒喝。
老六把錢掏出來,剛要往秀水塞去,秀水卻拉起板車一溜煙地跑了。秀水遠遠地喊,六哥,明兒賺了錢,再請你多喝幾杯。
秀水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老六的視野里,直至一只小鳥跑到他跟前啾啾叫幾聲他才回過神來。他索性一屁股坐回樹根里,讓煙從鼻孔和牙縫里不斷地涌出來。那煙霧仿佛一點點地扭成秀水的身子,身子在老六眼前跳躍。老六閉起眼,又回到了那個夜晚。
那夜,月亮像秀水頭上那枚閃亮的發簪。那夜老六想老婆蘭花了,可是蘭花死了三年,三年里老六總是用一種怪異的方式去思念她,怎么思念?米鎮上的人絕對想不到,老六先是抽煙,抽得整個房間彌漫著煙霧時,老六就把煙頭一個一個地撕開,然后把寫著蘭花的小字條揉成細長的線,塞進撕開的煙頭里,再一卷,口水一抹,火柴嚓地一聲劃過,摻著蘭花名字的煙頭就被老六一點點地吸進肚子里、存進肺中。那裊裊香煙仿佛抹上了蘭花體香,淡淡地,長長地鎖住了老六的記憶。
然而,這種思念的方式在三年后的那個夜晚有了變動,這個變動是秀水引來的。那夜秀水過來敲老六的門,那夜的秀水穿著一條鵝黃色的V領T恤,一條深藍色碎花小褶裙,頭發綰成個小荷包,修長的脖子在月光下楚楚動人。秀水說,六哥,不知咋的,俺家的燈滅了,你幫看看成不?老六說,大根呢?秀水說,大根帶黑毛看電影去了,這電影放得晚,估摸也得11點才回得來,你幫看看吧。
老六去了。
那會,老六的蘭花還在老六的肺里停留著,記憶還在煙味里彌漫,秀水就來了,老六搓一把臉,定睛看一眼秀水。秀水仿佛變成老婆蘭花了,他眨一下眼睛,蘭花又變回秀水了。來回變了幾回后,老六就迷迷糊糊地跟著秀水去了。那會的老六還不是瘸子,他的步伐矯健,身手敏捷,他往桌子上一站,兩手一伸,手指一扭,燈泡就下來了,手掌在燈泡上來回地擦一把后,就低下頭把燈泡遞給為他打著電筒的秀水。這頭一低,老六差點兒回不過神來,秀水的V字領里,兩個白嫩嫩的奶子在微弱的光線下若隱若現,老六的心不禁懸起來。他愣了好一會,秀水就說,六哥,咋了?老六才嗯一聲道,燈泡燒了。秀水就說,六哥,那你等一會,我到鋪里買個燈泡。說完,剛要轉身,老六手一擺,腿往前一邁,哎一聲剛起,就一個撲通摔下來,正好撲在秀水身上,那高聳的胸脯正好頂在老六的胸膛上。秀水說,六哥,沒摔著吧?老六不應,不停地喘著粗氣。秀水又說,六哥,摔著了?
老六摔著了嗎?老六沒摔著,秀水是明白的,女人都會明白。即使是摔著了,頂多是崴了一下腳,可是秀水還是很關切地問,六哥,摔著了嗎?連問了三遍,老六恁是沒回話,他是個頂不愛說話的人,什么事都愛憋在肚子里。他喘了一會氣,終于爬起來坐在旁邊的板凳上,秀水撩開他的褲腿,用電筒一照,說,喲,都腫了,摔得不輕呢。老六說,沒事。秀水說,咋能沒事呢,你等著,我拿藥給你擦一下。說著,站起來要往房間里走,剛抬頭,一個身影把她嚇了個哆嗦。這個身影是誰?不是別人,正是秀水的男人大根。
大根背著黑毛回來了,電影沒放完,黑毛就睡著了,所以大根就回來了。是什么時候回來的,秀水和老六都不清楚。秀水見了大根就說,大根,燈泡燒了,我讓老六過來看看,沒想他不小心從桌上摔下來,腳給摔腫了。
大根哦了一聲,徑直往房間走去。放下黑毛后,大根來到老六面前。大根說,老六,摔著了我給你背回去吧。老六一擺手說不用。站起來要往外走,沒想大根一手就把老六往自己背上攬,一邊攬一邊說,客氣啥,老街坊了,來!上來!大根的口氣鏗鏘有力,容不得任何人抵抗。老六又不說話了,順從地讓大根背了回去。
在秀水眼里老六永遠是那么老實、順從,他永遠不停地抽煙、喝酒,然后把自己蜷成一團,蜷進墻角里,蜷進樹根下,蜷進秀水的腦海里。那張黑臉在蜷縮的狀態下不斷地起褶,褶成一團牛糞,牛糞里又氤氳地散發出一陣陣煙味和酒氣。老六趴在大根背后時的狀態正是如此,一團牛糞,一團陰郁的牛糞,這團牛糞任憑大根怎么翻動,怎么摔打,也都是那副爬不上墻的樣子。然而,正是這個狀態惹怒了大根,要是那團牛糞為自己作出一些辯護,一些有理有據的辯護,他的腿很可能是可以保住的,可是他沒有。在大根背他回去的路上,大根不斷地問他,你總該解釋些什么吧?他說,沒啥解釋的,就那樣。大根說,就那樣是哪樣?老六說,就那樣。這個問題被大根重復了幾遍之后,老六就瘸了。
大根對秀水說老六是給摔瘸的。秀水說怎么會摔瘸呢?不會的,不會摔瘸的。秀水連續說了幾個不會之后,大根就向她吼起來,怎么不會?摔得那么重,整個身體都趴在你身上了,還不會?你喜歡他這樣摔是吧?
老六摔下來是個意外,老六摔下來的那幾聲喘息卻不是意外,那是男人應該有的,特別是對于一個三年來沒碰過女人的老六來說,是極為正常的,秀水憐憫這個男人。當一個女人憐憫一個男人時會是怎樣的?給他一個擁抱應該沒什么吧?更何況是在那樣的情況下的一個擁抱。可是這個擁抱在大根眼里就不一樣了,這個擁抱像一枚針穿進大根的胸口,然后又拐了彎落入他的腦海里。這根針在他腦海里翻江倒海一番后,大根的思維基本上就亂了,主宰他的不再是大腦,而是大腦以外的類似于火焰之類的東西。這些秀水可能是不懂的,可是老六應該懂。
煙霧散盡,一堆煙頭在地上排成一列隊伍,老六看看煙頭,搓一把臉,打一個哈欠,然后艱難地站起來,走出米鎮小學,走出那夜的記憶里。陽光灑在他微駝的背上,像一面鏡子,鏡子不聽話地在他的駝背上來回地移動、跳躍,然后又倏地跑走了,留下一個陰暗的背影。背影想起了秀水,背影還想起了給秀水做的板車。背影想,如果可以的話,明天再在板車上添個篷,秀水累了可以在篷下躺一會。
板車是秀水的新活計,秀水要利用它去拉貨,去賺錢。這個想法誕生之時,秀水無比興奮,她把這個想法和老六一說,老六就著手給她做起板車來。這種默契是幾年來慢慢形成的,為什么會形成,秀水和老六都說不清楚,說清楚了也就算不上默契了。總之她對他起初僅僅是抱著一種憐憫的態度,之后這種憐憫似乎升了級,或許還摻雜著一些懊悔、一些憐愛。而他對她起初僅僅是一種幻想,他把她想成自己的蘭花。腿瘸之后,他又把她想回成秀水,實實在在的秀水。這個秀水讓他不斷地沸騰,他滋生出許多養分,他決定用這些養分去供養她,像供養一朵花一樣供養著,這種養分是什么?后來老六把這種養分叫做“愛”,老六確定,這種養分可以把秀水養得更美更燦爛。
板車做得光滑、結實、美觀,不像用來拉貨的,添個篷,纏幾塊紅布,再掛幾個燈籠,完全可以用來當花轎了。但是這個可以用來當花轎的板車被黑毛盯上了,黑毛決定把它變成一個報復老六的工具。
趕圩的日子,各村各鎮都集合到這里。即使是悶熱的七月,米鎮也會從癟著肚子的狀態不斷地膨脹起來,被那些嘈雜聲和各式各樣的物件一點點地填充,以至于讓秀水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沒有男人的日子她也完全可以把一個家支撐起來。
這個希望首先來源于河對岸的屯里人。屯里人的西瓜船總會乘著趕圩的日子搖過來,搖至岸邊,召一輛三輪車。討價還價一番后,屯里人就極不情愿地黑著臉把西瓜往車上搬。拉車的米鎮人則嘿嘿笑,笑了之后,還不忘提醒一句,只負責拉到街上啊,卸貨全不管。
就這來回兩趟的工夫,拉貨的米鎮人就可以賺到5塊錢。這樣的誘惑讓秀水想到了板車,從三輪車想到板車,是經過了兩個晚上的成本核算和性用對比而定下的,這一決定加之老六的一番精耕細作,板車就誕生了。板車的誕生意味著什么?意味著秀水的生活里,老六起碼可以充當一個男人的角色,他可以為秀水拿主意,可以為秀水做一些女人無法做的活兒,當然,甚至可以填補一個女人的空虛與寂寞,但最重要的還是他可以讓秀水感到安心。
有了板車的秀水變成了米鎮上的一道風景。秀水在鎮上把板車拉得哐啷哐啷響,伴著這聲響,秀水還唱起了歌,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往前走,往前走……米鎮上的男人遠遠地聽著這歌聲就笑,笑完后又忍不住打望她,看著秀水婀娜的身姿從眼前跑過,對于男人們來說是一種享受。享受完后,男人們還會冒出一陣幻想,幻想什么,男人自個兒都清楚,相互間一對眼,再笑,大膽一點的還會撅起嘴,朝秀水的背影吹起長長的口哨。而米鎮上的女人們聽到秀水的歌聲不會笑,她們往往借著手里的毛線或者青菜,還或者是尿布哼氣,哼得手里的東西變了形,才對著秀水的背影罵,騷貨!有些則會半玩笑半正經地嚷,再往前走,就走進人家男人懷里了。
這一切,秀水全然不管,她也沒心機管,就算有心機管,她也管不出什么名堂來,目前她最想管的就是這輛板車和這輛板車將要帶來的財富。
第一筆生意秀水賺了3塊錢,這3塊錢里包括了裝貨、奔跑、卸貨,還有微笑。屯里人對秀水的到來自然表示歡迎,這歡迎的程度起初只是淺淺的,像一陣輕風拂過水面漾起的漣漪。然而這漣漪漾了半個月之后,開始不平靜了,不平靜的原因來源于騎三輪的馬悍。
那天秀水拉著板車往河岸上走,馬悍遠遠瞅見,心里哼了一聲,待到秀水走過來時,就狠狠地朝秀水的方向吐了一口痰。痰摔在秀水腳跟下,秀水看一眼馬悍,馬悍甩出幾個字來,看什么看!秀水愣一下,知趣地收回眼睛,加快步子往西瓜船方向走去。沒想馬悍不依不饒,一屁股從車上跳下來,擋住了秀水的去路。馬悍說,看都看了,就想走?秀水說,看你哪了?你想怎樣?馬悍一雙眼睛瞇成縫,縫里射出兩道熱辣辣的光芒,光芒在秀水身上來回地游離。馬悍說,看哪了你自個兒清楚,我也沒想怎樣,就想這樣。說著一只手伸向秀水高聳的胸脯上,秀水冷不防往后退,一個趔趄,栽在地上。馬悍哈哈笑,秀水一怒,順手抓起地上一把沙子撒過去,把馬悍撒了個大花臉,哈哈笑的嘴瀹好被沙子彈進喉嚨里,嗆得馬悍咳幾聲。待到咳醒過來,秀水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秀水朝馬悍呸一聲道,老娘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說完拉起板車要往前走。馬悍哪里肯放過她?大手往秀水脖子上一抓,嚷道,婊子,你不想活了?秀水張著嘴想喊,哇啦幾下后,就痛苦地哼哧起來,哪里喊得出一個字?整個臉被憋得紫紅,眼看著就要斷了氣似的。遠處的屯里人看見情形不對,趕緊跑過來制止。馬悍見來了人,一甩手,把秀水摔在板車上,板車一個哐啷就散了架。秀水的臉擰成一團,躺在木板上哎喲地叫。屯里人過來扶她,一邊扶還一邊不停地問,妹子,沒事吧?
秀水大事沒有,只是閃了腰,有大事的卻是老六。
老六怎么會來呢?這個關鍵時候他不來或許會好些,可是他來了,來的原因全是黑毛搗的鬼,那天的板車黑毛是動過手腳的。黑毛把板車上的的釘子拆掉了一大半。黑毛想,你老六會討我娘喜歡是吧,那我就讓你討,我讓你的板車散架,我讓板車上的西瓜摔成一攤紅泥,我還要讓屯里人知道這全是你老六弄的,是你下的黑手。老六你不得不把錢賠給屯里人,不賠也行,你怎么也得向我娘交代吧,我看你以后還敢不敢來勾引我娘。
這些想法讓黑毛無數次在黑暗里笑。跟著他回家的黑狗似乎摸透了黑毛的心思,只要黑毛露出一點詭異的笑,它就會不停地繞圈,繞得黑毛眼花繚亂,由笑變成怒。
讓黑毛沒想到的是他的算盤落空了,當他和黑狗趕過來時,秀水正好被馬悍摔在板車上。那個瞬間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時,黑毛還向遠處的馬悍咆哮了一聲。只是這一聲咆哮過于遙遠,也或許馬悍和屯里人對于這一聲咆哮沒放在心上。黑毛的這聲咆哮被冷落之后,黑毛突然冷靜下來,他調頭往老六家奔去,老六就來了。
黑毛對老六說,六叔,我娘被馬悍打了,馬悍罵我娘是婊子……
沒等黑毛說完,老六一個叭啦把碗摔在地上,一瘸一拐地往河岸奔去。
老六趕到河岸上時,秀水已經被屯里人扶起來了,秀水光潔的額頭上被摔得紫紅,嘴角邊滲出血跡。老六看到這情形,立馬一個拳頭往馬悍的眼睛上飛去。馬悍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摔得老遠。老六不解氣,跑過去又給他來了一拳。這一拳之后,老六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來,馬悍,你是個男人嗎?
馬悍朝地上呸一口,然后一骨碌爬起來罵,死瘸子,你不想活了?老六哪里管那么多,見他一爬起來,一個拳頭又揮過去。哪想馬悍眼快,身子一閃,右腿一橫,反把老六摔趴了。馬悍一腳壓在老六的脖子上罵,瘸子,你他媽的是男人的話,就當場把那婊子給操了,我看你有多男人!你起來呀,起來!老六在地上咧著嘴,企圖用兩只手掀開馬悍的腳,不行!馬悍的腳像石頭般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秀水見勢,抓起一塊木板朝馬悍揮來,馬悍躲不及,被拍倒在地。秀水跑過去又要拍,被幾個屯里人和路過的米鎮人攔腰抱住。馬悍趁勢爬起來,揮著拳頭向秀水沖來。抱住秀水的幾個人看這情形,又趕緊跑去抱住馬悍。輪到老六爬起來揮拳時,同樣地,老六又被抱住了。幾個人終于被隔離開來,戰爭停止了。
如果戰爭就這樣停止該多好,可是沒有。不想停止戰爭的是馬悍。馬悍看著老六和秀水漸行漸遠的背影,他的心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樣,這種堵塞導致馬悍想出了更瘋狂的行動來。這行動來得如此猛烈,像一股強烈的火焰在馬悍心頭熊熊燃起,并且一直燃燒到晚上。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老六那一條沒有瘸的腿再次重現了多年前的遭遇。這回老六是完完全全瘸了,黑毛的愿望實現了,黑毛可以看到老六在板凳上磨屁股了,磨得褲子穿出洞,磨得一臉的汗滴禾下土。
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后,米鎮許久以來的潮氣和悶熱終于被驅走了。秀水在這個午后抹了胭脂,涂了口紅,頭發又綰起了個荷花包。秀水還是那樣地迷人,秀水把修好的板車握在手里,朝屋里的黑毛喊,黑毛,咱看你六叔去。
黑毛從屋里出來時,眼睛灰蒙蒙的,一頭亂發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挺拔。秀水朝他咂咂嘴,黑毛沒反應,秀水就喊,黑毛,昨晚是不是又看小說去了?黑毛仍沒反應,秀水就又喊,快點!今天六叔生日呢,咱拉六叔去飯店里喝回酒。說著,拉起板車哐啷哐啷地跑起來。
一滴水從屋檐上滑落下來,正好打在黑毛的臉上。黑毛一抹臉,灰蒙蒙的眼睛忽而變亮了,他看到院子里的棗樹正迎著陽光泛出亮晶晶的綠色來。他對著腿邊的黑狗說,下雨了?黑狗旺旺兩聲,他便一個跳躍,朝遠處的背影長長地哎了一聲。黑毛知道,秀水這回是鐵定跟著老六去了,只是黑毛并沒有為此而感到難過或者憤怒,這是黑毛自己無論如何也說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