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并不是想象的事情,而是非常實際的事情……”
——卡夫卡《地洞》
幾天來,我一直在考慮這篇小說的題目,始終也沒找到一個恰當的,這讓我很苦惱。因為找不到題目就無法動筆。古語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后來實在等不及了,只好胡亂起了一個,就是上邊的這個。這次,我講的是一個人買房子的事情。此人名叫黃不安,今年32歲,大學畢業后即來到廣州工作,最初住在公司借給他的一套房子里,房間很小不說,位置也太偏僻了,從住處到上班的地方要坐一小時的公交車。打拼幾年之后,他有了一點積蓄,便決定自己買房。在下定決心的那天,他的感覺非常之好,就像忽然從心上卸下了一個巨大的包袱,渾身立刻輕飄飄的,簡直稱得上豁然開朗了,當即來到附近一家飯店,點了兩個家鄉菜,想了想,又要了一瓶啤酒,美滋滋地喝起來。
黃不安是個小個子,大概不到1米60,人長得胖乎乎的,皮膚又很白,因此顯得很嫩相,看上去也就二十多歲的樣子。頭發軟軟的,貼在光滑的腦門兒上,還有一點兒自來鬈。兩只眼睛又黑又大,常常會顯出失神的樣子,沒事兒的時候,會長時間地盯住一個地方看,看著看著,眼角兒還會不由自主地抽動幾下,好像突然被嚇著了。熟悉他的人都說他有點兒神經質;另外就是膽小,像一只容易受驚的兔子,仿佛時刻處于一種緊張狀態,擔心發生什么不測。別人怎么說姑且不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一直是一個小心翼翼的人,說語做事都特別謹慎。往深刻里說,這可能和他的自我認識以及生活經驗有關。無論生活經驗和自我認識,都告訴他這樣一個事實:在這個世界上,你是十分渺小的,誰也不會真正把你當回事兒;或者換一種說法,除了你可以做的那一點點事情,其實你什么都不是。
這話說遠了。
下定決心之后,第一件事是選擇位置。廣州這個地方,商品房市場相當發達,年年都有大把大把新竣工的房子推向市場。特別是在每年兩個黃金周之前,所有的報紙都會刊登有關新樓盤的廣告,整版整版的。自從下了決心,黃不安一有空兒就拿過辦公室的報紙,仔仔細細地看,不止看一份報紙,所有的報紙都看,一旦發現一點兒自認為有價值的線索馬上就記到筆記本上。除報紙之外,在那段時間,在一些繁華地段,比方商場和公交車的站點,還有許多派發廣告單的人。廣告單都印制得十分精美。下班后,他還要故意到這樣的地方去轉幾圈,每次都會拿回來許多寬窄不一(長短也不一)的紙。回到住處后,便俯下身子一張一張研究比較。研究的內容包括該樓盤位于哪一區域、周邊環境,距離單位遠不遠、出門乘車方不方便、附近有沒有地鐵站等等。此外還有價格。對他來說,價格問題更為重要,因為他手里的錢并不是很多。
經過一段時間的研究,黃不安自覺逐漸有譜了,就是說,認為對很多事情已經心中有數了。他決定到這些地方做一番實地考察,然后再考慮下一步的事情。他認為這是必須做的,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眼見為實。等到一個星期六,他換上一件新T恤,離開住處,心急火燎地去了一個自覺比較合適的樓盤。一大早,他就出了門,在住處附近搭上了一輛公交車,先到天河區體育中心,在那兒換了一次車,下車后又走了一段路,有十幾分鐘吧,才來到那個樓盤跟前。
那天天氣特別熱。在車上還好,因為有空調。一下車就不行了,熱浪呼地一下沖上來,馬上就把人整個兒包裹起來,就像突然掉進了烤箱里,這么說吧,連喘氣兒都覺得燙嗓子。只走了幾分鐘,就出了一身的汗。汗水從頭發根,從腋窩,從腦門,從手心,從前胸后背,從大腿內側,不斷地滲出來。人仿佛變成了一塊充滿水的海綿。身上的衣服,尤其是那件新換的T恤,不久就被浸得精濕,差不多貼在了身上。更糟的是,汗水還順著大腿流進了皮鞋,走起路來一滑一滑,還嘰嘰直響,就像不小心踏中了剛會走路的小雞兒。
這就是廣州的天氣,夏天簡直能熱死人。沒轍呀!
自那以后,每到星期六和星期天,黃不安都要做這件相同的事:四處去看樓盤,或者說看房子。而且總是心急火燎的,心里充滿了期待,星期六一到,立刻就穿戴整齊,把房門“砰”地一甩,揚長而去。甚至早在頭一天晚上,就已經想好了要去的地方。他還準備好了相關的資料(主要是那些廣告),統統放在背包里。那是一只黑色的帆布包,是他用38元錢買來的,價格當然不算高,看上去卻蠻精致。他已經習慣了,出門必須背上這只包。對他來說,這只包早已不光是一只包,這只包還是他的伙伴,是他的朋友,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某種程度上還是他的精神支柱。這么說吧,只要背著這只包,他就會覺得踏實,覺得心里有依靠,甚至會覺得自信。像大多數人那樣,他習慣把包斜挎在肩上。近幾年廣州有一伙“飛車黨”,專門騎在摩托車上搶奪行人的背包,好多人都受到過侵害——這樣背主要是為了安全。當然,這樣背也讓他覺得瀟灑,背包墜在屁股上,每走一步都會感受到它的拍打,甜蜜的兄弟般的拍打。不過,每次背上背包時,他都會不無遺憾地想:可惜我就是“海拔”太低了,要是再高一點兒該多好,嗨!
他一個樓盤一個樓盤地跑,身上背著那只黑色的帆布包,幾乎把所有的樓盤都跑遍了。那其中有天河區的,有越秀區的,有荔灣區的,有海珠區的。一天跑下來,感覺渾身都是軟的,回到住處,連飯都不想吃了。盡管這么辛苦,效果卻不那么理想。就是說,由于種種原因,能讓他滿意的少之又少,可說幾乎沒有。當然了,最主要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的錢不夠多。說一千道一萬,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是關鍵中的關鍵啊。那段時間,他最常想的就是錢的問題。他想,要是我有錢,有大把大把的錢,這全廣州的房子我不就可以隨便買隨便住了嘛!何苦再受這份兒罪呢?他想怪不得人人都羨慕那些有錢人,人人都想當有錢人呢!老實說,以前他可沒有這種想法。以前他也知道錢的重要性,不過那只局限在日常用度上,總認為混個溫飽再有點兒零用錢就可以了。他對自己說,看來以后我也得設法多搞點兒錢了。可是說歸說,應該怎樣“搞”他卻沒有譜兒,起碼現在還沒譜兒。
有一次,他總算看上了一個樓盤。主要因素有兩個,一個是價位,才三千多元一個平米,這已經很接近他的心理預期。另外地點也可以,在荔灣區的某個地方,不遠處就是珠江(后來得知是珠江的一條支流),雖然周圍有些私建的舊房子,如果樓層高一點,可也無大礙,況且售樓的小姐還對他說,這些房子都要拆掉的,而且很快就要拆,已經列入計劃了。售樓的小姐長得很端莊,會讓人立刻產生一種信任感。售樓小姐還很殷勤,一見面就遞給他一張面巾紙,讓他擦臉上的汗。等他一坐下,馬上又用一次性的杯子給他倒了一杯冰水,摸上去涼涼的。售樓小姐還親自帶他去看“樣板房”,臥室啊,廚房啊,洗手間啊,陽臺啊,一邊看一邊向他介紹情況。那天,售樓小姐穿了一身淺藍色的套裙,套裙是真絲的,看上去十分光滑,讓人不時產生摸一摸的沖動。離開樣板房的時候,售樓小姐說:“這房子很好賣的。七成都叫人定走了。多數買家都看好了這兒的前景。將來的地鐵十一號線還要從這兒經過,這兒就有一個出入口……”售樓小姐說話的聲音也特別好聽,語調柔柔的,就像吹氣兒一樣,聽了極舒服。
黃不安感覺自己沖動了一下,沖動的結果就是表示他打算在這里買一套房子。不知何故,當他對售樓小姐表達這個意思時,居然還顯得很不好意思,說話吞吞吐吐的,還紅著一張臉。相比之下,售樓小姐倒顯得很沉著也很冷靜,等黃不安吭吭哧哧地把話說完,才淡淡地說了一句道:“好啊。我們到大廳去吧。我幫你算一下計息的情況。對了,你是打算做按揭的吧?”售樓小姐動作麻利,來到大廳,很快就把該計算的——房屋面積啊、單價和總價啊、首期啊、按揭期數啊、每期付款數額啊——統統計算出來了,還把計算的結果寫在紙上,交給了黃不安。這一切都做完之后,售樓小姐提出要黃不安下定,就是先交一部分定金。黃不安怔了一下,似乎不明白。售樓小姐說:“這樣我們就可以跟別的買家說這房子有人買了……”不等黃不安說什么,售樓小姐又半開玩笑似的說道,“你可別說沒帶錢啊……”黃不安再次不好意思起來,臉又紅了說:“啊,帶了……”遲疑了一下問,“交多少呢?”售樓小姐說:“要交五千,這是公司的規定。”黃不安有點兒忸怩說:“這個,我不知道……”售樓小姐看著他問:“沒帶那么多錢是吧?那你帶了多少?”黃不安說:“就一千。”售樓小姐說:“一千啊?那你等一下,我跟我們經理商量一下。”說完去了大廳的另一側,跟那兒一個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的中年男人說了幾句廣東話(廣東人自稱為白話)。一會兒售樓小姐回來了,對黃不安說:“就交一千吧,反正這是小定。你還要過來一次,把大定交上,到時就可以簽合同了……”一邊說話一邊伸出一只手。黃不安本來還想問幾個問題,看見那只手,就把問題忘了,趕緊打開包往外拿錢。
交完錢,又留了電話和手機號碼,拿上收據,黃不安離開了這里。
實際上,一走出大廳的門,黃不安就意識到自己這次可能犯了一個錯誤。不過他并未細想,掏出手機看看時間,才16:09,回去吃晚飯還早,便決定在附近轉一轉。樓盤的大廳臨著一條大街,很寬也很長。他本來沒什么目標,就順著大街往前走。走不多遠,就遇到一起搶包事件。當然,被搶的并不是他,而是一個青年女子。這女子當時就走在他的前面,距離不超過三十米。女子穿著一條花裙子,走路時屁股一搖一搖的。走著走著,突然有一輛摩托車沖到她的身邊,速度非常快,基本可用風馳電掣來形容。幾乎與此同時,車后座上的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背包帶,動作極麻利。女子可能還沒反應過來,身上的包就被搶走了。女子也跌倒在地。等女子站起來,摩托車早沒了蹤影。女子又哭又叫:“哎呀搶劫啦!哎呀我的包啊!快……快抓劫匪啊!”女子的聲音又尖又細,在空中回蕩著,還上氣不接下氣的。目睹到這些,黃不安已嚇傻了,呆呆地站在那兒,心直顫,腿也直顫,差點兒就要尿褲子了。記得前邊說過,他本來就是個膽小的人,一直就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膽兒有多么小。從小到大,他從來沒跟別人打過架,即便是別人吵架他都會怕得要命。除此之外,他還不敢看殺雞,不敢走黑路。有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丟人。
黃不安膽戰心驚地站了好久,終于緩過神兒來,馬上回轉身,覺得雙腿軟軟的,沿著原路往回走去。走著走著,突然跳出來一個想法:這兒治安這么差,這怎么得了?一旦出點兒事我可怎么辦?看來這房子還是不買的好……不知為何,這樣一想,他立刻感覺心里輕松了許多,走出大廳時心里那點兒隱隱約約的不安也頃刻沒有了。他打起精神,加快了腳步,很快就回到了剛才走出去的大廳。人一進來,就看見了那位售樓小姐。售樓小姐也看見了他。他注意到,售樓小姐驚訝了一下。說不清為什么,他一時覺得特別的慚愧。不過,他還是硬著頭皮走過去,站在售樓小姐的跟前,就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轉眼之間,售樓小姐已變得十分熱情,說:“啊,黃先生,您有事嗎?”他越發覺得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吭哧了一下才說:“啊有……”售樓小姐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不過仍然微笑著,并鼓勵道:“您說……”他狠了狠心,說道:“是這樣……”終于把自己的想法說了。還在他說話的過程中,他就發現售樓小姐的表情在變化,當他把話說完,售樓小姐已經完全變了一副表情,甚至連聲音都變了,變得硬邦邦的,問他:“你想好了?”他點點頭,好像還說了一聲是。售樓小姐說道:“可以。”停頓了一下,又說,“不過,根據公司的規定,你交的錢,就是那筆小定,我們就不返還了……”他詫異道:“啊,為什么?”售樓小姐說:“因為你影響了我們的銷售,就是說,給我們造成了損失。”他當時有點急,說:“這才多長時間啊?半小時還不到啊!”售樓小姐說:“不是時間多久的問題……好,我們不用多講了,你看看收據就知道了。”他趕緊拿出收據,疑疑惑惑地看了一眼。開始并沒看出什么,售樓小姐指點了一下,他才發現在收據的下邊還印著一行小字,是:“雙方約定,如一方無故……上款即歸對方所有……”
這件事讓黃不安鬧心了好幾天,一想起那一千塊錢他就心痛得不行,痛得牙床都腫了,有時候半夜起來也要罵幾句:“這些狗操的××人,真他媽太賴啦!一群癩皮狗!”罵歸罵,房子還要繼續買。不過,經過冷靜的思考,他決定不再考慮新樓盤,而把目標放在了“二手樓”。道理很簡單,好地段的樓盤他買不起,買得起的地段各方面條件都不是很好。
經過這一番折騰,黃不安感覺有一點點累,因此決定給自己放一段時間假。這段時間并不很長,去掉頭尾一個星期。此間除了上班,余下的時間就在家里躺著,偶爾看看閑書,更多的時候是在回憶往事。童年啊,少年啊,青年啊;老師啊,同學啊,家鄉啊……不過總的說來,他覺得可供回想的往事并不多,可以說很少。這不免讓他失望,也讓他覺得自己可憐。準確地說,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張白紙,一目了然,凡是他經歷過的,別人似乎也都經歷過,換句話說,大家是怎么做的,他也在怎么做,到目前為止,除了掙到一點兒錢(一點兒活命錢),好像其他的事情都沒做,就是說,根本就沒有自己什么事兒。
經過幾天的休整,黃不安開始了第二輪的奔波。這一次,他主要的目標是二手樓。
買二手樓要通過中介公司,目前來說,這是最主要的途徑。在廣州,這種公司也多的是,走在街上,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公司,看到它們的招牌,某某“地產”啊,某某“置業”啊,某某“咨詢”啊等等。每家公司的門前都貼滿了待出售的房屋信息,包括面積和價格,價格還包括單價和總價。公司里面經常有人坐在那里,多是一些青年男女,人人面前放著一臺電腦。這一次,黃不安專門到這些公司轉。每到一家公司,先在門外看(或者說研究)那些貼在玻璃門上的信息,看到條件差不多的,再到里邊進一步詢問。偶爾也有這種情況,人剛往這里一站,里邊就有人出來了,問,先生買房嗎?想買多大面積的?請進請進,里面有更詳細的資料。看完資料,有時候還要去現場看看房子的情況。在對方的勸誘下,他看了幾套房子,但都不甚滿意。不過,幸好他以前有過這方面的經歷,總算沒再上什么當。他暗暗打定主意,除非遇到自己非常滿意的,絕不輕易交錢。一分錢也不交!為了做到這一點,每次出來,他僅僅帶足車費,最多再帶一點兒買水的錢。他發現,自從有了上一次的經歷,他心里突然多了一點兒什么東西,多了一絲不安,總覺得一不小心就會上當受騙,他時時告誡自己小心再小心,以免中了他們的招。
看了起碼幾十套房子,一直也沒看到滿意的,不是朝向不好,就是面積過大(或者過小),要不就是周邊環境不夠理想,再有就是價格無法接受。總之不是這里有問題就是那里有問題。記得是在一個星期天的中午,黃不安又看完了一套房子,仍不滿意。當時肚子餓了,就在附近找到一家“潮汕面館”,要了一碗牛丸面,吃得滿頭大汗。牛丸面剛剛吃完,突然想起每天上班經過的一個地方,那兒有一個住宅區,感覺挺不錯,上班的路程也比原來縮短了,何不去看看呢?這樣一想,趕緊交了飯錢,搭上一輛公交車,就往那里趕。一下車,就看見了好幾家房屋中介。他對自己說,如此看來,這里定是有房賣的了……但他并沒有急于去找那些“中介”,而是首先走進了住宅區,他要實地看看里邊的情形。這個想法是臨時產生的,為此,他還頗得意了幾秒鐘。進得小區,首先看見一個圓形的花園,不是很大,周圍種著一圈兒矮的樹墻,花園里邊有幾棵高大的棕櫚樹,樹下是一片綠瑩瑩的草坪。此時,正有一只小型噴灌機在給草坪澆水,細小的水珠兒被噴灑到空中,在陽光的照耀下,水珠兒一片晶瑩,讓人頓時感到一陣清涼。花園中間有幾條小徑,沿著小徑走進去,里面有一塊鋪著地磚的空地,空地周圍有一圈長椅。
黃不安不僅走進了花園,還在長椅上坐下來。坐了大概有五分鐘,感覺這里真不錯,然后便站起來,向外邊走去,似乎還有一點兒沖動,很快就來到了剛才看到的那幾家中介公司。那幾家公司分別叫做“大西洋房屋咨詢發展公司”、“滿堂彩置業”、“富又發地產”、“鉆石誠意房產中介公司”。幾家公司一字排開,都在那條街上,且相互挨得很近。這使他有點兒為難,不知道去哪一家更好。就是說,他無法判斷哪一家公司更講誠信,不是專門騙人的,這樣自己才不會上當受騙。略微考慮了一下,他自己對自己說:“這就看你運氣了……”然后將心一橫,毅然決然地朝“鉆石誠意房產中介公司”走去(之所以做此選擇,無非是看好了那幾個字)。剛到門前,就從里面走出一個男青年來,見面就說:“先生買房嗎?”就像以前遇到過的情形一樣。男青年文質彬彬的,上穿一件純白襯衫,下穿一條藏藍西褲,襯衫的下擺扎在腰帶里。黃不安口吃了一下,說:“這個小區的房子,有嗎?”男青年馬上說:“有,有啊。”男青年講的是普通話,講得不太好,聽上去“沙拉沙拉”的,就像哪兒在漏氣。“先生進來好嗎?我幫您查一下……”黃不安跟男青年進了門,男青年一邊指著一張簡易沙發讓他坐,一邊用一只一次性的杯子給他倒了一杯水,然后便急匆匆地坐到了電腦前邊,眼睛骨碌骨碌地盯著屏幕,兩手在鍵盤上胡亂地敲來敲去。男青年瘦瘦的,讓人感覺很謙和卻很精明(黃不安后來得知,男青年原是廣東潮州人)。
男青年在電腦上鼓搗了片刻,抬起頭看著黃不安,說:“先生想買多大面積的?”黃不安說:“都有多大面積的?”男青年說:“一百一十多的,九十多的,八十多的,最小的七十六平方。”黃不安說:“多少錢一平方呢?”男青年說:“三千七。”馬上又補充道,“現在,這算很便宜的了……”黃不安沒說話,心里核計著這個價錢,然后說:“可以看看房子嗎?”男青年立刻說:“可以呀!先生想看多大的?”黃不安說:“就看七十六那套吧。不不,看八十多的那套吧。”男青年說了一句“您稍等”,起身從掛在墻上的諸多鑰匙中選出一把,又說了一聲“走吧”,便帶領黃不安離開公司,走進了黃不安剛剛來過的小區。男青年顯得很隨意地說:“這里的環境也不錯……”黃不安沒說話,點點頭,也不管男青年看沒看見。過一會兒,男青年突然想起來似的又說:“我們還沒介紹。我叫章小一。這是我的名片。”黃不安倉促接過名片說:“啊啊,對不起,我沒帶名片。我叫黃不安。一會兒我給你寫一個吧。”停了一下,章小一說:“黃先生是做哪一行的啊?”黃不安說:“噢,做技術的。”章小一說:“啊,真高興認識您。以后有事還要請教您!我是‘廣大’畢業的,做這個只是暫時的。黃先生不是在廣州讀的大學吧?”黃不安說了自己的學校。章小一“啊”了一聲,特吃驚的樣子,然后說:“黃先生買房幾個人住啊?”黃不安想了一下說:“暫時一個人住,將來肯定不是啦……”章小一怔了一下,隨即笑了兩聲,說:“黃先生真幽默!”
兩個人說著走著,來到一幢“高層”跟前,乘電梯上到25樓,章小一打開一間房門,黃不安走了進去。里面共有兩間房,還有一間客廳,此外還有廚房、廁所等。黃不安逐個房間都看過了,最后來到了陽臺。因為樓層高,越過眼前一座座稍矮一些樓房的房頂,可以直接看到遠處一道連綿的山巒。“那是白云山。”見黃不安把目光盯在遠處的山巒上,章小一不失時機地說了一句。也許因為黃不安原來的住處樓層太低,長期在半遮閉的狀態下生活,此時的感覺確實很好。黃不安在陽臺抽了一支煙,兩人再次回到房間。章小一說:“黃先生注意到沒有,地磚已經鋪好了,還有廚房,您瞧,就差一套爐具了……”黃不安說:“噢……”這些,黃不安剛才已經看到了。既然章小一提出來,兩人又把廚房和地磚仔細看了一回。章小一乘機說:“只要簡單裝修一下,就可以住進來了。”黃不安也在這么想。他說:“那……這些就不再另外收錢了吧?”章小一說:“不收不收,這是樣板房來的,免費贈送。”在乘電梯下樓時,章小一問黃不安,“黃先生覺得這套房怎么樣?想買嗎?”黃不安說:“房子不錯,我還想看看有沒有更合適的……”章小一說:“黃先生是不是覺得價格……”黃不安曙了一下,老實說他并沒想這個問題。“這樣吧黃先生,您先到公司坐坐,喝點兒水……”
黃不安遲疑了一下,不過還是跟著章小一來到了“鉆石誠意”。這次章小一帶他來到了里邊的一個房間,相當于一間會客室,有沙發和茶幾,上面還擺著一套專門用來喝“功夫茶”的茶具。兩個人進屋時,有一個人正坐在沙發上看一本花花綠綠的雜志,察覺有人進來,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睛。章小一趁機向黃不安介紹道:“這是我們林總……”隨即又對林總說,“這是黃先生……”林總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一副熱情洋溢的樣子,還跟黃不安握了握手,說:“你好你好……我叫林小二……來,請坐請坐!”林小二、黃不安和章小一都在沙發上坐下來。剛坐下,林小二就喊了一聲:“小三,過來沖茶!”隨著喊聲,推門進來了一個姑娘,二十多歲的樣子,對幾個人抿嘴一笑,即開始沖茶。在她沖茶的過程中,林小二也給他們作了介紹,說:“這是黃先生……嗯,這是陳小三,經理助理……”陳小三又笑了一次。這期間,林小二拿出一張自己的名片,遞給黃不安,黃不安看了一下,然后又像對章小一說的那樣道:“我沒帶名片,一會兒給你寫一個吧。”“沒關系沒關系。”林小二道,轉而說,“怎么樣?黃先生對房子比較滿意?”黃不安愣了一下,因為一時不知怎么說好。章小一馬上道:“對,就是覺得價格……黃先生的意思是,價格有點兒偏高了。”說著看了黃不安一眼。林小二接過來說:“我明白了。這好辦。如果真喜歡,價格可以商量。喜歡是最重要的……黃先生覺得多少可以接受呢?”沒等黃不安說話,章小一就在一邊說:“每平方砍掉一百怎么樣?”林小二想了想說:“一百?太多了!加起來將近一萬塊。怎么可能?”章小一說:“一百不行,砍掉八十總可以吧?”林小二說:“八十也下不來。”兩人的樣子十分認真,認真地討價還價,儼然他們就是買賣雙方。停了一會兒,章小一說:“那你說說,砍多少你可以接受?”林小二說:“五十,最多五十。”章小一想了一下,終于狠了狠心說:“唉,那就五十吧。”
兩人講完價格,一齊沉默下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目光投向了黃不安,似在征詢他的意見。不過,沒等黃不安說什么,林小二就對陳小三說:“小三,去拿一份委托書讓黃先生看看……”陳小三從茶幾對面的一只精致的小椅子上站起來——專供沖茶的人坐的一裙子一飄一飄地離開這里,很快就拿著幾張紙走回來,放到茶幾上,重新坐下。紙是粉紅色的,上面印著密密麻麻的黑字。林小二用一根中指將紙向黃不安這邊推了推說:“我們是中介公司,要跟對方溝通,需要簽個委托書,這樣才好說話……”黃不安把幾張紙拿到眼前,逐字逐句地看起來:
定金支付及要約發出委托書
委托人:______
身份證號碼:______
有效通訊處及郵政編碼:____________
受托人:鉆石誠意房產中介公司
(房屋中介資質號:3999××)
委托事項:經受托人介紹,委托人對坐落在____________的物業(以下簡稱該物業)有購買意向,現委托受托人向該物業業主發出要約,其內容如下:
一、委托人確認以下要約條件為準發出要約:
1 建筑/房改面積:______平方米(以產權證為準);
2 總樓價:______元(人民幣);
3 交結情況:______;
4 付款方式:______;
二、委托人自愿購買該物業,并同意在簽訂本委托書時支付人民幣______元整(¥______元)作為購買該物業的定金交受托人保管……
讀到這一款時,黃不安心里動了一下,隨即抬起頭來說:“哦,我今天可沒帶錢出來呀……”“啊,沒關系沒關系,過后再交也可以的……”林小二馬上說。這句話讓黃不安放了心。實際上,他已經在心里接受了他們的提議。他想,沒有委托書,人家確實沒法兒跟對方說話。由于有了這個想法,后邊的條款他沒有細看,只是匆匆地掃了一遍,便把幾張紙輕輕地放下了。靜默了一瞬。“黃先生您看……”半天沒說話的章小一這時說話了。黃不安沒說話,卻習慣性地用兩只手在幾個衣服口袋外邊摸了幾下。大家都看出來他是在找筆。說時遲那時快,沒等黃不安的手放下來,陳小三就把一支筆伸到了他的眼前。黃不安似乎有點兒吃驚,不過還是禮貌地說了一聲:“啊,多謝!”說著把筆拿過來,伏下身子,逐項填寫起來,就像考試做填充題那樣,最后簽了一個名字,字跡還很瀟灑。說到考試,這可是黃不安極其擅長的。從小到大,他不知道自己考過多少次試。說來有點兒不可思議,他是一個喜歡考試的人,原因是他每次都會考得很好,另一個原因是他可以通過考試找到自尊。有那么一瞬,他還真的找到了一種考試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有頗多感慨。
黃不安簽完名字后,章小一把紙拿過去,又在上面填上了他該填的,填完后蓋上了公司的印章。黃不安拿上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副本),小心地放進了帆布包,便離開這里,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回住處去了。他覺得有點累了,可能是過于緊張的緣故吧。不過,現在他倒沒那么緊張了,就像又考完了一次試那樣,還考得蠻好的。今天他不想再做其他事了,只想回去睡一覺,然后再考慮考慮這個房子買不買。反正主動權在我手里,我想買就買,不想買就不買,他這樣想。車上人很多,他只好抓著吊環站在那里,因為個子矮,幾乎要踮起雙腳。每逢這時,他就會羨慕那些高個子的人,好在他心態還算平和,知道這是父母給的,是沒有辦法的事。回到住處,他沖了一個冷水澡,往床上一躺,很快就睡著了。一覺醒來時,天已經黑了,屋里黑糊糊的一片。他坐著清醒了一會兒,又給遠在家鄉的老爹打了一個電話,問了問家里的情況,也說了說自己的情況。在說到買房子的事兒時,老爸曾慷慨地表示他們(就是他和老娘)可以支持他一點兒,他說現在八字還沒一撇呢,需要的時候他會向他們要的。接著他說:“到時候你和我媽就過來住吧。”老爸聽了特別高興,連聲說好好,末了還補充了一句:“那你就抓緊時間辦吧,我和你媽都期待著早日到你那兒去。”老爸在家鄉的中學當老師,已經退休了。
打完電話之后,他搞了一點吃的,把肚子填飽了。這時想起了那份委托書,便過去打開帆布包,把委托書取出來,一邊漫不經心地看,一邊回想今天看到的那間房子的一些情況,包括小區的情況,核計著這間房子到底要不要買。這樣看著看著,突然有一個條款引起了他的注意:
六、受托人就上述條件區的業主承諾后,委托人不依本要約履行,已付之定金將被業主沒收,同時委托人須向受托人支付違約金人民幣______元整(¥______元)。
空白處已經填上了數字,兩處分別是“捌仟捌佰玖拾”和“8890”。
接下來還有一條:
七、本一委托。書為不可撤銷之委托。因本委托及要約而產生任何爭議糾紛,雙方均同意:
1 提交市仲裁委員會以簡易程序予以仲裁裁決。
2 向物業所在地法院提起訴訟。
黃不安頓時出了一身冷汗。他想我當初怎么就沒注意到這兩條呢?而且是這么重要的兩條!他回想了一下,可能自己光看到“已付定金將被業主沒收”這一點了。這下好了!這下想不想買你都得買了!不然你就白白拿出“捌仟捌佰玖拾元”給人家好啦!他一時極其懊惱。不光懊惱,還極其悲傷,還極其憤怒。于是他罵了一句:“媽的你這個笨蛋!”一邊罵一邊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聲音十分響亮。
“你這個自作聰明的白癡!”
“你這個眼大漏神的大傻瓜!”
“你這個不知深淺的糊涂蛋!”
罵一句抽自己一個耳光,每一個都跟第一個一樣響亮。幾耳光下來,半邊臉就麻木了。
好在還有這樣兩條,讓他的情緒有了一些緩解:
三、一旦業主同意上述賣價或低于這個金額,委托人即確認成交,受托人無需另行通知委托人,可將上述定金轉交業主。
四、若受托人在______年______月______日前未能與業主就上述條件達成協議并取得業主同意,代保管的定金應無息退還委托人……
大概到了第三天,“鉆石誠意”那邊給黃不安打來了電話。打電話的是章小一。他說:“您好,黃先生。我是‘鉆石’的小章呀。我問一下,您什么時候有時間?是不是過來一趟把定金交了?”黃不安一時非常生氣,感覺腦袋轟轟直響,恨不得把對方大罵一通。可是話到嘴邊,他還是改了主意,他知道罵也沒用,于是說:“業主那邊聯系好了?”有一會兒,他真希望“業主”突然改變主意,不賣這套房子了。章小一說:“啊,聯系好了。”黃不安旺了一下說:“呃,好吧。”章小一說:“明天怎么樣?”“明天恐怕不行,明天公司有事。后天好不好?”他說。實際上明天完全可以,公司根本就沒有事,但他不想這么匆忙,覺得拖一天是一天,還可以多想想。放下電話后,他馬上就想起了一個問題,如果他們蒙我怎么辦呢?謊稱“業主”答應了,騙我交了錢,他們當然可以隨便說……說起來,連到底有沒有這么一個“業主”我都不知道……這樣一想,他不由緊張起來,急忙把委托書拿過來,又仔仔細細地看起來,想從中找到可以保護自己的條款,從頭到尾看下來,除了那一條退還定金的說法外,再沒有任何可以約束對方的文字。他一邊看一邊想,越想越覺得自己掉進了他們設置的圈套,而自己又毫無辦法來擺脫,弄不好還要吃官司,除非寧愿白白賠上那些錢。他一遍一遍地看著委托書,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才突然看見還有這么一款,是:
十、備注
黃不安盯住這兩個字,心里忽然有了一個主意:“我要讓他們在這里寫上幾句話……”這主意就像一道陽光,照亮了他身邊的黑暗。而且,在短短的一瞬間,他就想好了這幾句話應該怎么寫,怕到時候想不起來,他還急忙找來紙和筆,把幾句話記了下來:“在委托人交付定金后,受托人應保證該房屋賣給委托人……”寫到這兒覺得不妥,把“房屋”二字劃掉,在旁邊加上了“物業”兩個字。然后接著寫道:“否則一切后果由受托人承擔……”認為這樣不夠明確,想想又加了一句:“所收定金應雙倍返還……”寫完這些,才覺得心里踏實了一些。不過也覺得特別累,仿佛已經心力交瘁了。同時也感覺特別無助,感覺自己特別弱小,似乎是一只味道鮮美的動物(或者植物),誰都惦記吃你一口。
到了后天,黃不安打起精神,來到“鉆石”。進來時,發現章小一、林小二、陳小三等人已在等他。三個人一邊喝茶一邊說笑,茶幾上還放著一本收據簿。見到黃不安,三人均站起來,并且一同說:“啊,黃先生……”黃不安“啊”了幾聲,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坐下來,就坐在上次坐過的位置上。陳小三給他倒了一杯茶,說:“黃先生請飲茶。”他用手碰了碰茶杯沿兒,不過并沒喝。過了片刻,章小一說:“黃先生……”不等章小一說完,林小二就在旁邊笑了一聲,隨即說:“真不好意思,又讓黃先生跑了一趟,沒辦法……”黃不安不知說什么好,因此沒言聲。林小二又說:“這個……黃先生錢帶來了吧?”黃不安停了一下說:“啊,我帶了存折,可以嗎?”他是有意這樣做的,目的嘛,自不待言。林小二說:“可以呀,那個行的?”黃不安說:“工商行。”林小二說:“好,這附近就有一家工商行……”說著看了章小一一眼,“那你帶黃先生去一趟吧,把錢取出來……帶上一張收據。”章小一說了一聲“好的”,從沙發上站起來。不過黃不安沒有動,他一邊打開帆布包,一邊說:“等一下,我這兒還有點兒事……”林小二等不知他有什么事,都直勾勾地看他。這時黃不安從帆布包里拿出了那份簽過字的委托書,還有那天晚上擬好的那幾句話(寫在一張白紙上),說:“是這樣……我有一個想法,不知道行不行?”說話間把兩樣東西放到了茶幾上。林小二啊了一聲說:“什么想法,您說。”黃不安說:“我回去又看了一遍委托書,當時沒仔細看……我想在這里……”一面用手指指著“備注”兩個字,“……加上幾句話……”林小二迅速地看了看章小一和陳小三,說:“要加什么話呢?”黃不安指指那張白紙說:“你看看,就這幾句。”林小二把白紙拿過去看了一會兒,又給章小一和陳小三看。幾個人看過了,一時都沒說話。黃不安有點兒緊張,按照他的想法,如果他們不同意,就證明這里有問題。停了一會兒,大概有那么幾秒鐘吧,林小二說:“沒問題……”顯得十分爽快,隨即對章小一說道,“小一,你來搞……”這件事幾分鐘就搞好了,其中包括正本和副本,中間夾了一張復寫紙。
黃不安松了一口氣,現在他終于放心了。一會兒,便和章小一來到銀行,把一萬元錢劃到了對方的賬戶。
黃不安心里輕松了沒幾天,很快又緊張起來。有一天,他在公司吃午飯,一個同事同他談起了買房的事。通常情況下,人們都喜歡在吃飯的時候談論一些雜七雜八的事,因此顯得氣氛很和諧。此前,大家剛剛談完一件別的事,談的是昨晚電視里播過的一條新聞,說有一個外地來廣州打工的青年,因為老板拖欠工資,便爬到了海珠廣場附近的一個建筑工地的“塔吊”上,大聲嚷嚷自己打工多年,一分錢也沒得到,已經沒臉回家,聲稱要以死抗議,結果引得萬人圍觀,公安局還派來了大批警察,實施救援……這件事還沒說完,就有人突然對黃不安說:“哎,黃不安,你不是在買房子嗎?買得怎么樣了?”此人名叫胡小四,原籍湖南,也是大學畢業后到廣州來的,因年長黃不安幾歲,已經結了婚,娶了一個廣州籍的太太(廣州人習慣把老婆稱為太太)。黃不安詫異了一下,心想,他怎么問起了這個?盡管如此,他還是回答道:“啊,已經交了定金,就前幾天。”“這么神速!”胡小四一邊向嘴里塞著一根虎皮尖椒一邊說,“那你查冊了嗎?”“查冊?查什么冊?”黃不安驚疑道。胡小四說:“這么說你沒查?你買的是不是二手房?”黃不安說:“是呀。”胡小四說:“咳呀,那不查冊怎么行!跟你說,好多二手房都抵押給銀行了,貸款啊!然后又拿出來賣。其實這房子已經不屬于他,屬于銀行了……”黃不安覺得腦袋“嗡”的一響,他知道這是血壓升高的緣故。胡小四還在說:“買這樣的房子你就倒霉了,銀行可以隨時把房子收回去,要么你就替對方把貸款還了,那就等于你得花雙份兒的錢……”
黃不安的腦袋一直“嗡嗡”地響著(血壓不知升到多高了),胡小四后邊的話他根本就沒聽見。那一刻,他腦袋里不知涌現出多少種想法,不過最主要的還是不安,就像人們常說的,心里就像十五個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覺得這個世界真是險象環生,簡直讓人防不勝防。恰好這時胡小四說完了。“那我該怎么辦呢?”他便問道。胡小四說:“還能怎么辦?第一步要查冊,先看看是什么結果,然后再拿主意。”
勉勉強強地吃完飯,黃不安立刻給章小一的手機打了一個電話,說:“是章先生吧?我是黃不安。我這兒有件事兒……”章小一說:“黃先生您好!什么事兒您說。”黃不安說:“我想到房產局去查一下冊……”章小一旺了一下說:“啊,是嗎?好啊好啊!您打算什么時候去?”黃不安說:“我想今天下午去……”章小一說:“今天下午啊?好的好的……”停停又說,“等一下黃先生,我現在有點兒事,過一下我給您打過去好嗎?”沒等黃不安說好或不好,章小一就把電話掛了。黃不安馬上就明白,章小一決非有事,他這是要和林小二商量對策。他進一步想,既然有對策要商量,那就證明這里面有問題,一定有問題!他焦急而耐心地等待著,心里就像著了火一樣,同時腦子里迅速地想,如果真有問題,我該怎么辦呢?想來想去也沒有一個主意。大概過了十分鐘,章小一終于打來了電話,說:“對不起黃先生,剛才有點兒急事……”黃不安順口說了一聲“啊”。章小一又說:“您說要查冊是吧?我知道您的意思。其實查不查都無所謂的,我可以告訴您,那房子確實還沒有解押。”黃不安剛想說什么,話還沒出口,章小一就接著說,“這是我的失誤,當初忘了告訴您這一點,不過房主正在辦,這一點我可以保證……”黃不安全神貫注地聽著章小一的話,一邊聽一邊快速而緊張地思考和判斷話里的意思,還要捕捉對方不經意間透露出來的“弦外之音”。他是那么敏感,敏感到自己都吃驚了。他初步認為,章小一的話基本是可信的。他分析,這是他們知道無法隱瞞(因為他要去查冊),所以干脆就實話實說了(經過商量之后)。那么,在這種情況下,我該怎么做呢?他想。一時想不出來。“黃先生,您在聽嗎?”這時候,章小一又說。“在聽,我在聽……”黃不安說。“那您的意思……”章小一說,“我是說,您打算怎么辦?還要來查冊嗎?”黃不安說:“這個我要想一下。不過,按你的說法,查不查冊倒沒什么關系了。這樣吧,我考慮一下,明天再給你電話。”
這以后,黃不安開始考慮這件事該怎么做,或者說,考慮下一步的對策。從眼下的形勢看,他的處境還是被動的。豈止現在,一開始他就處于被動的境地了!他意識到,自從簽了那個委托書,他就像一頭被穿了鼻環的公牛,在被他們牽著鼻子走!“被動!被動!我一直就是被動的!發生在我身上的所有的實情都是被動的!”他這樣想。現在,他要考慮的,就是如何變被動為主動,就是要對他們有個制約,簡潔說,就是要使自己的權益有所保障。遺憾的是,他考慮來考慮去,從接完電話就開始考慮,回到住處以后又接著考慮,考慮得頭都痛了,也沒考慮出一個結果來。后來實在沒轍了,突然想起了同事胡小四,覺得他見多識廣,或許會有什么主意,便貿然撥通了他的手機(本來想打他家的座機,可惜不知道號碼),小心翼翼地說:“對不起,老胡……”平時他們很少通電話,特別是下班以后。胡小四耳朵很尖,說:“是小黃吧,有事嗎?”黃不安說:“不好意思,這么晚還打擾你……”胡小四說:“有事你就說吧,誰讓我們是同事呢!”黃不安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末了道:“我實在是沒轍了。我就是擔心被他們騙了,從開始買房就一直擔心。我覺得我都快患魔癥了。”“哈哈,現在人人如此,都擔心自己被騙,可以理解呀……”胡小四道。“你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約束他們的?”停了一下,黃不安問。“讓我想一下……”胡小四說,大概過了有幾秒鐘,他才說,“我也沒什么好辦法……不過,我認識一個律師,跟我關系不錯,可以讓他幫幫忙,他肯定有辦法。”黃不安急忙說:“好好!那我怎么跟他聯系?”胡小四說:“我先給他打個電話……明天吧,今天太晚了……看他怎么說,然后我再跟你聯系。”黃不安說:“好的好的,謝謝你!真的,十分感謝!”胡小四說:“別跟我客氣,我們是同事嘛!以后互相幫助就是了。”黃不安突然覺得心里十分溫暖,起碼溫暖了幾分鐘。
第二天,胡小四告訴黃不安,說已經跟他的律師朋友聯系好了,讓他帶上所有的資料,去跟律師面談。黃不安很快就趕過去了。律師是一個比黃不安還年輕的男人,儀表堂堂的,戴著一副眼鏡,只是看去有點兒萎靡不振。落座后,律師說:“我們就不用客氣了。把資料給我,我先嘍一眼,然后再說。”黃不安把資料遞給律師。律師推推眼鏡,眼球慢慢地轉動著,看了沒幾行說:“這個大同小異……說說后來的情況吧。”黃不安一直緊張地盯著律師,聽律師這樣說,便把昨晚對胡小四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律師聽完后說:“看起來情況有點兒復雜,主要是無法斷定他們到底想干嗎,是存心想騙你呢,還是只想讓你買下這套房子……”黃不安更緊張了,不由吸了一口氣說:“那咋辦啊?”律師想了片刻,說:“沒有什么決定性的辦法,只能想點兒補救性的主意。”黃不安說:“什么主意呢?”律師指了指委托書,笑了一下說:“就像備注那樣……是你想出來的?”黃不安說:“啊是。”律師說:“這主意不錯……”因為受到夸獎,黃不安還臉紅了一下,顯得很不好意思。“我們搞一個補充協議,把該寫的都寫上。”律師說,停了一下,問黃不安,“除了定金,其他錢還沒交吧?”黃不安說:“沒交。”律師說:“好。我想他們會簽字的,他們可能想得到更多的錢,也可能只想讓你買房子。不過只要簽了字,事情就好辦了……明白我的意思吧?”黃不安認真看了律師一眼,說:“我明白。”
接下來,律師幫黃不安擬了一份“補充協議”。第二天,黃不安便帶上去了“鉆石”。不過,他心里仍然很不踏實,也說不上具體針對什么,總之七上八下的,感覺很不安。他對自己說,我這是給折騰出病來啦!瞧你現在多脆弱啊!你原來可不是這樣的人啊!他媽的這可不是一件好事,絕不是好事!直至來到“鉆石”,他才從這種感覺中擺脫出來。因為他清楚,他一定要打起精神。好在事情還算順利——他提出了要求,他們又同意了——最終雙方在那份“補充協議”上簽了字。就這么簡單。
補充協議全文如下:
關于購買××區××路××號××房的補充協議
委托方:黃不安
受托方:鉆石誠意房產中介公司
委托方擬購買廣州市××區××路××號××房(以下簡稱該物業),現就有關事項與受托方達成如下補充協議,共同遵守。
一、在委托方交付首期款(含定金)后,受托方應保證該物業順利轉到委托方名下,委托方對該物業此前發生的有關抵押及債權情況蓋不負責;
二、如因該物業原業主自身原因或因受托方原因導致交易不成功,受托人保證在三個工作日內將首期款(含定金)無息退還給委托方;
三、在委托方交付首期款(含定金)后,受托方保證在______年______月______日前辦好房屋過戶、出新房產證、房屋入住等手續;
以上協議,具有法律效力,如不遵守,視為違約。
拿到“補充協議”后,黃不安心里踏實了許多。某一天,又把首期款交了。
記得就在交完首期款的第二天,晚上,也許是白天,黃不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需要到“鉆石”來交涉。可是,當他下了公交車,又急匆匆地來到“鉆石”的門前時,卻發現這兒已經人去樓空,門前散落著許多紙片,還有一些丟棄的雜物,門上則纏繞著一條粗大的鐵鏈,鏈頭還掛了一把巨大的鐵鎖……
見此情景,黃不安立刻心一沉,隨即便“啊_______”的大叫了一聲,叫聲既慘烈又絕望,感覺把喉嚨都叫破了……大概過了幾分鐘,他才發現,自己剛剛做了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