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路,原名黃煥光,1970年8月生于世界長壽之鄉廣西巴馬縣,當過鄉村中學教師及報社記者、編輯等,現為《紅豆》雜志副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西作家協會理事,廣西作協青年創作委員會委員,為廣西第二屆簽約作家、南寧市第三屆簽約作家。曾在《作家》、《花城》、《青年文學》、《天涯》、《長城》、《上海文學》等刊發表小說。作品入選《21世紀年度小說選——2006短篇小說》、《2005文學中國》、《新實力華語作家作品十年選》德文版(《在路上——中國當代文學》)等選本。著有詩集《慢了零點一秒的春天》。魯迅文學院第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青年作家班)學員。他的小說篇數不多,都是中短篇,但黃土路無疑已經形成了自己的創作風格。
一、荒誕的意象群
黃土路小說最突出的特點是通過荒誕想象傳達作者心聲。小說情節并不復雜,篇幅也都不長,不像格非、余華那樣把你帶進敘述圈套之中做智力游戲。他常常用一個單一的故事撐起一篇小說,用荒誕的想象使其小說增色,將要表達的意思意象化,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引人思考。
《垃圾桶》講述了一個男人被心愛的女人拒絕后,變做垃圾桶,守在她門前,只為每天都能看到她。作者繼續聯想,是否城市里那么多垃圾桶,每天消失那么多人,是否癡情的人都變做了垃圾桶。不久后,他的女友也銷聲匿跡,顯然也變做了他身邊的垃圾桶。一個小小的短篇,不立深意,像一個小品,只是提醒我們,要留意周圍對你好的人,不要忽略愛你的人,甚至善待一個垃圾桶。《洗衣機》寫了一個窮作家,負債累累,妻子受不了貧賤的生活,不愿再做家務。于是他們總是穿著臟衣服。終于二人決定,借錢買一臺二手洗衣機。搬回家后,這臺洗衣機不能運轉,于是主人公探頭進去修理。誰料一探頭進去,洗衣機把他整個卷進去洗過之后又放出來。出來之后,洗干凈的不是主人公的身體或衣服,而是他的腦子。他自此忘記一切,什么都沒有留下。就在主人公為已經記不起老婆孩子、家鄉父母苦悶的時候,他的老同學老戴前來拜訪,出高價,想借這臺洗衣機洗一洗腦,洗去他貪贓枉法的記憶,“干凈”地“進去”。接著,一個女子也上門要求洗腦。她為生活所迫淪為妓女,賺了兩年的皮肉錢卻被男友席卷而去。主人公為他們一一洗腦,并從自己開始,給他們排名阿A、阿B、阿C……小說結束了,但可以想見,這些字母會永不停止地排列下去。常態下,失憶是種疾病,使人無法自我確認。當失憶對于很多人來說成了解脫,道德淪喪給人帶來的精神苦痛此時彰顯無遺。洗衣機成了洗刷苦痛的工具,也是當代人為生活所擠壓、苦苦掙扎的意象。
《趕往巴格達》寫了一群患有“多心癥”的人。這種癥狀不會對身體有害,反而有益于身心健康。患了這種病,你會比別人多長出幾顆心臟,見到誰就會愛上誰,從此心中泯滅仇恨。此病癥傳染極為容易,只要和患者接觸過,就能患上這種病。當多心癥在城市流行的時候,正值伊拉克戰爭,于是多心癥的患者們突發奇想,趕往美國,接觸到布什總統或他的家人,讓他患上多心癥,就能制止戰爭。誰料在美國他們并未能如愿。于是他們趕往巴格達,希望多心癥能夠使戰場上的士兵們化解干戈。遺憾的是,到達巴格達的時刻,炮聲已經響起,這群友愛的人士只能眼看著烽煙炮火,恨嘆“我們來晚了”。小說前半部分很精彩,“多心癥”的想象頗為有趣。后半部分稍顯倉促,結尾匆匆“趕往巴格達”的事件雖表達了作者對和平的愛好,卻使小說有注重時效性之嫌。《夢游癥》是黃土路篇幅較長的一篇小說,寫了一個精神有問題的青年的自述。“我’,從小有夢游癥,可以隨時睡著隨時神游。因為夢游癥,“我”的敘述變得不可信,“我”看到的場景別人看不到,“我”敘述的時間與實際時間不符。“我”身邊有喜歡我的女同學,有優秀的局長女兒韋茜蘭,而我卻執著于自己夢游中見到的女孩韓搖搖。而韓搖搖真的存在,并與我相遇、相戀。即使后來得知她是妓女,“我”還是用生命執著地追尋。
《桂村的田螺姑娘》改編了一個關于田螺姑娘的傳說。傳統傳說敘述一個小伙子拾得一顆田螺,后來每天耕作回來,發現飯桌上已經擺滿可口的飯菜。結局是田螺變做姑娘,與小伙子結為夫婦,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黃土路的文本卻是個悲情的故事。田螺姑娘并沒有幸福安康,而是在封建宗法農村中受到丈夫和族佬的輪番蹂躪。她寄希望于木匠達牛,希望他帶她遠走高飛,然而達牛軟弱,不敢忤逆族佬。于是田螺姑娘獨自逃離,避走不及,化作一只田螺,臥在水中。《小李下個月來看你》講述了小李多年尋訪青梅竹馬的情人韋錚的故事。他踏破鐵鞋,一家一家米粉店地搜尋,漫無目的地問米粉店老板是否雇傭過一個身材細長的女孩子。后來他鬼使神差地跟蹤妓女阿霞回到住處,并迅速與她成為鄰居。漸漸地小李愛上了阿霞,在一次做愛后發現,阿霞就是韋錚——她整過容的臉已面目全非。家鄉沒人知道韋錚在外面做什么,只知道她賺的錢治好了母親的病,給哥哥蓋上了房子。
垃圾桶、洗衣機、田螺姑娘、多心人、夢游癥患者、子宮中的成人、面目全非的人等等一系列意象構成了黃土路小說的獨特意象群,傳達著作者對現實的關注與思考。我們很容易發現,在黃土路的筆下,這種癲狂的世界竟然成了他小說的現實。在這貌似不正常的寫作邏輯里,其實也正潛藏著他的小說哲學。其實想來,我們的現實世界,不正是有著如此之多的“怪現狀”嗎?黃土路正是用一種夸張、怪誕的手法把現實世界的怪誕彰顯到極致,成了一種漫畫風格。他用極端的方式,呈現給我們一種現實的病態。
二、關注人物命運和內心世界
黃土路的敘述重點不在情節本身,他更注重的是人物的內心世界。《陽光穿透蘋果》寫一個保安陳克救小朋友反被家長誤會是人販子被毒打的簡單故事,卻用了很長的篇幅敘述孩子母親秋妹的經歷。在父母相繼離世后,秋妹輟學,接過了母親在市場買菜的工作維持生計。起初還邊買菜邊學習,后來初戀男友上了大學,與她距離越來越遠,終于斷了聯絡。秋妹從此成了一個敏感、缺乏安全感的人,即使成家生子也不能使她的心靈復原。這就不難理解,她看到陳克領著孩子時一口認定他是人販子,并在保安清白的確鑿證據面前仍不肯承認自己的錯誤。作者曾設想過讓秋妹奔向樓頂跳樓自殺的結局,可以想見,作者的立意不在于書寫當今社會的誠信危機,而在于凸顯秋妹脆弱的心理承受能力。
《誰在深夜帶著墨鏡》寫一次對前副市長常克己的抓捕行動。小說分為三部分,分別是三個人的敘述:刑警老黃、妓女陳改花、常克己自己。三個人對事件原貌的敘述基本無出入,但每個人在講述中傳達出各自不同的身世經歷和心理狀態。刑警老黃在警隊混跡多年卻沒得到提拔,看著自己當年的當年的同事黃小爽一步步坐到局長的位子,他羨慕嫉妒,同時又難免有阿Q心理,暗笑局長的啤酒肚。妓女陳改花靠皮肉生意賺錢,卻也單純善良。作者最用力刻畫的是事件的主^公常克己,他出身于紅色家庭,從縣里的小公務員一直做到馬城的副市長。常克己的敘述有意為自己開脫,把一切罪責歸咎于秘書老熊,還有“人在官場身不由己”的“定律”。事情敗露后,常克己遠走他鄉,投靠當年的兄弟于開樹,衣食無憂。然而心靈的漂泊感使他不能安寧,他決定潛回馬城。回到馬城后,常克己找到了另一個朋友卡巴,卻被朋友即時出賣。在一個深夜,常克己找到陳改花,轉進她的子宮,終于獲得了安寧。
《他們為什么都很快樂》寫村婦江玉蘭以為丈夫徐江溺水死亡,穿越城市去李村認尸,路中巧遇同學劉軍的事情。隨著故事的推進,江玉蘭和劉軍的心理活動向我們慢慢展開。起初,江玉蘭頂著被丈夫揍腫的眼睛,一路哭泣地在城市中行走,貌似夫妻隋深,即使天天被毒打也是周瑜打黃蓋。撞到了富足的劉軍,事件卻來了個變奏:江玉蘭立刻忘記了認尸,跟著劉軍見識了城市物質文明的多姿多彩:上飯店吃了兩小時五十分鐘的飯,喝了120元一盅的烏雞水魚湯和名貴的茅臺酒。又跟隨劉軍去商場選購衣服,沉醉在鏡子里自己換了新衣的美麗形象之中。之后又跟劉軍回家做愛。這場奔喪去認尸,竟如此輕而易舉甚至順剛順水、沒有任何矛盾地被一場緩和中斷。這使開篇淚流滿面的江玉蘭形象可疑起來。作者順手交代,徐江和江玉蘭并非恩愛夫妻,當年的結合也是草草而已。徐江用江玉蘭養豬賺的錢去賭博,回家還要打老婆,是個十足的自私鬼。故事通篇還有一個大背景:這天有抽獎活動,整座城市都在為抽獎瘋狂,仿佛抽獎是那天人們唯一要做的事情。作者時不時會寫到有人獲獎,埋藏了一條線索引爆最終的結局:徐江并沒有死,他用身上僅剩的兩元錢買了一張彩票,卻中了百萬元的頭獎。中了獎的徐江想起了老婆的種種好處,準備用這筆錢好好補償江玉蘭。然而江玉蘭此時卻憋出了一句話:徐江,我要和你離婚!這句話來得有些突然。丈夫中了大獎,他們可以擺脫困頓的生活了,江玉蘭為什么要提出離婚?不可能是為了劉軍——她明知道劉軍要去火車站接女友,她剛剛只是被玩弄而已。如果是為了喪失貞潔后的無地自容,她為什么不在初見徐江時提出離婚,而是徐江說出中了一百萬元之后?那么原因只有一個:見識了珍饈佳肴、華美衣裳之后,江玉蘭發現迷人的城市幻想帶來的是男女擱置道德的隨意放肆。她預見丈夫得了這筆錢后,也會像劉軍那樣隨意地請人吃飯、與人上床。短短的一個下午,種種巧合的碰撞使江玉蘭的心不斷波動。從傷心丈夫的死,到安享艷遇,再到知道被玩弄,知道丈夫沒死且中了一百萬,江玉蘭演繹了農村婦女遭到城市文明和混亂男女關系侵襲后的驚喜、失落和彷徨。
雖不以情節曲折見長,黃土路對人物命運和個人內心世界的關注使他的小說富有層次感,耐于咀嚼。文學是人學,怎樣把人的生存狀態更好地呈現出來,也是文學永遠言說不盡的話題。黃土路對現代社會中人生存窘態的刻畫與挖掘恰恰反映了他對人性的深層思考,對現代人的終極關懷,這也是一個作家應追求的本質目標。
三、悲憫之筆
黃土路對其筆下的人物有一種眷顧。他不忍心把悲慘寫絕,總是給人物一個獲得安寧的可能。
《年夜飯》顯然是一場作者給城市行乞者的盛宴。“我”是個被村里人撫養長大的孤兒,在送女友回家過年之后,獨自去尋找身世更為可憐的患難兄弟黃小牛。不料黃小牛寧愿乞討也不愿拖累“我”,“我”遇到曾與黃小牛一道行乞的“同行”們,到高級的酒店開了兩桌,共享華麗的除夕筵席。“我”工作沒多久,沒有多少錢,卻愿意請一幫素不相識的乞丐吃大餐,這無疑也是作者想象的盛宴,為終年無家可歸的人們奉上可口的年夜飯。在田螺姑娘面對無法逃離的困境時,作者讓她變作一只田螺,擺脫現實的苦難。
黃土路筆下不僅有田螺姑娘、黃小牛這樣連飯都吃不飽的底層人物,更多的是陳改花、韓搖搖、韋錚、老戴、常克己等妓女、貪官這樣為世俗所鄙夷的人。敘述這些人物時,黃土路也用悲憫的筆調,發掘其心中善的一面,愿意給他們救贖的機會。黃土路的小說里,男主人公常常和一女子青梅竹馬,在女子淪落風塵失蹤后,依舊執著地追尋。對于那些貪官污吏,他讓老戴順利地鉆進洗衣機洗凈自己的愧疚和恐瞑,讓常克己逃離審判鉆進女人的子宮重新做人。
《醉客旅館》是黃土路今年發表于《文學界》上的短篇。故事里的老板娘和小娟收留酒醉不知歸路的醉客,卻不貪財,甚至收不收錢都無所謂。小說是一段老板娘對一位名叫黃會基的醉客的獨白。老板娘訴說自己見過的各種男人醉態,穿插敘述小娟捐助兩個小學生上學、自己老公醉后掉進河里的故事。好心人和傷心人,共營一家收留醉客的旅館。黃會基離開前,留了2000元捐助小娟收留的孩子,完成了故事的美好結局。醉客、旅館、潑辣的寡婦老板娘、年輕的小娟,這幾個關鍵詞放在一起可以拼成一個引人眼球的通俗故事甚或武俠傳奇,作者卻將其寫成一個最簡單的關乎人性的美好想象。
《河是怎樣變成湖的》發表于《長城》2011年第3期。小說以極慢的敘述節奏穿插講述了一個感人的故事。臨近高考的陳奇溺水,被旁邊的莊稼漢舍身所救。陳奇費盡心機地接近莊稼漢的妻子和6歲的女兒,為她們放棄了高考和城市,去鄉下當起了農夫、丈夫和繼父。這似乎是一個瘋狂的舉動,但陳奇真心實意地愛著自己的家庭。然而生活的磨難才剛開始。妻子患有嚴重的心臟病又查出了腎結石,女兒逐漸與他疏遠,又在高考前突然決定南下打工。生活給陳奇出了一個又一個難題。后女兒來信漸漸多起來,與陳奇關系漸漸解凍時,陳奇失手打了掐女兒種的太陽花的男孩兒,男孩兒的頭撞到了地上的棱角。在故事即將通向一個悲哀的結局時,作者安排了緩和:男孩兒只是暈倒,陳奇得以釋放。小說塑造了一個至善的陳奇形象,卻用鈍刀不停地磨著他的生活。
《戒指在尋找愛情》發表于《天涯》2011年第4期。小說交叉敘述了兩個無關的故事,在結尾處兩個故事相連接。其中一個故事是關于李想的。李想恩愛的父母去世,留給她一只寫著母親名字“雨”的戒指。吊唁過父母之后,李想回到家里,丈夫卻留在燈紅酒綠中很久沒回家了。李想思念起愛情,與初戀情人相約在公園見面。另一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對打工青年情侶彭旺與肖春雨。他們相依相戀,卻沒有足夠的錢買一只戒指。一次工傷事故,肖春雨被機器軋掉了一只手指,彭旺從此更加百倍呵護肖春雨。一次他們去公園散步,目睹李想發生了車禍。三個主人公于此相遇,兩個故事終于相交。隨著被撞到天上的女人,掉下了一只刻著“雨”字的戒指。彭旺大喜地驚叫著要為肖春雨戴上這天賜的禮物,卻發現肖春雨被軋去的,正是要戴婚戒的無名指。那只刻著“雨”字的戒指,是李想父母愛情的表征。繼承者李想沒有愛情,有愛情的彭旺和肖春雨卻無法與戒指相匹配。
好男人陳奇生活坎坷,戒指始終沒有找到與之相應的愛情,這使得小說與黃土路一貫的寫作風格有所出入。作者慣于給殘缺的人物相對圓滿的結局,在此卻將原本可以圓滿的故事做了“錯位”處理,好像給一件瓷器打了一個缺口。但總體來看,黃土路的審美風格并未改變。讓完滿有些許殘缺,讓殘缺趨于完滿,正是黃土路小說悲憫之筆的秘密所在。
先前我曾說,黃土路小說的亮點在于那些荒誕之作,而趨近白描生活的《陽光穿透蘋果》、《再見》、《年夜飯》則缺乏靈氣和點睛之筆。但從黃土略今年發表的新作《戒指在尋找愛情》、《河是怎樣變成湖的》、《醉客旅館》等小說看來,他仍在向非荒誕虛構的路子轉向,并漸漸找到了感覺。荒誕敘事可以通過離奇意象引人深思,而接近生活的小說則重在虛構情節的能力和嫻熟的敘述技巧。黃土路的敘述技巧已相當成熟,但在總體情節設置上仍欠把火候。總體來說,目前來看其荒誕系列的小說更具魅力,但黃土路新的方向的努力已初見成效。
另外,黃土路還從事詩歌、散文創作。他對詩句的感覺絕不亞于他創作小說的天賦。平日的點滴感覺能點滴成詩,寫給父母的句子載滿深情。相信黃土路今后在詩歌方面會有新的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