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生活著一千三百多萬人口的大城市,在這座城市里有許多城中村。城中村的樓房因蓋得比較密集,一座樓與另一座樓的住戶,伸出手幾乎就可以握住,被叫作握手樓。再夸張一點,也有叫親嘴樓的,這樣就顯得更浪漫、更富有詩意了。許多來這座城市打工的人,都曾經(jīng)住在城中村的握手樓。住過握手樓的,也不乏一些發(fā)達(dá)了的,后來自己開公司,開工廠,身價上百萬,上千萬、甚至上億元的。這個城市是充滿奇跡的,在這里一切皆有可能。當(dāng)然,在這兒住著,或者住過的大多數(shù)人是發(fā)達(dá)不起來也沒有條件沒有機(jī)會發(fā)達(dá)的。他們有的在工廠流水線上班,有的在一些IT或文化公司上班,有的在酒店或超市做服務(wù)員或者售貨員,也有一些自己做些小生意的,混社會的,做白日夢的。
在這座城市的一條馬路邊上有一個公共廁所,廁所旁有一個垃圾站,在離廁所和垃圾站最近的那棟樓里住著一位老人。老人少說也有八十歲了。他個頭不高,有些駝背,穿著一件藍(lán)灰色的有些破舊的褂子,有時他還會把一條繩子系在腰間;下身穿的是一條綠色的軍褲;鞋子是破舊的,補(bǔ)過的耐克牌球鞋;他的頭發(fā)花白,有些麻子坑的臉上布滿了皺紋;他的眼睛依然是亮的,那雙眼睛仿佛不僅僅是因為搜尋垃圾才閃亮著的,仿佛還有著別的期待;他的一雙手即使是在完全閑下來的時候也經(jīng)常會痙攣性地抖動,好像隨時隨地要去抓取什么東西。
老人租住的樓共有六層,樓的外體貼著純白的瓷磚。樓上的一些陽臺上晾曬著衣服,個別的還有些花花草草,看上去與別的握手樓沒有多大差別。不過,這座樓總是有一些空房等待出租,而且房租價格要比別處的便宜一些。租房客通常是自己找房子,看到哪家握手樓的大門一側(cè),或者墻壁上寫著“有房出租”,下面有一串電話號碼,打過去,約好看房的時間,看上了,談好了價錢就可以搬進(jìn)來住了。那些剛進(jìn)城找工,或換了單位,急于找房且沒有考察好的租客,搬進(jìn)這棟樓的一兩個月,頂多半年,過了合同期,在不扣押金的情況下就會搬到別處去了,因為在那兒一年四季都能聞到一股子騷臭味。況且又靠近馬路,車來車往,沒有一個安靜的時候,實在是一個不適合人居住的地方。
那一片地方是這個城市中許多城中村中的一個。城中村橫豎有七八條小巷子,巷子兩旁全是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蓋的用來出租的房子。高的有十多層,一般都是七八層。最矮的也有三層,那樣的人家很少,一般是蓋不起更高的樓,或不需要用來出租房子的人家。城中村的主街道上有一些花花綠綠的小商鋪,商鋪里什么都有。也有一些小飯館,一到晚上,還有一些燒烤攤。吃夜宵的,經(jīng)常吃到凌晨三四點鐘。城中村的正中央,有一個不大不小的超市,超市后面,一邊是一個菜市場,一邊是一個花鳥市場。一天到晚,總有不少人在那里。騎摩的或電單車?yán)偷模∩绦∝湥心信侠仙偕伲麄冎圃斐龈鞣N聲響。只有在早上四五點鐘以后,才會有一兩個小時的安靜時刻。
在那個最不宜居住的樓里,那位上了年紀(jì)的租客卻已經(jīng)住了十多年了。十多年前,那棟樓才蓋起來不久,他就住了進(jìn)來。當(dāng)時城中村的規(guī)模還不像現(xiàn)在那么大,也沒有現(xiàn)在那么熱鬧,房租也便宜,一個帶衛(wèi)生間的房子只有五十塊錢。后來房東給老人漲了兩次,漲到了一百塊錢。漲到一百塊錢,老人原來在五樓居住的地方也不能再住了,因為那兒每個月可以以三百塊錢租出去了。老人搬到一樓,一百塊錢一個月,比起別處,他那個十二平米的房子也算是相當(dāng)便宜了。老人住在進(jìn)大門左邊的第二間,那間房是整棟樓唯一一間沒有窗子的房。第一間是房東請來的一位遠(yuǎn)房親戚,專門用來管理和收租的。那個人姓顧,五十來歲,生得肥頭大耳,肚子圓鼓鼓的,卻不是彌勒佛的長相。他的面相看上去有些冷,甚至有一些隱約的煞氣。他瘸了一條腿,需要拄著拐杖才能走得更順便些,不過,離了拐杖也可以站立和走動。房客都叫他老顧,他對誰都很少笑,話也不多。有人說老顧的腿是年輕時候混社會被人用錘子砸瘸的。老顧來了之后,曾主動與老人聊過天,但老人好像不大喜歡他,不大樂意和他聊。這給他的感覺不好,因此他給房東建議,說該讓那位上了年紀(jì)的租客搬出去,老人太老了,沒兒沒女,也沒見有親戚朋友來看望過他,如果他哪一天生病死了,誰來管他?房東一家是有一些信佛的,不忍心把老人趕走,況且像老人那樣長久租他們房子的,且租的是別的租客不租的房子,這樣的租客實在不多見,就沒有同意老顧的建議。再說,把老人趕走了,哪家房東還會收留他?
其實老人不是不喜歡老顧。老人到了那個年紀(jì),什么事情都看開了,什么人都見過了,也就談不上喜歡誰不喜歡誰了。他只是不太愛講話,也不知道該對人講些什么。對于他來說,他的生活中仿佛只有揀垃圾,只有簡簡單單的生存。外面的世界再大,人再多,再花哨,已經(jīng)不屬于他了。老人每天五六點鐘就起床,簡單洗漱一下,在一個空塑料瓶子里灌滿涼開水,就拎著條麻袋出門了。即使老顧想多套他幾句話,也是相當(dāng)困難的。老顧喜歡打麻將,經(jīng)常打到晚上一二點鐘,因此早上十點以后才會起床,那個時候老人早就慢悠悠地行走在大街小巷,翻揀著對他有用的東西了。那些舊報紙,易拉罐,塑料瓶,鐵絲、鐵釘,破舊了的皮鞋,凡是有可能換成錢的,他都會揀起來,放進(jìn)那條麻袋里。每一次發(fā)現(xiàn)可以換錢的廢品,他都會有一絲絲喜悅,甚至?xí)緡亷拙鋭e人聽不清的話。老人一天常常會揀回兩袋子破爛來,而且袋子也不會太滿,太滿的話就會有一些沉。他老了,沒有那么大的力氣背那些東西了。或許他也可以背起一整袋的東西,但他不愿意那么干。他想多留一些力氣,勻給以后的歲月,慢慢地用。他想讓自己活得更長久一些。那些占地方的東西,他一般也不向家里拿,就直接送到廢品回收站了。他已經(jīng)與廢品回收站的人很熟悉了,但即使很熟悉,他們之間也不會有過多的對話,他們之間彼此甚至也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回收站的人可能會好奇他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揀破爛,也問過他一些事情。他也可能簡單地回答過,那樣的回答,也不會使人了解他更多。十多年來,天天揀,天天到回收站。不過,兩袋子廢品,即使在現(xiàn)在,賣了之后最多也不過是十多二十塊錢。老人每個月還要積贊一百元的房租,因此用來吃飯的錢就必須很節(jié)省。他每天吃饅頭,就些榨菜,偶爾再吃碗面,喝碗湯,也是需要花個十多塊錢的,因此,一個月下來,能存上一百多塊就算很不錯了。老人以前自己也做過飯,但自從搬到那個沒有窗的房間之后,就不方便再經(jīng)常做了。他弄了一個用來燒開水和煮面的電飯鍋。為了省錢,他會花很少的錢,或者在菜市場揀一些還可以吃的菜葉子,回家后用水洗一洗煮面條吃。老人一般晚上七點多鐘吃過晚飯,在不太累的情況下,他也會回家自己弄點東西吃。他的牙幾乎掉光了,因此只能用牙花子吃點軟的東西。回來后他就一個人呆在那個沒有窗戶的房子里,聽聽收音機(jī)。他的耳朵也不太好使喚了,需要大一些聲才能聽到。不過,對于收聽的內(nèi)容,他全都不怎么留心了,收音機(jī)對于他來說,只不過是一個會發(fā)出聲的玩意兒罷了。別的房間,一般都有衛(wèi)生間,他的房間里沒有,因此必須跑到外面去上。好在離公共廁所近。房間的墻本來是粉白的,但時間久了,再加上房子里只有一個十五瓦的電燈泡,即使拉亮了也看不出自來了。一塊錢一度電,老人為了省錢,經(jīng)常不拉電燈。即使夏天悶熱,他也不用電風(fēng)扇。他有一把手搖的折扇,可以扇動一些風(fēng),讓自己感到?jīng)隹煨C總€月收電費(fèi)的時候,老顧幾乎見不著老人的電表在走字兒。老人回來得早,常常睡得也早。因為房間里沒有沖涼的設(shè)備,他很少洗澡。實在太熱,又出了許多汗,他會弄一盆水,自己在房子里用毛巾搓一搓。
老顧吃過晚飯幾乎每天都會去打麻將,因此比較少與老人打照面。時間久了,老顧幾乎會忘記還有這么個房客。樓里別的租客,早起晚歸的,各忙各的事兒,也很少有人能看到老人,更別說知道老人叫什么,是哪里人了。只有個別好事兒的,在家里帶孩子的婦女才知道,他是一位從北方來的,上了年紀(jì)的,沒兒沒女,靠揀垃圾為生的人。
女房東基本上每個月只會來一次,來的時候老顧已經(jīng)收齊當(dāng)月租客的房租。房東每個月的那一天都會把老顧交給他們的房租放進(jìn)包里,然后又從包里拿出一個紅包,算是給老顧開工資。有時房東會問及老人的情況,老顧了解得不多,對她也說不上什么。個別的月份,例如中秋節(jié),或者過年的時候,房東會給老顧買一些月餅或者水果,順便也會給老人留一份。老顧想想老人那么大年紀(jì)了,無兒無女的,也挺可冷的,因此心里也覺得是應(yīng)該的。只是老人實在是太老了,以后如果不能動了怎么辦呢?老顧在閑下來的時候,偶爾會想起這個問題。老顧與老婆離婚后,一個女兒又嫁到了外省,盡管他每天沉浸在打麻將中,很少想自己,但偶爾也會想起自己的將來一自己將來老了怎么辦?
有一次老人在路邊被一輛車給擦撞了一下,傷得不是太嚴(yán)重,車主還是開著車送去醫(yī)院檢查后把他送了回來。第二天,老人一跛一拐地照舊去揀破爛。老顧看在眼里,多少還是有一些心痛他的。但老顧畢竟是一個五十多歲,經(jīng)歷過許多事的男人,心腸有些硬。他有心勸他休息幾天,讓他不要去揀,最終話也沒說出口。只是在老人回來的那天晚上,他把自己做的飯菜,特別留了一份給他。
老人一開始不愿意接受老顧的飯菜,因為老顧平時是一個挺冷淡的人,從來沒見他對誰好過,突然對他這么好,這讓他覺得老顧是想收賣他,想讓他自動搬走,而不接受他的恩惠,老顧就不好再讓他搬走。或者,老顧請他吃飯,或許會想讓他說些他暫時不太想說的事。老人自有他的世界,一旦說了自己,他的世界就有可能會被破壞掉。老人知道老顧有心讓他搬走,因為老人早就想過自己沒有了的那一天了,他也覺得這是一個問題。如果自己哪一天突然就沒有了,這不是給人家增添麻煩嗎?誰愿意找這樣的麻煩呢?他也想過自己怎么個死法,但是無論如何,他讓自己不能走那條路。除非自己那一天真的不行了,不得不躺在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氣。
老人推讓了幾個來回,老顧有些不耐煩了,后來不得不以命令的口氣,讓老人接受他的飯菜。
老顧說:“你吃,吃,就算給我個面子行不行?”
老人膽子有一些小,好像膽子一輩子都是這么小的。雖說眼睛已經(jīng)有些昏花,他還是看得見或者感覺到老顧的臉色,聽得出老顧的語氣。盡管他不想接受——他不想接受,一方面是因為他一生都很少去接受別人給他的好處,另一方面仿佛是因為他這輩子還不太習(xí)慣對人說謝謝。
后來老人還是接過來了,他微微地點著頭,眼睛里流露出感謝的光芒。
老人揣著老顧的飯菜,進(jìn)了自己昏暗一片的房間。老顧也跟了進(jìn)來。老顧也不說話,就坐在房間的一張椅子上,摸出根煙抽,看著老人。老人多少有一些緊張,不知道老顧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老顧感覺到了這一點,有意“哼”了一聲,算是打破一些僵硬的氣氛。
老顧說:“你吃,吃,別管我——車撞得沒大問題吧?”
老人“嗯”了一聲,開始住嘴里扒飯。
“撞你的人沒給你賠錢?”老顧又說,“要是撞到我,那算他媽的倒了霉!你太老實了,老實人吃虧啊!”
老人繼續(xù)往嘴里扒飯,好像好久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了。
“你真的沒兒沒女,連個近一點的親戚都沒有?”老顧又問。
老人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就好像他很久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了。
老顧說:“我沒別的意思,你也別多想——我是覺得你可冷,一個人怎么就連個親人都沒有呢?在這個世界上!”
老人吃了一半,放下碗,好像聽了老顧的話,吃不下飯了。
“唉!人家撞我也不是故意的,是我耳朵聽不見車響,怪不得別人……”老人說,“親戚,有哇,我有個哥,早年逃荒去了東北。我聽別人說他有一大家子人。東北那么大,他走了后沒回來過,我也不知道他們住哪里哇!”
老人解放前還為新四軍出過力。他說:“那時候我二十來歲,是個大冬天,新四軍要過黃河,攻打蔣介石的軍隊。天那個冷啊,耳朵都能凍掉。我們推著木轱轆的手推車,給新四軍送糧草。推到一條河跟前,沒有橋,要扛著糧食過河。河里結(jié)了冰,單是人可以走過去,可要是背著糧食過就有危險。我背著一口袋糧,走到河中間,冰破了,我掉到冰窟窿里。等我爬出來,別人也不敢再過河了。這時候有人想了個主意,用繩子拴住糧食,拉過河。等把糧食運(yùn)到了河對岸,送到新四軍手里,我就凍得不行了……后來我結(jié)了婚,可一直沒有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
“解放后政府也沒管你?”
“沒有孩子,政府管也沒有用啊!”
“哪你怎么想著到深圳來了呢?”
老人沉思了一會兒說:“我五十二歲那年,有一回起早去趕集。我記得那是大霧天,三步看不見人影,走著走著,我在路上聽見有孩子在哭。哇,哇,尋著哭聲一看,果然是一個孩子,還是個男孩。我把孩子抱回家,我老伴高興得幾天沒能吃下飯。我們給孩子起名叫天賜……天賜長到十八歲,不想上學(xué)了,說要到城里去打工,就跟他一個同學(xué)來到深圳,在寶安一家電子廠做工。他給家里來過幾封信,后來就沒有消息了。半年沒消息,我和老伴急啊,又等了三個月,還是沒消息,兩個人就決定來寶安找人。按著信封上的地址,廠里的人說他早就辭工不干了。我們打聽了很多人,打聽不到他……你說,一個活生生的大小伙子,怎么能說沒就沒了呢?我和老伴繼續(xù)留在這里找,一直找,一直找,一直找,找不見啊……老伴說,找不見就不回老家去。回老家我們也種不了地了,家里也沒啥親近的人,我們就在城里住下來,靠撿破爛,一直到現(xiàn)在……”
“派出所也問了?”
“問了,都問了!”
“現(xiàn)在還在找嗎?”
“找,怕是也找不見了,沒了!”
老顧又抽出一支煙,遞給老人:“抽煙吧!”
老人擺擺手,表示不要。
老顧忍不住嘆了口氣說:“人啊,這一輩子,就是個命——有人命好,有人命差。人的命再好,也就這一輩子,吃一張口,睡一張床。再差,也是一輩子,也是有口飯吃,有個地方睡覺……”
老人說:“你說的是個理,我這一輩子啊,沒啥好抱怨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你想過你沒了的時候,該怎么辦嗎?”老顧像是對什么不滿一樣,狠狠地吐了一口煙。
老人沉默了一會,說:“咋沒想過?想過,我不想麻煩任何人,我覺得自己不行的時候啊,就吃安眠藥,找一個僻靜的地方,睡上一覺!”
老人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桌子前,從抽屜里摸出一個小瓶子,給老顧看,臉上還莫名其妙地擠出了一個笑容,他說:“瞧,我都準(zhǔn)備好了。”
老顧從椅子站起身來,用手在老人的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說:“你老啊,可別這么想,也千萬別怕麻煩別人。人生在世上,誰敢說他沒幫助過別人,能不用著別人?你從今以后啊,不用擔(dān)心我會趕你走,你想走也不讓你走了,你就把這兒當(dāng)成自己的家!”
老人拱拱手,表示感謝。
轉(zhuǎn)眼時間又過了一年。過了一年,老人穿的還是原來那兩件衣服,只是衣服更舊了,更破了;老人的背更駝了,頭發(fā)幾乎全白了;原來身上還有些肉,現(xiàn)在變得幾乎是皮包骨頭,連走路都明顯吃力了。但老人每天還是照常拎著麻袋出去揀垃圾。
在這一年七月的一天,天剛下過一場暴風(fēng)雨,南方城市的街道濕淋淋的,空氣也變得新鮮了。碧空如洗,潔白的云一大團(tuán)一大團(tuán)地朝著一個方向飄移。老頤吃過晚飯本來要去打麻將了,出門時看到老人正向家里趕,他的衣服被雨淋濕了,貼在身子上。他的一只手抓著麻袋口,麻袋里沒有裝多少東西,扛在窄窄的肩膀上,隨時都有滑下來的可能。另一只手卻不相稱地拎著一盒包裝華麗的蛋糕。以前老顧曾聽在家看孩子的女房客說起過,說那個揀垃圾的老人,每年都會為自己慶生。他當(dāng)時聽了,覺得有一些好笑,繼而又覺得有些欣慰,覺得老人雖說很可憐,可還是懂得讓自己開心的。沒想到這次讓他碰上了。
老人走路時磕磕絆絆的,比平時快了一些,像是著急著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又像是有意向老顧炫耀一樣,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蛋糕。老人的臉上洋溢著怪異的幸福表情。老顧攔住他,指著他手里的蛋糕問是誰送給他的。老人說沒有人給他送,是他自己花錢買的。那盒蛋糕不小,還是米琪的,少說也得上百塊錢。
老顧有些不相信,就問他:“你舍得花那么多錢買蛋糕?”
老人站住腳,有些神秘地說:“我每年的今天,都會買一盒蛋糕……”
老顧問他:“冷天是你的生日?”
老人搖搖頭,看著老顧,意思是讓他再猜猜看。老顧猜不出來,老人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說好,就點點頭,意思是讓老顧自己忙去。沒想到老顧的好奇心被勾起來,沒有急著去打麻將,卻跟著老人回來了,說要分他一塊蛋糕吃。
進(jìn)門的時候老人想阻止,但老顧已經(jīng)走進(jìn)來了,不好再讓他出去。老人走進(jìn)黑黑的房間,打亮手電筒,從口袋里摸出一只大度數(shù)的燈泡,想爬上椅子給換上。老顧個子高,雖說腿瘸了,可還是會比老人利索許多。他從老人手里拿過燈泡幫他換上了。
換了燈泡,房間頓時比平時亮堂了許多。房間里一下子那么亮,老人一時還有些不適應(yīng),手足無措地忘了該做什么好。
老顧說:“你眼神不好,早該換個大點的……今天我不去玩麻將了,陪你過生吧……要不我再去弄幾個菜,咱倆喝上幾盅?”
老人擺擺手說:“不用,不用!”
老顧環(huán)顧老人的房間,這還是他第一次那么清楚地看到老人房間的擺設(shè)。房間里打掃得很干凈,東西也擺放得井井有條。有一張紅漆桌子,兩把破舊的椅子,一張簡單的木質(zhì)雙人床。床上鋪著一床被子,被子也被折成整齊的一長條,放在床的一側(cè)。靠墻的一則,則擺著一套女人的衣服,占了床的一半位置。衣服被平放著,整整齊齊,上衣是一件青黑色帶紅牡丹花的褂子。扣子是扣著的,里面好像填了個小枕頭。褲子是藍(lán)青碎花的,里面好像也放了一些東西,乍一看上去,就像在床上躺了個人。紅漆桌子靠墻的地方,擺著一個四方盒子,那是老人老伴兒的骨灰盒,上面蓋著一塊布。骨灰盒的前面還有一個盤子,盤子里擺著糖果、瓜子和三只已經(jīng)蔫得不像樣子的蘋果。房間里的一些重點方位還貼著幾張剪紙。剪紙已經(jīng)有一些紅里發(fā)白,也有一些破損,顯然是搬家時揭開又貼到墻上去的。剪紙是老人的老伴兒活著的時候剪的。在老家時候,她是他們當(dāng)?shù)赝τ忻麣獾募艋锬铮l家有紅白喜事的時候,都會找她。只是來到城里后,剪紙的技藝用不上了。那些剪紙有“五谷豐登”、“送財童子”、“盼歸圖”,張張都寄喻著她內(nèi)心里的期盼!
老人看到老顧盯著床看,愣了一會神,稍稍有些慌,但很快又平靜下來。平靜下來,他回到平時的自己。每天晚上回來,吃過飯,洗漱過后,他便會在床上躺下來,與他想象中還沒有離去的老伴說話。有時候天熱,他還會給老伴扇扇子。他對她有說不完的話,說過去,說鄉(xiāng)下的事,說起種過的莊稼,一些鄰居,細(xì)枝末節(jié)的,說得就跟在鄉(xiāng)下一樣;也會說現(xiàn)在,說城里的所見所聞,說一些奇怪的人和事,像拉家常、講故事一樣。老人覺得他老伴兒一直在聽,并且老人還會給他老伴時間,讓她說的話在自己的心里響起來,就像能夠看著她本人,是她在說一樣。這么多年來,她是老人活著的重要理由啊,如果不相信她還活著,他怎么能有勇氣繼續(xù)活下去呢?這么多年來,他一直記得給她過生。她還在的時候,她總是記得他的生日,他過生的那一天,她會為他張羅一桌子飯菜,還會弄一瓶酒,與他對飲。一輩子,他們的恩愛,很少有外人能知曉,但是在老人的心里,會記得。有時候回味起來,就會忍不住有淚落下來。那種愛,即使僅僅剩下了回味,也是會讓他覺得自己活得有意義。
老人看著床,對著里面說:“秀花,起床吧,你看,今天家里來了貴客……老顧,房東的親戚,我給你說過了他了,相處了那么久,也不是外人了。你別不好意思,他來給你慶祝生日來了……你說啥,躺著得勁。中,你就躺著,你身體不好啊,老顧也不會見怪的……我給你買了蛋糕,你喜歡吧,現(xiàn)在我點上蠟燭,你來許個愿……”
老顧看著老人,一開始身上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覺,聽著老人給他的老伴兒說話,他很快就回過神來。回過神來時,突然竟有一些感動。
老顧感到不可思議,問:“這幾年,你一個人關(guān)在房子里,每天都跟她說話?”
老人好像沒聽到老顧的問話,他破開蛋糕的包裝盒,又取出蠟燭,一根根點燃,然后又朝著床說:“秀花,你說拉不拉滅燈?拉滅燈,許個愿,咋樣?今年,今年許個啥愿呢……咱年年許愿,指望咱們家天賜能回來,我看今年咱不許這個愿了……昨天晚上我做夢夢見他了,天明的時候不是給你說過了嗎?天賜與你會面了,偷偷摸摸的,不想讓我知道,也不讓你告訴我,這孩子,沒良心啊……”
點燃蠟燭后,老人又走到門口,拉滅了電燈。灰暗中,房間里突然響起“祝你生日快樂”的音樂。那是從八音盒里發(fā)出來的樂聲,清脆、響亮,像泉水歡快地流動著一樣。伴隨著音樂,老人用沙啞的嗓子,小聲地哼唱著。在城市里生活了這十多年,城市里流行的東西,老人多少也學(xué)會了些。盡管他唱得有一些不著調(diào),但唱得很動情、很用心。聽著聽著,不知不覺的老顧也跟著唱了幾句,唱得眼睛紅紅的。
唱過生日歌,老人雙手合十,好像是自己許了個愿,又替老伴許了個愿。然后與老顧一起吹熄了蠟燭。老人把蛋糕切開,先把給老伴的蛋糕擺放好,又給老顧切了一塊。老人自己不吃,好像看著他老伴兒吃。老顧在吃蛋糕的時候,忍不住問老人許的是什么愿。
老人說:“我一直在想,還能不能回去,回去之后,又住在什么地方。在城市里,沒有自己的地,我要是沒了以后,老伴的骨灰盒放在什么地方呢?可是要是真的回去了,老伴會不會答應(yīng)呢?我們家天賜還沒有找到哇!想來想去,我許的愿,為老伴許的愿,還是希望能找見我們家天賜!”
“這么多年,你一直在找嗎?”
“在找啊,這十多年,這個城市不少地方的工廠、握手樓、小區(qū),我都走遍了,找不見啊!都過了十多年了,現(xiàn)在就是真見了面,我還能不能認(rèn)出來,也不一定了啊。”
“你老伴,她是怎么沒的呢?”
老人嘆了口氣,說:“她得了病,是癌,晚期,治不好了。天天痛,她不想受這個活罪,就吃安眠藥去了——走的前一天,她哭啊,舍不得我,放不下心,眼淚止都止不住。她拉著我的手,問我沒有了她怎么活。我說,沒有你啊,我也就不活了。她說那可不成啊,那樣她走也走得也不安心。她讓我活著,說讓我每年給她過生,一直到找著我們家天賜,讓他帶我們回老家,回到家再死。我勸她,后來她同意不死了,可是她的罪我也沒法替她受啊。她第二天還是走了,不走也遭罪啊,我不怪她,秀花啊……”
老人的眼淚涌了出來,流過臉上的皺紋,落到地上。老顧拉住老人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像是要把自己的一些力量傳給他。老人骨節(jié)粗大的手是冰涼的,仍然在抖動,每隔幾秒鐘就抖動一下。老顧握了好久。
后來,老顧說:“聽你老伴的話,每年都為她過生!”
老人在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年,需要拄著拐杖才能出門了。他仍然去揀垃圾,但一天只能揀半袋。就這樣他又撐了一年,最后為老伴過了一次生。仍然是老顧陪著他過的。那天晚上,他把自己存的三千多塊錢拿給老顧,拜托他辦一件事。他請老顧幫忙,在他死后給火化了,然后帶著他與他老伴的骨灰去一趟他們的老家。老顧答應(yī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