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十一祭祖的時候,堂哥特蘭大突然跪到祖宗的神龕面前說,求祖宗保佑我明年有個孩子,沒有老婆就算了。
堂哥這一舉動讓在場的人都感到驚訝,也感到荒唐,沒有老婆哪來的孩子?又沒有借腹生子、棄嬰、拐賣兒童的情況發生,堂哥想沒有老婆有孩子不是荒唐不是異想天開又是什么?
驚訝過后,人們開始平靜下來,開始拿堂哥來開玩笑尋開心,人們都認為堂哥是個不醒龍的人,不會生氣的人。有人笑說,特蘭大,你想有個男孩還是想有個女孩?堂哥望著那人笑說,男女都可以,男孩更好。有人笑說,特蘭大,沒有老婆,有小孩,你用什么來喂奶?你的手指頭有奶水流出來啊?人們哄笑起來說,是啊是啊,特蘭大你用什么來喂小孩?這回堂哥不笑了,臉干干的,仰頭望著大家,好像要在大家的臉上尋找答案一樣。
那天,堂哥喝醉了,還沒有上桌就醉了。人們都從堂哥身上尋開心,人們用白酒輪番轟炸堂哥,祝特蘭大明年點丁發財,又來一杯,祝特蘭大兒孫滿堂,又一杯。這些祝詞當然是笑料,但堂哥高興,嘿嘿笑,一杯接著一杯。我們八橋屯有四十多戶人家,每戶來一個人,堂哥接過二十多杯就醉倒了,倒在一棵松樹下。堂哥身邊還有許多樹,知名不知名的大樹小樹,茂茂盛盛,葉子遮擋了陽光,堂哥開著眼睛也看不到燦爛的太陽。堂哥身下有厚厚的松葉墊著,直躺在一個斜坡上,頭在下,身在上,酒渣酒液流出口邊,滲漏到樹葉下,堂哥的臉黃似一片落葉。醉后堂哥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又驚動了大家。堂哥吐了之后,一只狗跑過來,為堂哥打掃衛生。狗用暖暖的舌頭舔著堂哥的嘴巴,堂哥那兩顆大牙給狗舌頭長驅直入制造了障礙,以致狗的舌頭不能順暢舔吃堂哥嘴里的渣料,只能舔吃堂哥嘴角的酒液。堂哥舉起有氣無力的手想趕走狗,但狗不理堂哥。堂哥說,我知道你是條狗,但我現在拿你沒辦法,因為我喝醉了,一下你也會醉,像我一樣。
人們聽到堂哥的話,又大笑起來說,是啊,是啊,狗吃了你吐出來的酒渣,狗也會醉的。大家笑過之后平靜下來,想想堂哥說的話有點指桑罵槐的意思,到底誰是狗?
二
有些東西人們想都沒有想到,它真的實現了。年后,堂哥真的找到了老婆,并且三年內生有兩男兩女。人們以為祖宗顯靈了,于是,求子、求女、求錢、消災的人,效仿著堂哥跪在祖宗靈前拜啊拜。有些靈驗了皆大歡喜,有些也不了了之。但堂哥的靈驗其中有一個關鍵環節外面人是不知道的。那時我還小還不懂事,看到大人的東西還很好奇。那天堂哥蹲在天井旁邊喂豬,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我看到了有一樣東西,它穿出堂哥的褲衩邊緣,一抖一抖。我叫堂姐過來看,堂姐又跑去叫我母親來看。堂哥很小就沒有了母親,什么事情都由我母親來定奪。我母親看了,臉上露出些喜色,自言自語。誰說特蘭大不行?趕緊給他找個媳婦,哪怕是跛腳的,能接香火就好。
堂嫂沒有跛腳,但有哮喘病,病發作的時候像背著風箱走路一樣。堂嫂臉圓圓的像一個小南瓜,人長得不高,矮小,但精靈。堂嫂精堂哥笨,姻緣天定。堂嫂娘家離吳圩鎮近,離我們村遠,有三四十公里。堂嫂村上過去有人嫁到我們村,那人在我媽的教唆下回去走動說媒。不知道那個人在堂嫂和堂嫂父母面前說了堂哥和堂哥家的多少好話,堂嫂才嫁過來。說實話當時堂哥的家境不算好也不算很差,堂哥有爹沒娘,有個弟有個妹,一家四口,都是勞力,都拿工分,每年都有分紅。房子不用說,紅磚瓦結構,解放前留的祖房。按理說像這樣的家境不可能找不到老婆,堂哥四十歲到了還單身一個,主要還是堂哥人遲鈍,不識字,不認錢,不會表達,一句話就是笨,加上人長得不好看,頭小身小,在大人們眼里堂哥是個用不得或不會用的廢人。自從那天我母親看到了那種情形之后長輩們才改變對堂哥的看法,才開始張羅堂哥的婚事。
相親那天天氣很好,時令已進入秋季,樹葉還在綠,稻谷已經黃了,秋高氣爽。堂哥穿上西裝西褲新鞋顯得精神帥氣,我和我母親也都換上了新裝,得講究家族形象,給堂哥面子。具體事情由我母親出面。我沾便宜,能去一回吳圩街能吃上一碗肉粉是我很久以來的愿望。堂嫂那邊也來了兩三個陪娘,相親在我們表姐開的粉店里舉行。我以為相親是一件很復雜的事,其實很簡單,表姐給我們包括堂嫂那邊來的人每人煮上一碗肉粉,那時候素粉八分,肉粉一毛二,能吃上肉粉的人已經是人上人了。料不到堂哥對相親也積累了一定的經驗,或者事前已經培訓過我不得而知,吃粉的時候斯斯文文,不像在家里狼吞虎咽。他的大牙也處理得恰到好處,既不咧開嘴巴,露出大牙,也不縮得很緊,自自然然,似笑非笑,讓^看了舒服。大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很能偽裝。
吃粉時,媒人介紹堂哥給女方認識,我也偷偷看了堂哥一眼,對得起觀眾。接著媒人又把堂嫂介紹給堂哥和我們認識。其實不用介紹我們也能猜出來了。堂嫂進來的時候,特別害羞,當時我們就能斷定是她了。不用當場叫雙方表態,成或不成就看對方領不領我方的那兩塊見面禮,領即成不領即泡湯。堂嫂領下了,我媽、堂哥皆大歡喜。
三
堂哥就要結婚了,但具體日期還不清楚,不論什么時候,家里或者親戚有人結婚請酒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即使是在最困難的時候。堂哥的母親過世了,他的婚事主要由我母親操辦。堂嫂那邊要的聘禮不算苛刻,那邊發話過來說,我們嫁女不賣女,不要求有很多的聘禮,同時也暗示我們讓我們別指望他們有多少的嫁妝。我母親也傳話過去,我們要人不要嫁妝。喜酒那天堂嫂那邊真的沒有多少嫁妝送過來,好像僅有兩件被胎放在兩個新的籮筐里立在廳堂的右墻角,很單調。我們這邊送過去的聘禮倒是不少,不低于當時的水準。現金伍拾元,豬肉伍拾斤,米酒伍拾斤,大米伍拾斤。還有小項目,名目繁多,我記不清了。
大伯是個宏觀的人,這種事他一概不管,丟給我母親辦,他主要去請客,今天去外婆家,明天去姑丈家,后天去老庚家,他走了十多天的親戚,總共請了三十多桌人。二堂哥正忙著粉刷房子,打掃衛生,人人都忙,唯有堂哥閑著,早上趕牛上山,傍晚跟牛下山,不煩惱不操心。
左盼右盼,上等下等,終于等來了堂哥的婚期,那天天氣很好,陽光明媚,風和日麗,一大早我們就換上新衣新鞋,早上送走新郎和聘禮,便開始忙我們家的事情。中午過后,四方賓朋陸續來到。俗話說兵馬未到糧草先行,客人都來了,堂哥家的廚房里還不見動靜。負責廚房工作的堂叔去找大伯,大伯是這場喜酒的主人,大伯不在家,找來找去找不到大伯的人影,有人說,見大伯上后山去了。后山有片草坪,大伯斜躺在草坪上俯視村下面,悠哉樂哉地曬太陽。大伯之所以能這樣胸有成竹,因為他知道我家豬欄里留有一頭肥豬等待過年。那時候養兩頭準殺一頭,一頭拿去征購給國家,我家已經拿一頭去征購了。
堂叔去找我父親,我父親說,我忙,你去找你二嬸商量。堂叔知道其實我父親做不了主,來找他只不過表示尊重而已。堂叔去找我母親,我母親正給堂哥、堂嫂安新床。給新娘新郎安床是有要求的,上了輩分又子女雙全兩老健康,有福有祿者才符合條件,對照來對照去,只有我母親合格。堂叔把情況跟我母親說,我母親氣上頭來,說事先也不跟我商量商量!氣歸氣,火燒眉毛了怎么辦?我母親當機立斷,殺!
聽到肥豬垂死掙扎的號叫聲,山上的大伯安心了,他平躺在草坪上很快就睡著了。這段時間為了堂哥的婚事,大伯肯定沒有睡好覺,太陽睡到山頭的時候,涼風習習。這時酣睡中的大伯終于醒過來了。大伯下山來,回到家正趕上第一批客人進桌,大伯就擠進去了,因為飯后大伯還要坐到廳堂前的椅子上接受客人的道喜和紅包。不過那時候送禮主要是送大米(十斤二十斤不等),送紅包的人很少很少。
那時候辦酒席簡單多了,一碗肥肉,兩碗瘦肉,兩碗豆芽,一碗青菜,能上干飯的很少,多數以白粥為主。我母親做事挺要面子,本來上白粥也沒有人陘,因為堂哥沒有母親了,屬于不完整的家庭。我母親偏叫上千飯。三十多桌客人,連帶我們家族一起,不低于四十桌,花去三百多斤大米。
四
堂嫂畢竟是吳圩鎮旁邊的人,見多識廣,開放,第二天,陪娘們都走了,她一個人留下不走了。我們家鄉有個習慣,新娘沒有小孩之前是不安定在公婆家住的,娘家婆家兩邊走,一直走到有了小孩為止才死心塌地在婆家過。堂嫂留下來,堂哥是最高興的,我是最受苦的。我的房間緊靠堂哥家的一面墻,堂哥的窗口對著我的床鋪,堂哥沒有結婚之前我并不在意那扇窗,堂哥結婚后,那扇窗變得特別敏感,雖然我還是個小孩,但已經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了。不知堂哥還是堂嫂,很可能是堂嫂,堂哥是不可能有那種意識的,窗口雖然用舊報紙糊起來了,燈光給遮住了,但遮不住聲音。從那晚開始堂哥吃夜宵的時間特別早,我還沒有睡著聲音就開始傳過來了,有兩種聲音交響著,哎喲哎喲地喊叫,呀吱呀吱地拉扯,晚一次早一次,從不間斷過。
婚后,堂哥做什么事都很努力,好像在他身上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力氣。俗話說術業有專攻,堂哥一生專攻養牛,生產隊時候養牛,責任田到戶養牛,生產隊養牛要工分,每天10分,責任田到戶養牛要錢每頭牛每天一塊錢。生產隊時候堂哥兼廣播員,生產隊長真會用人,堂哥人好使,像頭牛,喊過左就過左,喊過右就過右。堂哥聲音洪亮,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堂哥準時站到村頭的那棵木棉樹下,面對全村,扎好馬步,氣吞山河地喊道,大家注意啦,今天——堂哥的聲音震落了木棉花,震醒了正在沉睡的村民。
堂嫂更加優秀,尤其是堂嫂的肚子。都說矮小女人是情種,大概就像堂嫂這樣的女人吧,她三年多一點時間生四個小孩,兩男兩女,她的肚子從來沒有空閑過,剛剛看見它癟下去,不久又鼓起來了。那時候有頭就有毛,有人就有口糧,誰不想多要一份口糧?當然有人想要也不一定要得。堂哥的大兒子叫顧家,二兒子叫顧具,村里的民辦教師安的,家具家具,家家必備;大女叫棉花,二女叫桃花,棉花桃花是我母親安的,花一樣的美麗。顧家遺傳堂嫂的哮喘病,人精靈,顧具遺傳堂哥的遲鈍。棉花、桃花誰也不遺傳,水靈靈的,像從另一個星球來。
堂嫂在生桃花的月中,上面有政策下來了,生育要有計劃了,就是說以后誰要生小孩,要經過上面批準,給你生你才能生,不給你生你就不能生,超生了就拿去結扎還要罰款。具體什么叫結扎,什么叫罰款,堂哥堂嫂不知道,只知道他們已經超生了,不能再生了。政策像雷雨一樣來得很猛,外頭的村屯已經動起來了。我們村晚了一步。計生隊伍來我們村那天天下雨,刮冷風,天亮開門,家家戶戶門前都站有人,包括牛欄門前,堂哥家門前還站有兩個,說明堂哥家是釘子戶,重點監控對象。工作隊動員堂嫂去落實政策,堂嫂二話不說,放下桃花,臉不洗,早點不吃就跟工作隊出門。堂嫂走后,堂哥站在空曠的廳堂里,站了一會兒。堂哥果敢地跑了出去,在計生車門前攔住堂嫂說,我去,你回去。堂嫂推走堂哥說,你懂什么?這是女人的事,你回去叫阿婆下來帶桃花。倆人你推我扯的,那場面很感動。工作隊走過來解釋說,男扎更好更快,讓他去吧,小孩小,要你喂奶。想到小孩要喂奶,堂嫂再也不堅持了,扯堂哥過一邊,對堂哥說了幾句悄悄話,塞給堂哥兩塊錢。堂嫂具體說些什么,沒有人知道。
來到醫院停車場下車,堂哥說要去買煙,工作隊派人跟他去,怕他逃跑。堂哥不會用錢,那天卻買了一包石林煙,正好兩塊錢一包。進手術室前要求被手術者簽字。堂哥不識字,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工作隊員問堂哥,你叫什么名字?堂哥說,大家都叫我愣哥。工作隊替堂哥簽下愣哥二字。堂哥進到手術室,身子有些發抖。醫生叫堂哥脫下褲子,堂哥猶豫一會兒,從口袋里摸出石林煙塞給醫生,嘿嘿笑說,刀下留情,留下一個吧,求求你。醫生笑說,你放心,給你兩個都留下。堂哥不再猶豫,脫下褲子,躺到手術床上,閉上眼睛,任由醫生剃毛、打麻藥、動手術。前后不超過十五分鐘,堂哥還沒有感覺,手術就結束了。堂哥下床來,穿褲子的時候意外地發現他的兩顆東西還在,有點不相信,伸手去摸,確實它們都還在,堂哥笑著走出手術室。堂哥結扎回來后有那么一段時間晚上安靜下來了。但不久又開始做作業了,而且那種叫喊更加要命,堂哥那么努力無非是要生小孩,他以為他的石林煙買了醫生,醫生為他做了假手術。然而在往后的日子里不管堂哥如何下苦功,堂嫂的肚子再也鼓不起來了。
五
人都同情弱者。責任田到戶的時候,大家都擔心堂哥一家怎么過,四個小孩,三個大人,大伯已經不做農活了,高興就抱抱孫女,不高興就出去串門。堂哥不會做農活,白天養牛,晚上耕耘堂嫂。只有堂嫂一個人下田下地,堂嫂身體又不怎么好,做工太累或天氣變化她的哮喘病就會復發,喉嚨拉拉扯扯不停不斷的,在場的人都替她難過。二堂哥成家分灶了,堂姐也出嫁了。責任田地時,大家對堂哥特別關照,把近村邊的水田、靠近水邊的畬地、最好的耕牛分給堂哥。堂哥對分給他的田地沒有意見,就是不要那頭臨產的母牛。眼看母牛就要分娩了,一頭等于兩頭,誰不想要?堂嫂高興得很,大家都有點嫉妒。堂哥卻不要,倔得很。堂嫂說,你牛腦,笨腦。說多了,堂哥才說出實情,因為那頭母牛是顧春家的母牛生的,顧春家是地主。說到這里,大家都感到驚訝,不再說什么。隊長只好自己牽母牛走,分給堂哥一頭黃牛,滿山跑的黃牛。這頭黃牛歷史清白,根正苗紅。
黃牛過河各顧各的時候,不需要堂哥廣播才出工了。開始堂哥還不習慣,早上還站到木棉樹下,張開嘴巴要對村里廣播,但卻不知道播什么內容,因為昨晚隊長沒有交代。看到路上已經有人牽牛出工了,堂哥才翻然醒悟,不用他廣播了,單干了。
但是堂哥依舊養牛,只是養牛的性質不一樣,過去是為集體養,現在是為私人養。為集體養的時候,牛吃飽不飽沒有人過問,為私人養就不那么隨便了,就要選有嫩草的地方保證牛吃飽。開始堂哥只牽養四頭牛。后來實在沒有辦法,年青人出去了,除了留守老人兒童,還有留守老牛犢牛,這些牛也要人照管。大家都來找堂哥幫忙。堂哥只好答應下來了。后來堂哥共養二十頭牛,包括自己家的黃牛,那么多牛要找有嫩草的地方養是不可能了,只好把牛趕進九弄去。九弄里沒有莊稼,雜草叢生。每天早上各家各戶牽牛出來交給堂哥,堂哥把牛趕到九弄后圍著山頭轉,不讓牛越過山那去吃莊稼。傍晚太陽下山了,堂哥也下山,趕牛出山谷,回到村口,堂哥喊道,各家來領牛回家。
有一天堂哥看到走村串戶的賣貨郎手里搖著鈴鐺叮叮當當走進村來,堂哥突發奇想來了靈感。這種靈感來自他每天跑山頭的苦累,他要買二十個鈴鐺。賣貨郎以為堂哥跟他開玩笑,笑說,你買二十個,我只收你十個的錢,一個一塊錢,買一送一,怎么樣?堂哥回去跟堂嫂拿錢,堂嫂一邊給錢一邊說,買那么多鈴鐺玩具,扶貧小孩呀?堂哥不吭聲,拿錢就走。第二天早上,各家各戶牽牛出來了,堂哥在每頭牛的脖子上套上一個鈴鐺,牛走路牛搖頭,鈴鐺就叮當響,這樣牛走到哪里,堂哥都能看到,不用滿山跑了。
如果牛偶爾有一天吃不飽,家主沒有意見,但經常吃不飽,癟著肚皮回來,主家肯定會有意見。也有些主家能理解,一個人養那么多牛怎么養得飽?顧春有一天實在看不下去了,對堂哥說,愣哥你天天把牛趕進九弄去牛吃什么?啃泥巴呀?堂哥不生氣,堂哥這個人永遠不會生氣,堂哥心平氣和地說,哪個不知道去北京養好?顧春知道堂哥在將他,意思是說你有本事你到北京去住呀。顧春不好意思再說什么,牽自己家的牛走了。
六
剛剛從饑餓中走向溫飽的人,都想在自己的田地里多做文章,化肥、農藥、雜優品種首當其沖,水稻、玉米、花生、黃豆豐收在望。而堂哥與眾不同,他堅持老傳統,以農家肥為主以自家的糞井為主,大伯不做農活了,每天天蒙蒙亮,就拿一個泥箕、一條木棍走過人家的屋檐下窗下揀豬糞狗糞牛糞。現在村民看到這些都遠而避之,大伯卻天天去揀,大伯一路走,見到大糞不管狗糞、豬糞、牛糞都把泥箕口套過去,用木棍搗進泥箕里。泥箕滿了拿去自家的井里倒又繼續去揀。雖然糞井還是兩家共用,但實際上是堂哥一家占用,二堂哥已經跟上時代了,不用挑糞便了。開春種玉米的時候,人們一手提玉米種,一手提化肥,輕輕松松,而堂哥一家人卻挑糞便去種,村里人和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都趕緊捂住嘴巴。風調雨順的年頭,人家的玉米綠油油的,玉米包又長又飽滿,而堂哥家的玉米長得黃不溜秋的,玉米包又短又癟,像小孩的卵包。有人勸堂哥去買化肥,堂哥說,我是種來吃又不是種去賣,用化肥種出來的玉米不好吃不香。
種田的時候,也沒有人挑塘泥、牛糞去放田里了,都用化肥農藥去料理農田。而堂哥照樣挑塘泥,牛糞去種田。稻谷有病蟲害時,他也不用農藥去噴灑,天天趁著稻谷還掛露水的時候,用石灰火灰去撒。老傳統當然不如現代,結果人家每畝產量一千多斤,堂哥每畝只產三四百斤,因此人家家家生活好了,堂哥家連溫飽都還沒有解決。
這些年村里病人特別多,古里古怪的病都有,有人突然莫名其妙倒下就死去,醫院也查不出什么病。去年村里一個月內死了好幾個人,有上年紀的,有年輕的,上了年紀的人死了不用說,年紀輕輕說走就走了說不過去。顧明剛五十,早上還去耙田,回來還跟人在村邊講古,回到家倒下不省人事了,送去醫院第二天退回來死了。在處理他的后事的時候,大家坐在一起商量,堂哥也在,大家在討論一個問題,過去生活苦,沒有這么多病,也很少見倒下去就死人的病,現在生活好了,反而有這些不三不四的怪病。有人看著堂哥,想想,堂哥一家這些年連醫院的門檻都沒有踏過,連感冒藥都沒有服過,好像悟出點名堂來,說楞哥你有什么秘方,一家人從來不生病過。堂哥嘿嘿笑說,不病就不病,沒有什么秘方。大家繼續探討,后來有人說,都是農藥、化肥、飼料搞的鬼,以前沒有這些東西沒有那么多病,現在什么都離不開化肥、農藥、飼料,特別是農藥,殺蟲蟲死,何況人?但是說歸說,做歸做,現實生活少不了它們的。第二天送走顧明,生活依舊,農藥、化肥、飼料照用不誤。
七
農歷七月十四到了,我們當地老百姓過得非常熱鬧,以前七月十三開始打魚。村里有幾口魚塘就在村的前面,早上大家裝繒下塘,部分人舉繒,部分人趕魚,熱熱鬧鬧。繒到的魚多數是鰱魚,其他魚很難打到。打上來就分,按人頭分,雖然有人有意見,大人小孩一個樣,大人多的家庭吃不夠,小孩多的家庭吃不完。但意見歸意見,隊長發話了,隊長說了算。責任田到戶的同時也把魚塘分了,現在沒有集體魚塘了,以前的魚塘被樓房占去了,沒有魚塘就沒有魚可分。但七月十四家家都要吃魚,年年有魚嘛。大家只好上街買,堂哥家也不例外,一樣到街上去買,但買回來的魚不好吃,臭火油,堂嫂要拿去喂豬,堂哥不同意,非要倒到糞井去,堂哥說豬吃了臭火油的魚,以后的豬肉一樣臭火油。按照堂哥的理論,豬喂飼料,我們吃豬肉也等于吃飼料了?豈有此理!
要想不吃臭火油的魚就得自己養魚,要自己養魚就要有自己的魚塘。堂哥決定自己挖塘,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堂哥把那塊靠近溪溝邊的畬地改成魚塘,引溪水進塘去。堂哥挖的魚塘很簡單,先犁地,后推土,把地里的泥土推到溪邊夯實,筑成塘壩,在壩上搭工棚,塘里養魚,棚內養鴨,立體養殖。堂哥白天養牛,晚上守魚,和鴨子共鋪。堂哥這種養殖方式在村里屬首例,大家都很欣賞。
眼看棚里的鴨子,塘里的魚兒天天長大,日子也漸漸靠近農歷七月十四,正值雨季,那晚的大雨像人用銻桶從天上倒下來一樣,很快山洪暴發,洪水像淘米花一樣沖走堂哥的塘壩連同壩上的工棚,堂哥跑走快,不然差點被洪水沖走。堂哥站在塘邊的高處,像只丹頂鶴站到天亮。天亮了,堂哥看見塘底被洪水沖刷得干干凈凈,泥巴上偶爾有只把蝌蚪跳。堂哥嘿嘿笑說,想不到下那么大的雨。
顧春在溪流下游網到很多一兩斤重的鰱魚,他知道這些魚一定是從堂哥家的魚塘跑出來的。在看到堂哥像落湯雞一樣走回村子的時候,顧春故意笑說,愣哥,七月十四打魚的時候,要留幾斤給我哦,上街買的魚不好吃,臭火油,呵呵。堂哥不吭聲,心里說,我知道你在取笑我,算我倒霉。
堂哥不服,亡羊補牢,第二天洪水退了,他率領顧家、顧具繼續圍塘。這回堂哥聰明了,靠近溪流的那堵壩墻,用水泥磚砌,然后再鋪上泥土,這樣即使洪水沖走了泥土,還有水泥磚。塘圍好了,引水進塘了,堂哥到街上去買大一點的魚回來放到塘里去養,等到七月十四打上來賣。
不到七月十四,堂哥的三十多只鴨子已經定購完了。市場一斤五塊,堂哥賣十塊,十塊大家也搶著買,因為堂哥的鴨子用玉米、谷子養,不用飼料。七月十三那天,村里有人販魚來賣,堂哥不打魚。七月十四,沒有人販魚來賣,堂哥打魚了,活蹦亂跳的魚,一斤五塊,平時一斤兩塊伍,大家搶著買,不夠賣。顧春來遲了,買不到魚,責怪堂哥不守信用。
第二年村里好多人效仿堂哥的做法,在溪邊的畬地上挖塘養魚,而且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深,一眼望去,波光粼粼,魚躍水面。
八
貓愛魚,堂嫂愛貓,是不是所有的愛都要付出?堂哥家因為打魚有魚了,有一天貓吃魚不小心給魚刺卡喉了,在廚房門前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很難受的樣子。堂嫂看見了,要去幫忙,貓卻不領情,跑到我家廚房的房頂上。我家廚房的頂部連著堂哥家的廚房門口,堂哥把柴火堆在我家的房頂上。貓抖著金黃的毛跑到柴火堆上。堂嫂擔心貓會跑下樓去,撲上去抓貓。貓沒有抓到,自己卻跌到廚房的外邊去,咚的一聲響,雖然廚房不高,但正好跌到一塊磚頭上,堂嫂當場昏迷過去。那還得了!堂哥一家就依靠堂嫂了,計劃、派工、柴米油鹽都是她一個人操心,她死了這個家怎么辦?村里人七手八腳把堂嫂抬回家,放在廳堂中央。堂嫂躺在草席上開始拉風箱,胸脯起起伏伏,喉結沙沙啞啞地拉扯著,像快要斷氣的樣子。大家縮手縮腳,還是在村里當干部的遠房堂哥有辦法,他撥打120的電話,不久救護車便開進村里來了。
上車的時候,看看更親近的家屬沒有人在場,堂哥要在家養牛,即使不養牛堂哥去了也不起作用,反而礙手礙腳的。棉花、桃花外出打工了,顧家、顧具像兩件家具,木棍不通風,他們跟去只會累贅,我和遠房堂哥送堂嫂去醫院。到了醫院才知道有諸多不便,抬上抬下,檢這檢那,屎屎尿尿。拍片出來了,堂嫂只是股骨斷裂沒有致命的傷。我回到家,我們村頭開有三家的代銷店,堂哥、顧家、顧具分別坐在三家代銷店門口像幫人家看店門的狗。堂哥要去醫院看堂嫂,我知道他們兩人感情好,恩愛,但家里牛豬狗貓怎么辦?只好給顧家、顧具去,母子情重于夫妻情。顧家、顧具來到醫院,兩人坐在堂嫂病床的條凳上,不講話,不悲傷,像兩尊蠟象。大概堂嫂知道她的兩個兒子來了,眼里噙滿了淚水,有兩滴流出臉頰來。第二天桃花、錦花從外地趕回來了,我們總算松了一口氣。
堂嫂出院的時候,右腳跛了,一瘸一拐的。
九
有一陣子,顧春帶幾個外地人在村里到處亂串,堂哥以為顧春這個地主仔又在搞什么串聯,于是,跟他們后面進到顧友家。他們跟顧友說來說去討價還價要承包顧友家的自留山,要砍伐現在的松樹改種速生豐產林,也就是尾葉桉。我們村所有農戶都跟他們簽訂合同了,就剩下顧友和堂哥兩家。據說,承包金蠻可觀呢,大家認為留這些松樹也沒有什么用,現在不講做橫條蓋房子了,連頂筒都不用松樹了。既然留著沒有用不如轉包給承包商種植尾口十桉,大家雙贏。
顧春以為在我們八橋屯做工作必須從難到易,先把硬骨頭啃下來其他便迎刃而解了。他說像堂哥這樣缺錢的人家巴不得早點買出去要錢,因此把堂哥家留到最后一戶。料不到他們在堂哥家碰釘子,不管他們怎么說,堂哥就是一根筋硬到底不同意不簽合同。他們想做堂嫂的工作,他們跟堂嫂說,大嫂呀,你的兩個兒子年紀也不小了,也該結婚成家了,你沒有錢怎么辦呀?這年頭簽了合同我們就給你錢,每畝二十塊,山上的松樹還歸你砍。堂嫂說,我做不了主,你們問愣哥吧。堂哥把落葉般的臉扭過一邊,說我說了算,不簽就不簽,多少錢也不簽。顧春他們雖然很生氣,但也沒有辦法。后來他們又走了幾趟堂哥家,堂哥就是不松口。沒辦法,走的時候,顧春留下狠話說,今天給錢你不要,明天你一分錢也拿不到。
有一晚半夜,堂哥聽到村里的狗吠,此起彼伏不停不斷,堂哥起來走出門外,看見村莊的周圍被大火映得通紅。堂哥意識到火燒山了,現在山上的松葉蕨草特別厚,火勢兇猛。堂哥急一牒身進家叫醒顧家、顧具拿上鐮刀趕往自留山,在自留山的周圍割了一條防火道,不讓火燒過他們的松林。大火已經逼近,嗚嗚響,幸虧風沒有吹向他們這邊,不然他們割的防火道也起不了多少作用,真是天助堂哥也。天亮了,周圍的松林都被大火燒焦了,只有堂哥家的松林沒有被燒,綠油油的,松濤依舊。顧春看到這種情況又恨又沒有辦法。堂哥心里說,你以為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山被燒焦了,村上各家各戶都派人上山砍柴,堂哥和顧家、顧具,也去幫遠房堂哥家的忙。遠房堂哥的兩個兒子都在外打工,遠房堂哥在忙村委的事務。全村大人小孩齊上陣,扛的扛,挑的挑,拖的拖,很熱鬧。正是秋夏交替時節,陽光透明,風大,風熱,風卷起層層火灰,撲向人們正在流著汗水的臉,汗水和火灰混合后黏糊糊的,只見人的兩個眼睛亮著,其他部位都黑不溜秋的。堂哥他們三人回到家,來不及洗臉就圍在桌邊吃粥。堂嫂看見了,一瘸一拐來到桌邊看著他們嘻嘻笑說,我以為猴子來我們家吃粥呢。
砍完燒焦的松樹搬下山,山光禿禿的,顧春他們要求挖坑,坑與坑之間橫豎距離一米,尾葉桉往上直長,不用多少空間,密密麻麻的。有勞力的人家可以自己去挖自家的山,顧春他們開工錢,一個坑兩塊,一天能挖四五十個,肥水不流外人田。沒有勞力的家可以優先自己的親戚朋友,照樣付錢。實在沒有勞力或親戚朋友的,顧春他們雇民工去挖。我們村所有的工錢都和承包金稍后一起付。顧家、顧具上山挖一天坑沒有拿到錢回來,第二天堂哥不讓他們上山了。
不久,有兩個林業公安,一高一矮進我們村來調查縱火毀林案件。他們一進村,顧春他們聞風跑了。顧春一跑大家的承包金工錢也就跟著跑了,泡湯了。大家罵罵咧咧,地主仔不可靠,斷子絕孫。
毀林事件還沒有平息,有一天有一茬外地人似天而降,降在我們村的橋頭,二十多人,男男女女,攜兒帶女,被子席子、鍋碗瓢盆、柴米油鹽,放成一堆,人貨混雜,像計生逃兵分隊。三個女的,放下背上的小孩,摸出一大團的乳房塞到小孩的嘴里,白的、灰白,大大個,露在我們村的陽光下,一點也不害臊,一點也不擔心污染未婚青年的眼睛,由此引來我們村許多人的圍觀。一個高瘦的男人大概是隊伍的頭頭吧,他拿煙出來發給大家,向我們村人打聽斜對面山的松林是誰家的。我們村的人誠實,實話告訴他是愣哥家的。他們三個人來到堂哥家,堂哥不在,堂嫂在,堂嫂一瘸一拐地拿凳子給陌生人坐又一瘸一拐地給陌生人倒開水,然后交代顧家去找堂哥回來。堂哥回來了,高瘦男人說了來意,他們以為堂哥會馬上同意他們上山割松香,因為他們見堂哥家很窮,一貧如洗,一定很需要錢。但他們錯了,堂哥并不同意,把落葉般的臉轉過一邊說,你們想要割我家的松樹呀?難道你們不知道樹怕剝皮、人怕傷心的道理嗎?高瘦男人說,我們給你一棵松樹補助五塊錢,你那片松林大約有五千棵,我們一次性給你二萬五千元,這是個不小的數目啊,大哥你想想,你去哪里找得那么多錢呀?堂哥說,你們給多少錢,我都不會給你們割我家的松樹,你們走吧。
高瘦男人失望地帶人走了。
村上人知道這件事后,一面責怪顧春毀了他們的松樹,一面笑話堂哥笨卵,見錢不要。連從不對堂哥紅過臉的堂嫂也對堂哥有意見,嗔怪說,跟你這種人過日子真窩囊,就算你不想錢,不會用錢,也要為你的兩個兒子想想,他們也不小了,該成家了,沒有錢誰嫁給你那兩個傻兒子?
堂哥不吭聲,很篤定的樣子。
十
說到堂哥的兩個兒子顧家、顧具,不知從何說起,說他們傻嘛,也不見得,說他們沒有文化嘛,村上像他們一樣沒有文化的人多得很,人家年輕人都出去走南闖北,打工掙錢。顧家、顧具就是沒有思想,堂嫂叫他們做什么他們就去做什么,今天叫做就去做,明天不叫做就不做了。說到結婚討老婆,好像他們也不怎么感興趣,淡淡然然。顧具也曾經去過縣城打工,去幫親戚看門,親戚在縣城開茶樓叫顧具去看門,也就是晚上關門,早上開門,有空沖沖廁所,打掃衛生。后來不知什么原因,顧具回來了,村里好事的人逗顧具說,茶樓有那么多漂亮姑娘怎么不帶一個回來?顧具說我走了所有姑娘都哭得流淚了。她們舍不得你走啊?那當然,她們個個都愛我,顧具說得村里的好事者笑得人仰馬翻。
我曾帶顧家去城里體驗,城里專門有條街為像顧家一樣的人提供體驗場所。我送顧家到點并給他伍拾塊錢,這里體驗一次只需二十元。有兩個小姐扶著顧家上樓,上到一半小姐沖我說,你放心,我們會教會他的。我放心地走了。第二天早上我去找顧家,顧家不見了,昨天那兩位小姐沖我咯咯笑說,你那位小同志真傻,怎么教也教不會。
我很沮喪。人窮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思想。我提心吊膽害怕顧家出事。下午三點,顧家回到家對我笑著說,叔,我回來了。我狠狠地說,你跑哪去死了?現在才回來,擔心死了。顧家說,我跟姑娘到糖廠下面去約會了。我啼笑皆非。
好像堂哥已經預測到了,那天堂哥早上沒有出門,呆在家里,還特地打掃衛生。堂嫂覺得堂哥有些反常,竟然打掃衛生,從前他從不拿過掃帚,今天太陽從西邊起了。堂嫂問,今天早上怎么不出去了?堂哥故作高深地說,我預感到今天有人來談割松香的事情。
堂哥和堂嫂正說著話,有人來了。神了,堂嫂心里呼喊道,難道你變成神仙了?進來一男一女,看上去不像兩公婆,像父女倆,男人像個大老板,禿頭,頭皮全部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臉色滋潤,五十知天命。我叫老張,男老板自我介紹。堂哥說,我叫愣哥,全村人都這么叫我。女人年輕好看,手里提個皮包,很沉重的包,皮包始終不離女人身邊。女人不講話,抿著小嘴,眼睛滴溜著。張老板說了來意,慢條斯理地,說到途中,堂哥插話說,你不用說了,在你之前已經有人來過,開價每棵十元。我不同意開割,你們看……這回堂嫂坐在堂哥身邊踩堂哥的腳板,監督堂哥,不讓他亂表態。張老板看了女人一眼,女人會意似的點頭。張老板說,我們開價每棵15元,包割兩年,現在就一次性付款,怎么樣?堂嫂的跛腳突然有力起來,狠狠地踩著堂哥的腳面。堂哥心里說,那就不麻煩祖宗為顧家、顧具找老婆了,麻煩錢幫找吧,只是心痛我的松樹啊。堂嫂見堂哥開小差,恐怕堂哥變卦就用手去推他。堂哥說,開割吧,但要保留兩棵最大的不割。
過后堂嫂問堂哥,為什么留下兩棵最大的不割?
堂哥說,留以后砍來做我們倆人的棺材。
堂嫂笑說,誰說你傻?你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