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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水杯（外一首）

□ 易小倩

午睡一睜眼，就覺著天黑

我站在陽臺上

把一只杯子里的水

慢慢倒空

口里叫著：下雨了 下雨了

下雨了

就該舉把大黑傘

正正經經去院子里坐著

看天怎樣變黑

然后收起傘

像秋后的蚊子，投奔一盞日光燈

我對一切即將結束的事物

感到恐懼

茉莉花枯萎的時候

冷不丁垂下一只發白的手

童年我站在小院里

驚覺秋天的哀悼聲漸涼

我以后的時光

就感染了一種末日恐慌

雨水倦了

賴在我的杯子里不肯走

我把空水杯放在陽臺

一個人走進房間

飛起來了，這小蟲子

那么，這只小蟲子

是童年被我玩殘的那只嗎

手斷了，腳斷了

挺個大肚子不知是圓是方

我湊過去瞧

它忽地飛起來了

該死的嚇我一跳

我忘了它還有一對翅膀

揚子鱷

□ 萊 馬

那里我待過

李白總是獨坐敬亭山，不吃不喝

揚子鱷

長期待在那地方

比我早，比李白早，甚至比敬亭山還早些

揚子鱷，他很久沒有說話了

不忍看李白，在雙塔之間枯坐著

岸上的事情實在不好捉摸

說不定哪一陣風

就改變了人的習性，改變了事物的方向

一聲霹靂

你最鐘情的石頭就砸在你的心上

你不能像青蛙

乘坐睡蓮，繼續唱自己的歌

揚子鱷，鉆進水里，潛在深處，憋一口氣

掌握了兩棲的本領

睡一會兒，清凈一下

沒想到

一個硬塊，像腫瘤，硌在頸部

他用力拉長太短的手臂

摳出了一段刻著字的木頭

李白的留言若隱若現：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他默默地看著看著，若有所思

然后自言自語：呵呵，我是土龍，一條土龍

上青天，做什么？

在八達嶺長城上

□ 陜西姜華

爬上長城 身上有了寒意

看烽火彌漫燕山 有病的朋友哭了

我也哭了 然后我們又笑了

一塊刻上名字的廉價好漢牌

散發出死亡氣息 這時有

一個沒落帝國的嘆息聲 遠遠傳來

攀著前人肩膀和智慧 行走

多少讓人有些悲哀 無奈

那些守關士卒 裹著前朝風雪

在丈量信仰的高度 和生命極限

一些前朝傷口

至今仍在長城上奔跑 吶喊

一部屹立在北方的歷史

據說衛星都能拍到

可是 我們身臨其境

又看到了什么

守村的黑狗

□ 旭 陞

這條老死在窩中的黑狗，

從前在村里，人們都怕它。

誰家小孩子哭，嚇唬說：

“看被黑狗聽見，跑來咬人。”

這條老死在窩中的黑狗，

曾經在夜里，追著一輛摩托跑了。

人們閑聊說，被狗販子弄了去。

黑狗回來幾天后，公安局送來丟了的綿羊。

這條老死在窩中的黑狗，

那天失蹤了，主人舉家去城里。

城里人多，營生也多，錢好掙，

城里不需要黑狗，主人沒有等，上車走了。

這條老死在窩中的黑狗，

打那以后，叫聲都沒了，連搖尾巴都不會了。

聽說，天色一晚就沒人再去西頭，

整個村子的西頭，安靜得嚇人。

這條老死在窩中的黑狗，

被發現時，皮都壞了，眼睛塌陷 好像還望著。

腦袋沖著門口，風一吹就晃一晃，

狗窩就剩了墻還立著，狗盆被塌了的窩壓住。

這條老死在窩中的老狗，

被扔在了屋后的糞坑里。

主人回家過年，買了好多煙火鞭炮，

村里人都說，年三十放鞭炮不能聽狗叫，不吉利。

牛

□ 張 潔

草又尖了一寸，而泥土飽滿

像夏季的葡萄，成熟到心

一場豪雨，緩釋著母性的溫情

微笑中，她憶起遠去的牛蹄

多年前，那少年

騎在牛背上

搖搖晃晃，搖搖晃晃，就這樣陷入沉睡的背影

而牛不睡

它白天吃草，夜晚反芻

甩動長長的尾巴，驅趕牛蠅

一晃而過的下午

□ 高月明

那個下午

真的很無聊

我從辦公室里溜出

我討厭辦公室

就像討厭一副

嵌有玻璃的棺材

我打開棺材

騎上摩托車 在城里

兜了一圈 無事可做

先準備

買一本書

后來換成一雙襪子

路過農貿市場的地攤

我買了一瓶

超強黏合劑

又將一枚硬幣留在

一個賣唱盲人的

鐵碗里

掏出手機 看了看

4:15分，正是太陽西斜的時候

我想起一個女人

想約她出來喝茶

順便摸一摸

但這只是一個隱秘的想法

最終沒有

付諸實施

若春風重來

□ 風 荷

若春風重來，要剪了

長夜倦怠。把身體里多余的雨水取出來

養金魚，植柳

倚著窗口，恢復小妖精的口吻

若春風重來，江山更改

我歸屬你的部落

悉數交出心跳，呼吸，和枕邊書

然后再讓春風

把我經年的小泥爐和藥罐

一并帶走

樹葉開始朝著來的方向奔走

□ 似是故人

季節密謀已久，風在刀刃上

漸漸聚攏。田野空闊，河灘上空

斜曳出蘆花幾縷

向死——而生

樹葉開始竊竊私語

開始舉起小小的拳頭

開始朝著來的方向奔走

村莊的樹。路邊的樹

那些長得好看，或者丑陋的樹

我們周圍的，那么多的樹

你喊他的名字，他不做聲

這是多么

令人歡喜而又憂傷的事情

我們小區保安找情人了

□ 樂 冰

我們小區保安

找情人了

四十二歲的男人

真是黃金疙瘩嗎

他居然找了一個二十四歲的小妹

保安的女兒

已經二十歲了

在外地上大學

他老婆在鄉下種地

小區主任譏諷他

你一個保安

又不當官

又不是有錢人

找啥情人

保安說：大家都找

我為啥不能找

造孽錢

□ 望 秦

蘸著唾沫，他將零碎的紙幣點了又點

在收銀員有些不耐煩的目光里

顫顫巍巍地遞上去，換取一張薄薄的票據

幽暗的走廊充斥著蘇打水嗆人的味道

他瑟縮著佝僂的影子，一點點藏入

濃重的鄉音里，病菌入侵著神經

已無前路了，他虔誠祈禱的老天爺

正在隔條街的酒店里，喝茅臺，抽中華

用整疊的紙幣擦著骯臟的排泄物

南岳

□ 肖振中

妻從南岳帶回一串手鏈

紫檀木的香，讓我一向遲鈍的嗅覺好一陣激動

十二顆珠子，代表生命的一輪

妻說：今年是你的本命年

帶著外出能保平安

我突然想起奶奶

她信佛，初一十五都要燒香

她眼神不好，卻能看到路上的刺

彎腰，小心撿起，扔到一邊

然后說：地上撿根刺，勝到南岳走一次

城市河流

□ 林 平

河床中流淌的

是魚的心事，我的夢想

日日夜夜，云卷云舒

總有鮮活的生命在流水中誕生

流水帶走了衰老和憂傷

也帶走了青春和幸福

沉在河底，我是一粒流動的沙

浮于河面，我是一滴靜止的水

月下小路

□ 北 城

一條路蜿蜒，張望

盼不來你

寄來的柳枝

再舞春風

那晚的月光

已照盡余生

靠近零點

□ 十字阿西

這么夜了

我還在搖擺

一會向左，一會向右

大部分經歷在猶豫中

漸漸歸零

我終于拗不過你

把結束當做了開始

絕唱十四行

□ 夢 笛

如果你愛我就愛我的全部

愛我因天氣變化而疼痛的右膝

愛我因光亮照耀而黑暗的左邊

愛我因遺忘計數而丟失的明天

如果你愛我就愛我完整的靈魂

不要將優點和缺點分割

它們是貫穿始終的緣分

如果你愛我就愛我沒有年紀的心

愛我吹掃枯葉的風、掀起駭浪的崖

愛我精神上的狂喜

和 六角形的苦難

如果你愛我就愛我的紅發，花衣裙

五彩斑斕的傷痕，愛我屈指可數的

白日。無窮無盡的夜晚，無法點亮的燈

周莉的詩百倦不厭地攻擊一種事物的異想詩寫，同時在傾吐出生命緩緩地在語言的進取途中，成就情致也成就了晦澀但干凈的意義閱讀。短語凌厲，長句勾畫諸多繁雜以及蒼茫的人性主題。

——道 輝

雪在下著……

□ 周 莉

我站得如此之近，又深深注視著……

雪下著，下著

模仿一個人的激情

從那時刻到現在瘋狂無盡 地

慢慢吞下你

寒冷，被死亡所剩下

比想像更逼真地死亡著

如雪花，隱入水

從自己到自己到透明才記起

花香為什么不變，互相幻想著

因為無處，當我伸出手去

我能不能說：讓這個謊言中的女人在我思想中死去

讓石頭夢見的都是雪

讓我們絕緣自己的怕

讓黑暗狂暴地撲向陽光

讓無所不在的目光和無不燃燒的咒語

被這雪崩的背叛而感動

我站得如此之近，又深深注視著……

這一年，僅有的一年，有你

僅僅是無痛，從雪到血的距離

一場大雪，下著

周莉，曾用筆名麗麗周、妞妞，現居廈門。詩作發表于《詩刊》、《詩神》、《青年文學》等報刊。作品曾入選《廈門市百年詩選》、《廈門詩人十二家》。出版詩畫集《擦肩而過的瞬間》。

龐華：毫不諱言，這首詩，一讀之下，我當即就又看見了愛德華·豪克的畫《尖叫》。那是“穿過自然的尖叫”（蒙克語）。表達的似乎是殘酷的孤獨和焦慮，是主體的異化、是主體的分裂、是一瞬間的恍惚。而《雪在下著……》就恍惚使我感到，看見，“尖叫”就是“一場大雪，下著”。

見君：在重讀這些詩句的那一刻，我雖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禁再喃喃自語“如雪花，隱入水，從自己到自己到透明才記起”。我的記憶之門一敞開，我看見自己一次次曾一伸出手去，握回來的卻只是空——“無處”，這正是我們在這個世界的生存狀態，“因為無處”而艱難地抽搐，掙扎，呼救，痛，累了。

銘越：我無法提到閱讀完這首詩時涌現腦海里的這些詞語和句子：內部崩潰、墜落、肉體的剝脫、生命之物、結束就是開端、顛覆、孤單、淚、爛的、自我清除、循環往復、被閹割、黎明、寂靜、輕視、深深注視、無聲的尖叫……我想，它們足以表達這首詩對我的投射（但它們依然在這首詩里面繼續等待著另一個讀者……）。

老僧：“雪花”“隱入水”，是“隱入”，就是說，“雪花”與“水”是兩種不同的物體，可是從“水”到“雪花”再到“水”，不僅是一個物理的自然過程，還暗示了某種歸途。無疑，“雪花”與“水”，其實可以說是同一物體的狀態的轉換，這難道不正是詩人所幻覺的并在渴求抵達的嗎？詩中，“我”與“你”的關系正好對稱著“雪花”與“水”的關系，“雪花”與“水”卻是沒有芳香的。因此，她追問：“花香為什么不變”，終止于“互相幻想著”。

荒野狼嗥：詩人詩歌的故事性和情節性的異常豐富和飽滿，所造成的必然后果是音樂性的豐富；詩歌和音樂必然是相伴而生的，沒有音樂的介入，詩人所有的表達都將難以完成，這在《雪在下著……》中表現得尤為突出。

評論者：周莉的詩在語言上已經形成了自己的特色，語言的斷續、跨度、張力都有了一定的水準。讀她的詩，你所讀到的疼痛而驚惶，純粹而豐盈，細微而纏繞，背叛而沉靜。帶有一種探險般的旅行。有時在她的詩中迷失了，但當你轉了出來，你會覺得有驚無險并興趣盎然。

左后衛：要達到的是一種不可詮釋的境界，它不是語言、句式、技巧和裝飾的復雜。而是一種從內心透露出來的、本質上的不可說。它往往先從詞匯入手，將內心世界集中而后排列組合，從而產生某種高強度的、高純粹度的、不可言說但又實實在在存在的境。這種情感已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情感，它超脫了一切而又在一切之中。

各 人

□ 梁曉明

你和我各人各拿各人的杯子

我們各人各喝各的茶

我們微笑相互

點頭很高雅

我們很衛生

各人說各人的事情

各人數各人的手指

各人發表意見

各人帶走意見

最后

我們各人走各人的路

在門口我們握手

各人看著各人的眼睛

下樓梯的時候

如果你先走

我向你揮手

說再來

如果我先走

你也揮手

說慢走

然后我們各人

各披各人的雨衣

如果下雨

我們各自逃走

梁曉明，著有詩集《披發赤足而行》等，主編《中國先鋒詩歌檔案》，創辦《北回歸線》，策劃主辦每年一屆的“中外詩歌朗誦會”。

王亞田：這首詩名叫《各人》。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在短短的詩中竟然使用了二十次“各”字。當一個字詞在一首詩中重復出現，不停襲擊你的視線，一種情緒油然而生：它“各”得人脊背上產生一股涼氣。按照評論家的說法，這首詩揭示了現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隔膜。現代生活正在證明這首詩并不是寓言，而是預言。詩中所描寫的情景……人與人之間的隔膜正在變為現實，發生在我們的身邊。當然，它的發生并不像誰打了你一拳那樣明顯地讓你疼痛，這是一種軟暴力，你看不見，摸不著，但你又分明能感到它的存在。這種隔膜使人群變成“各人”。不僅陌生人成為“各人”，連熟人、友人甚至戀人，也都成了“各人”。自己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別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冷漠有時比仇恨更可怕，它會讓人徹底孤獨。人們都在“各自逃走”。逃向何處呢？有些人除了對自己的父母、孩子之外，對其他的任何人已不再付出真情和深情。人們退到了血緣關系，其他的一切關系諸如愛情、友情、同事之情等都在稀釋、變味，變得脆弱而黯淡。

張遠山：這首詩的特色，可以從全詩總共二十四行，卻使用了二十次“各”字中看出，其中重復標題“各人”十五次。詩人在一首詩中把某些詞句極端性地反復使用，總是為了營造某種特殊的氛圍。讀者的耳膜在連續不斷的捶打聲中，是不可能無動于衷的。這首詩處理的題材相當抽象：現代社會中人與人的隔膜。隔膜使人們變成“各人”。不僅是路人、敵人成為“各人”，連熟人、友人甚至親人，也都成了“各人”：“你和我各人各拿各人的杯子/我們各人各喝各的茶……在門口我們握手/各人看著各人的眼睛//然后我們各人/各披各人的雨衣/如果下雨/我們各自逃走”。在冷漠的現代文明中，人們已經罕有同類親情，也對這個阻隔了各人與各人的文明大廈毫不留戀。因為誰也不是大廈的主人，只有客人，只有各人。

蔡俊：這首詩歌略帶黑色幽默地寫出人“自私的基因”。這是啟蒙運動的一個結果，資本主義的結果，自由的結果，冷漠的結果，一個合理而又荒謬的彼此的“不需要”，個人自由之后的彼此的“外物化”，就像人把一切都變成自我滿足的工具的時候，人自身也已經工具化了。

FANCY：梁曉明的這首詩被收錄在《后朦朧詩全集》里，詩中不斷重復的“各”字，帶著點冷漠，帶著點孤單，卻也是一種真實的表達。不過，現在的人對這種真實，早已習慣了，習慣得有些遺忘了。也許，這種各人的狀態才是安全的，安全在現在已經是一種可遇而不可求了。

（本欄目由《大型詩叢》特邀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