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加速度前進的城市化和工業化的高鐵時代并沒有降低寫作的難度和自由的可能,只是我們過于迷信和樂觀于時間的進步神話。而事實上任何一個時代都會給寫作者制作出種種難度和困境——政治年代如此,經濟年代同樣如此。在后社會主義時代的今天,詩學地理和詩歌精神在加速度前進的“拆遷隊”和城市推土機以及進化論的時代幻覺面前已經日益憔悴、破碎與消弭。而在新媒體和自媒體的“泛寫作”或消除了寫作難度與敬畏之心的“低寫作”潮流的影響下,我們不但很難看到語言精粹、想像奇特、技藝超拔而且在思想的先鋒性、前沿性、獨立性和自由性的探索上都相當出色的作品,反而是大量復制性的“山寨”寫作的雪崩之態。尤其是在“個人化”的美學視野下一部分詩人過分沉溺于“個體”的幻覺并墜入到“不及物”的迷陣之中。
劉福君大體和其他同時代詩人一樣經歷了政治、農村、貧困以及后社會主義時代的城市、機器和欲望的轟鳴。而可貴的是劉福君在詩歌面前時時擔當了一個冷靜的沉思者和審慎的觀察者。他在時代巨大而混濁的聲響中心無旁騖地準確測量著這個紛擾的年代,也在時時的眷顧已經遠遠逝去年代的人世滄桑。上個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降,古老溫潤的農耕慶典在中國不可避免地成了黃昏最后的閃光。那曾經的一切,那古老鄉村土地上的一切都在飛速行駛車輛的后視鏡中遠去。在這場頗具祭奠意味的儀式與挽歌中,大地、鄉村、自然之物,迅速成了一種眷戀式的經驗表述和照看的蒼白。而在一個寫作方向和詩歌趣味愈益渙散的媒介化和“去地方化”的拆遷時代,一個“小地方”卻可能呈現出社會、歷史和當下的最為真實的層理和隱秘的部分。顯然,劉福君近期的組詩《上莊人物》就呈現了一個由“小地方”而生發出來的具有實實在在的現實感、寓言性和歷史想象力的圖景?!吧锨f”作為精神性的“地方知識”經由想象和再生而成為詩人的“母體”,這甚至成了劉福君多年來詩歌寫作特有的一種呼吸與精神成長方式。
我想任何一個詩人的寫作都不會“詩出無名”,同樣劉福君的寫作的背后肯定有一個巨大的底座——“上莊”。當然,我并不是一個拒絕全球化和城市化的狹隘的“地方主義”者。而問題是中國越來越多的詩歌已經呈現出看似自由卻實際上不斷趨同化的寫作趨向。換言之,中國當下的詩歌不是個性越來越明顯,而是被置換和消費的部位越來越多。無論是草根寫作、底層寫作、(新)農村寫作,還是城市化以及翻譯體式的全球化寫作,這些詩人和詩歌的面目已經模糊,聲帶已經虛假,甚至連血液都是荷爾馬林的味道。我們已經分不清張三和李四的區別,分不清河北和北京的區別,分不清南方和北方的差別。海德格爾曾強調的地理學者不會從詩歌里的山谷中去探詢河流的源頭,但是我想合格的尤其是優異的詩人應該能夠通過詩歌話語的方式反觀、回溯甚至命名、發現、挽留和“虛構”一個不斷遠去和受到挑戰文化地理的“故鄉”與“出生地”?;诖?,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說不是地方產生了作家,而是作家通過寫作產生了一個個“故鄉”。而這個“故鄉”和“出生地”又是如此膠著地與個體生命、現實境遇和歷史煙云融為一體又相互打開。在黃昏晚風中,我看到一個孤獨的孩子在落寞中注視著鄉村事物如輕煙一樣漸漸遠去,舊日鄉村的歷史和當下的鄉村以一種空前的緊張和分裂在拉扯著他的神經。而這個溯水而上的人以一種古樸的具有雕塑感的方法讓這一切遠去的和即將遠去的一切在顯影紙上擴散、顯現、放大和定格,為中國農耕時代的黃昏鍍上了一層金黃而沉重的詩歌油彩。而平常的“上莊”更多的時候呈現了灰暗的色調,沉寂和寒冷成了常年不變的背景。在劉福君這里,時間、記憶同“上莊”溫暖而疼痛地膠著在一起,詰問和喟嘆不時發出低悶的聲響。記憶似乎成了一場場不經意間播放的默片,喚醒的是陳年往事和脆黃年代曾經的鮮活與過往。
劉福君面對的現實和想象中的“上莊”,除了這些灰黑色景觀的抒寫,還有大量的鄉村死亡敘事。這種無處不在的鄉村背景下的死亡抒寫就像一道道尖利的閃電掠過了黑暗中的鄉村墓場。它以空前疼痛的方式刺中了一個又一個被懷念塞滿的隱憂的靈魂。劉福君的鄉村死亡的敘事是與山民和家族故事聯系在一起的。而這些斑駁不堪光陰中的鄉村亡靈承載了沉重異常的歷史,而這歷史在劉福君這里得到的是最為個性化的呈現。換言之,劉福君以有別于以往宏大歷史敘事的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廓清了鄉村以及鄉村死亡的塵霾,還原出了鄉村和生存的真相。面對著往日影像中的鄉村,在黑色的詩行之中鄉村中的死亡顯得寧靜而荒涼,平淡而寒冷。好像平淡無奇的死亡本身就是鄉村的日常生活。就像那束灰白的頭發,已經成為鄉村的基本顏色和表征。它不可怕,也不可人,就這樣日復一日波瀾不驚地存在著而已。劉福君像是秋霜落日下的一個耐心的忍受寒冷的觀察者,在漸漸的蕭瑟中他不斷聽到生命消殞的聲響,目睹了時間寓言的沉重陰影。在劉福君這里,我領受了不無寒冷但也不乏溫情的山村命運,我也同時看到了時光和生存場景中黃昏山莊上空那令人心悸不已的閃電。時間給我們留下了越來越多的難以排除的沉沙,往日的河水已經被干冷裸露的河床所替代,而唯有詩歌的力量能夠承受這一切。
而我一再強調地理和地方作為一種知識、精神基因與詩歌之間的關系,不是說這與詩人的個性和創造性是表象化或相沖突的,而二者恰恰是共生容留的關系。只是,這種關系在新世紀以來的詩歌寫作中未能得到有效的確立和發展。這讓我不能不想到智利詩人聶魯達的一生尤其是后期詩作更為關注普通甚至卑微的事物。他的眼光不時地回溯到他遙遠的南方故鄉。故鄉的這些自然景觀和平凡事物成為他詩歌寫作的最為重要的元素和驅動力。聶魯達的一生就是時時走在回望故鄉的路上,南方的雨林、植物和動物都成為他詩歌創造中偉大的意象譜系,“我從幼小的時候起,便學會了觀察像翡翠那樣點綴著南方森林朽木的蜥蜴的脊背;而凌空飛架在馬列科河上的那座高架橋,則給我上了至今無法忘懷的有關人的創造智慧的第一課。用精致、柔美、會發出聲響的鐵帶編織成的那座大橋恰似一張最漂亮的大琴,在那個明凈地區散發著芳香的寂靜中展示它的根根琴弦”。在闡釋地理環境、“故鄉”知識與詩歌寫作以及詩人性格之間的關系時,我不是“環境決定論”者,也非“環境虛無論”者。而是我更愿意注意到詩歌與文化地理和“精神風水”之間復雜而深具意味的結構。而全球化和城市化正是以消弭地區特征、文化區域、民族根性和地理景觀甚至個體思想方式的“地方化”和差異為前提和代價的。我們已經目睹了個體、差異性和地方性、民族性在這個新的“集體化”時代的推土機面前的脆弱和陣痛。由此,“在地方”的寫作就具有彌足珍貴性,當然也具有不言自明的尷尬性。由此我更為認可羅伯特·佛羅斯特所說的人的一半個性是地域性,而這種已然不是單純空間屬性的,而更多帶有文化象征層面的地域性寫作顯然在新世紀以來遭受到了限制甚至規訓。
值得注意的是在劉福君的“上莊”中大量的象征性的地方性場景。這一個個帶有土味、咸澀味和莊稼味的“地方”更多是作為連接歷史與現實、家族與時代的一個背景或一個個窄仄而昏暗的通道。在欲望和虛無夾擊中“向后眺望”不能不是詩人的選擇。而強大的詩歌精神和“出生地”的根性元素卻都尷尬地成為“空蕩蕩”的被追悼的詞。具有開闊的容留力和不斷盤詰的摩擦甚至疼痛理場景的詩歌在劉福君“上莊人物”中并不乏見。而正是因為“地方性”在一些詩人那里可貴的恢復和重新確立,這些詩人的“地方詩學”也呈現出了個性化和差異性以及不可替代的有效性與重要性。布羅茨基說詩歌是對人類記憶的表達,這句話在當下語境中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轉換為詩歌是對“地方知識”的記憶。一條條河流之下是痛苦的亡靈,而詩人內心的閃電成為唯一能夠照徹這里的亮光,而這些亮光則由一個個針尖組成。我們這個時代并不缺乏為金錢感動得流淚的人,而是缺乏一層層剝開時代洋蔥而淚流滿面的人。我在劉福君以“上莊”為核心和精神“基地”的詩行中看到了日常化的真實的生存場景和想象性的“地方”場域。他自覺或不自覺地設置大量的戲劇性、想象性但同時更具有強大的暗示能量和寓言化的場景。在這些蒼茫的場景中現身的人、物和事都承載了可觀的心理能量。這也更為有力地揭示了最為尷尬、疼痛,也最容易被忽視的時代表相之下的真實內里。實際上,這些經過語言之根、文化之思、想象之力和命運之痛所一起“虛擬”、“再生”的景象實則比現實中的那些景觀原型更具有了持久的、震撼的、真實的力量和可以不斷拓殖的創造性空間。詩人對“地方性”知識的重新閱讀、發現甚至建構,正在形成不可替代的精神“基地”和根性地形學。
一個時代宿命使劉福君成了“鄉愁”的攜帶者和方言“母語”的“腹語術”的練習者。當然,我這里所說的“鄉愁”遠非一般意義上的對故鄉的留戀和反觀,而是更為本源意義上的在奔突狂暴的后工業時代景觀中一個本真的詩人、文化操持者,一個知識分子,一個隱憂者的人文情懷和酷烈甚至慘痛的擔當精神,以及面對逝去之物和即將消逝的景觀的挽留與創傷性的命名和記憶。一種面對迷茫而沉暗的工業粉塵之下遭受放逐的人、物、事、史的迷茫與堅定相摻雜的駁雜內心。無論是面向物化或精神化的“地方”,還是面對廣闊而布滿荊棘的“現實”,詩人除了具有觀察、感受、發現和語言創設能力之外,還必須具有一種個人化歷史想象力的才能。這種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不僅呈現了詩人個體生命的真實紋理,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凸顯了個體視閾中生命、歷史和社會的真實內核。據此,個體、歷史和社會在個人化的記憶觀照中獲得了更為真實可信的空間。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是指詩人從個體主體性出發以獨立的精神姿態和話語方式去處理生存、歷史和個體生命中顯豁和噬心的問題。換言之,歷史想象力畛域中既有個人性又兼具時代和生存的歷史性。那么,與這種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所牽扯的歷史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個個體的精神成長史,也是一個地方、一段歷史的個人化記憶方式,比如“與鬼子拼死八年的故事 / 你給我講了很多很多 / 三年內戰 / 你卻一句也不愿多說”(《“五虎”之一雷永順》),“我把這些寫進作文 / 老師同學都夸我寫得形象生動 / 但我沒寫你是‘富農’出身 / 沒敢說你挨過批斗,是‘牛鬼蛇神’/ 因為你和大家一樣 / 吃不飽飯,一樣天天勞動 / 一樣拖著一條看不見的窮根 / 直到現在,我還保留著那篇作文 / 只是時間久了,紙也開始發黃 / 字跡模糊,我摸過的地方 / 越發模糊”(《作文里的老姑爺爺》)。個體所經歷的歲月和歷史正如夢游的遠山和流水不斷浮現于詩人的記憶與詩行之中。這個時代我們真的需要“回鄉偶書”嗎?劉福君則在“上莊人物”中不斷在個體、現實與歷史中反復錘打,他雕鑿著一個人的山地志模印,接續著一個“地方山民”的根性記憶和一個詩人的靈魂隱憂。值得注意的是劉福君近期的詩作“上莊人物”命運的“本事”色彩和想象的創設圖景。而劉福君的詩歌自覺地與靈魂、現場、地理、生存、文化和歷史產生了多層次的精神交叉和不停的摩擦。這些帶有鄉村背景的圖景在理想主義的鄉土晚景的失落和欲望勃起后工業時代的夾縫之中顯得落寞而尷尬。我曾經在文章中反復強調一個沒有時間感的詩人和詩歌是不可思憶的和不可靠的。由劉福君的“上莊人物”我不能不想起斯蒂芬·歐文在《追憶》中說——“在詩中,回憶具有根據個人的追憶動機來建構過去的力量,它能夠擺脫我們所繼承經驗世界的強制干擾。在‘創造’詩的世界的詩的藝術里,回憶成了最優秀的模式?!边@種時間感不僅呈現了生命個體面對殘酷的黑色時間的痛苦、冥想以及對宿命性的參透與磋商,而且這種時間感還呈現了詩人對自身、靈魂、出生地和歷史的深層次的觀照與反思。
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劉福君寫作“上莊人物”這一題材視閾的難度與巨大挑戰。因為在新世紀以來,隨著底層、打工、草根和鄉村題材成為新一輪的道德神話和時代圭臬,跟風的、復制的、矯情的所謂“民生”寫作鋪天蓋地。相反,我們看到的真實的、個性的,既具有個人深度又具備時代高度的詩作卻是乏善可陳,數量和質量之間出現了如此反諷的時代圖景??梢院敛豢鋸埖恼f盡管目下有一些詩人自命或被命名為后移民時代的“鄉土派”、“新鄉土派”、“農民工派”或“草根”詩人,但是真正體悟當下語境中鄉村的家族、歷史和個人命運,能夠具備震撼人心膂力的詩作卻是相當匱乏。當人們普遍陷于工業化和科技理性的官能欣快癥,當一些貌似真誠的批判者在淺嘗輒止中噴出各種哈氣時,真正能夠穿透生存的迷霧發現“黑暗中”的疼痛的詩人肯定是彌足珍貴的。劉福君卻在真正意義上從生命和語言的臨界點出發,從血脈的根性出發所抒寫的“上莊”山地繁復的氣象鋪展開不斷決絕但又猶疑的文化地理學上的“鄉愁”。從農耕情懷在上個世紀80年代的淪落到此后急速推進的工業時代再到后社會主義時代,盡管劉福君的詩歌寫作一直試圖在多元化的路徑中進行拓殖,但是他一直存留著一個黑色精神“鄉愁”的見證者和命名者的身份和胎記。這正是我想強調的,在當下中國寫作“底層”和“新農村”等具有現實介入題材類型的“當代性”詩歌是需要的,我們需要具有直面現實和擔當精神的詩人,但是我們需要的又不是簡單的“傷痕性”的、“感動”的、“疼痛”的詩歌和簡單庸俗的時代倫理道德的“苦難”和空洞的能指。顯然階級文學的傳統和中國的“新左派”所關注的底層、控訴貧富差異在“底層”和“新農村”的寫作中得到了最為及時和有力的呼應。甚至在一些詩歌中打工者、底層、農村和弱勢群體成了被反復展覽人性“丑陋”的空間。需要指出的是“底層”和“新農村”概念是與所謂的中產階級詩歌相對立而出現的,過于強烈的階級歸屬和道德屬性使得這些作品在整體性上出現了思想探索性的下滑。在當下的各種雜志和媒介中這種類型的詩歌寫作已經是以驚人的速度復制。甚至這種帶有階層和苦難敘事的寫作類型已經成了新一輪的主流話語。由此可見在后社會主義時代和新移民運動的語境中“新農村”和“底層”等已經不再是中性的題材問題。這一人們談論的“公共話題”顯然被賦予了更多的意識形態的色彩和道德論傾向?!靶罗r村”和“底層”寫作已經成為日益高漲的詩歌“主旋律”,一體化和集體化的癥候越來越顯豁,這成了粘合各種詩學觀念的良方。而這也使得這種題材的寫作帶有了因一哄而上而導致的思想的貧乏和拙劣的仿寫??梢钥隙ǖ卣f在很大程度上我們低估我們目前所處時代的困境。
而劉福君的“上莊人物”盡管個別詩作存在著一些缺陷,但是整體上而言劉福君的這些關注“鄉土”的詩歌因為同時打開了個體、家族、命運、生存、當下和歷史之間的錯綜通道而具有著同類詩歌寫作啟示性的意義。與一些所謂的時下的“新鄉土”詩人比較,劉福君的“上莊人物”詩沒有偽飾的涂抹和虛假的呻吟。這些詩在富有象征性的場景設置和個人感懷的具體意象的創設,以及情感的抒發上都相當準確而具有感染力。而我想劉福君之所以他的詩歌中出現后顧式的故鄉和鄉土影像,這更多是來自于本能和本源性的語言與生存和生命之間的相互感召。正是這種強烈的感召使得詩人成了一個在過往(歷史)和當下(“現實”)交錯中的謙卑者、介入者、觀察者和叩問者。一切人物和物象都以其強大的體溫、倔強的生命奇觀、心理勢能和空間場域吸引著詩人的神經與內心。他們在這些物象身上感受到的是強大的精神場閾以及個人化的想象能力,從而時間和空間都呈現出了二重性或多重性的共置。換言之,一個場景、細節或意向同時呈現了不同的時間和空間性,如過去的歷史和生存的當下,如鄉村、歷史物象和城市的交錯等等。在這些平凡的人物面前,詩人感受到的不僅是時間給予我們的真理和灰燼,生命的饋贈與最終剝奪,而且更有生命與生命之間的對話與盤詰??赡?,對于真正的詩人而言,我們無形中都應該是自然偉大之物的致敬者,對于命運和時間而言,我們人類的生活和稗草之間也沒有本質的區別。
面對這些來自“小地方”“上莊”的人物和圖景,面對這些陌生或熟悉的命運,作為閱讀者只需要平心靜氣地坐下來認真細讀這些風貌迥異的心靈圖景與靈魂地形。而我一次次感受到的是“因內部的流淌而負重”的詩行和靈魂的閃電。